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好人林維喜的死,一定會被提得很高,成為一個很大的事件。——比他平常吹的牛皮要大得多的事件!”石田抱著胳膊,繼續在想著。
在他腳邊的地面上,還鮮明地留下了林維喜老婆的手指頭抓過的痕跡。石田定神地望著這些手指印。連這屋子裡的魚腥味,也使他感到十分淒涼。
果然如石田所預想的那樣,這裡的場面終於變成了鴉片戰爭的發端。
1
廣東海口的形勢早就孕育著危機。英國商人根據義律的命令,全部從廣州撤退到澳門;英國商船隊奉命不準開往廣州,停泊在九龍尖沙咀的海面上。這些商船的船員們為獲取食物,在九龍和香港島上岸,經常同居民發生糾紛。
六月十九日,義律向澳門的清國當局呈遞了一封書信。收信人寫的是林則徐特派到澳門擔任禁菸工作的佛山府同知劉開域和澳門同知蔣立昂兩人的姓名。信上說:
……尖沙咀海面聚集了清國兵船三四十隻,使我國商船難以得到食物。飢餓的人有可能冒險去尋求食物。貴國的兵船如長期停留於本海面,也許會引起不幸的事態,那時我將不負責任……
跑到別國的海域,說別國的兵船礙事,這種理怎麼也說不通!
欽差大臣林則徐和兩廣總督鄧廷楨通過劉、蔣二人,作了以下的反駁:
……停泊在尖沙咀的外國商船有三類:
(一)繳完鴉片的空船。
(二)從外洋載貨來的船隻。
(三)從廣州黃埔載貨走的船隻。
如果是(一)與(三)類船隻,已經無事,應立即回國;如果是(二)類船隻,應迅速進入廣州。
所謂久泊尖沙咀,船員飢餓,乃是你們隨意所為,我方並未禁止開進廣州,也未禁止居民出售食物。兵船在那裡帶有取締鴉片走私的任務,你們沒有理由說三道四。自本日起,限五天之內,回國的船隻要迅速撤走;來廣州的船隻要立即申請入港。
這道命令是六月二十日(陰曆五月十日)發出的。但五天的限期已過,英國的船隻既未開進廣州,也不準備回國。——都是義律命令這麼做的。
當時停泊在尖沙咀的英國商船的船主們,當然希望開進廣州去做買賣。但義律不准他們這樣做。因此才不得已委託美國船。但就連這種經過中間人的貿易,義律也感到不高興。
義律甚至想扼殺這種經過中間人的貿易,他鄭重地向英國商人說:“我要向本國政府建議,暫停中國茶葉的進口。”
義律雖是政府任命的官吏,但政府並不一定會完全採納他的建議。商人也可以向政府進行活動。而且茶葉又是生活必需品。
商人們在這個問題上的態度很強硬。他們說:“不管他說得多麼厲害,義律的建議是絕不能採納的。”
不過,唯有禁止商船開進廣州一事,義律認為關係到自己的面子,一定要商人嚴格遵守。幾個月之後才打破了這條禁令。
義律看來有點頭腦發脹了。他想在對清貿易上採取抵制行動。認為清國的對外貿易主要是以英國為對象,如果英國採取徹底抵制行動,清國將面臨困難。可是,清國當局一向把對外貿易看作是對外夷施加的恩惠。他們對義律的做法感到不可理解。
“英國人是抱著什麼打算在堅持著呢?”他們考慮來考慮去,只能解釋為在等待禁令鬆弛,重開鴉片貿易。
另外,義律還嚴厲禁止本國國民提交林則徐所要求的保證書。清國當局也以迷惑不解的眼光看待這一問題。
林則徐到虎門監督銷燬鴉片的時候,曾經多次坐著兵船,巡視珠江的河口。當時他曾瞪視著停泊在尖沙咀的英國船隊,皺著眉頭,小聲說道:“那裡漂浮著三十顆大鴉片!”
由於全部英國人退出廣州和銷燬鴉片完畢,形勢迎來了新的局面。清、英雙方都在慎重地窺伺著對方新的態度。
2
義律看到林則徐不斷地增強軍備,心裡暗暗地想:“如果只是顯示一下自己的強大,會不會在什麼地方妥協呢?”
