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裡,我們無法談論其他事情。我們一向被那麼多的成規束縛著日常行動,如今突然開始圍繞一件令人共同憂慮的事情轉動了。晨雞的啼鳴把我們驚醒,使我們想到去梳理造成那件荒唐的兇殺案的數不清的巧合事件。顯然,我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澄清秘密,而是因為如果我們每個人不能確切地知道命運把我們安排在何處和給了我們怎樣的使命,就無法繼續生活下去。
許多人對此是不得而知的。後來終於成為著名外科醫生的克里斯托·貝多亞,一直無法解釋清楚為什麼他會突然改變主意在祖父母家裡待了兩個小時,直至主教到來,而沒有到父母家裡去休息。他的雙親一直等他到天明,想提醒他注意。大多數本來可以為避免這場兇殺案做點事情然而卻沒有做的人,都以這樣的託辭聊以自慰,說什麼有關聲譽的事情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只有當事人方可介入。“聲譽就是愛情,”我常常聽母親這樣說。歐爾騰西婭·巴烏特唯一與案件有關係的地方只是看見了兩把殺人刀,不過她看見時兇手還沒有作案。她總是覺得眼前幻覺重重,感到極度地悔恨。有一天竟然再也支持不住了,赤著身子跑到了大街上。聖地亞哥·納賽爾的未婚妻弗洛拉·米蓋爾由於絕望而同邊防軍的一箇中尉私奔,後來在比查達的橡膠工人中賣淫。那位曾為三代人接生的產婆阿烏拉·維列羅斯,聽到兇殺的消息時立刻得了膀胱痙攣症,一直到死的那天都不得不用導管小便。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的忠厚的丈夫赫略·德拉弗洛爾這位八十六歲的老人,最後一次從床上爬起來,看了看聖地亞哥·納賽爾是怎樣被堵在自己家關閉著的大門前,慘遭亂刀砍死的,結果因受驚而喪生。普拉西達·裡內羅在最後一刻關上家門,但是她及時地抹掉了自己的過錯。“我關上了大門,因為迪維娜·弗洛爾向我起誓她看見我兒子進了家,”她對我說,“可是,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回事。”相反,她對自己把吉祥之兆的樹木同不祥之兆的飛鳥混淆起來,以及捨不得丟掉當時嚼獨行菜子的惡習卻從不原諒。
兇殺案發生十二天之後,預審法官遇到一群痛苦之極的人。當時預審法官正在鎮政府骯髒的木板辦公室裡喝著咖啡和甘蔗甜酒除暑消熱,不得不要求援軍來疏導那些未被傳喚而自己急急忙忙起來作證的人,他們急切地要顯示自己在那場戲劇中的重要作用。這位預審法官剛剛走出校門,身上還穿著法律學校的黑呢制服,戴著具有應屆畢業生標誌的金戒指,臉上露出一副初出茅廬的幸運兒的傲然而得意洋洋的神氣。不過,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們對他性格的瞭解完全來自預審檔案,兇殺案發生二十年之後,許多人幫助我在里奧阿查司法大樓裡查找案卷。檔案沒有作任何分類,一百多年的訴訟材料全都堆積在那座殖民時期的陳舊建築物的地板上,這座建築物曾經做過弗朗西斯·德雷克【弗朗西斯·德雷克(1540?—1596):英國航海家,曾對西班牙美洲殖民地進行過幾次海盜式的遠征。】兩天的司令部,底層浸滿了海水,一冊冊破爛不堪的案卷漂浮在一片冷清的辦公室裡。我多次站在沒腳深的水裡親自在那堆嚴重破損的訴訟案卷中查找著我需要的材料。五年的工夫過去了,只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找到了差不多三百二十二頁零零亂亂的有關那件兇殺案的記錄,而整個預審檔案大概有五百多頁。
