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在臨終的床上,奧雷連諾第二將會想起六月間一個雨天的下午,他如何到臥室裡去看自己的頭生子。兒子雖然孱弱、愛哭,一點不象布恩蒂亞家的人,但他毫不猶豫就給兒子取了名字。
“咱們就叫他霍·阿卡蒂奧吧,”他說。
菲蘭達·德卡皮奧這個標緻的女人,是一年前跟奧雷選諾第二結婚的。她同意丈大的意見。相反地,烏蘇娜卻掩飾不住模糊的不安之感。在漫長的家史中,同樣的名字不斷重複,使得烏蘇娜作出了她覺得確切的結論:所有的奧雷連諾都很孤僻,但有敏銳的頭腦,而所有的霍·阿卡蒂奧都好衝動、有膽量,但都打上了必遭滅亡的烙印。不屬於這種分類的只有霍·阿卡蒂奧第二和奧雷連諾第二。在兒童時代,他倆那麼相似,那麼好動,甚至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自己都分辨不清他們兩人。在洗禮日,阿瑪蘭塔給他們的手腕戴上刻著各人名字的手鐲,給他們穿上繡著各人名字的不同顏色的衣服,但他們開始上學的時候,卻故意交換了衣服和手鐲,甚至彼此用自己的名字稱呼對方。教師梅爾喬爾·艾斯卡隆納慣於憑綠色襯衫認出霍·阿卡蒂奧第二,但他覺得生氣的是,竟發現身穿綠色襯衫的孩子戴著刻有“奧雷連諾第二”名字的手鐲,而另一個身穿白色襯衫的孩子卻說“奧雷連諾第二”是他,儘管他的手鐲上刻著“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名字。從那時起,誰也搞不清他們誰是誰了。即使他長大以後,日常生活已使他們變得各不相同,烏蘇娜仍舊經常問自己,他們在玩複雜的換裝把戲時自個兒會不會弄錯了,會不會永遠亂了套。在孿生子進入青年時期之前,這是兩個同步的機器。他們常常同時醒來,同時想進浴室;他們患同樣的病,甚至做同樣的夢。家裡的人認為,兩個孩子協調地行動只是想鬧著玩兒,誰也沒有精到真正的原因,直到某一天,聖索菲婭給他們每人一杯檸檬水,一個孩子剛剛用嘴沾了沾飲料,另一個孩子就說檸檬水不甜。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真的忘了在杯子裡放糖,就把這個情況告訴烏蘇娜。“他們全是一路貨,”烏蘇娜毫不奇怪地回答。“天生的瘋子。”隨後,混亂更大了。在換裝把戲玩過之後,名叫奧雷連諾第二的孩子,長得象他曾祖父霍·阿·布恩蒂亞一樣魁梧,而名叫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孩子,卻長得象奧雷連諾上校一樣瘦削;孿生子唯一共同之點,是全家固有的孤獨樣兒。也許,正是由於身材、名字和性格上的不一致,烏蘇娜以為孿生子在童年時代就搞混了。
他倆之間的主要區別是在戰爭最激烈時表現出來的;當時,霍·阿卡蒂奧第二要求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允許他去看看行刑。儘管烏蘇娜反對,他的願望還是得到了滿足。恰恰相反,奧雷連諾第二想到去看行刑就渾身哆嗦。他寧肯呆在家裡。十二歲時,他向烏蘇娜打聽一間鎖著的房間裡有什麼東西。“紙兒嘛,”她回答,“梅爾加德斯的書,還有他最後幾年記的古怪筆記。”這個解釋不僅未使奧雷連諾第二平靜下來,反而增加了他的好奇。他纏著不放,堅決答應不弄壞任何東西,烏蘇娜終於把鑰匙給了他。自從梅爾加德斯的屍體抬出房間,門上掛了鎖,誰也沒有再進去過;門鎖生鏽的部分已經凝在一起。可是,奧雷連諾第二打開窗子的時候,陽光隨著就照進了房間,彷彿每天都是這樣,哪兒也看不到一小點塵土或蛛網,一切都顯得整齊、乾淨,甚至比安葬那一天還整齊乾淨;墨水瓶裡裝滿了墨水,沒有生鏽的金屬閃著光彩,霍·阿·布恩蒂亞熬水銀的熔鐵爐仍然有火。書架上立著一些書,精裝布面由於時間過久已經翹起,象曬過的皮膚那樣黝黑,若干手稿還完整無損地放在那兒。這個房間儘管鎖了多年,但這裡的空氣似乎比其他的房間還新鮮。一切都是那麼井然有序。過了幾個星期,烏蘇娜拿著水桶和刷子來擦洗地板的時候,她發現這兒沒有什麼可乾的。奧雷連諾第二埋頭閱讀一本書。他不知道書名,因為封面已經沒有了,但這並不妨礙他欣賞書中的故事:有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女人,她坐在桌邊只顧吃飯,每一粒飯她都用大頭針挑起來吃;另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漁夫,他向鄰人借了做魚網用的鉛錘,然後拿一條魚酬謝他,而這條魚的肚子裡卻有一枚大鑽石;還有一個故事講的是能夠滿足任何願望的幻燈和飛毯。他覺得驚異就問烏蘇娜,這一切是不是真的,她回答說,這些都是真的,許多年前吉卜賽人曾把幻燈和飛毯帶到馬孔多。