對方如果是井底之蛙,問題當然就簡單得多了。可是,據公行方面的人說,林則徐十分了解英國的軍事力量;從公行以外的渠道也獲得了同樣的情報。既然瞭解英國的實力,欽差大臣的強硬措施自然就會有個限度。
“戲演得相當不錯。但到攤牌的時刻,他會妥協的。”義律心裡這麼想。他因襲了律勞卑的強硬路線,為了保護和擴大貿易,主張不必僅靠和平的手段。既然認識了英國的力量,不論發生什麼事情,對方一定會避免武力衝突。林則徐一定是在窺測著這個限度。在澳門商館的一間屋子裡,義律咬著嘴唇在默默沉思。不一會兒,他自言自語地說:“欽差大臣呀,你應當知道,當你認為適可而止的時候,那已經超過限度了。”
林則徐在去廣州赴任的途中,確實還未打定主意。一想到同英國開戰的後果,他的心就感到一陣戰慄。赴任以後,由於接連採取了包圍商館、沒收鴉片等一系列措施,已經無暇顧及精神上的戰慄。但是,從虎門回來稍一喘息之後,壓在心中的戰慄又重新甦醒過來。
已經走到這種地步,再也無法後退了。只能一直走下去。他並不像義律所推測的那樣,在窺測限度,而是認為只有前進。
派到沿海去的石田時之助送來了第一份報告:
——總的來說,當地居民對英國水手的印象極壞。
——但也有一部分人或高價出售食物,或暗中做鴉片買賣而大發其財。對這些人來說,英國人是他們的衣食父母。
石田詳細地報告了這方面的事例。
林則徐認真地閱讀了這份報告。
這時連維材來訪。一見到連維材,林則徐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念頭:“是不是他拖著我走到現在這種地步呢?”
兩人雖然見了面,但彼此都不願觸及關鍵性的問題。“這會使國家滅亡啊!”——他們都有這樣的擔心。兩人的談話十分自然地作了很多省略。
“沿海的居民,看來石井橋一帶的情況似乎有些不一樣。”林則徐對連維材說。
“當然囉,大概有不少趨利附勢的人吧。除了公行之外,要數他們同外國人接觸最多嘛。”
“我總的想法是,即使打仗,也要打得很漂亮。我希望私通敵人的人愈少愈好。”
“這將會成為今後的一個問題。”
“要打得很漂亮。”林則徐又重複說了一遍。
要打得很漂亮!——林則徐的努力都集中在這一點上。他並未說要在戰爭中取勝。
同一個時間,在澳門的商館裡,義律也在考慮打仗的事。英國方面如果要首開戰端,有一個最大的弱點。——那就是道義的問題。
為了鴉片的戰爭!——為了大英帝國的擴張,應當奉獻一切。但是,這個帽子是不敢領受的。為了打破頑固的清國的中華思想!——應當把問題從“鴉片”轉移到這方面來。
義律把傳教士歐茲拉夫叫來,說:“在虎門上空升起的銷燬鴉片的濃煙,已經讓鴉片問題告一段落。今後我希望擺脫鴉片問題,而來討論清國的唯我獨尊和傲慢自大。”
“確實應當這樣。”歐茲拉夫帶著《聖經》上鴉片船也從來不感到有什麼矛盾。他眨巴著小眼睛這麼回答說。
“可是,裨治文這些傢伙很討厭。”義律把《中國叢報》五月號遞到歐茲拉夫的面前,這麼說。
傳教士裨治文在一篇題為《談目前鴉片貿易危機》的短論中,談到希望清國禁菸政策成功,批評印度孟加拉政廳公開承認製造鴉片的合法性,譴責英國商人傾銷鴉片是道德上不可寬恕的行為。
“我們作為傳教士,也認為清國的閉關自守政策是個大問題。”歐茲拉夫的話中帶有諂媚的味道。
“我希望能大提特提這個問題。”義律迫不及待地說道,“如果不把清國的門戶開得更大一些,棉花、呢絨的出口就不會增加。”
“如果能打開清國的門戶,那將是一件大好事。《聖經》也將會隨著棉花包深入到這個廣闊的國家內地。”
“在這一點上,貿易與傳教的利害關係是一致的。我希望你能在這方面進行大力宣傳。”
“我的力量雖然微薄,但我願意向教會方面強調這個問題。”