沒有任何地方出現過預審法官的名字,不過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人酷愛文學。無疑他讀過西班牙古典作家的作品,也讀過一些拉丁文作家的作品,對尼采這位當時在法官中十分時髦的人物非常熟悉。所有旁註都彷彿用血書寫的,這不僅僅由於墨水顏色的緣故。那件無頭案使這位法官茫然失措,以致他多次置自己的職責於不顧,陷入了抒情的消遣之中。特別是,生活中竟然出現了那麼多連文學作品中都不曾描述過的巧合,毫無阻礙地釀成了一起如此事先張揚的兇殺案,他始終覺得這不可能是真的。
不過,最使他震驚的是,在煞費苦心地審理了一番之後,他沒有找到聖地亞哥·納賽爾確實玷汙了安赫拉·維卡略的任何線索,更不用說可信的線索了。給安赫拉·維卡略出謀劃策,要她欺騙丈夫的女友們,很長時間裡一直在說,婚禮之前她就將她的秘密告訴了她們,但是沒有向她們透露任何人的名字。案卷上有她們的證詞:“她把那個奇異的秘密告訴了我們,但沒有說出名字。”而安赫拉·維卡略呢,一直堅持原來的說法。當預審法官側面問她是否知道被殺的聖地亞哥·納賽爾是誰的時候,她不動聲色地回答說:
“就是侮辱了我的那個人。”
案卷上就是這樣記錄的,但怎樣侮辱了她,在什麼地方侮辱了她,都沒有任何說明。在只進行了三天的審判過程中,民眾代表一直堅持認為那種指控是軟弱無力的。看到對聖地亞哥·納賽爾的控告缺乏根據,預審法官十分困惑,他為自己辛勤的工作於頃刻之間就變得毫無價值而大失所望。在案卷的四百一十六頁上,有他用藥劑師的紅墨水親手寫的一條旁註:“請給我一個偏見,我將使世界轉動。”在那個氣餒的旁註下面,他用血紅的墨水熟練地畫了一顆被箭穿透了的心臟。和聖地亞哥·納賽爾的親密朋友們一樣,在他看來,聖地亞哥·納賽爾本人最後幾小時的表現就無可爭辯地證明了他是無罪的。
確實,在他被殺的那天早晨,聖地亞哥·納賽爾一刻也沒有心虛的表現,儘管他清楚地知道把侮辱歸於他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他了解周圍人們是虛偽的,也應當知道維卡略兄弟倆頭腦簡單,經不住嘲弄。沒有人十分了解巴亞多·聖·羅曼,但聖地亞哥·納賽爾卻相當瞭解他,知道他除了世俗的傲慢外,也同任何人一樣,有著自己天生的偏見。因而聖地亞哥·納賽爾故意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等於是自殺。此外,當他最後一刻終於得知維卡略兄弟倆在等著殺死他的時候,正如眾人紛紛議論的那樣,他的反應不是恐懼,而是一個無辜惶恐不安的人。
我個人的印象是,他到死也不知道為何被殺。在他答應我妹妹馬戈特到我家吃早飯以後,克里斯托·貝多亞便拉著他的胳臂在碼頭上走著。兩個人是那樣的泰然自若,以致造成了一種假象,使人們產生了幻想。“他們顯得高興,”梅梅·洛阿伊莎對我說,“我感謝上帝,因為我以為事情已經解決了。”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聖地亞哥·納賽爾。發電廠廠主波羅·卡里略認為,聖地亞哥·納賽爾的鎮靜不是清白無辜者的鎮靜,而是無恥之徒的鎮靜。“他以為自己有錢就沒人敢惹他,”廠主對我說。廠主的妻子法烏斯塔·洛佩斯評論說:“他和所有阿拉伯人一樣。”茵達列西奧·帕爾多剛剛走到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店門口,那兩個孿生兄弟就告訴他,等主教一走,他們就殺死聖地亞哥·納賽爾。茵達列西奧·帕爾多象許許多多的人一樣,以為那是醉漢的在說胡話,可是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告訴他那是確實的,並且要他趕上聖地亞哥·納賽爾,提醒他注意。
