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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殷、周在中國被稱為“三代”,這三個世襲王朝歷來被認為是中國之主。不過,一般認為,三者的實際統治範圍僅限於以黃河中游流域為中心的地域。如前所述,甚至在江南都有周代青銅器的出土,於是人們從中得知周的勢力範圍出乎意料的廣闊。出土的青銅器中,有封侯的銘文,所以勢力範圍並不意味著就是周直接統治的地方。因為這已經超出了一個王室所能控制的範圍,所以王室以封建制度委託王族和功臣來統治地方。封建諸侯們為了擴大自己的統治範圍,既推進墾殖,也發動戰爭。
春秋諸侯、戰國七雄統治的土地,基本相當於現在中國的人口稠密地區。作為地域名,這裡被稱為中國。如果沒有秦實現的統一,可能會跟現在的歐洲一樣,有大大小小很多個國家。以秦、楚、齊為名的國家並存,演繹著興亡交替的歷史。換言之,如今所說的中國是因為秦而誕生的。
先秦(用來稱呼秦以前的時代)的文獻中頻現“中國”的字眼,意思是“國之中央”。秦以後的詩文中,很多情形下中國並不指代整個國家,而是國家的中央部分或者國都。《史記》在順敘秦的世系時,時而中國,時而夷狄,其中的意思應該理解為秦的先祖時常被召到中央。
“中國”這個詞並非“國之中央”的意思,而是指“中央之國”。因為有了秦的統一天下,所以直到現在還在用“秦”指“中央之國”。“秦”字的發音是chin,現在的印度語和波斯語仍然把中國稱作chin。英語的china也來源於“秦”更不用說了。題外話,china後來有了中國特產陶瓷器的意思。
馬其頓亞歷山大的東征,正值戰國諸侯開始稱王的時候,相當於秦國商鞅下臺的時期。在與秦始皇同一時代的歐洲,歷史的主角和舞臺正從希臘轉向羅馬。對羅馬來說,為更多人所知曉的是東方的產品而非東方的國名。這產品正是絲綢。絲綢也出現在甲骨文中,寫成現代的字形就是“絲”,現代漢語的發音是si,估計古代也應是差不多的發音。羅馬人都知道,用令人驚奇的纖維製成的si的產地在東方。拉丁語中表示中國的ceres或celica,有各種各樣的說法,其中si為語源的說法很有說服力。英語的silk屬於同語系,無須多說。
話題重新回到秦始皇。在他十三歲即位的時候,他的秦國已經是最強大的國家了。對於即將實現統一天下夢想的秦,當時的人們有兩種看法。趙被秦攻打的時候,齊人魯仲連說服魏國客將新垣衍向趙派去援軍,秦軍因此解除了對邯鄲的包圍,趙送還了當人質的少年始皇帝。這是一次極為重大的事件。魯仲連在對新垣衍的陳述中,把秦說成是一個不知禮儀、崇尚首功(戰場上斬首的功績)的國家。他還說,秦以強權役使士,像壓榨奴隸一樣壓榨人民,如果要自己成為秦民,寧可跳東海而亡。在齊國文化人魯仲連眼裡,秦是一個野蠻的、只在戰爭中才算強大的國家。
另一方面,如果讓持性惡說的荀子來評價,他會讚揚秦國的風俗:百姓淳樸,敬畏官員,故而順從;政府裡的官員嚴肅、恭儉、敦敬、忠信、有禮貌,還不拉幫結派。百姓順從以及官員服務態度良好的原因在於法律的嚴酷。人類天性本惡,所以必須要以法律來約束。從荀子的這種看法出發,秦就是一個理想的國家。
在這個集權主義的法律國家中,所有的東西都不是始皇帝一手打造的。自商鞅鋪設國家運行軌道以來,到始皇帝這一代已經過了一個世紀。正在實施的鄭國渠灌溉工程以及李冰在蜀完成的都江堰水利工程,都是始皇帝所繼承的龐大遺產。百年的歲月裡,秦變成了與其他六國性質不同的國家。可以說始皇帝是應運而生的人物。
秦雖然完成了天下的統一,但歷史昭示,隨之而來的將是一場大崩潰。即便花上百年的時間,集權主義性質的國家還是有著極大的缺陷,連始皇帝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可以說最清楚秦國缺陷的就是褒秦的荀子。儒家的荀子認為秦達不到自己理想中的王道,理由就是“無儒”。這裡說的儒可以理解為理想主義。
荀子說
——粹而王,駁而霸,無一焉而亡。
他指出,如果秦能把儒的理想主義在政治中純粹地反映出來,就可以稱其實現了王道。如果政治只是以駁雜的形態反映了儒,最多也就是個霸主。如果完全沒有理想主義而施行政治,那就只有滅亡一途。必須承認這個預言實際上完全說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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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始皇帝是強秦性格的化身。有利的一點是秦可以為所欲為,而絲毫沒有公平和人情的餘地。
二十四歲時他清除了相國同時也是仲父的呂不韋。在誅殺了和太后有不倫之戀的嫪毐後,首先就罷免了推薦這個妖人入宮的呂不韋。呂不韋被迫轉移到自己的封地河南洛陽。然而,做了十幾年的攝政、權傾朝野的呂不韋,即使被逐到封地,登門拜訪之客還是絡繹不絕。不久始皇帝又發佈處理決定,令呂不韋遷至蜀。這一次始皇帝給呂不韋送去的親筆信被《史記·呂不韋列傳》引用,內容如下:
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何親於秦?號稱仲父。其與家屬徙處蜀!