“問題是,”她嘆了口氣,“世界正在逐漸走向末日,那些個東西再也不會到馬孔多來啦。”
書中的許多故事都沒有結尾,因為書頁殘缺不全。奧雷連諾第二看完了書,決心識破梅爾加德斯的手稿,但這是不可能的。一頁頁手稿猶如掛在繩於上晾乾的衣服,上面的字兒更象樂譜,而不象普通的文字。一個炎熱的響午,奧雷連諾第二正在努力研究手稿的時候,覺得房間裡不止他一個人。梅爾加德斯雙手放在膝上,坐在明晃晃的窗子跟前。他看上去不到四十歲,仍然穿著那件舊式背心,戴著那頂帽餡宛似烏鴉翅膀的帽子,蒼白的鬢角流著汗水,好象暑熱熔化的脂肪,——這吉卜賽人正象奧雷連諾上校和霍·阿卡蒂奧兒童時代看見的那個樣子。奧雷連諾第二立刻認出了老頭兒,因為老頭兒的形象是布恩蒂亞家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從祖輩一直傳給了他。
“您好,”奧雷連諾第二說。
“您好,年輕人,”梅爾加德斯說。
從那時起,在幾年中,他們幾乎每天下午見面。梅爾加德斯告訴他天下大事,打算把自己過時的才智傳給他,可是不願向他解釋自己的手稿。“在手稿滿一百年以前,誰也不該知道這兒寫些什麼,”他說。奧雷連諾第二永遠保守這些會見的秘密。有一次,烏蘇娜走進房間,湊巧梅爾加德斯也在,驚駭的奧雷連諾第二就以為他那孤獨的世界馬上就要毀滅了。然而烏蘇娜沒有看見吉卜賽人。
“你在跟誰說話呀?”她問。
“沒跟誰,”奧雷連諾第二回答。
“你的曾祖父就是這樣,”烏蘇娜說。“他也老是自言自語。”
這時,霍·阿卡蒂奧第二實現了參觀行刑的願望。他至死記得同時射出的六發子彈的淡藍色閃光,記得槍聲在山野裡的迴響,記得犯人慘淡的微笑和茫然的目光,雖然鮮血已經浸透了他的襯衫,但他仍然立在那兒;雖然人家已經把他解下柱子、放進一口裝滿石灰的大箱子,但他還在繼續微笑。“他沒死,”霍·阿卡蒂奧第二想道,“他們在活埋他。”孩子得到了那樣的印象,從那時起他就厭惡軍事操練和戰爭了——不是因為行刑,而是由於劊子手經常活埋犯人。後來,誰也沒有發覺,霍·阿卡蒂奧第二開始在鐘樓上敲鐘,幫助“嘮叨鬼”的繼任者——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舉行彌撒,在教堂院子裡照料斗雞。格林川爾多·馬克斯。上校發現這種情形以後,把霍·阿卡蒂奧第二狠狠地罵了一頓,因為他乾的是自由黨人厭惡的事情。“其實,”霍.阿卡蒂奧第二說,“我覺得我會成為保守黨人。”他相信這是命中註定的。惱怒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把這樁事情告訴了烏蘇娜。
“那更好,”她贊成曾孫子的行為。“但願他成為牧師,上帝終歸就會保佑咱們家了。”
她很快知道,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準備讓霍·阿卡蒂奧第二參加第一次聖餐禮。神父一面修剪鬥雞脖子上的毛,一面給他講教義要則。當他兩人一起把抱蛋的母雞放進窩裡的時候,神父就用簡單的例子向他解釋,在創世的第二天,上帝是如何決定在卵裡孵出小雞的。那時,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已經開始顯出老年痴呆病的初步症狀;幾年以後,他竟胡言亂語地說,彷彿魔鬼向上帝造反時取得了勝利,登上了天國的王位,而且為了把那些冒失的人誘入圈套,沒向任何人暴露他那真正的身份。在這個良師堅持不懈的教導下,經過幾個月工夫,霍·阿卡蒂奧第二不僅成了一個利用神學奧秘挫敗魔鬼的行家,而且成了一個鬥雞專家,阿瑪蘭塔給他縫了一件有硬領和領結的亞麻布衣服,給他買了一雙白色鞋子,並且在他的領結上用金線繡了他的名字。