“你不要勞神了,”彼得羅·維卡略對他說。“不管怎麼說,他是死定了。”
這種挑戰是再明顯不過了。孿生兄弟瞭解茵達列西奧·帕爾多和聖地亞哥·納賽爾之間的關係,因此很可能認為他是可以在他們兄弟倆不失體面的情況下出面阻止殺死聖地亞哥·納賽爾的適當人選。可是,茵達列西奧·帕爾多在離開碼頭的人群中見到聖地亞哥·納賽爾被克里斯托·貝多亞拉著胳臂向前走去的時候,卻沒敢把事情告訴他。“我膽怯了,”他對我說。他在他們兩個人的肩膀上都拍了一下,然後便讓他們走了。他們幾乎沒有看到他,因為他們還在聚精會神地估算著婚禮的開支。
人們也沿著和他們一樣的方向朝廣場散去。人群擁擠,但是埃斯科拉斯第卡·希斯內羅斯彷彿看到克里斯托·貝多亞和聖地亞哥·納賽爾這對朋友在人群中間一個空蕩蕩的圓圈中毫無阻擋地走著,那是因為大家知道聖地亞哥·納賽爾要被殺害,不敢靠近他。克里斯托·貝多亞也記得人們對他們的態度異常。“他們那樣看著我們,彷彿我們畫著花臉頰似的,”他對我說。當他和聖地亞哥·納賽爾從薩拉·諾列加的鞋店前走過時,這位女店主正在開店門,看到聖地亞哥·納賽爾臉色灰白,她嚇了一跳。但是克里斯托·貝多亞使她鎮靜了下來。
“您看看,薩拉姑娘,”克里斯托·貝多亞一邊走一邊對她說,“他醉成這個樣子。”
塞列斯特·唐孔德穿著睡衣坐在自己家門前,嘲笑那些穿得整整齊齊去歡迎主教的人。她請聖地亞哥·納賽爾喝杯咖啡。“我打算在他考慮如何回答我時,拖住他幾分鐘,”她對我說。但是,聖地亞哥·納賽爾告訴她,他要趕快去換衣服,然後同我妹妹共進早餐。“我裝起傻來,”塞列斯特·唐孔德向我解釋說,“因為我突然覺得,如果他對自己要做的事情那樣有把握的話,維卡略兄弟倆不會殺他。”雅米爾·沙尤姆是唯一做了想做的事情的人。他一得知那個傳聞,就立刻跑到他的布店門口去等聖亞哥·納賽爾,以便把事情告訴他。此人是同易卜拉欣·納賽爾最後一批來這兒的阿拉伯人之一,直到聖地亞哥·納賽爾去世一直是他的牌友,當時仍是他家的傳統顧問。要找聖地亞哥·納賽爾談事情,誰也比不上他有威信。可是,他轉念一想,如果傳聞不可靠,那會給聖地亞哥·納賽爾造成一場虛驚。於是他決定先向克里斯托·貝多亞問問,他可能知道得更清楚。克里斯托·貝亞多走過時,雅米爾·沙尤姆叫住了他。那時聖地亞哥·納賽爾已經走到廣場的拐角上,克里斯托·貝託亞拍了拍聖地亞哥·納賽爾的背,然後朝雅米爾·沙尤姆走去。
“禮拜六見,”他對聖地亞哥·納賽爾說。
聖地亞哥·納賽爾沒有回答他,而是用阿拉伯語對雅米爾·沙尤姆說了一句話,雅米爾·沙尤姆笑得直不起身子,也用阿拉伯語回敬了他。“那是一種雙關語,我們經常用它來取樂,”雅米爾·沙尤姆對我說。聖地亞哥·納賽爾邊走邊向他們找手勢告別,然後拐過了廣場。那是他倆最後一次看見他。
克里斯托·貝多亞一聽完雅米爾·沙尤姆提供的情況,立刻跑出店鋪去追聖地亞哥·納賽爾。他看見聖地亞哥·納賽爾拐過了廣場,可是在開始散去的人群中沒有找到他。克里斯托·貝多亞向好幾個人打聽,他們的回答都是同樣的。
“我剛剛看見他們和你在一起。”
他覺得聖地亞哥·納賽爾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到家裡,但是他還是走進去問了一下,因為前門沒有閂上,是虛掩著的。進去時,他沒有看見地上的信,穿過黑暗的客廳,他儘量不弄出聲響,因為還不到客人來訪的時間;但是狗在院子的盡頭叫了起來,並且直奔他來。他晃著鑰匙讓狗安靜下來——這是他從狗的主人那裡學來的,——然後走到廚房,狗一直尾隨著他。在走廊裡,他碰見了迪維娜·弗洛爾,她正拎著一桶水,拿著拖把,準備去擦客廳的地板。她十分有把握地告訴克里斯托·貝多亞,聖地亞哥·納賽爾沒有回來。在克里斯托·貝多亞走進廚房時,維克托麗婭·庫斯曼剛剛把兔子肉放在爐灶上。她立刻明白了。“她的心都要跳出來啦,”他對我說,克里斯托·貝多亞問她聖地亞哥·納賽爾是否在家,她假裝天真地回答說他還沒有回來睡覺。