呂不韋的功績被全盤否定。被送往趙國的可憐人質子楚之所以能成為秦王,都是因為呂不韋的功勞。那時,呂不韋評價他為“奇貨”。如果不是呂不韋對華陽夫人做工作,子楚是不可能即位的。始皇帝也因為是子楚的長子,才能繼父親之後登上王位。不能說呂不韋沒有功勞。始皇帝清除在政界呼風喚雨的呂不韋,必然是在為建立王的獨裁體制做準備。被勒令前往蜀的呂不韋覺察到自己“可能就此被誅殺”,於是服毒自盡。始皇帝還進而調查在參加呂不韋的葬禮時哭泣的人,並對他們處以流放。時間是公元前235年。
始皇帝並非是頭腦發熱,可能從十三歲即位開始,就已經在計劃著完全掌握王權。從嫪毐大案到呂不韋自殺的三年內,他冷靜地計算,逐個擊破,最終達到了目的。
既然秦國有這樣的獨裁人物,那麼當時的六國再怎麼合縱,也逃脫不了對方的毒牙。不管怎麼說,始皇帝在父親為人質的時候生於趙國,從年幼不懂事開始,就過著逃亡的生活。秦昭王絲毫不顧當人質的孫子和曾孫,派軍隊包圍了趙國邯鄲城。呂不韋花六百斤黃金買通了監視的官員,好歹把子楚救回秦國陣地。留下來的子楚妻兒當然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但他們還是成功地躲過了這一劫。呂不韋也有自己的考慮:始皇帝的母親自幼在邯鄲長大,對所有事情應該都有一套自己的辦法。秦昭王死後子楚的父親安國君即位,始皇帝和他的母親終於回到了秦國。九歲之前,他過的是頭顱寄放在肩膀上的生活。對於始皇帝,我曾形容他是“魔性之人”。始皇帝不是普通人,為了生存可以不擇手段的信念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秦向與其接壤的韓出兵後,韓把一個叫公子非的使者送給秦。《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說,始皇帝是韓非著作的忠實讀者。韓也知道這件事,於是就把公子非送去了。韓非的著作《韓非子》流傳到了現在。始皇帝在讀後甚至說,如果能和作者相會、交往,死也願意。
《韓非子》是冷酷的法家著作,裡面有句話
——為政而期適民,皆亂之端。
它斷定,為了取悅人民而施行的政治就是混亂的開始。舉例說,收取稅金和年貢是出於應對饑荒和國防的需要,而人民卻因性“貪”而不滿。為了博得人民的喝彩聲而減免稅金的話,饑荒的時候就會有餓死者,外敵入侵也無法防禦。如果刑罰變得嚴厲,人民會因法“嚴”而不高興;然而如果放鬆刑罰,社會秩序就會亂套,市民的生活就會受到威脅。還有很多其他的例子,主旨都是不能迎合、遷就民意。這本著作的作者是儒家荀子的門生,卻對儒家持否定態度,理由是“儒以文亂法”。若以文章和言論批判政治,“法”的權威就會降低。它主張應該賦予“法”絕對的權力,王依法施行政治。信賞必罰則是不言自明。不管是和王血緣有多近的王公,還是影響力有多大的豪強,在“法”的面前是一樣的。血緣、人情,一概無視。父親犯法,兒子也得告發。儒家批判這種違反人情的做法,但韓非子辯解道,如果做得不這樣徹底就無法推行政治。這種學說非常對始皇帝的胃口。
始皇帝扣留了以使者身份前來的韓非,準備為秦所用。對此有危機感的是同為荀子門下的李斯。李斯最初是由呂不韋招攬的法家,因其才能而被認可,成了始皇帝的最高顧問。如果始皇帝起用傾心已久的韓非,李斯的地位就會變得岌岌可危。李斯向始皇帝進言道
——非是韓的公子,所以即使仕於秦,也會以韓國利益為先。不可起用。但也不能為他人所用,可以在秦國以某種法律的罪名誅殺之。
始皇帝放棄了起用韓非的念頭,但韓非是他曾經私淑過的人物,於是惜其才能,決定予以赦免。然而,李斯深知韓非的可怕之處。只要這位法家的一號人物還活在世間,李斯在別人眼裡就只是個二流的法家。他給獄中的韓非送去毒藥,迫他自盡。