在聖餐禮之前的兩個夜晚,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把自己和霍·阿卡蒂奧第二關在聖器室裡,按照一份罪孽錄聽取他的懺悔。罪孽錄那麼長,慣於六時上床就寢的老神父,還沒查問完畢就在椅子上睡著了。對霍·阿卡蒂奧第二來說,這樣的查問也是一種啟示,神父問他是否跟女人幹過壞事時,他並不覺得奇怪,他老實地回答說“沒有”;但是問他是否跟牲畜幹過壞事,他就感到大惑不解了。這孩子在五月裡的第一個星期五接受了聖餐,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就跑去找患病的教堂工友佩特羅里奧解釋;這人是住在鐘樓裡的,聽說他以蝙蝠充飢,佩特羅里奧回答他說:“有些浪蕩的基督徒是跟母驢幹這類事兒的。”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他就繼續提出許多問題,使得佩特羅里奧終於失去了耐心。
“我自己是每個星期二晚上都要去的,”他坦白說,“如果你答應不告訴任何人,下星期二我就帶你去。”
果然,下星期二,佩特羅里奧拿著一隻小木凳,從鐘樓上下來了(在這以前,誰也不知道小木凳有這種用處),並且把霍.阿卡蒂奧第二領到最近的一個畜欄,小夥子那樣喜歡這種夜襲,以致很長一段時間沒去卡塔林諾遊藝場。他成了一個飼養鬥雞的專家,“把這些雞拿到別處去吧,”他第一次把良種鬥雞帶到家裡的時候,烏蘇娜向他下了命令。“這些雞給咱們家的痛苦已經夠多了,不准你再把它們帶回來。”霍·阿卡蒂奧第二沒有爭辯就帶走了自己的鬥雞,但他繼續在祖母皮拉·苔列娜家裡飼養,祖母為了把孫子留在自己身邊,給了他一切方便。很快,他在鬥雞場上成功地運用了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救他的伎倆,撈到了不少錢,不僅夠他補充雞舍,而且可以滿足他享樂的需要。烏蘇娜拿霍·阿卡蒂奧第二跟他的兄弟相比,怎麼也弄不明白,兒童時代兩個一模一樣的孿生子竟會變成這樣不同的人。她的困惑沒有延續多久,因為奧雷連諾第二很快地表現了懶惰和放蕩的傾向。當他關在梅爾加德斯房間裡的時候,他是個閉門深思的人,象奧雷連諾上校年輕時一樣。但在尼蘭德協定簽訂之前不久,一件偶然的事使他離開了僻靜的斗室,面對現實生活了。有一次,一個出售手風琴彩票的女人,突然十分親熱地招呼他。他並不覺得奇怪,因為人家經常把他錯看成他的兄弟,但是,她想用哭泣來使他心軟的時候,或者把他領進她的臥室的時候,他都沒有挑明她的錯誤。在這次邂逅之後,她拼命纏著他不放,甚至在彩票上弄了鬼,讓他在開彩時得到手風琴。過了兩個星期,奧雷連諾第二發現,這個女人輪流跟他和他的兄弟睡覺,把他們當成了一個人,但他並沒有講明關係,反而竭力隱瞞真情,讓這種情況延續下去。現在,他再也不回梅爾加德斯的房間,整天待在院子裡,學拉手風琴,把烏蘇娜的嘮叨當成耳邊風;當時由於喪事,烏蘇娜是禁止家中出現樂曲聲的,而且根本討厭手風琴,認為它是弗蘭西斯科人的後代——流浪樂師的樂器。然而,奧雷連諾第二終於成了個手風琴能手,即使有了妻子和孩子之後,他仍然愛拉手風琴,他是馬孔多最受尊敬的人物之一。
在兩個月中,奧雷連諾第二都跟他兄弟共同佔有這個女人。他注意兄弟的行蹤,攪亂兄弟的計劃,相信當天夜裡兄弟不會去找共同的情人,他才到她那兒去。一天早晨,他發現自己得了病。過了兩天,他遇見兄弟站在浴室裡,腦袋靠在牆上,渾身出汗,熱淚盈眶;於是,奧雷連諾第二什麼都明白了。他的兄弟坦白說,他使那個女人染上了她所謂的花柳病,被她攆出來了。他還說皮拉·苔列娜打算給他醫治。奧雷連諾第二開始悄悄地用高錳酸鉀熱水洗澡,而且服用各種利尿劑。經過三個月隱秘的痛苦,兄弟倆都痊癒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再也沒跟那個女人見面。奧雷連諾第二卻得到她的諒解,一直到死都跟她在一起。
她的名字叫佩特娜·柯特。她是戰爭時期跟一個萍水相逢的丈夫來到馬孔多的;丈夫靠賣彩票過活,丈夫死後,她繼續經營他的生意。這是個整潔、年輕的混血兒,有一對淡黃色的杏仁眼,這兩隻眼睛在她臉上增添了豹子似的兇猛神情,但她卻有寬厚的心腸和真正的情場本領。烏蘇娜知道霍·阿卡蒂奧第二正在飼養鬥雞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卻在情婦囂鬧的酒宴上拉手風琴,她羞愧得差點兒瘋了。這對孿生子似乎在自己身上集中了家旅的一切缺點,而沒繼承家族的一點美德。烏蘇娜拿定主意,在她的家族中,誰也不準再叫奧雷連諾和霍·阿卡蒂奧了。然而,奧雷連諾第二的頭生子出世時,她卻沒敢反對這個父親的意願。