“可不是鬧著玩的,”克里斯托·貝多亞對她說。“維卡略兄弟正在找他,他們要殺死他。”
維克托麗婭·庫斯曼不再是天真的樣子了。
“那兩個可憐的小夥子不會殺人的,”她說。
“他們從禮拜六起一直在喝酒,”克里斯托·貝多亞說道。
“正因為喝酒才不會殺人,”她反駁說。“從來沒有哪一個醉漢吃自己的大便。”
克里斯托·貝多亞又回到了客廳,迪維娜·弗洛爾剛剛把客廳的窗戶打開。“顯然沒有下雨,”克里斯托·貝多亞對我說。“還不到七點,金色的陽光已經從窗戶中射進來。”他又問迪維娜·弗洛爾,是否敢肯定聖地亞哥·納賽爾沒有從客廳的門走進家來。這次她不象第一次那麼肯定了。他又向她問起普拉西達·裡內羅,她回答說,她剛剛把咖啡放在她的床頭櫃上,但是沒有叫醒她。普拉西達·裡內羅一向如此,七點鐘起床,然後喝咖啡,下樓安排準備午飯。克里斯托·貝多亞看了看錶,是六點五十六分。於是他上了二樓,想證實一下聖地亞哥·納賽爾確實沒有回家。
寢室的房門反鎖著,因為聖地亞哥·納賽爾是從他母親的臥室走出去的。克里斯托·貝多亞不僅象對自己的家那樣熟悉聖地亞哥·納賽爾的家,而且同這一家人不分內外,於是他推開了普拉西達·裡內羅的房門,想從那兒穿過,到隔壁的臥室去。一束陽光照著飛舞的塵埃從天窗裡射進來,那個美麗的女人側著身子睡在吊床上,一隻白嫩的手掩著面頰,看上去不象原來那個人。“她象一個仙女,”克里斯托·貝多亞對我說。他被她的美麗吸引住了,仔細地欣賞了一刻,然後悄悄地穿過臥室,經過浴室,走進聖地亞哥·納賽爾的臥室。床鋪沒有動過,熨好的騎馬裝放在扶手椅上,衣服上有一頂騎士帽,地上擺著一雙靴子,旁邊是馬刺。聖地亞哥·納賽爾的手錶放在床頭櫃上,時針指著六點五十八分。“我突然想到他拿了槍又出去了,”克里斯托·貝多亞對我說。但是,他發現馬格南手槍在床頭櫃的抽屜裡。“我從來沒有使用過武器,”克里斯托·貝亞多對我說,“但是我還是決定拿著那支左輪手槍送給聖地亞哥·納賽爾。”克里斯托·貝多亞從襯衣內側把手槍掖在腰帶上,只是在聖地亞哥·納賽爾被殺以後,他才發現槍裡沒有子彈。在他關床頭櫃的抽屜時,普拉西達·裡內羅端著一杯咖啡出現在門口。
“我的老天!”她叫了起來。“你可把我嚇了一大跳。”
克里斯托·貝多亞也吃了一驚。他看見她站在明亮的陽光下,穿著金黃色的雲雀圖案的晨服,頭髮蓬亂,令人傾倒的姿色已逝而不見。克里斯托·貝多亞有些含糊地解釋說他是來找聖地亞哥·納賽爾的。
“他去歡迎主教了,”普拉西達·裡內羅說。
“主教沒下船就走了,”他說。
“我早就預料到了,”她說,“這狗孃養的。”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她發現克里斯托·貝多亞那時神情尷尬。“但願上帝饒恕了我,”普拉西達·裡內羅對我說。“看到他那樣狼狽,我忽然想到他是來偷東西的。”她問克里斯托·貝多亞有什麼事。克里斯托·貝多亞明白自己受到了懷疑,但是他沒能勇氣道出真情。
“您看,我一分鐘的覺也沒有睡,”他對她說。
克里斯托·貝多亞沒有再說什麼就走了。“總之,”他對我說,“她總是認為別人在偷她的東西。”他在廣場上遇見了阿馬多爾神父,彌撒沒有做成,他拿著祭衣正回教堂去。但是,克里斯托·貝多亞覺得他除了能拯救聖地亞哥·納賽爾的靈魂以外,什麼也幫不了他的忙。他再次向碼頭走去,這時聽到有人從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的牛奶鋪裡叫他。彼得羅·維卡略站在鋪子的門前,面色蒼白,頭髮蓬亂,敞胸露懷,襯衣袖子一直挽到胳膊時,手裡拿著他自己用鋼鋸條改制的粗笨的殺豬刀。彼得羅·維卡略裝出巧遇的樣子,然而那神情卻顯得過分驕橫無禮了。雖然如此,這還稱不上是在最後幾分鐘內唯一的和最明顯的讓別人出面阻止他去殺人。