“教會方面的人士往往有一種感傷情緒。這樣的人一多就麻煩了。”義律就這樣首先轉換了話題。
從廣州全部撤退到澳門的英國人,當然情緒消沉。這也許是由於他們存在著一種失敗感。
當時來到中國的英國商人,在氣質上跟一八三四年以前東印度公司壟斷時代的英國人有很大的不同。東印度公司的職員大多是國教派的教徒。也許是反映了英國國教具有妥協性的緣故,他們雖然有點粗暴,但都是吊兒郎當的樂天派。他們很像海盜,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抓起帶肉的棒子骨就啃,任何事情都嘻嘻哈哈了事,性格極其豪爽。對於鴉片貿易,他們恐怕絲毫也未受到良心的譴責,首先就沒有思考這種問題的思想。這種說法也許令人感到奇怪,但當時有一種與鴉片貿易十分相稱的氣氛。
而進入自由貿易時代以後,來到中國的鴉片商人幾乎全是蘇格蘭的新教徒。像查頓、馬地臣、顛地等人都是新教徒,而且是虔誠的新教徒。他們是帶著一種嚴格戒律和反省精神的宗教思想來從事鴉片貿易的。東印度公司時代的那種快活的氣氛早已無影無蹤。現在是在宗教的氣氛中進行鴉片買賣。既沒有用手抓著吃的帶肉的棒子骨,也沒有爽朗快活的歌聲。
新教徒還有一種思想,認為獻身於職業是遵從上帝的聖命。鴉片貿易與新教徒的職業聖命觀的融合,確實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
本來就這麼陰沉的英國人,現在被流放到澳門來了,當然更加陰鬱起來。這種陰沉的氣氛簡直叫人難以忍受。義律想消除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一談起可以大發其財的戰爭,如果是海盜,一定會齊聲歡呼,可是,這些蘇格蘭的新教徒們卻情緒消沉。
“商務監督官!”他們用一種簡直像講述《聖經》的聲音喊道。但是,說出的卻不是《聖經》,“為什麼不償付我們繳出鴉片的代價呢?”
“這些傢伙是些什麼人呀!”義律內心裡在責罵他們。他跟這些商人總是不對勁。
3
保爾?休茲辭去墨慈商會的工作,當了酒店的老闆,其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商館裡沉悶的新教徒氣氛跟他的性格不協調。
陸地上的英國商人性格陰鬱,但海上的水手還保持著船員特有的爽朗快活的氣質。所以保爾經常藉口“慰問”,到香港海面上的商船去遊玩。從營業來說,他也可藉此機會去送訂購的酒。
“酒在海上喝沒有勁,咱們還是坐在地上喝吧。”
“對對,咱們上岸去痛快地喝一頓吧。”
“看不到女人的臉,咱們簡直要變成野獸了。”
船上的生活往往是寂寞無聊的。船員們經常一起上岸去散心解悶。
七月七日下午,為了痛快地喝一頓,保爾和幾名船員一起坐著小艇,在九龍的尖沙咀登了岸。這一帶漁村的副業是種蔬菜和養雞鴨。
一名水手悄悄地走近一隻在路旁啄食的雞,把它活捉過來。雞拼命地叫著,撲打著翅膀,捏住它的脖子才老實下來。
“咱們用它來喝一杯。”“一隻不夠呀。”“先將就著,咱們再捉。”
他們在棕櫚樹陰下,就地坐成一個圓圈,打開了酒瓶。一席鬧鬧嚷嚷的酒宴開始了。歌聲也飛揚起來。酒是保爾從澳門帶來推銷的,他們在賣主面前大量地消費著。
“太少了,馬上就要喝完啦。”保爾逗樂說,眨巴了一下眼睛。
“咱們已付了錢,這是咱們的酒。保爾老爺,咱們請客,你就喝吧。”
“好,我喝。”保爾並不是不喜歡喝酒的人,他也高高興興地陪起席來。
拾來枯樹枝,點起火,把雞烤熟了。到底是人多,抓來的雞一眨眼工夫就變成了一堆骨頭。帶來的火腿、奶酪很快也吃光了。最重要的酒也剩下不多了。
“真叫人洩氣呀!”
