落水的孩子
就像所有的小鎮一樣,戰前位於郊外的這座小鎮也曾顯得十分寧靜。然而,空襲焚燬了它。戰爭結束後不久,小站的南北出現了黑市,建起了市場,形成了一條熱鬧而狹窄的通道。
這些市場又兩三家兩三家地被改建成住房的模樣。不到一年的時間,這裡便成了鬧市。不過,這裡的道路仍是像以往那樣狹窄。
在被稱做電影院、遊戲中心的兩座建築附近建起了十幾家“彈子游戲廳”。在一條條小巷裡排列著小酒吧、小酒館、麵條館、壽司屋一類的小店。
N車站的天橋重新修建後,被漆成了灰白色。橋下,燕子築起了窩巢。在深夜明亮的燈光下,雌燕銜來了餌食。
十幾家“彈子游戲廳”傳出流行歌曲和彈子撞擊的聲音。除此之外,還有電車通過時發出的隆隆聲響,來往不斷的行人的腳步聲、鬼節跳舞時的敲鼓伴奏聲、小戲院招徠顧客的廣播聲……在雛燕長身子的時候,難道它們不會因此而睡眠不足麼?
夏夜,這裡還會有些今天已經鮮見的賣藝討錢者從電車上走下來。他們中有敲著竹板、製作竹編的老人,有彈弦乞討的男女……還有揹著全身裹著繃帶的幼兒、提著購物籃子的母親。這位母親走到店前會停下步來突然放喉高歌。原來她也是討飯的。那個不斷吆喊肚子餓,倒臥在地,讓人們買她的據說是她唯一的財產的剃鬚刀的少女,還有那個外表善良,在為少女當“托兒”的青年,對於這車站的燕子來說他們早就是熟面孔了。
“看啊,請看那兒的燕子。日本戰敗了,日本被佔領了,可這燕子仍然從南國飛來了。飛到它思念的日本生孩子來了。那些從外國來的,唯一沒有改變態度的不就是這些燕子麼。”
做“托兒”的青年慷慨陳詞。有人望著燕子窩點頭稱是。
“燕子的老家被燒燬了。所以,它在車站的天橋上建起了窩。這個女孩子就像它們一樣啊。”
青年煞有介事地說。
在天氣晴朗的下午,狹窄的道路兩旁會搭起臨時的地攤。攤上有皮球,小白鼠,布頭,小孩衣服,合歡樹苗……。那手推貨車上的貨樣樣都是五十日元,從鬆緊帶到杯子,菸灰缸,什麼都有。有的攤上還會有按月分期付款的縫紉機、製作壽司的機器。要買蟲子標本,這裡有“孫太郎蟲”①。
①蛇睛蜍的幼蟲,烤焦後可治小孩的疳症。
“太太,您有小孩吧。這孫太郎蟲,多稀罕啊。我一直在找它呢。我以為戰後已經沒有它了呢。沒想到在這兒找著了,真讓人高興。我看日本是亡不了國嘍。”
一個像“托兒”的女人蹲在店前,嚮往來行人招呼道。她脖子上因長期擦粉顯出了褐斑,頭髮向上攏起,上著女式襯衣下穿西式裙子,腳上穿著紅帶的木展。從這兒走過的一個男人自語道:
“就為這麼個孫太郎蟲,日本就會不亡國?”