在法家的世界,就算是同門師兄弟也沒有人情和公平。這讓人聯想起鬼谷子門下的張儀和蘇秦之間也是火星四濺,以合縱和連橫相爭不休。同門的俊才、同學,相互之間也是敵手。肉體上消滅對手,是法家保證自身生存的所謂最佳策略。
韓非在秦國死於非命,但他的思想仍然活在秦國以及始皇帝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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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秦滅六國的確是大勢所趨,至少始皇帝使這種勢頭得以加倍。
韓非子死後三年,秦國滅韓。時間是秦王政十七年(前230)。
兩年後,趙國滅亡。將軍王翦攻陷了趙都邯鄲。
又過三年(前225),王翦的兒子王賁水淹魏都大梁,俘獲魏王。
自此,春秋時代的大霸主晉分裂成的韓、趙、魏相繼滅亡,秦的對手由六國變為三國。
秦王政二十四年(前223),將軍王翦率領大軍,消滅了最強對手楚國。
在韓和趙被消滅後,有強烈危機感的燕太子丹準備以暗殺始皇帝的方式來打開局面。刺客荊軻被送往秦國,但暗殺最終功虧一簣。雖然暗殺是狗急跳牆的策略,但此時也沒有其他手段可使了。燕在受到秦猛攻後,殺了暗殺大案元兇太子丹,向秦獻上首級,想以此來平息秦的怒火。然而,秦並非是一怒之下才發兵的,吞併天下才是其真正目的。秦自然不把太子丹的首級放在眼裡,仍然繼續發兵。燕王逃到了遼東,但很快就支持不住了,有八百多年曆史的燕國就此滅亡。
最後只剩下一個齊國。蹂躪了燕國的秦軍順勢南下,佔領了齊都臨淄,俘虜了齊王。時間是始皇帝二十六年(前221)。此前敘述中雖然一直用始皇帝的稱呼,但實際上在天下統一之前還是得稱其為秦王政。而在消滅六國後,秦王政就開始用從未有過的“皇帝”稱號。與此同時,諡法被廢除了。各國的昭王、懷王等諡號,是在王死後依據其生前業績和品行來選定的,這正是一種評價。始皇帝認為天子是超越評價的存在,那麼如果廢除了諡法後該怎麼排行,就以數字來算。他宣稱自己是始皇帝,接下來的就是二世皇帝、三世皇帝,一直
——至於萬世,傳之無窮。
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始皇帝想要的是天子的絕對化。在此之前普遍用於指代第一人稱的“朕”被定為天子專用,就是絕對化的表現之一。此外,秦不允許士大夫掌握較大的權力。稱為仲父的呂不韋不得不自殺,百戰百勝的將軍白起也被以“有餘言(怨言)”的理由處死。秦一度包圍了趙國邯鄲,但因無法攻克,只得退兵。始皇帝的父親子楚逃出趙國就在這個時候。白起反對這次出兵,稱病拒絕就任司令官。出兵失敗後,白起說了句“都是因為不聽我的話才導致這樣”,傳到了昭王的耳朵裡。這被認為是不可原諒的多嘴,必須以死謝罪。長平之戰中消滅趙軍四十五萬、在伊闕攻韓魏斬首二十四萬的戰果,進而攻陷楚都郢甚至使楚來不及遷都的大勝,悉數出自白起的指揮。可謂是為統一天下奠定基礎的名將,卻因為一句牢騷就被輕描淡寫地殺了。多嘴只是個口實,軍功過於輝煌才是被清除的真正理由。從那時起,秦就在推進王權的絕對化。如果要依據法家思想推行政治,這樣的事就是無法避免的。
基於法家思想的政治要求,還要廢止封建制而施行郡縣制。也曾有人進言,在遠離國都的地方封皇族為王。而李斯主張強行推進郡縣制,他的意見被採納了。全國被分為三十六郡,郡下置縣。郡、縣的長官全部由朝廷派遣,一紙調令就可調到任何地方。當然世襲之類是不能容忍的。中央也就是朝廷的指示會被傳達到全國的所有角落。