“我同意。”烏蘇娜說,“但是有個條件:得由我來撫養他。”
儘管烏蘇娜已滿一百歲,她的眼睛由於白內障快要失明瞭,但她仍有充沛的精力、嚴謹的性格和清醒的頭腦。她相信,撫養孩子是誰也比不上她的,她能使孩子成為一個有美德的人——這個人將恢復家族的威望,根本就不知道戰爭、鬥雞、壞女人和胡思亂想;照烏蘇娜看來,這是使她家族衰敗的四大禍害。“這會是個神父,”她莊嚴地說。“如果上帝延長我的壽命,我會看見他當上教皇。”她的話不僅在臥室裡引起笑聲,而且在整座宅子裡引起鬨堂大笑,因為這一天宅子裡擠滿了奧雷連諾第二的一幫鬧喳喳的朋友。戰爭已經成為悲慘的回憶,早已忘諸腦後,現在只有香檳酒瓶塞的噗噗聲使人偶然想到了它。
“為教皇的健康乾杯!”奧雷連諾第二叫道。
客人們一齊乾杯。然後,家主拉手風琴,焰火飛上天空,慶祝的鼓聲響徹了全鎮。黎明,喝夠了酒的客人們宰了六頭牛犢,送到街上去給人群享用,這並沒有使家裡的人見怪。因為,自從奧雷連諾第二當家以來,即使沒有“教皇誕生”的正當理由,這樣的酒宴也是尋常的事。在幾年中,奧雷連諾第二沒費吹灰之力,光憑好運——家畜和家禽神奇的繁殖力,就成了沼澤地帶最富裕的居民之一。他的母馬一胎生三匹小駒,母雞一日下兩個蛋,豬玀長起膘來那麼神速,除了魔法的作用,誰也無法說明這是什麼原因。“把錢存起來吧,”烏蘇娜向輕浮的曾孫子反覆說。“這樣的好運氣是不會跟隨你一輩子的。”可是,奧雷連諾第二沒有理睬她的話。他越用香檳酒款待自己的朋友,他的牲畜越無限制地繁殖,他就越相信自己的鴻運並不取決於他的行為,而全靠他的情婦佩特娜.柯特,因為她的愛情具有激發生物繁殖的功能。他深信這是他發財致富的根源,就竭力讓佩特娜·柯特跟他的畜群離得近些;奧雷連諾第二結了婚,有了孩子,但他徵得妻子的同意,仍然繼續跟情婦相會,他象祖輩一樣長得魁梧、高大,但他具有祖輩沒有的樂觀精神和討人喜歡的魅力,所以幾乎沒有時間照料自己的家畜。他要乾的事兒就是把佩特娜·柯特帶到畜欄去,或者跟她一塊兒在牧場上騎著馬踢,讓每一隻打上他的標記的牲畜都染上醫治不好的“繁殖病”。
象他在漫長的一生中碰到的各種好事一樣,這一大筆財富來得也是突然的。戰爭還沒結束的時候,佩特娜.柯特靠賣彩票過活,而奧雷連諾第二卻不時去偷烏蘇娜的積蓄。這是一對輕浮的情人,兩人只操心一件事兒:每夜睡在一起,即使在禁忌的日子裡,也在床上玩樂到天亮。“這個女人會把你毀掉的,”烏蘇娜看見他象夢遊者似的拖著腿子回到家裡,就向他叫嚷。“她攪昏了你的腦袋,總有一天我會看見你病得打滾,就象肚子裡有一隻箍蛤蟆,”霍·阿卡蒂奧第二過了很久才發現自己有了個替身,但他無法理解兄弟為什麼那樣火熱。據他記得,佩特娜.柯特是個平平常常的女人,在床上相當疏懶,毫無魅力。可是奧雷連諾第二根本不聽烏蘇娜的嚷叫和兄弟的嘲笑,只想找個職業來跟佩特娜·柯特維持一個家,在一個發狂的夜裡跟她一塊兒死掉,並且死在她的懷裡。當奧雷連諾上校終於迷上了晚年的寧靜生活,重新打開作坊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以為製作小金魚也許是有利可圖的事。他在悶熱的房間裡一呆就是幾個小時,觀察幻想破滅的上校以難以理解的耐心給堅硬的金屬板加工,使金屬板逐漸變成了閃閃爍爍的鱗片。奧雷連諾第二覺得這個活兒挺苦,而又不斷地渴念佩特娜·柯特,過了三個星期他就從作坊裡消失了。正好這時,他帶了幾隻兔子給情婦,讓她用兔子抽彩。兔子開始以異常的速度繁殖、長大,佩特娜,柯特幾乎來不及賣掉彩票,開頭,奧雷連諾第二沒有發現令人驚訝的繁殖數量。可是鎮上的人不再過問兔子彩票的時候,有一天夜裡,他卻被牆外院子裡的鬧聲驚醒了。
“別怕,”佩特娜.柯特說,“這是兔子。”可是兩人都被牆外不停的鬧聲搞得十分苦惱,再也合不了眼。次日早晨,奧雷連諾第二打開房門,看見整個院子都擠滿了兔子——在旭日照耀下,兔毛顯得藍幽幽的。佩特娜·柯特瘋子似的哈哈大笑,忍不住跟他開玩笑。
“這些都是昨兒夜裡生的,”她說。
“我的天!”奧雷連諾第二叫道:“你為什麼不拿母牛來試一試呢?”