在和平的過去,這種景象在淺草是常常可以見到的,顯示著淺草獨特的氣氛。而今天,在所有的街市裡,它卻像毒蘑菇一樣四處萌生。
這個城鎮地勢很低,四面為河所圍。
河岸上有一座座標有“溫泉”字樣的旅館,有令人傷感的排排民房,有並不大的工廠,還有S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
河水陰沉沉地流著。
平時,這混濁的似乎散發著毒氣的河水流量很小,只有那些撿拾河底的鐵屑的男人們的腰部那麼深。
……8月20號以後,先是兩三天讓人感到身上發冷,接著便是讓人熱得發昏。
報紙、電臺都發出了預報,說那個起著美國女人名字的颱風就要來臨。
九州已經要起風暴了。關東似乎也受到了它的影響。一場大雨洗刷了熱得令人難以入睡的東京的夜晚。天亮了。
早晨8點以前,雨一直在下著。雨聲掩蓋住人們的話語。穿街而過的小河水量猛增,發出了山峽中河流般的聲響。
天晴日出,溫煦的風或從西南,或從東南吹來,弄得人們坐臥不寧。天空上露出晴日不久,各種形狀的雲便匆忙而至,將天遮得陰沉沉的。頃刻之間,又是一場狂風驟雨。
就這樣,停停下下,下下停停,雨一直持續到下午才住。
要是平日,這所位於河邊的醫院,小兒科門診早就被門診病人擠得水洩不通。可今天這裡卻因為這壞天氣顯得冷冷清清。
栗田義三這年春天從S大學畢業。準備參加國家考試的期間,他在這所醫院的小兒科擔任住院醫師。這天下午,他不需要去取門診病歷。在去他分管的病人那兒查房之前,他還有些空暇時間。
義三從醫務室的窗戶望著外面從天而降、水花飛濺的雨水。由於雨勢過大、河水猛漲,再差一兩寸河水就要溢到路面上了。
戰爭期間,那些缺少柴薪的人們將河岸上成排的櫻木連根拔走了。再加上河兩岸的住戶往河裡扔了許多東西,使得河床變淺,一陣雨就能讓水漲升許多。
義三難以相信河岸上竟然有過櫻花怒放如雲如海的日子。這真像久遠的夢一般。
平日陰沉汙濁的河流藉著雨的力量狂暴起來,張牙舞爪地向橋墩撲去,似乎在發洩內心的積怨。這使義三感到十分痛快。
“噢——噢——”
好像有人在挑唆孩子們打架。
義三看著,看著,河水湧上了路面,伸延到了岸邊人家的門下。
不過,這河倒閉不了什麼大事。
雨暫時住了,河水便迅速地退了回去。
大人們、孩子們從一條條巷子裡走了出來,望著河水,覺得十分新鮮。
在人們的舉動影響下,義三也想出去看看。他把大褂掛在牆上的衣架上,穿上放在門診部石板地一角的木拖鞋,向河邊走去。
孩子們跑著,追趕著迅速退縮的河水。
義三點著了煙。就在此時,傳來了“啊,孩子落水了。來人哪,救人哪……”的呼喊聲。義三向河裡望去,發現一個身穿白襯衫的小小的後背部正在水流中浮動,不一會兒便被捲到橋下去了。
義三沿河跑了起來。他一邊跑一邊脫下襯衫。他打算在確定好被沖走的孩子的位置後,再跳入河中。
可是,義三跑起來後才發現河水的流速出乎意料的快,心中不由一驚。
那個身穿白襯衣的孩子在水裡上下浮沉,已經被衝到了第二座橋下。
義三仍然在往前跑。然後,他跳入水中,將衝下來的孩子攬到懷裡,走上岸去。
義三這個未來的醫生把孩子輕輕地放在地上,為孩子做起人工呼吸。他將孩子的腳抬起,頭垂下,按壓著孩子鼓脹的腹部,讓他吐出水來。
這是個還很幼小的孩子。
“有三四歲吧。”
義三自語道。
孩子的太陽穴處滲出了血,大概是跌落水中時碰到了橋樁。傷勢很輕。
小孩恢復意識後,大聲地哭喊起來。
“孩子,太好了。”
義三搖了搖孩子,向他笑了笑。
“乖乖,你這個傻瓜。”
突然,孩子頭上傳來一陣尖叫。義三慌忙側開身子。這時,小孩子被一個年輕女子抱了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裡。
門上的喇叭花
不知什麼時候,義三的周圍築成一道人牆。在人群中,渾身溼淋淋的義三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說:
“襯衣脫不脫的倒無所謂,要是脫了褲子就好了。”
“一邊跑一邊脫褲子,那可脫不下來。”有人道。
義三望著抱著孩子的年輕女子的纖弱的肩頭,小聲地催促道:
“走,到醫院去。我是醫院的。去給他打一針。另外,再給傷口上點藥……我想沒什麼大事的。”
義三穿著往下淌水的褲子,艱難地向醫院走去。
路上,義三碰見了抱著他脫下的襯衫的護士,也看到了聞訊而來的巡警。
在醫院的大門前站著同樣作為院醫的義三的女友,還有醫院的工友。面對著興奮的人群,義三滿面通紅,束手無策,不能自己。
義三被讓進浴室。當他洗完身子出來時,發現更衣室裡擺放著護士們為他找來的背心、短褲,還有一條不知是誰的藏藍斜紋毛料學生校服褲子。這褲子,義三穿起來顯得稍稍短些。
回到醫務室,義三看到井上民子正在神情興奮地等著他。井上和義三畢業於同一所大學,現在也在這所醫院當住院醫。她長著一雙黑黑的眼睛。
“栗田,我大聲喊來著,你聽到了嗎?我一直在窗戶邊看河水來的。”
“是嗎?原來是你呀。”
義三望著民子又問:
“那母子倆來了嗎?”
“人家哪是母子呀。是姐弟。”
“是嗎。是姐弟?”
“我給他的傷口消了毒,上了紅汞……另外還給他打了一針強心劑。”
“你處置得挺妥當……”
“是這樣的嗎?”