繼統一國土後,秦又在所有領域推行統一。這應該算是始皇帝的功績。各國略有不同的字體都被統一為秦國小篆;各地有差別的度量衡也被統一;全國的車輪間距離被命令必須一致。當時的道路上因為轍較深,顯現出軌道的形狀,車輪就在其中疾馳。各國的軌是不一樣的,這是為了防禦外國戰車的進攻,至此已經被認為是沒必要了。文字和軌的統一被稱為“書同文,車同軌”。繼軍事上的統一後,政治、文化上的統一也開始實施。
秦始皇統一天下,在人們的心裡深深地烙上了“一箇中國”的信念。從此人們就認為,分裂是異常的,統一才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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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足足花了三年時間,才清除掉呂不韋,而在統一天下後,他的辦事節奏讓人感覺一下子快了許多。
提起萬里長城,馬上就會讓人聯想到始皇帝,實際上長城是戰國時代諸侯在各自國界要地所築的城牆。因為天下已經統一,所以始皇帝就拆除了這些城牆。齊長城圍山東半島而建,楚長城則依漢水到汝水而建。天下統一後,這些城牆就成了無用之物,還妨害了交通。只是北方的長城還不能拆除。究其原因,從戰國晚期直到秦漢,匈奴俊傑輩出,北方塞外民族的威脅越來越大。於是秦始皇連接起燕、趙和秦自身在北方修築的長城,並予以加固、加強。
《史記·蒙恬列傳》介紹長城
——起臨洮,至遼東,延袤萬餘里。
記述說將軍蒙恬率領了三十萬役眾,這是依法強制召集的役眾。民眾如果抗法,就會被毫不留情地處以死刑。到了秦始皇的時代,商鞅開創的秦國法家政治在李斯手中變得更加嚴酷。
長城的建造引人矚目,而拆除國內長城的時候也強徵了很多人。始皇帝在即位的同時就開始在驪山修建自己的陵墓,這項工程從全國徵用民夫。此外還開始營造叫做阿房宮的巨大宮殿。《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營造驪山陵和阿房宮,共動員了七十多萬囚徒。囚徒的數量確實顯得過多。派遣至郡縣的官員是依法家思想來管理行政的。對他們業績的考核,是看是不是施行了更多、更嚴厲的法律,結果出現大量囚徒。囚徒數量多被認為是郡縣官吏有能力的表現。於是,嗟怨遍佈天下,但這樣的聲音也被法律壓制住了。
始皇帝舉行了泰山封禪的儀式。在泰山封禪的只能是聖天子,秦始皇自然深信自己有這個資格。爾後他開始巡歷天下,親自檢閱自己的江山,在各地立碑稱頌自己的偉業。隊伍浩浩蕩蕩,給人們以威懾。使人民敬畏就是巡歷各地的目的之一。
雖然是所謂天下的人民,但大部分還是被滅六國的遺民。長平之戰中四十五萬趙軍曾經投降,但將軍白起把他們全部活埋殺害。因為有降兵叛亂的前例,所以對這四十五萬降兵說殺就殺了。而他們的家屬和親戚何止百萬。至於被秦滅國的六國王族、公族、相國、將軍等,對秦肯定也有極深的仇恨。
後來漢高祖劉邦的著名軍師張良,據說出身於韓國世襲相國家族。他投入了全部身家財產,尋訪暗殺始皇帝的勇士,找到了一名能遠投一百二十斤鐵槌的大力士。在河南博浪沙的山裡,這個力士將鐵錘投向始皇帝的車,但偏差了一點點,最後擊毀了副車。秦雖然展開了十天嚴密的大搜查,但最終還是沒能抓到犯人。
得到天下的始皇帝開始尋求長生不老之藥,而據說那些神秘的方士們把這種藥當飯吃。他們騙始皇帝說,只要給錢,你就能得到長生不死的藥。但藥的交付不能老是拖延下去,所以方士們只有趁夜色逃跑一途,方士侯公和盧生的就這樣逃亡了。此時始皇帝也受到了責難。
對皇帝的批評是不可原諒的。正因如此,連諡法也被始皇帝廢除了。始皇帝對可能“誹謗”過自己的學者進行了嚴格的調查。批評法家政治的,不用說就是儒家系統的學者。究竟是怎樣的調查,史書中沒有留下詳細的經過,但記載說犯禁者有四百六十多人。