幾天以後,佩特娜·柯特清除了院子,拿兔子換成一頭母牛;過了兩個月,這頭母牛一胎生了三頭牛犢。一切就從這兒開了頭。眨眼間,奧雷連諾第二就成了牧場和畜群的主人,幾乎來不及擴充馬廄和擠得滿滿的豬圈,這極度的繁榮象是一場夢,甚至使他放聲大笑起來,他不得不用古怪的舉動來表露自己的愉快。“多生一些吧,母牛,生命短促呀!”他喊叫起來。烏蘇娜懷疑她的曾孫子是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也許當了小偷,或者盜竊了別人的牲畜:每一次,她看見他打開香濱酒瓶,光是為了拿泡沫澆在自己頭上取樂,她就向他叫嚷,斥責他浪費。烏蘇娜的責難使他不能忍受,有一天黎明,他神氣活現地回到家裡,拿著一箱鈔票、一罐漿糊和一把刷子,高聲地唱著弗蘭西斯科人的古老歌曲,把整座房子——裡裡外外和上上下下——都糊上每張一比索的鈔票。自從搬進自動鋼琴之後,這座舊房子一直是刷成白色的,現在卻古里古怪的象座清真寺了,烏蘇娜和家中的人氣得直嚷,擠滿街道的人大聲地歡呼這種極度的浪費,這時奧雷連諾第二已把所有的地方——從房屋正面到廚房,包括浴室和臥室——裱糊完畢,把剩下的鈔票扔到院裡。
“現在,”他最後說,“我希望這座房子裡的人再也不會向我提到錢的事啦。”
事情就是這樣。烏蘇娜叫人從牆上揭下粘著一塊塊灰泥的鈔票,重新把房子刷成白色。“我的上帝,”烏蘇娜禱告起來,“讓我們變得象從前建村時那麼窮吧,免得我們因為浪費在陰間受到懲罰。”她的禱告得到相反的回答。在戰爭結束之前,不知是誰把聖約瑟的一尊大石膏像拿到了這兒,這塑像被一個工人魯莽地一撞,就摔在地上粉碎了。石膏像內裝滿了金幣。誰也記不起這尊與真人一般大的聖像是誰拿到這兒的。“三個男人把它帶來的,”阿瑪蘭塔說明。“他們要求我們讓它留在這兒,等候雨季過去;我告訴他們把它放在角落裡誰也不會碰著的地方;他們小心地把它放在那兒,就一直留在那兒了,因為誰也沒有回來取走。”
後來,烏蘇娜曾在聖像面前點起蠟燭,頂禮膜拜:無疑地,她崇拜的不是聖人,而是將近兩百公斤黃金。隨後發現自己下意識地褻讀了聖人,她就更加難過了。隨即,她從地上收集了一大堆金幣,把它們放進三條口袋,埋在秘密的地方,以為那三個陌生人遲早會來取走。多年以後,在她衰老不堪的困難時期,許多外地人來到她的家裡,她總要向他們打聽,他們曾否在戰爭年代把聖約瑟的石膏像放在這兒,說是雨季過了就來取走。
在那些日子裡,這一類使馬蘇娜操心的事是很平常的。馬孔多象神話一樣繁榮起來。建村者的土房已經換成了磚房,有遮擋太陽的百葉窗,還有洋灰地,這些都有助於忍受下午兩點的煥熱。能夠使人想起從前霍·阿·布恩蒂亞建立的村子的,只有那些落淌塵土的杏樹(這些杏樹註定要經受最嚴峻的考驗),還有那清澈的河流。霍·阿卡蒂奧第二打算清理河床,在這條河上開闢航道的時候,石匠們瘋狂的鰓子已把河裡史前巨蛋似的石頭砸得粉碎。霍·阿卡蒂奧第二的打算本來是狂妄的夢想,只能跟霍·阿·布恩蒂亞的幻想相比。可是霍·阿卡蒂奧第二突然心血來潮,輕率地堅持自己的計劃。在那以前,他是從來沒有想入非非的,除了跟佩特娜·柯特短時間的豔遇,他甚至沒有邂逅過其他女人。烏蘇娜經常認為,在布恩蒂亞家族的整個歷史上,這個曾孫子是它所有後代中最沒出總的一個,就連在鬥雞場上也出不了風頭,可是有一次,奧雷連諾上校向霍.阿卡蒂奧第二談到了在離海十二公里的地方擱淺的西班牙大帆船,他在戰爭年代曾經親眼見過它那燒成木炭的船骨。這個早就認為是虛構的故事,對霍·阿卡蒂奧第二卻是個啟示,他拍賣了自己的公雞,臨時僱了一些工人,購置了工具,就開始空前未有的工程:砸碎石頭,挖掘河道,清除暗礁,甚至平整險灘。“這些我都背熟啦,”烏蘇娜叫嚷。“時光好象在打圈子,我們又回到了開始的時候。”霍·阿卡蒂奧第二認為河流可以通航的時候,他就把自己的計劃詳細地告訴了兄弟,奧雷連諾第二給了他實現計劃所需的錢。在這以後,霍.阿卡蒂奧第二長久消失了蹤影。馬孔多的人已經在說,買船計劃不過是花招,目的是從兄弟身上騙些錢去揮霍,但是突然傳說一艘古怪的輪船正在駛近馬孔多。