“克里斯托,”他喊道,“你告訴聖地亞哥·納賽爾,我們在這裡等著殺死他。”
克里斯托·貝多亞本來可以做件好事,阻止他們殺人的。“如果我會使用左輪手槍的話,聖地亞哥·納賽爾是不會死的,”他對我說。可是,他聽說過一顆穿甲彈的破壞力非常之大,這想法把他嚇住了。
“我告訴你,他可帶著一支馬格南手槍,子彈能打穿馬達,”克里斯托·貝多亞喊道。
彼得羅·維卡略知道那不是真話。“他不穿騎馬裝是從來不帶手槍的,”彼得羅·維卡略曾對我這麼說過。但是,話雖這麼說,彼得羅在決定為妹妹洗刷恥辱的時候,還是作了聖地亞哥·納賽爾帶著手槍的準備。
“死人是不放槍的,”彼得羅朝克里斯托喊叫著說。
這時巴布洛·維卡略出現在門口,他象弟弟一樣面無血色,仍然穿著參加婚禮時的外套,一把刀用報紙包著。“如果不是由於那件事,”克里斯托·貝多亞對我說,“我決分不清他們誰是誰。”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隨著巴布洛·維卡略走出來,並且對克里斯托·貝多亞高喊著,叫他快一點,因為在這個人人都是女人膽的鎮上,只有象他那樣的男人才能避免這場悲劇的發生。
從那以後,一切都是在眾目睽睽下發生的了。從碼頭回來的人聽到喊聲都警覺起來,並且開始在廣場上找好位置,準備觀看那場兇殺案。克里斯托·貝多亞向幾個熟人打聽聖地亞哥·納賽爾在哪裡,可是誰都說沒有看見。在社會俱樂部門口,他碰上了拉薩羅·阿蓬特上校,他把剛才在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牛奶鋪門前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
“不會的,”阿蓬特上校說,“我已經吩咐他們去睡覺啦。”
“我剛剛看見他們拿著殺豬刀在那兒,”克里斯托·貝多亞說。
“不會的,我在吩咐他們去睡覺之前,把他們的刀沒收了,”鎮長說。“您可能是在那以前看到他們的。”
“我是兩分鐘前看見他們的,每個人拿著一把殺豬刀,”克里斯托·貝多亞說。
“啊,他媽的!”鎮長說,“那大概是他們又拿了另外的刀回來啦。”
他答應立刻去過問這件事,但是他進了社會俱樂部,去定下那天晚上的一場骨牌,而當他從俱樂部出來時,人已經被殺死了。克里斯托·貝多亞當時犯了他唯一的一個致命錯誤:他以為聖地亞哥·納賽爾到後來決定先去我家吃早飯,而不是先去換衣服,於是便到我家去找他。他沿著河邊急急忙忙地走著,碰到誰都問一問是否看見聖地亞哥·納賽爾過去了,但是人人都說沒看見。他仍然沒有驚慌,因為去我家還有別的路。時髦的女人普羅斯帕拉·阿蘭戈說她父親躺在門前的臺階上已經奄奄一息了,求克里斯托·貝多亞幫幫忙,因為老人接受了主教短暫的祝福也沒好轉。“我看見他過去了,”我妹妹馬戈特對我說,“他的臉象死人一樣。”克里斯托·貝多亞為了進去看看病人情況,耽擱了四分鐘,他答應過一會回來給病人急救,他幫助普羅帕拉·阿蘭戈把父親送到臥室裡去,又耽擱了三分鐘。當他出來時,聽到遠處一片喊聲,他以為是廣場那邊在放鞭炮。他想跑快一些,但是手槍在腰間沒放好,跑不起來。當他拐過最後一個街角時,從背後認出了我的母親,她幾乎是拖著小兒子往前走著。
“路易莎·聖地亞加,”他喊我母親,“您的教子在哪兒?”
我母親稍稍回過身來,滿臉淚痕。
“啊呀,我的孩子”她答道,“聽說叫人給殺啦!”