早一年,秦應李斯進言,實行了“焚書”。《史記·秦始皇本紀》引用了李斯的進言,內容是:
臣請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
始皇帝採納了這個建議。除醫藥和其他實用書以外,百家的書全要焚燬,特別是言及詩、書的。可見其主要目標是儒家。和政治沒多大關係的老莊,對法家的李斯來說不算多大的威脅,而積極倡導以古代周公的精神推行政治的儒家才是最應防範的敵手。除了言及詩、書,進言中特別強調了“以古非今者”,這一點值得關注。
李斯的進言是赤裸裸的言論彈壓,歷史上稱為“焚書”。僅僅焚書也不能讓始皇帝安心,於是以方士逃亡案件為託詞,逮捕了劃為可疑分子的四百六十多名儒者,在國都咸陽全部坑殺。
焚書在始皇帝三十四年(前213),坑儒在三十五年(前212),總稱為“焚書坑儒”。不得不說這就是秦的晚期症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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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書坑儒後,始皇帝將長子扶蘇送往北方,責令他監督將軍蒙恬。據《史記》記載,扶蘇因勸諫焚書坑儒,始皇帝懲罰性地讓他遠離朝廷。不過,如果說這是帶有懲罰性質的人事調動,其中也有疑點。在長城一線,蒙恬率眾共三十萬。前文已述,當時的匈奴正迎來興隆時期,變成了極大的勢力。此外被滅的六國遺臣的怨恨還未消盡。如果蒙恬和匈奴、六國殘餘勢力糾合起來進攻咸陽,秦是無力抵禦的。但奇怪的是始皇帝為了揚威,經常巡遊天下而不在國都咸陽。這樣看來,始皇帝是把長子送到了最重要的地方。
坑儒兩年後,也就是始皇帝三十七年(前210),始皇帝在巡遊東方的歸途中死於沙丘(河北省),據說年滿四十九歲。巡遊的一行人中,有宰相李斯、始皇帝末子胡亥以及胡亥的老師宦官趙高隨行。始皇帝在得病後,寫了一封給長子的璽書,內容是回到咸陽後替我主持大葬,這正是對接班人的指名。然而,趙高和李斯、胡亥三人共謀篡改了璽書——至少《史記·秦始皇本紀》中是這麼寫的。這件事情只有三人知道,而三人後來全部被殺。那麼為何璽書被篡改一事能被他人所知呢?歷史總會時不時出現這樣的疑問。不過三人有過共謀,基本上不會錯。
在秦國,傳位於長子基本上已是原則。始皇帝的祖父安國君雖是次子,但他是在兄長死後繼承了王位。始皇帝的父親子楚雖是華陽夫人的養子,但也是在異母兄死後繼承了王位。始皇帝當然是長子。這樣看來,在北方擔任重要職務的長子扶蘇成為二世皇帝是理所當然的。
在巡遊中隨行的胡亥是末子,是個愚蠢的人物。宦官趙高是他的老師,所以在胡亥即位後他就可以掌握大權。法家宰相李斯也是個野心家。長子扶蘇除了英明,從勸諫焚書坑儒可以看出他還偏好儒家,至少應該是反對法家政治的。而愚笨的胡亥則容易控制。所以如果英明的扶蘇即位,李斯就有失勢的可能。雖是密室中的事情,璽書的篡改卻是事實。
僅偽造一封指名胡亥為繼任者的璽書還是讓他們感到不安,於是又炮製了賜死扶蘇和蒙恬的璽書。在視法為絕對的秦,璽書是不能違抗的。扶蘇在接到璽書後立刻自殺,將軍蒙恬雖然對命令存疑,也被迫入獄服毒自盡。結果導致三十萬民眾向南散去,英豪冒頓單于(單于在匈奴語言中的意思是首領)率領的匈奴軍進入了曾由蒙恬駐守的鄂爾多斯。關於匈奴有多種說法,他們的人種體格更接近於歐洲人種而非現代蒙古族,語言則屬於阿爾泰語系。過去東胡和月氏很強,匈奴有段時期被夾在東西兩個強國之間苦不堪言。在秦統一天下的過程中見不到匈奴的身影,也是因為它沒有南下的實力。然而曾在月氏當人質的冒頓從月氏成功逃脫,殺了父親頭曼單于自立,進而擊破東胡,趕走月氏。