“酒沒了,咱們去買當地的酒吧。”“味道不佳,將就將就吧。”
酒真的喝光了。一個把最後一瓶酒對著嘴巴喝的人,倒著搖了搖,大聲說道:“一滴也沒有啦”!把酒瓶扔了出去。扔出的空酒瓶,滾進草叢中。棕櫚樹下,雜草叢生。蟻群在草叢中匆忙地爬動。
“那咱們就走吧!”保爾站了起來。他的腳踩死了兩隻螞蟻。“這次我請客。酒店在什麼地方?”
“不太遠。”
船員們胳膊套著胳膊,胡唱著下流的歌曲,開始向酒店進軍。他們在半路上同五名同樣為了散心而上岸來的印度水手匯合在一起。
在這群人後面很遠的地方,一個女人在拼命地奔跑著。她是在追趕他們。她是一個漁夫家的姑娘,尋找丟掉的一隻雞,在棕櫚樹下的幾個空酒瓶子中間發現了雞骨頭,同時看到遠遠的前方有一群醉漢。
“等一等,偷雞賊!”她邊跑邊大聲地喊著。
有幾個人聽到她的喊聲,回頭看了看。
“那姑娘發了歇斯底里症了。”
“是個漂亮的姑娘嗎?”
“臉蛋兒看不清。”
“看那樣子,也許是發瘋了。”他們繼續往前走。還是酒的吸引力大。
廣東的海口地方,女人比男人強。這是自古以來都很有名的。據說女人比男人還會勞動,當然不興纏足。
在小酒店的面前,姑娘好不容易才趕上了他們。“喂!偷雞的洋鬼子!”姑娘指著他們,尖聲地喊道。這位追上來的姑娘確實很勇敢。從她的嘴中迸出了尖酸刻薄的罵人話,但是洋鬼子聽不懂。
“那個小娘們在叫喚什麼呀!”
“生得黑一點,臉蛋兒還不賴。”
從小酒店裡出來了幾個顧客。老闆也膽戰心驚地跟在後面瞅著。
顧客中有個聰明人,連比帶劃地跟洋鬼子說明情況。他首先撲打著雙手,學捉雞的樣子,又做出狼吞虎嚥地吃雞的模樣,然後用手指比劃一個圓圈。說明這樣做,是不對的。他是想讓對方理解他們是不花錢白吃了雞。可是水手們喝了酒,有幾個人已經近於爛醉。
“說什麼!?”有的人用英語大聲嚷著,揮動著拳頭。
“你長得黑,還怪可愛的,肉緊繃繃的哩!”一個喝醉了的水手,把手放在姑娘的肩上。
“你這個短命鬼!”姑娘放聲痛罵,想推開水手。但這個紅毛大漢力氣大。他那隻連手背都長著毛的大手,抓住姑娘的肩頭不鬆手。
“你要幹什麼!”酒店的顧客中跳出兩個年輕人,從兩邊抓住紅毛大漢的手腕子,把他從姑娘的身邊拖開。
“好哇,來吧!”紅毛心頭火起,攥緊了拳頭。
4
這時林維喜正在小酒店裡。跟往常一樣,他大談了一氣打架鬥毆的“光榮歷史”。可是人們都不愛聽,他乾生氣,喝起了悶酒,喝得爛醉。門外的吵鬧聲使他睜開了眼睛。他朝四周一看,只剩下一個白髮蒼蒼的楊大爺。
“這是咋搞的?剛才在這兒熱熱鬧鬧喝酒的人呢?”他問楊大爺。
“到門外去了。”楊大爺不耐煩地回答說。
“哦,……”林維喜渾濁的眼睛朝門外看了看,說,“門外怎麼怪鬧騰的呀?”
“當然鬧騰囉。在吵架哩。”
“吵架?”林維喜一聽說吵架,儘管已喝得爛醉,還是坐不住,“誰跟誰吵架?”