事情一點不假。聖地亞哥·納賽爾在克里斯托·貝多亞最後一次看見他拐過廣場之後,立即進了他未婚妻弗洛拉·米蓋爾的家。因此在克里斯托·貝多亞到處去找他時,他在未婚妻家裡。“我沒想到他會去那兒,”他對我說,“因為那一家人中午十二點以前是從來不起床的。”人人都說,全家人是遵從本族的老賢者納希爾·米蓋爾的命令睡到十二點的。“所以弗洛拉·米蓋爾膚色細嫩,猶如一朵玫瑰花,”梅爾塞德斯說。實際情況是,他們象很多人家一樣,很晚的時候才關門,而起床卻很早,是些勤於勞作的人。聖地亞哥·納賽爾和弗洛拉·米蓋爾的父母早已為他們訂婚。聖地亞哥·納賽爾年幼時就接受了這門親事,並決心履行婚約,這也許是因為他和父親一樣,覺得和弗洛拉·米蓋爾結合有利可圖。弗洛拉·米蓋爾頗有風姿,但缺乏情趣和頭腦,她給所有同齡人都做過儐相,所以定下終身大事對她來說真是天意。他們一直順利地相愛著,既不進行形式主義的互訪,也不擔心會發生什麼意外。已經多次推遲的婚禮最後定在聖誕節舉行。
那個禮拜一,弗洛拉·米蓋爾聽到主教乘坐的輪船頭幾聲汽笛聲就醒來了,片刻之後,她就得知維卡略孿生兄弟在等著殺死聖地亞哥·納賽爾。她對我那個修女妹妹——在不幸的事情發生後唯一和她談過話的人——說,記不清是誰告訴她的了。“我只知道早晨六點鐘時人們都知道了那件事,”她對我妹妹說。不過,她覺得維卡略兄弟倆要殺聖地亞哥·納賽爾是不可思議的,相反,她當時想到的是他們倆要強迫他同安赫拉·維卡略結婚,以便挽回聲譽。於是她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鎮上許多人去等候主教時,她氣得在寢室裡大哭起來,同時整理著聖地亞哥·納賽爾從學校開始寄給她的那一箱子信。
聖地亞哥·納賽爾每次經過弗洛拉·米蓋爾的家,不管裡面有沒有人,都要用鑰匙刮一刮窗戶上的鐵紗。那個禮拜一,她懷裡抱著那一箱子信,一直在等聖地亞哥·納賽爾到來。聖地亞哥·納賽爾從街上看不見她,可她在他用鑰匙刮鐵紗之前,就透過紗窗看見他走來了。
“進來,”她對他說。
早晨六點四十五分鐘,莫說一般人,就連醫生也從未進過這個家。聖地亞哥·納賽爾剛剛在雅米爾·沙尤姆的店鋪門口跟克里斯托·貝多亞分手,廣場上又有那麼多人在等待著他,但卻沒有一個人看見他進了他未婚妻的家,真是令人費解。預審法官想找到哪怕是一個看見過他的人,法官象我一樣,堅持不懈地找了許久,但沒能找到。在預審案卷第三百八十二頁上,他又用紅墨水寫了一個旁註:不幸的命運使我們都變成了瞎子。實際上,聖地亞哥·納賽爾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正門走進未婚妻的家中的,毫無躲開別人的意思。弗洛拉·米蓋爾氣得面色鐵青,身著常常在哀傷日子裡穿的綴著環飾的服裝,在客廳裡等著聖地亞哥·納賽爾。她把那箱信放在他手裡。
“還給你,”她對他說。“但願把你殺死!”
聖地亞哥·納賽爾頓時一怔,箱子從他手中掉了下去,那些乾巴巴的毫無感情的信撒得滿地。他想到臥室去追弗洛拉·米蓋爾,但是她把門關上了並且閂上了插銷。他敲了幾次門,用急切的聲音叫她,那聲音清晨聽起來太叫人驚訝,以致全家人都驚慌地跑來。把家人和親戚、大人和小孩都算上,共有十四、五口人。最後出來的是父親希爾·米蓋爾,他留著火紅的鬍鬚,穿著從故鄉帶來的貝督因人那種帶有兜帽的長衣,在家中他總是穿這樣的衣服。我見到他的次數很多,他身材魁梧,舉止穩重,但是,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有很大的權威。
“弗洛拉,”他用他本族的語言叫道,“把門打開。”
他走進女兒的房間,而全家人則凝視著神情茫然的聖地亞哥·納賽爾。他跪在客廳裡,撿起地上的信件放到箱子裡。“他好象在做懺悔,”那家的人對我說。過了幾分鐘,納希爾·米蓋爾從女兒的房間走出來,打了個手勢,全家人便都離去了。
老人繼續用阿拉伯語同聖地亞哥·納賽爾談話。“從一開始我就明白他對於我跟他講的事情一無所知,”納希爾·米蓋爾對我說。“當時我偷偷地問他是否知道維卡略兄弟倆正在尋找他,要把他殺死,他面如白紙,茫然不知所措,沒法相信他是偽裝的,”老人對我說。他也認為,聖地亞哥·納賽爾更多的不是害怕,而是茫然。