馬孔多的居民早已忘了霍·阿·布恩蒂亞的偉大創舉,這時卻奔到河邊,難以置信地望著一艘正在靠岸的輪船——這是停泊在馬孔多鎮的第一艘也是最後一艘輪船。但這不過是巴里薩木紮成的木筏,由二十個男人在岸上用粗繩拖著前進,霍·阿卡蒂奧第二笑盈盈地站在木筏前頭,指揮這種複雜的機械動作。跟他一塊兒來的還有一大群漂亮的法國藝妓:她們拿花花綠綠的陽傘遮住灼熱的陽光,肩上是華麗的絲綢披巾,臉上搽著胭脂和香粉,發上插著鮮花,手上戴著金手鐲,牙齒嵌著鑽石。巴里薩木筏是霍.阿卡蒂奧第二能夠逆流而上帶到馬孔多來的唯一的航行工具,並且僅有這麼一次;然而,他決不承認他的計劃遭到了失敗,相反地,甚至宣稱自己的行動是人類意志對自然力的偉大勝利。他跟兄弟算清了賬,每天又去操心他的鬥雞了。這次失敗的創舉唯一留下來的,是法國藝妓帶到馬孔多的新的生活氣息,她們那種出色的技藝改變了傳統的愛情方式。她們宣傳的“社會福利”思想正在排除卡塔林諾遊藝場,並且把僻靜的小街變成了熱鬧的市場,市場上吊著中國燈籠,手風琴手奏著悒鬱的樂曲。正是這些法國女郎發起了血腥的狂歡節,一連三天使整個馬孔多陷入了瘋狂的狀態,也給奧雷連諾第二提供了認識菲蘭達.德卡皮奧的機會。
俏姑娘雷麥黛絲被選為聯歡節女王。曾孫女的動人之美是使烏蘇娜不寒而慄的,可她無法阻止大家的推選。在這以前,需要去做彌撒的時候,她才讓俏姑娘雷麥黛絲跟阿瑪蘭塔一塊兒上街,而且有個條件:姑娘必須用黑色面紗遮住面孔。那些邪惡之徒經常假裝神父,在卡塔林諾遊藝場裡做褻瀆神靈的彌撒,他們上教堂去就是為了看看俏姑娘雷麥黛絲的面孔,哪怕看上一眼也好,因為她那神話般的姿色是整個沼澤地帶的人有口皆碑的,大家談起她的美貌來都異常興奮。但是,好奇的人要看見這張面孔就得長久等待機會,而他們最好不要等待這樣的機會,因為大多數人見了這張面孔就無法安心地睡覺了。有個外來的紳士是達到了這一願望的,但他卻陷入了淒涼和痛苦的絕望境地,永遠失去了安寧,而且幾年以後在軌道上睡著了,競被夜行的列車碾得粉碎。最初,他穿著綠色絲絨衣服和繡花背心出現在教堂裡的時候,誰也不懷疑他是受到俏姑娘雷麥黛絲魅力的誘惑,從很遠的地方來的,甚至是從另一個國家來的。他是那麼漂亮、端莊,一舉一動都是那麼文雅、尊嚴,皮埃特羅·克列斯比跟他相比簡直是個不足月的嬰兒。許多女人一面嫉妒地微笑,一面嘰哩咕嚕地說,他倒應當用黑麵紗把臉遮上。他沒跟馬孔多的任何人說話。星期天早晨,他象童話裡的王子似的,騎著一匹銀蹬絨鞍的駿馬來到馬孔多,彌撒一完就離開了市鎮。
他第一次走進教堂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人們認為,他和俏姑娘雷麥黛絲之間開始了無聲的、緊張的決鬥,簽訂了秘密條約,出現了致命的競賽,結局不僅是愛情,而且是死亡。在第六個星期天,這青年紳士拿著一朵黃玫瑰來到教堂裡。他照舊站著聽彌撒,彌撒結束之後,就去攔住俏姑娘雷麥黛絲,向她獻上玫瑰。姑娘彷彿正在等候這個禮品似的,十分自然地接過花兒,片刻間微微撩起面紗,向陌生人嫣然一笑表示感謝。這就是她所做的一切。然而,不僅對他,而且對所有不幸在場的男人,這一瞬間都是永遠難忘的。
自此以後,青年紳士就帶了一個樂隊來到她的窗下,有時一直演奏到天亮。奧雷連諾第二是布恩蒂亞家中唯一衷心同情他的人,試圖讓他放棄痴心妄想。”不要白白浪費時間了,”有一天夜裡他向年輕的紳士說。“這個家庭的女人比母驢還犟。”他向陌生人表示友好,請他痛飲香檳酒,想要讓他明白布恩蒂亞家的女人都是鐵石心腸,可是始終未能說服他。奧雷連諾上校被這種沒完沒了的夜間音樂會攪得十分惱火,就恐嚇年輕的紳士,說要用手槍治療他的痛苦。可是,什麼也不能促使他放棄自己的打算,除非到了完全絕望的地步。於是,他從一個衣冠楚楚、溫文爾雅的青年變成了一個衣衫破爛、骯裡骯髒的人。聽說,在他那遙遠的國度裡,他放棄了權勢和財富,雖然實際上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世。現在,他喜歡惹事生非、尋釁鬥毆、狂喝濫飲,天亮時總在卡塔林諾遊藝場裡。他的悲劇中最慘痛的是,即使當他打扮得象個王子出現在教堂裡的時候,俏姑娘雷麥黛絲實際上也沒瞧上他。她接受他的黃玫瑰時毫無一點嬌態,只是對他異常的舉動感到有趣,而她撩起面紗只是為了看清他的面孔,根本不是為了拿自己的臉蛋兒讓他欣賞。