民子鄭重其事地低下頭,開玩笑似的說。
“聽說剛才那姐弟倆是靠國家救濟過日子的。栗田,你注意到了那女孩子的眼睛了嗎?真漂亮,漂亮得讓人吃驚。他們還在檢查室呢。”
義三穿上白大褂走出去,推開了檢查室的門。
那個年輕女子將孩子抱在膝上,坐在裡面。孩子身上仍然是溼淋淋的。
“得快點兒給他換上衣服。”
說完這句話,義三頓時覺得臉像發燒一樣。
女孩子的美麗的眼睛使義三驚呆了。她的視線從義三剛剛洗過的頭髮、年輕紅潤的面龐、白色的大褂、稍短的褲子移到義三穿著拖鞋的腳上。義三一瞬之間感知到了這一切,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裡。他從未感受過如此的目光。
這雙眼睛是不會接受自己的。義三想。
可是,當他與這女孩子面對面時,他才發現這女孩子的認真的神情顯得那麼幼稚。他不禁奇怪,自己剛才為什麼會把她認成孩子的母親。
此時,女孩子那認真的神情上浮現出微笑,顯得十分高興。
“太謝謝您了。謝謝。”
那聲調就像在大人催促下才開口的少女一樣。女孩子那天真可愛的神情使義三內心又失去了平靜。
義三也笨嘴拙舌地說:
“沒,沒什麼。快回去給他換換衣服吧。”
聽那話,似乎在趕人家走一樣。
“真給您添麻煩了。請說一下您的姓名和年齡……,我回去要向署裡彙報的……”
一個男子的聲音傳入義三的耳中。他這才發現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青年巡警也站在那裡。
“哪兒的話,這可用不著。”義三擺了擺手。
巡警離開之後,夕陽射入屋內,使檢查室頓時明亮起來。
義三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新病歷。這病歷大概是剛才那幼兒的,上面這樣寫著:母亡、吉本富子、私生子、和男、四歲……
“私生子,四歲?”
義三邊看邊自語道。這時,他突然聽到有人在說:“看虹,那麼大的虹。”“虹下面還有小虹呢。”
“栗田先生,該查房了。”
護士從門口探出汗漬漬的臉來。
已經是下午4點了。
義三掛起聽診器的黑膠管,向二層自己負責的病區走去。
患者病情沒有什麼變化,一切都很順利,查房很快就結束了。
只要自己負責的病人不出現意外病情,這次查房以後,住院醫就可以下班了。
有時出現急診,碰上重病人或者參加手術,住院醫晚上也要留在醫院裡。今天的工作這麼早就結束了,這使年輕的義三感到解放與自由。
“真想看看電影。怎麼樣?走啊。”
義三向井上民子邀請道。
也許是因為狂風暴雨之後的緣故,也許是因為剛剛救了孩子,義三覺得自己有些莫名的興奮。他不喜歡這種莫名的興奮,也不願意將它帶進自己一個人的公寓房間裡。
看看電影,再去喝咖啡、吃點心,這對義三來講是有些奢侈。但是,他願意藉此獲得心滿意足的疲勞感,使自己回到房間就能馬上入睡。
民子點點頭,問:
“行。現在演什麼好片子呢?”
“今天早晨,我在車站看到電影廣告了。說是有‘天鵝之死’和‘好人薩姆’……對了,還有‘復活節行進’呢。”
“‘天鵝之死’,我以前看過一次。不過,再看一次也成。”
民子身著鯊皮布的套裝,腿部好看而修長,腳上穿著一雙高跟鞋。她和義三並肩離開了醫院。
民子有些中國人的模樣,所以被起了個有趣的外號,叫“嗩吶”。不過,民子一眼看上去,便能讓人感受到她的智慧和善良。從氣質上看,她也十分適合做女醫生的工作。
“栗田,你以前說過吧?說你來這所醫院當住院醫後,曾經碰到過醫治無效的病人。”
“是的。是個小孩子,得的是急性肺炎。想起來,真讓人彆扭。”
“是呀,太彆扭了。我也碰到過。給病人治病倒沒什麼。可病人一死了,當醫生的真是難受。當時我想,還是不當醫生的好。比起當醫生來,像剛才你那樣去救人,多痛快多直接呀。你會受到表揚的。”
“那也不過是件很平常的事嘛。”
義三不願繼續這個話題,便說:
“井上小姐,你要是通過了考試,準備做些什麼呢?”