“你大概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殺你,”老人地聖地亞哥·納賽爾說。“不管怎麼說,現在你只有兩條路:要麼躲在這裡,這是你的家。要麼拿上我的來復槍出去。”
“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聖地亞哥·納賽爾說。
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是用西班牙語說的。“他象只落水鳥,”納希爾·米蓋爾對我說。他不得不把箱子從聖地亞哥·納賽爾手中奪下來,因為他連放下箱子開門都不知道了。
“那將是兩個對一個,”老人對他說。
聖地亞哥·納賽爾走了。人們象遊行的日子那樣來到廣場。大家都看見了他走出來,並且也看出了他已經知道有人要殺他,他是那樣的驚慌,以致找不到回家的路途。據說有人在陽臺上喊了一句:“別從那兒走,阿拉伯人,從舊港那邊走。”聖地亞哥·納賽爾看了看是誰在喊。雅米爾·沙尤姆呼喊著叫他到他店裡躲一躲,並且進店去找他的獵槍,但是他不記得槍彈藏在什麼地方了。這時四面八方的人都朝著他喊,聖地亞哥·納賽爾轉過來又轉過去,無所適從,他被那麼多同時而來的喊聲弄得暈頭轉向了。很明顯,他是想從廚房門進家的,但是,可能突然想起了前邊的大門是開著的,於是轉身向那兒走去。
“他來啦,”彼得羅·維卡略說。
兄弟倆同時看見了他。巴布洛·維卡略脫下上衣放在凳子,拿出一把彎形殺豬刀。他們在離開店鋪前,不約而同地畫了十字。那時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抓住彼得羅·維卡略的襯衣,高聲對聖地亞哥·納賽爾喊著,叫他趕快跑開,說他們要殺他。她的喊聲是那樣急促,淹沒了所有其他的喊聲。“起初他吃了一驚,”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對我說,“因為他不知道是誰在喊他,也不知道喊聲是從哪兒來的。”但是,當他看到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的時候,也看見了彼得羅·維卡略,後者把克羅迪爾德·阿爾門塔一下子推倒在地,然後趕上了他的哥哥。這時,聖地亞哥·納賽爾離家不到五十米遠,他拔腿向大門跑去。
五分鐘以前,維克托麗婭·庫斯曼在廚房裡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告訴了普拉西達·裡內羅。普拉西達·裡內羅是個意志堅強的女人,她沒有流露出半點驚慌的樣子。她問維克托麗婭·庫斯曼是否把事情透露給了她的兒子一點,她有意說了謊,回答說聖地亞哥·納賽爾去喝咖啡的時候,她還一無所知。迪維娜·弗洛爾繼續在客廳裡擦著地板,同時她看見聖地亞哥·納賽爾從臨廣場的門進了家,上了小樓梯回臥室去。“我看得清清楚楚,”迪維娜·弗洛爾對我說。“他穿著白衣服,手裡拿著什麼看不太清楚,但是我看象是束玫瑰花。”這樣,當普拉西達·裡內羅問迪維娜·弗洛爾時,迪維娜·弗洛爾還要她不必擔心呢。
“一分鐘以前他上樓回房間裡去了,”她對普拉西達·裡內羅說。
普拉西達·裡內羅當時看見地上有封信,但是沒有想到去拾起來,只是後來在那場悲劇的混亂中有人把那封信拿給她看時,她才知道了上邊寫的是什麼。她通過家門看見維卡略兄弟倆手裡拿著明晃晃的殺豬刀向她家跑來,從她站的地方可以看見他們,但是看不到從另一個方向朝大門跑來的兒子。“我以為他們想闖進來,把我兒子殺死在屋裡,”她對我說。於是向大門跑去,一下子將門關上了。她正在拴門閂時,聽到了聖地亞亞哥·納賽爾的喊聲;聽到用拳頭拼命敲門的聲音,可是她以為兒子是在樓上,從他臥室的陽臺上責罵維卡略兄弟倆呢。她趕緊上樓去幫兒子的忙。
聖地亞哥·納賽爾只消幾秒鐘就可以跑進家門了,但這時門卻關上了。他爭取了一點時間用拳頭敲了幾次大門,隨後便馬上轉過身去赤手空拳對付他的兩個敵人了。“當我面對面地看他時,我膽怯了,”巴布洛·維卡略對我說。“因為我覺得他有平時兩倍高大。”聖地亞哥·納賽爾舉起手擋住彼得羅·維卡略砍來的第一刀,那是用尖刀從右側砍過來的。
“狗孃養的!”他喊道。
尖刀扎穿了聖地亞哥·納賽爾的右手,接著又從右肋深深地扎進去。所有人都聽到了他的慘叫聲。
“啊喲,我的媽呀!”