其實,俏姑娘雷麥黛絲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在她脫離兒童時代之後很久,聖索菲婭·德拉佩德還得給她洗澡、穿衣服;即使在她自己能夠料理這些事兒的時候,仍要盯住她,免得她用塗抹了自己的糞便的棍兒在牆上畫小動物。到二十歲時,她還沒學會讀書寫字,還不會使用餐具,而且赤身露體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她的天性是反對一切規矩的。年輕的軍官——衛隊長向她求愛時,她拒絕了他,只是因為她對他的輕率感到奇怪。“瞧這個傻瓜,”她向阿瑪蘭塔說。“他說他要為我死,難道我患了絞腸痧不成?”發現這軍官真的死在她的窗下時,俏姑娘雷麥黛絲證實了自己的第一個印象。
“你瞧,”她說,“一個十足的傻瓜。”
彷彿有一種超自然的洞察力使她能夠撇開一切表面現象,看見事物的本質。這起碼是奧雷連諾上校的認識。在他看來,俏姑娘雷麥黛絲決不是別人所謂的呆子,而是相反的人。“她好象經歷過二十年戰爭,”他喜歡這麼說。烏蘇娜也感謝上帝賜給她家裡一個特別純潔的人,但曾孫女的姿色卻使她焦心,她覺得這種姿色不是優點,而是缺點——是她那天真純樸中坑人的鬼圈套。因此,烏蘇娜希望俏姑娘雷麥黛絲遠離人群,不受塵世的誘惑,其實她不知道,俏姑娘雷麥黛絲甚至還在娘肚子裡時就有了防禦任何“傳染病”的能力。烏蘇娜不能容忍別人把她的曾孫女選為魔鬼集會——所謂“狂歡節”——美的女王、可是,奧雷連諾第二熱望扮一隻老虎,就把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邀到家裡,請他向烏蘇娜解釋,狂歡節並不象她認為的是異教徒的節日,而是天主教尊崇的民間習俗。神父終於說服了她,她才勉強同意了這樣的加冕。
俏姑娘雷麥黛絲將要成為節日女工的消息,幾小時就傳遍了沼澤地帶,傳到了還不知道這個姑娘超凡之美的遙遠地區,使得那些認為布恩蒂亞家族仍然是叛亂象徵的人惴惴不安。他們的不安是沒有根據的。如果這時誰可以叫做良民,那就是這個衰老、絕望的奧雷連諾上校,他逐漸失去了跟現實生活的聯繫。他把自己關在作坊裡,跟外界唯一的接觸就是出售小金魚。在停戰的最初幾天派來監視他家的士兵中,有一個人曾經留在他家中,這個人經常拿著小金魚到沼澤地帶的村鎮去賣,然後帶著金幣和消息回來。他說,保守黨政府在自由黨支持下,準備修訂曆書,以便每屆總統都能掌權一百年。他還說,政府終於跟教廷簽訂了條約,羅馬派來了一位紅衣主教,他的教冠嵌滿了鑽石,他的寶座是純金作成的;自由黨部長們跪在主教面前,吻著他的寶石戒指拍照;在首都巡迴演出的西班牙劇團一名女主角,在化妝室裡被一夥戴著面罩的強盜搶走了,第二天——星期日——早晨竟在共和國總統的夏宮裡跳裸體別跟我談政治,”上校回答他。“咱們的事就是賣金魚。”上校一點也不想知道國內的局勢,光是呆在自己的作坊裡,靠小金魚發財。這個消息傳到烏蘇娜耳裡,她卻笑了起來。她那很講實際的頭腦,簡直無法理解上校的生意有什麼意義,因為他把金魚換成金幣,然後又把金幣變成金魚,就這樣沒完沒了,賣得越多,活兒就幹得越多,繼續保持這種惡性循環。其實,奧雷連諾上校感到興趣的不是生意,而是工作。把鱗片連接起來,將小紅寶石嵌入眼眶,精琢魚鰓,安裝魚尾,這些事情需要他全神貫注,他就沒有一點空閒時間去回想戰爭以及戰爭的空虛了。首飾技術的精細程度要求他集中注意力,以致在短時期內,奧雷連諾上校比整個戰爭年代還衰老得快;由於長時間坐著幹活,他的背駝了,由於精雕細琢的工作,他的視力弱了,但他卻得到了心靈的寧靜。