匈奴中出現俊傑的消息應該也傳到了始皇帝的耳朵裡。派遣扶蘇北上是他對策中的一環。如果殺了有三十萬民眾的蒙恬和扶蘇,顯而易見匈奴將會南下。從這一點也可看出,璽書的偽造基本上不會有錯。
必須說,秦在大統一後緊接著大崩潰,這是必然的。應當看到,秦在大統一的過程中就已經播撒了大崩潰的種子。始皇帝統一天下是在公元前221年,死亡是在公元前210年,接著秦帝國的滅亡是約四年之後,公元前206年的事情。奪取天下十幾年後就滅亡了,其分崩離析速度之快,真的令人震驚不已。
擁立二世皇帝胡亥的李斯是焚書坑儒的始作俑者,此前他還殺了同門的韓非。這是個要殺盡所有對手、冷酷無情的人物。始皇帝除了胡亥和已死的扶蘇外,還有很多子女。李斯準備把他們全部殺掉,他的恐怖之處體現在,從男到女一個不留,十二個公子和十一個公主全部成為犧牲品。他用這個恐怖政策警告人們,如果膽敢反抗二世皇帝和他身後的李斯,就會性命不保。然而,法家化身的李斯也犯了致命的失誤。
這就是二世皇帝的老師趙高,他也是知曉並參與密室陰謀的人,所以對李斯來說應該是最大的對手。可能二者都想收拾掉對方,但李斯並不把宦官出身、身份低賤的趙高放在心上。在搶先處死二世皇帝對手的同時,趙高以二世皇帝的名義逮捕了李斯,並予以處死。在冷血這一點上,趙高絕不亞於李斯。趙高深知,如果自己一直不採取行動,那麼早晚會為李斯所殺。從李斯的所作所為來分析,誰都會有這種看法。
李斯就因為這次大意,眨眼間就被人從世間抹去了。在不是吃掉別人就是被別人吃掉的爭鬥中,李斯最終還是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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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帝死去的第二年,就發生了陳勝、吳廣的起兵。他們並不是秦所擔憂的六國遺民中的實力派,而只是所謂長工農夫的低級階層。他們是被徵用為漁陽(今北京)守備軍的兵卒。兩人是屯長但不是指揮官,輪流負責照顧、管理同行的兵卒,說成當值更為貼切。他們必須在規定的日期到達漁陽,然而在途中因大雨阻擋而無法前進,無論如何也趕不上期限了。
關於秦“法”之嚴,前邊已經多次提到。遲到就是死刑。反正是一死,還不如揭竿而起,發起暴動,如果成功還可以出人頭地。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是陳勝的話。他激勵兵卒們,所謂王侯或將軍、宰相不是天生的貴種,我們也能做。
起兵完全沒有計劃,只是為了一個理由——下雨導致道路無法行走,故此不能趕上期限。不過,造反的消息一經傳出,馬上就集結了六七百輛戰車,千餘騎兵,數萬兵卒,攻佔了陳城。這座大城曾做過楚國三十七年的國都。
陳勝自稱陳王,而吳廣稱假王(副王)。陳城中有叫武臣、張耳、陳餘、周文的人物,其中張耳是天下知名的名士,秦統一後他隱匿身份。據說始皇帝曾以千金懸賞尋找,對陳餘的懸賞是張耳的一半,即五百金。始皇帝死後,這些人在造反起事時紛紛出現。於是在長工農夫為主體的造反軍中,知識分子也慢慢地加了進來。人數是增長了,但所有人堆在一塊反而缺乏組織,互相之間沒有同志的情誼。如果說唯一的共識,那就是反秦的感情。他們都是在秦代最命苦的楚人。