“還早著呢,不是明年7月份嘛。我還沒有想好呢。要是家裡允許,我倒是想留在大學裡,搞搞細菌學。”
“嚯,細菌學?!留在研究室工作,那可不錯。我可沒那麼自由,還得賺錢餬口呢。”
兩個人沿著河岸邊說邊走,走了一百米左右的時候,民子突然抓住義三的手臂道:
“你看,那孩子。已經在玩呢。真皮。”
義三也停下腳步。
確實是那個孩子。
這孩子額頭粘著白色膠布。他抬起頭用那雙圓眼睛望了望他們倆,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於是,便搖搖晃晃地登上附近的石階,穿過小叢林,躲到了足有他身子一般高的草叢之中去了。那裡像是一幢大房子的遺址,上面現在長著許多樹木。
綠葉巧妙地爬滿了曾是大門的生鏽的鐵門上。綠葉上面點綴著牽牛花的花朵。
義三猛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白色的是什麼花?”
“牽牛花嘛。那兒過去有片房子,後來被燒了。裡面還有夜來香呢。”
在這片寬闊的房屋舊址上,看不到一點兒有人居住的跡象。
美男子大賽
義三所住的公寓離醫院僅有一站。義三平時都是走著上下班。
說是公寓,其實是同鄉會為來東京上學的學生建的單身宿舍。對義三來講,這兒只不過是學校的延長線。這座木造兩層建築共有十六間屋子。每間屋子裡住的都是與義三同鄉的學生。
義三房間兩旁住的,是W大學和N大學的學生。他前面的三間房子裡住著兩個女大學生和一對兄妹(高中生和女中學生)。這對兄妹有時會吵得天翻地覆。
義三回到屋裡,點上燈。這時,住在前面的女大學生穿著一件大花圖案的和式浴衣走了進來。
“栗田先生,這是你的信、報紙,還有包裹……給。”
說著,她便將東西遞了過來。
信和包裹都是N縣的表妹寄來的。包裹是掛號的,用手摸上去,像是書。
報紙是老家的地方報。不過,家裡從來沒有寄過這種報紙。義三覺得十分意外,便先剪斷了報紙上的封帶。
“嗯?!”
報紙上的廣告欄用紅筆圈著,上面竟是自己的照片。這真讓義三嚇了一大跳。
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家叫天鵝商會的牙膏公司舉辦了一個“美齒美男子”攝影大賽,義三的一張露出牙齒微笑的照片獲得了一等獎。
可是,義三根本不知道這件事。看來這一定是有人在搗鬼。
義三思索著老家的朋友中有可能辦這種事的人的面龐,心裡頗為不快——
報上還寫著:獎金一萬日元,另贈天鵝牙膏、天鵝牙刷、男性用鏡子一個。
“看來這作案者是為了要這獎金了。哼!”
義三把報紙扔到一邊,拿起表妹的信讀了起來。
祝賀您獲得一等獎。
我有時很想知道您在東京的情況。可是,您就是不來信。所以,我就給您來個惡作劇。那張照片是您去年夏天回來時,用我的相機照的。可見,我的水平還是不錯的吧。
獎金的一半轉交給了您的母親。她大吃一驚。不過還是很高興的。沒有任何人責備我。所以,您也不要大怒讓人害怕。我也留下了十分之一的獎金,用它買了仁木家剛生下的兩隻小山羊。它們成了我的朋友。剩下的錢放在了給你寄去的書裡。
這本書是我父親從M市買來的,說是對住院醫,年輕的醫生有參考作用。
最近盡是些讓人高興的事(照片的事也是挺讓人高興的)。我父親又要去東京了。聽說這邊的醫院要賣掉。還聽說有人在東京為我們找到一塊地建醫院,那裡離您現在工作的醫院很近。我父親說請您介紹一下您所瞭解的那地方的情況。我父親有可能為這地的事上東京去。要是學校放假,我也要和他一起去。真讓人高興……要是今年年內能夠開工,那麼我明年就能去東京上學啦。
“原來是桃子……”看完信,義三才恍然大悟。
桃子是個幻想家。不過,她要是想做什麼,一般都要去做的。把義三的照片寄給天鵝牙膏公司,這倒真像桃子乾的。