奧雷連諾上校最後一次涉及與戰爭有關的問題,是自由黨和保守黨的一群老兵來找他的時候,他們要求他幫助弄到政府許諾的終身養老金,因為此種養老金的批准事宜始終沒有進展,”忘掉它吧,”奧雷連諾上校說。“你們看:我就放棄了養老金,免得為了盼它而苦惱到死。”起初,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每天黃昏都來看他,兩人坐在當街的門口,閒聊往事。可是,阿瑪蘭塔卻忍受不了這個睏倦的人在她心裡激起的回憶,他那不斷擴大的禿頂已經把他推到早衰的深淵,她毫無道理地蔑視他;後來,除了特殊情況,格林列爾多就不來了,終於完全消失了——癱瘓了。奧雷連諾上校沉默、孤僻,對於家中新的生活氣息無動於衷;他逐漸明白,安度晚年的秘訣不是別的,而是跟孤獨簽訂體面的協議。每天,他總是昏迷似的睡了一陣之後,早晨五點起床,照例在廚房裡喝一杯黑咖啡,就整天關在作坊裡,到了下午四點才拖著一條小凳子走過長廊,既沒看看火紅的玫瑰花叢,也沒注意落日的霞光,更沒理睬阿瑪蘭塔傲慢的樣幾;她那由於苦悶發出的嘆息,在黃昏將臨的沉寂中,彷彿鍋裡的沸水十分清晰的聲響,然後,奧雷連諾上校就坐在臨街的門口,直到蚊子向他撲來的時候,有一次,一個過路的人大膽地打破了他的孤寂。
“你在作何貴幹呀,上校?”
“在這兒坐坐,”他回答。“等候我的送葬隊伍過去。”
可見,由於俏姑娘雷麥黛絲的加冕,奧雷連諾的名字雖然重新出現在大家嘴裡,但這種情況引起的不安卻是沒有現實根據的,然而許多人卻持另外的看法。馬孔多的居民們不知道臨頭的悲劇,都興高采烈地糜集在市鎮廣場上。狂歡節的熱勁兒已經達到了高xdx潮,奧雷連諾第二終於如願地扮成了一隻老虎,在亂嘈嘈的人群中行進,吼叫得聲音都啞了;這時,從沼澤地伸來的道路上突然出現了一大群化裝的人:他們用金光閃閃的轎子抬著一個無比美麗的女人。馬孔多的居民們一下子摘掉了自己的面具,竭力想看清這個光耀奪目的女人。她戴著綠寶石王冠,披著貂皮斗篷,彷彿真正擁有合法的權力,而不止是一個用金屬片和皺紙假扮的女王,不少的人相當敏銳,懷疑這是一個詭計。然而,奧雷連諾第二立即克服了自己的慌亂:他宣佈新來的人為貴賓,並且以所羅門王的智慧把俏姑娘雷麥黛絲和冒充的女王放在同一個臺座上。到了半夜,扮成貝都英人(注:阿拉伯遊牧民族)的外來者參回了狂歡,甚至用壯觀的焰火和雜技表演豐富了遊藝節目,他們的表演使得大家想起了早已忘卻的吉卜賽人的高超技藝。忽然,在狂歡的高xdx潮中有人打破了脆弱的平衡。
“自由黨萬歲,”這人叫道。“奧雷連諾上校萬歲!”
槍彈的閃光遮沒了焰火的光彩,恐怖的叫聲壓倒了音樂,狂歡變成了混亂,多年以後人們還說,那個冒牌女王的衛隊其實是一小隊正規軍,在貝都英人華麗的斗篷裡面藏著政府發給的卡賓槍。政府在一道特別通告中否定了這一指責,並且答應對這一流血事件進行徹底的調查。可是真相始終未弄清楚。普遍的說法是,女王的衛隊沒有受到任何挑釁,就在隊長的暗示下展開戰鬥隊形,向人群無情地開火。恢復平靜以後,鎮上已經沒有一個假扮的貝都英人,廣場上卻躺著死者和傷者:九個小丑、四個哥倫比亞人、十六個紙牌老K、一個魔鬼、三個樂師、兩個法國紳士和三個日本皇后(注:這些都是化裝的人物)。在一片混亂中,霍·阿卡蒂奧第二設法救出了俏姑娘雷麥黛絲,而奧雷連諾第二卻把冒牌女王抱回家中,她的衣服已經撕破,貂皮斗篷沾滿了血。她叫菲蘭達.德卡皮奧,是從全國五千名最美的女人中選出的頭號美女,他們答應宣佈她為馬達加斯加女王,就送她到馬孔多來了。烏蘇娜照顧她就象照顧親生女兒一樣。鎮上的人不僅沒有懷疑她的清白無辜,反而同情她的天真。大屠殺之後過了六個月,當傷者已經康復、公墓上最後的花朵已經枯萎時,奧雷連諾第二就到一個遙遠的城市去找菲蘭達·德卡皮奧,因為她是跟她父親住在那兒的。隨後,他把她帶到了馬孔多,舉行了整整二十天的熱鬧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