被陳王任命為將軍的周文,率千輛戰車及數十萬兵士直指函谷關,但秦朝將軍章邯指揮的囚徒軍擊潰了這支造反軍。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武臣、張耳、陳餘也應陳王的命令北上,將趙收入了自己的勢力範圍。趙因為也是為秦所滅,所以沒有抵抗。陳王命令他們從趙攻擊秦,但他們也有自己的想法。如果要進攻西方的秦,就必須要做好惡戰的心理準備。他們把目光投向同樣為秦所滅、處於東方的燕,沒多久就起了內訌,西征也就此擱置。吳廣因過於傲慢,被將軍田藏所殺,而自稱趙王的武臣也因零星小事被人殺害。
章邯取得函谷關大勝後,乘勢逼近陳城。陳王陳勝被自己的駕車侍者殺死,他在王位上待了僅僅六個月。
儘管陳勝、吳廣都死了,他們所引發的起義風潮卻未能被鎮壓下來,造反已經遍及全國。這時,項羽和劉邦登場了。
後面將會講述漢高祖劉邦。不過僅就此時而言,造反的主導者還是項羽。項梁在距離陳城相當遠的浙江會稽起兵,他父親項燕在對秦戰爭中陣亡。起兵的時候,項梁殺了秦任命的會稽郡守殷通,而砍掉殷通腦袋的就是他的侄子項羽。
當時流傳著這樣一個預言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意思是說,就算楚衰亡到只剩下三戶人家,如果秦被消滅,那麼滅秦者也一定是楚人。在對秦敵愾之心如此強烈的楚人中,項氏是武將中的名門,知名度要遠遠高出陳勝和吳廣許多。
此時,陳王的死訊剛剛傳到各地。當時滿布天下的造反軍都有呼應陳勝的意識。既然失去了造反的核心人物,他們必然會尋找新的中心。而最合適的中心,不言而喻就是項梁。在項梁身邊出現了一位叫范增的老人,他說陳勝的失敗在於自立,應該把楚的王族子孫立為王才對。於是項梁在民間找到了一個叫心的牧羊人,因是楚懷王之孫,於是立他為王。這個人正是反秦運動的象徵。項梁奉楚王,在薛召集各路造反將領,其中以一軍之將的身份參加集會的人裡面就有劉邦。時間是陳勝死去半年後,即二世皇帝二年(前208)六月。李斯被處死是在第二年七月,同年九月秦將章邯在定陶大破造反軍。在這場戰鬥中項梁身死,於是楚王任命宋義為上將軍,項梁的外甥項羽為次將,繼任項梁的職位。不久項羽殺死宋義,成為造反軍事實上的核心。
此時秦將章邯正在攻趙。項羽前去救援,在鉅鹿擊敗了章邯。章邯率領二十萬秦軍投降了項羽。他在出徵時聽到李斯被處死,覺得如果勝了,就必然會招來趙高的嫉恨而落個被殺的下場。自函谷關一戰以來,一直連戰連勝的章邯也在鉅鹿一敗後決定聽天由命。嚴酷的法律確實有強大的力量,但也會把人逼向另一個極端,所以出現了這種現象。因為不管是誰,如果知道會被嚴罰,肯定會想方設法擺脫制裁。不過,項羽突襲了投降的二十萬秦軍,並在新安城南把他們全部坑殺。但他沒有殺章邯等幾名高級軍人,準備讓他們做攻秦的道路嚮導。
越來越多的造反軍加入到討滅秦的隊伍中來了。但被擁立的楚王——被稱為義帝——當著眾將領的面作了一個約定:
先定關中者王之。
郡縣制的脆弱已經完全暴露出來了,所以楚王和造反各將領都考慮恢復封建制。不言而喻,誰都想成為肥沃土地上的王。自然,成為天下之主的秦所傾力開發的關中土地——包括咸陽在內的遼闊土地是最好的。
這一次,趙高把大禍歸罪於二世皇帝胡亥,強迫他自殺,然後擁立在北方含冤而死的扶蘇之子子嬰。因無皇帝之實,此時的稱號被恢復成諸侯時代的秦王。
趙高打算操縱子嬰,卻反被其所殺,父族、母族、妻族被盡數殺死。應了那句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子嬰即位第四十六天,造反軍出現在灞水河畔,但不是開赴函谷關的項羽,而是破武關的劉邦軍的身影。
子嬰以白馬牽白木車,坐在上面,脖子上掛著辮繩,向劉邦投降。據說這種儀式是諸侯投降時的慣例。
時間是子嬰元年(前206)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