義三的這個表妹已經高中二年級了。可在義三的眼裡,她更像個調皮的小弟弟,一點兒也不像個女人。
桃子雖然算不上美人,但是天真可愛、性格開朗,又是獨生女兒。所以,在誰眼裡她都是一個招人喜歡的少女。
義三笑著打開了包裹。原來是《內科臨床實踐》這本自己想買的書。
對於義三來講,那夾在書裡的一千日元一張的票子當然更為珍貴。否則,他怎麼會露出嚇人的神色呢。
住院醫是沒有工資的。而且,義三無論走到哪兒,他都要比別人窮。
義三的家在信越線的車站前面。家裡開了家專賣日用品的雜貨店。二戰前,父親經常打月票到東京購進雜貨來賣。那時候,義三還是個孩子。孩子的無憂無慮使他並未感受到貧窮的壓力。但是,二戰開始後,家裡有限的貨全賣光了,可又無錢進貨,使得雜貨店只剩下滿屋的灰塵了。也就在這個時候,義三的父親離開了人世。
義三的二哥戰死了。大哥雖然平安回到了故鄉,但是靠一個小學教員的工資卻很難養活妻子、母親這一家人。
義三從廣島吳市的軍校回來後,在當醫生的桃子的父親、也就是他舅舅的指導下,進了醫科大學。學生生活雖然得到了舅舅的幫助,但仍然是捉襟見肘,十分困苦。
不過,義三的出眾的容貌掩蓋了他的貧窮。人們都認為他是名門大家的少爺。而義三的自尊心則強迫自己竭力不使這種傳聞露出破綻。
義三清秀的容貌以及他那與容貌相匹配的自尊心時時得到女人們的喜愛。雖說義三並無此意。
舅舅以前曾在東京的下町開過一所醫院。戰爭激烈以後,桃子和母親為了躲避戰火來到了N縣舅舅的老家度日。後來,醫院遭受到戰火的毀壞,舅舅便也回到了家鄉。因為預先已將一些醫療器材疏散到了老家。所以,舅舅很快便在家鄉開了一所醫院。舅舅的這所千葉醫院大概是因為東京的博士所辦,所以來此就診的患者十分地多。
桃子的母親在與義三的舅舅結婚以前,曾經登臺唱過歌,至今仍然對聲樂十分痴迷。所以,她早就厭倦了鄉村的生活。這次桃子一家遷居東京肯定也與她的強烈要求有關。
舅舅要是在東京辦醫院,毫無疑問,肯定得讓義三為他做一段時間的助手。可是,對於義三來講,這種死板的未來生活使他感到厭煩。
他希望獲得更多的自由。
義三用腳尖將家鄉的報紙、內科的書撥拉到了角落,就好似踢開了束縛他的東西。然後,他從壁櫥裡取出卷在一起的枕頭、褥單和被子。
這要被桃子看到,她一定會傷心的。
玻璃中美麗的少女
落水孩子的姐姐房子在“綠色大吉”彈子店工作。這天晚上,她沒有去彈子店去賣彈子。
在這所寬敞的遊戲室裡有三處賣彈子的銷售臺。房子每天晚上7點接白天賣彈子的女孩的班,在其中一處賣彈子。
銷售臺四周都是玻璃,從外面可以看到房子的上半身。房子的工作就是坐在裡面,接過錢來把同樣金額的彈子放在客人的各種各樣的手掌上。她既不用開口講話,也不用去看顧客的臉。至多有時說上句“這裡沒有零錢了。請您到那邊的臺子去買……”
也許是由於從各種角度都可以隔著半圓筒形狀的玻璃看到房子這個美麗的少女,所以房子的銷售臺前顧客很多。“綠色大吉”每天從7點左右開始,顧客明顯增多。
房子的弟弟叫和男。這天晚飯也和平常吃得一樣多,也和往日一樣按時入睡了。但是,房子卻放心不下,不願將弟弟交給鄰居照看。她擔心弟弟睡熟後會突然驚醒。
房子家的周圍都是白鐵皮板搭建的小房子。每家都是一貧如洗,分不出貧富來。她隔壁的那家鄰居也是沒有父母的孤兒,四兄妹在一起生活。老大23歲,老二20,老三17,老四僅14歲。老大是哥哥,按說正是幹活養家的時候,可是卻患了肺病,現在住進了國立的療養所。其餘三個全是女孩,兩個大些的在公司工作。所以,鄰居都願到他們的家裡來玩,一玩就玩到深夜。
每當家裡來人玩時,那個上中學的14歲的女孩就會到房子家來,一邊學習一邊幫助房子照料弟弟,有時候,房子從彈子店回來後,還會發現她已擠在和男的床上睡著了。