“跟洋鬼子。洋鬼子偷了雞,還調戲劉家姑娘。正在吵著哩。”
“什麼!洋鬼子調戲中國姑娘?”林維喜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朝門口走去。邊走邊喊著說:“好哇,這場架由老子來包打吧!”
門外已經開始了亂鬥。當然,誰也不會讓林維喜來包打架。於是他搖搖晃晃地擠進了亂斗的人群。
身體互相沖撞著,然後又扭打在一起。一場中國拳術與西洋拳擊比賽似的鬥毆開始了,而且愈打愈精彩。怒吼聲來雜著咒罵聲。塵土滾滾。
自從英國商船隊集結在香港和尖沙咀海面上以來,岸上就經常發生這樣小規模的鬥毆。不過,今天的鬥毆跟往常情況有點不一樣。原因是半路上加入了五名印度水手。他們對打架鬥毆還不習慣,可以說是受白人水手的牽累而被捲進來的。
那些慣於打架鬥毆的人,知道適可而止,懂得借個適當的時機就收場。而這些印度水手由於還不習慣打架,就產生了一種被趕上戰場的悲壯的情緒。他們深信一定會遭到群眾的圍攻,說不定會被眾人打死。
糟糕的是小酒店裡來了許多挑運貨物的顧客,他們把扁擔靠在門口。白人是赤手空拳在搏鬥,而恐懼的印度水手們卻操起門前的扁擔,開始胡亂地揮舞起來。扭在一起,互相毆打,還有一定的限度。可是,當扁擔呼嘯起來,那就帶有拼死決鬥的樣子了。從小酒店裡出來的人,慌忙躲閃到扁擔掃不到的地方。
“停下!”白人水手發出了這樣的喊聲。
但是,揮舞扁擔的人已經瘋狂地在拼命決鬥。
“這不成!快跑!”保爾在善於打架和見機行事方面從不落在人後。他一看這種情況,大聲喊道。
白人水手撒腿朝海邊的小艇跑去。印度水手已用扁擔把對手趕跑,乘此機會也拋下手中的武器,尾隨白人水手跑了。
“兔崽子溜啦!”“滾蛋!”
由於敵人的退卻,小酒店一方的陣營發出了一片歡呼聲。但是,在敵人逃跑後,他們發現地上躺著一個人。“啊呀,誰給打倒了!”
這人肯定是自己人。他的臉伏貼在地上,後腦勺上扎著辮子,剃光的前腦殼往外冒血。人們跑過去,把他抱起來。他的臉也被打壞了,鼻子被打破了,嘴巴也歪了,滿臉是血。不過,還能認出他是誰。
“這不是林維喜嗎!”“叫扁擔打得真慘啊!”“這可糟啦!”“先把他抬回家吧!”
能夠氣勢洶洶地跳出來打架的人,一般都有迅速躲開的本領。可憐林維喜已經喝得爛醉,他連正常走路都已經不可能,哪裡還有躲開扁擔的本領。他的條件反射神經早已喪失了機能。
“洋鬼子渾蛋!”他用捲曲的舌頭這麼喊著,呆立在那兒,悲慘地變成了扁擔下的屈死鬼。
5
石田時之助正在他借宿的林維喜家給林則徐寫報告。天熱得出奇,寫一行就必須用芭蕉扇扇一扇身子。他的上衣早就脫掉了,上半身是光著的。
據說英國商船的乘員和一部分沿海居民之間的黑市交易方法愈來愈巧妙,規模愈來愈大。有跡象表明廣州的高利貸正在暗暗地借貸走私販私的資金。——石田想把自己的這些見聞寫出來。
可是,因為天氣太熱,怎麼也歸納整理不好。他感到寫起來很費勁,擦汗的手又弄汙了紙張,越來越提不起寫的勁頭。再加上在補破席子的林維喜的老婆不時跟他搭話,石田終於放下了筆。
“那個人能把一說成十,你可要小心在意啊!”林維喜的老婆笑著這麼說。
“這麼說,你從來就把丈夫的話打折扣來聽嗎?”石田決心放下報告,當上了林維喜老婆聊閒天的對象。
“這是我長年的經驗得出的體會呀。”
“不過,老林說話只是誇大一點,還不至於無中生有說謊話。”
“這也算是他的長處吧。他只是把事情往大里說,還從沒有編造過沒有的事情來嚼舌頭。我看,他恐怕也沒有這個才能。”她在說丈夫的短處,但話縫裡還是流露出對丈夫的感情。
這時,一個人氣吁吁地跑了進來。“維喜嫂!”這人邊用舌頭舔著嘴唇邊說,“你可不要受驚啊!你要冷靜一點!”