彼得羅·維卡略使出屠夫的野勁將刀拔出來,幾乎就在同一個地方又捅了第二刀。“奇怪的是,刀拔出來時滴血不沾,”彼得羅·維卡略對預審法官供認說。“我至少給了他三刀,他一滴血也沒有流。”捱了第三刀以後,聖地亞哥·納賽爾雙臂抱著肚子彎下了腰。他象牛犢一樣哀叫了一聲,企圖轉身背對他們。巴布洛·維卡略拿著彎刀站在聖地亞哥·納賽爾的左邊,當即在他的背上砍了唯一的一刀,一股鮮血迸了出來,染紅了他的襯衣。“那血同他身上的味道是一樣的,”巴布洛·維卡略對我說。聖地亞哥·納賽爾受了三處致命傷以後,再次轉身面對他們。他背靠在他家大門上,毫不抵抗,彷彿只是想幫助他們各處都砍幾刀,最後把自己殺死。“他沒有再呼喊,”彼得羅·維卡略對預審法官說。“相反,我象是看到他在笑。”這時維卡略兄弟對著大門繼續你一刀我一刀地、毫不費力地砍了起來,他們顧不上害怕,那令人眼花繚亂的刀光使他們完全沉浸在歡愉之中。看到他們這樣行兇,全鎮的人嚇得喊聲不絕,可是他們卻聽不見。“我覺得彷彿在騎著駿馬飛奔一樣,”巴布洛·維卡略供認說。但是,兄弟倆猛然面對現實醒悟過來,因為他們已經精疲力竭了,可是還覺得聖地亞哥·納賽爾永遠不會倒下。“他媽的,表哥,”巴布洛·維卡略對我說,“你不知道殺個大活人可真是不容易呀!”彼得羅·納賽爾想最後結果聖地亞哥·納賽爾的生命,便找他的心窩下手,但是他幾乎到腋下去找了,因為豬的心臟是在那個地方的。聖地亞哥·納賽爾沒有倒下,因為正是那兩兄弟的刀不斷砍來將他支撐在門上。巴布洛·維卡略絕望了,他拼命在聖地亞哥·納賽爾肚子上橫砍了一刀,腸子頓時全部湧了出來。彼得羅·維卡略也想這麼幹,但是由於害怕,手腕不聽使喚,一下子砍在聖地亞哥·納賽爾的大腿上。聖地亞哥·納賽爾倚在門上繼續站了一會,直到陽光下看見自己潔淨髮綠的腸子時,才跪倒下去。
普拉西達·裡內羅在各個臥室呼喊著找聖地亞哥·納賽爾之後,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另外的喊叫聲,那不是他兒子的聲音,那時她把頭探出那扇朝廣場的窗子,看見維卡略兄弟向教堂跑去。雅米爾·沙尤姆手裡拿著打老虎的獵槍緊緊地追趕他們,另一些赤手空拳的阿拉伯人也在追趕。普拉西達·裡內羅以為危險過去了。後來她走到臥室的陽臺上,發現聖地亞哥·納賽爾朝著大門趴在門前的土地上,想從自己的血泊中直起身子。他斜著身子站了起來,用手託著掛在外面的腸子,悠悠忽忽地邁起了步子。
為了繞房子轉一圈後從廚房門走進家裡,他走了一百多米。那時他還相當清醒,不從街上走——那樣走要遠些,——而是從鄰近的房子穿過去。龐喬·拉納歐、他妻子和五個孩子,還不知道在距他家門口只有二十步遠的地方剛剛發生的事情。“我聽到了喊聲,”龐喬·拉納歐的妻子對我說,“但是我們以為是歡迎主教呢。”他們正要開始吃早飯的時候,看見聖地亞哥·納賽爾滿身鮮血、用手捧著一串腸子走進來。龐喬·拉納歐告訴我:“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股刺鼻的糞便味。”但是,大女兒阿爾赫尼達·拉納歐卻說,聖地亞哥·納賽爾仍然象往常那樣瀟灑地走著,那張撒拉遜人的臉,配上被弄亂了的鬈髮,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為英俊。聖地亞哥·納賽爾走過飯桌時,對他們笑了笑,隨後穿過臥室從屋子的後門走出去。“我們都嚇癱了,”阿爾赫尼達·拉納歐對我說。我姑母維內弗裡達·馬爾克斯正在河對岸她家的院子裡刮魚鱗,看見聖地亞哥·納賽爾從舊港的階梯上下來,邁著堅定的步子朝他家的方向走去。
“聖地亞哥,我的孩子,”她向他喊道,“你怎麼啦!”
聖地亞哥·納賽爾認出了她。
“他們把我殺了,維內弗裡達,”他說。
他在最後一道階梯上絆倒了,但是立刻又站了起來。“他甚至想到用手撣掉沾在腸子上的塵土,”我姑母維內弗裡達對我說。後來聖地亞哥·納賽爾從那扇打六點鐘起就開著的後門進了家,一下子撲倒在廚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