每逢這時,房子都會笑笑將她留下來。
房子僅僅在照片上見過自己的父親。她的父親不是在戰爭期間死的,而是很早就離開了人世。空襲使他們的房子燒燬了。但是母親和房子卻沒有可以投靠的親戚,只好依舊住在這處已住慣了並且十分熟悉的地方。
母親在這裡建起了白鐵皮板的小屋子,為了一家人的生活付出了全部的精力。
後來,經過民生委員的申請,房子家獲得了國家的救濟。但是,母親仍然要為人家洗衣服、看家、料理家務,以補家用。凡是女人能做的,母親都幹過。
得到國家救濟的人,都是要偷偷去工作的。否則,工作的收入就要從救濟金中扣除。
上小學六年級時,學校組織去箱根郊遊。房子特別想穿毛衣去,便央告母親為她買一件。母親買來一磅毛線為她織了一件半袖毛衣和一件開襟毛衣,另外還為她買了條藏藍色的無袖連衣裙。可是,房子想穿的是掛在街上商店櫥窗裡的那種多色彩的有圖案的毛衣。
當房子成了新制中學生時,國家的救濟款已經領到了最高額兩千幾百日元。
房子這時和其他女孩一樣,特別想得到美的、新的東西,有時甚至都難以控制自己。特別是向母親央告,而母親又未滿足她的願望時,她越發想要得到。
不過,像鞋、書包、鋼筆這類的東西,她的多數願望都能得到滿足。這曾經讓她十分不解。
那年春天,房子的母親生下了弟弟。
這對房子來講,簡直就像做夢一樣。
不過,房子還未成年,她還無心去琢磨孩子的父親是誰。她只是覺得小弟弟可愛極了。
當她看到小弟弟吃母親的奶時,看到母親給小弟弟剪那猶如薄膜似的指甲時,在她給小弟弟穿小衣服時,房子內心充滿了對弟弟的愛憐。這也許就是那種少女朦朧的愛的覺醒吧。
下學,她都是跑著回家。一進家便問“寶寶在哪兒”,接著便是逗小弟弟玩。
每當這時,母親總是轉過身去眼裡含著淚道:“這個怪孩子。”隨即,母親便離開家門,把嬰兒交給房子照料。
母親必須去工作。所以,到房子放暑假時,和男就全由房子來照料了。母親有時要去賣中元①禮物的店裡去幫忙,有時則要四處去分發夏季用品大減價的廣告。
①指農曆七月十五日,日本的中元節。
當和男出生八個月的時候,每天忙忙碌碌的母親得了急性腹膜炎。在痛苦中掙扎了兩三天後,母親便離開了人世。
周圍的人們都勸房子把和男選人。但是,房子覺得要是離開了和男,自己就會孤單得活不下去。
“房子,你還是個孩子,要自己帶著個小寶寶,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今後可怎麼過呀。”
無論人家怎麼說,房子也是難以瞭解這種生活的艱辛。她覺得和男也吃不了多少東西,自己只要像母親那樣做就行了……
和男有五百日元的生活救濟金。可是,房子中學畢業以後,就算能夠就業的人。所以,她就失去了原先的那份救濟。
從春天開始,房子便開始了彈子店裡那個玻璃筒中的生活。這樣,一個月她可以得到七千日元。可是,由於房子只是晚上工作,所以工資只有三千日元。她就靠著這些錢過活。
今天,要是和男落水淹死了的話,那麼房子恐怕就無力獨自生活下去了。和男的生命就好像是房子生存的一切。
“要是沒有那個醫生來救和男,還不知會……”
房子不斷地轟趕著那些轟不盡趕不絕的蚊子。蚊子一個勁兒叮咬著和男的臉和手。房子心裡想還是小孩子好啊。和男睡得很熟,根本就沒有做落到水裡的噩夢。
房子真想能有人來照料自己,讓自己也能像小弟弟那樣過上個一天兩天的。也許這種心情就是人們所說的心裡沒底吧。
“你今天晚上不去了?”
這時,鄰居家女孩走了進來。
“嗯,我今天歇了。”
“寶寶發燒了?”
“睡得挺好的……”
房子用手摸了摸弟弟的額頭道。
“今天這場雨,弄得地勢低的家裡全進水了……咱們這兒高,倒沒什麼事。不過,聽說有人要買這塊地,咱們也得搬到別的地方啦。”
“真的?”房子抬起頭,問。
“誰說的?”