“你怎麼沒頭沒腦說這樣的話。我看還是你先冷靜一點吧!”
“維喜哥,……他叫人家給打壞了!”
“什麼?”林維喜的老婆扔下手中的破席子,問道,“他怎麼啦?”
那人吞吞吐吐地說不出口。其實也無需加以說明。——不一會兒,擁進了一大幫子人。重傷的林維喜躺在門板上。人們把門板放在裝著各種漁具的櫃子上。
“啊喲”!林維喜老婆一看丈夫被打壞了的臉,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儘管她很堅強,也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你這是怎麼搞的呀!……”她一下子癱軟了,趴伏在林維喜的胸前,邊哭邊搖晃著丈夫完全變了樣的身體。
“不要動他。醫生馬上就來。”人們趕忙把她拉開。
石田從旁一看,心裡想:“恐怕沒有救了!”
林維喜頭上的傷就像裂開的石榴,張開很大的口子,黏糊糊的血不停地從傷口裡往外流。他的臉簡直叫人不忍看。林維喜的老婆掙脫開拉她的人,一下子躺倒在地上。她的手指扎進地下的泥土,憋著一口氣,哭不出聲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被淚水打溼的臉,問道:“到底是怎麼弄成這個樣子的呀?”
人們七嘴八舌地說:“在小酒店前面跟夷人打架了。”“洋鬼子用扁擔打的。”“維喜哥多喝了一點酒。”
一個窮漁夫跟外國水手鬥毆,負了致命的重傷。地點是在漁村的一間破爛的民房中。在這四壁是泥牆的家中,地面是裸露的泥土,而圍著犧牲者的都是無名的平民。“可是,這將會成為一件大事!”石田直覺地這麼想。
林則徐在對英關係上一直在探索,想抓住一個什麼時機。這件事說不定就會成為這樣的時機。林則徐內心描繪的局面,也許將從這裡展開。從石田所觀察的林則徐來推測,這個事件當然不是一件小事。
面對眼前的這副情景,石田不僅身體,連心都顫抖起來。
醫生來了,作了一些搶救性的治療。但他不時搖著頭。
林維喜不時地發出微弱的呻吟聲。他的妻子在哭喊著,但她的聲音愈來愈沒有氣力了。
官吏們也來了。尖沙咀村屬於新安縣。
“已經報告了縣衙門。據說知縣老爺馬上就到。”一個官吏用莊嚴的聲調這麼說。
“嗨,知縣老爺要來?”“這可是一件大事呀!”
看來這件事大大地出乎人們的意料。
林維喜看來是沒有救了。在這個村子裡確實是一件大事。可是,它會大到使縣太爺大駕光臨嗎?——他們自認為很瞭解自己的身份,沒想到縣太爺竟然會到他們這兒來。
在現場的人當中,唯有一個人在想象著比七品知縣大駕光臨更嚴重的場面。不消說,這個人就是石田時之助。“皇帝親自授給關防大印的欽差大臣不會放過這個事件的!”石田心裡這麼想。
斷斷續續可以聽到撕人肺腑的呻吟聲和哭泣聲。
“老好人林維喜的死,一定會被提得很高,成為一個很大的事件。——比他平常吹的牛皮要大得多的事件!”石田抱著胳膊,繼續在想著。
在他腳邊的地面上,還鮮明地留下了林維喜老婆的手指頭抓過的痕跡。石田定神地望著這些手指印。連這屋子裡的魚腥味,也使他感到十分淒涼。
果然如石田所預想的那樣,這裡的場面終於變成了鴉片戰爭的發端。
一八三九年七月七日——林維喜好容易熬過了這一天。然而,次日他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