“我也說不準。我姐姐說,那些家裡進了水的人可恨我們呢……”
“真麻煩呀。”
聽到這些給自己現在的生活帶來很大威脅的事情,房子真是覺得痛苦極了。
街鎮上那流行歌曲的唱片聲不斷地闖入這座四面薄壁的小屋子裡。
節日之後
本來要給桃子寫回信的,可是回信上還要寫“您所知道的那個地方的情況”,栗田義三覺得有些麻煩,心想索性再拖上幾天。結果,N町的八幡祭到了。就這樣,拖到了9月15日,又拖到了16日。
往日的節日風俗在這所曾遭受戰火破壞的街鎮上又恢復了起來。身穿和式浴衣的年輕人和孩子們抬著轎子,拉著彩車,走街穿巷,熱鬧非凡。風吹到穿著和式浴衣的人們身上,已有些寒意了。
房子所在的“綠色大吉”被轎子把入口堵了個嚴嚴實實。狹窄的道路上到處是人,已經水洩不通了。
一座打著“御酒所”的招牌、裝飾著綠竹扶手欄杆的空店裡,站著些無所事事的男孩和女孩們。女孩子頭戴花笠,身穿長袖和服。男孩子穿藏藍色的短衣,頭上裹著新毛巾。抬轎子的男青年們顯得狂躁、陰鬱,也不知是因為來了情緒,還是由於過度的疲勞。人們在四處擠動著,爭吵著,整個街鎮處於一片騷亂之中。
在街鎮的角落上,有座高架臺子。一位老人正在那裡表演祭神樂。但是沒有任何人肯抬眼去望望他。神樂的聲音也被街鎮上的噪音所淹沒了。
八幡祭這天,剛剛到傍晚,夾著廣告的男人便迫不及待地撕掉節日期間活動的通知,四處張貼起他們的廣告來。有的廣告寫著:“幻燈會主辦西方方塊舞會,星期日2時在N小學舉行,歡迎隨時參加”,有的廣告則是“美國舊衣料展銷會,婦女會主辦,地點N教堂”。
節日之後,桃子和她的父母來到了東京。他們是利用星期六、星期日再加上秋分之日這三天連休來的。
當桃子給醫院掛電話時,義三正在手術室做助手。義三所負責的一個小病號因為查不清病因,所以醫生決定做手術檢查腸道。手術從這天下午開始。打開腹腔一看,原來是小腸套疊。醫生順便又給他摘除了闌尾。就這樣,十五分鐘後,手術就結束了。但是,由於小孩子體溫有些下降,再加上脈搏有些過快,所以義三又在病房觀察了一段時間。
4點左右,義三回到值班室,發現桌上有張留給自己的條子。上面寫著“請到麻布江之村來。千葉和葉子”。
“千葉和葉子的‘和’不是多餘嗎?!”
義三脫下白大褂,換上外衣,仔細地看了看這張鉛筆寫的條子,發現這個“和”字顯示出了桃子的智慧。這是在告訴他:桃子是和父母一齊來的。麻布的江之村是桃子一家人經常下榻的一家旅館。他們每次來東京都要住在那兒。義三也曾經去過三四次。
義三出了醫院,坐民辦電車,轉國鐵電車,換都營電車,來到了麻布的旅館。
江之村旅館的老闆原先是在日本橋開棉布批發店的,二戰以後,他把自己免受戰火毀壞的房子改辦成了旅館。這個旅館一點兒也沒有旅館的樣子,房子很大,院子卻是亂糟糟的。
旅館所在的這一帶逃脫了戰火的毀壞,仍然維持著戰前的樣子。但走到大街上,卻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戰後景象。那裡有許多引人注目的洗衣店。他們的主顧都是住在這一帶的外國人。這些外國人都是佔領軍進駐後遷居而來的。
義三被讓進屋裡,才發現只有舅母一人在家。
“來了。”
舅母笑著道。那神情就像昨天剛剛與自己分手似的,根本看不出是住在旅館內的客人。
“您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晚上。”
舅母仍是那麼美,那麼豐腴,那麼充滿生氣,絲毫也沒有久居鄉下的樣子。義三心裡暗暗感嘆。
舅母身材修長、皮膚白皙,穿起西裝來顯得十分合體、漂亮。也許是因為她是唱西洋歌曲的,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已經完全沒有了日本式的味道。譬如說,她對日本四季的節日活動、對日本孩子的慶典活動毫無興趣,甚至連邦樂①、歌舞伎也不甚了了。
①日本(古代)音樂。
舅母在和舅舅結婚以前,曾經上臺表演過西洋歌曲,是個聲樂家。她十分珍惜那時的影集。影集照片裡的舅母和現在的舅母都顯得那麼年輕漂亮,簡直難以分辨她們之間有什麼不同。
義三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母親和舅母年紀相仿。但是,風吹日曬的勞作已使母親面部爬上了皺紋,腰已顯得弓了起來。每逢見到舅母,義三總要為她與母親之間的差異驚歎不已。
舅父是母親的哥哥,在男人中間個子算是矮的。他可以說是個十分務實的“生活派”人物。
舅父和舅母這樣一對十分不協調的夫妻,竟然生活得十分平和。這使年輕的義三總有些不可理解。
“義三,你身上藥味夠大的。”
舅母慢慢地向後仰仰頭,望著義三。
“這不可能。我在醫院也不穿這身衣服。”
義三揪起學生制服的胸部,用鼻子聞了聞。
“有味的。那味已滲到裡面了。和桃子的父親一樣。當醫生就那麼有意思嗎?”
“桃子呢?”
“他們倆一直等你來,等不及了,出去了。我也是去看了看朋友,剛回來。”
舅母用圓潤的、粉紅色的手指夾出一支菸來,讓了讓義三,然後點燃,輕輕吸進一口,又噴吐出去。
“我看了看朋友,覺得要過就得到東京就來過。我的朋友是又教歌,又唱歌。她的丈夫是個畫家,聽說沒有分文收入。先別說人家幸福,還是不幸,人家說起來過得是充實。我真羨慕她。”
“人家還在羨慕您呢。”
“為什麼?”
“我舅舅有收入啊。”
“他倒是有,可我呢,又沒有工作,也沒有收入。我的日子就是靠給桃子講故事打發的。桃子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又好動,又嬌氣……她也喜歡音樂,可就是聲音細。那不成的。”
義三默默地聽著。
“我真想平平安安地把這孩子交給某個人手裡,譬如說……”
舅母忽然用動情的眼神看了看義三的眼睛。
這時,走廊上傳來一陣小跑的聲音。
“我回來了……”桃子首先闖了進來。
“噢,來了。”舅父也回來了。
桃子那孩子般的嘴唇,高挺的鼻子,黑黑的眼睛都透露著笑意。
“你來得真夠晚的。我們都等煩了,就到N町去了一趟。”
桃子來到義三的身邊坐了下來。
“上次那事謝謝你。其實還不知應該誰謝誰呢。反正,先謝謝你吧。我是先看的報紙,真嚇了我一跳。”
“義三,你有那麼漂亮嗎?”
桃子故意睜大眼睛看了看義三。
“一下就被人家選中了,也嚇了我一大跳。”
“這美男子也有不少類型。可就是沒聽說有刷牙美男子的。”
“刷牙美男子,這也不錯。媽,義三說他是刷牙美男子。”
“義三,桃子可真是喜歡那張照片。一會兒從書桌的抽屜裡拿出來,一會兒又放回去的……我要是去她的屋裡,她就會藏在書下面。我還以為她準備收藏起來呢。沒想到她卻拿出去,參加了報紙廣告上的大獎賽。”
桃子臉漲紅起來,結結巴巴地說:
“我,照得那麼好,當然高興了。”
“宿舍的人都拿我開心,叫我刷牙美男子呢。真有點讓人心煩。”
義三轉開了話題,使桃子不至於過分尷尬。
桃子蔫蔫地說:
“我真擔心,以為義三一定會十分生氣的。你也不寫回信,今天也不來接電話……”
“信是寫晚了,那是因為你讓我調查一下街鎮的情況。跟留作業似的,所以就拖了下來。今天是因為我負責的孩子做手術……我看到你的電話留言,馬上就離開了醫院。我才沒為那事生氣呢。我用那錢買了一雙鞋。”
“鞋?刷牙的變成刷鞋的了?”
“下次,你給我照張擦鞋的照片,我去買頂帽子。”
“對,呢子禮帽。媽,給義三買頂帽子吧。還沒給義三買禮物呢。”
“跟你開玩笑呢。”
義三發現桃子的父母正在豎著耳朵聽他們的交談,臉上頓時有些發燒。他轉過臉來,向舅父問道:
“N町亂糟糟的,熱鬧極了。您看了一定很吃驚吧。”
“是夠熱鬧的。”
舅舅點點頭,又說:
“節日捐款,有的人捐得可真夠多的。看貼在那兒的名單,前面的盡是些捐五千、兩千日元的。”
“還有這種事兒?您去醫院的用地看了嗎?在哪兒?”
“就在河邊,你上班的那家醫院附近。近倒是有點兒近。不過從整個街鎮的佈局來看,那兒有傢俬立醫院也蠻好的……”
“就是那個有鐵門的,長了好多草的地方。”
桃子插嘴道。
“要是在那裡邊建上棟小房子,再把那院子改成草坪,就可以讓我的朋友來玩了……可要是全建成醫院,就沒意思了。”
“不過,那處舊房址,還有人住呢。”
“爸爸,那個人可漂亮啦,是吧。不過,也挺嚇人的。她老盯著我。”
“……是不是有個小男孩?”
義三問。他似乎有些心事。
“對,有。”
“那門上還有牽牛花?”
“牽牛花?那門上盡是些草,那就是牽牛花嗎?”
義三心想,自己的感覺太準確了。
同時,他還清楚地發現自己對那個少女一直在暗暗地關心著。他心裡不覺一驚,便向舅父問道:
“醫院什麼時候建?”
“準備就在近期建。可是,讓人發愁的是得把那兒的住戶全得趕走。”
“這種事,也得你去辦?”
舅母皺著眉頭,也參加到三個人的對話中。
“雖說不是直接去辦,但也讓人心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