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夭。有時,它彷彿停息了,居民們就象久病初愈那樣滿臉笑容,穿上整齊的衣服,準備慶祝睛天的來臨;但在這樣的間隙之後,雨卻更猛,大家很快也就習慣了。隆隆的雷聲響徹了天空,狂烈的北風向馬孔多襲來,掀開了屋頂,颳倒了牆垣,連根拔起了種植園最後剩下的幾棵香蕉樹。但是,猶如烏蘇娜這些日子經常想起的失眠症流行時期那樣,災難本身也能對付苦悶。在跟無所事事進行鬥爭的人當中,奧雷連諾第二是最頑強的一個。那天晚上,為了一點兒小事,他順便來到菲蘭達家裡,正巧碰上了布勞恩先生話說不吉利招來的狂風暴雨。菲蘭達在壁櫥裡找到一把破傘,打算拿給丈夫。“用不著雨傘,”奧雷連諾第二說。“我要在這兒等到雨停。”當然,這句話不能認為是不可違背的誓言,然而奧雷連諾第二打算堅決履行自己的諾言,他的衣服是在佩特娜·柯特家裡的,每三天他都脫下身上的衣服.光是穿著短褲,等著把衣服洗乾淨。他怕閒得無聊,開始修理家中需要修理的許多東西。他配好了門上的鉸鏈,在鎖上塗了油,擰緊了門閂的螺釘,矯正了房門的側柱。在幾個月中都可以看見,他腋下挾著一個工具箱(這個工具箱大概是霍·阿·布恩蒂亞在世時吉卜賽人留下的),在房子裡忙未忙去,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由於體力勞動呢,還是由於極度的憂悶,或者由於不得不節慾——他的肚子逐漸癟了,象個空扁的皮酒囊;他那大烏龜似的傻里傻氣的嘴臉,失去了原來的紫紅色;雙下巴也消失了;奧雷連諾第二終於瘦得那麼厲害,能夠自個兒繫鞋帶了。看見他一鼓作氣地修理門閂,拆散掛鐘,菲蘭達就懷疑丈夫是否也染上了瞎折騰的惡習,象奧雷連諾上校做他的金魚,象阿瑪蘭塔縫她的鈕釦和殮衣,象霍·阿卡蒂奧第二看他的羊皮紙手稿,象烏蘇娜反覆嘮叨她的往事。但是事情並非如此。原因只是暴雨把一切都攪亂了,甚至不會孕育的機器,如果三天不擦一次油,齒輪之間也會開出花朵;錦緞繡品的絲絨也會生鏽;溼衣服也會長出番紅花顏色的水草。空氣充滿了水分,魚兒可以經過敞開的房門鑽進屋子,穿過房間,游出窗子。有一天早晨烏蘇娜醒來,感到非常虛弱——臨終的預兆——,本來已經要求把她放上擔架,抬到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那兒去,可是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立即發現,老太婆的整個背上都佈滿了水蛭。她就用一根燃燒著的木頭燒灼它們,把它們一個一個地除掉,免得它們吸乾烏蘇娜最後剩下的血。這就不得不挖一條水溝,排出屋裡的水,消除屋裡的癩蛤模和蝸牛,然後才能弄乾地面,搬走床腳下面的磚頭,穿著鞋子走動。奧雷連諾第二忙於許多需要他注意的小事,沒有察覺自己漸漸老了,可是有一天晚上,他一動動地坐在搖椅裡,望著早臨的夜色,想著佩特娜.柯特,雖未感到任何激動,卻突然覺得自己老了。看來,沒有什麼妨礙他回到菲蘭達索然寡昧的懷抱(她雖上了年紀,姿容倒更煥發了),可是雨水沖掉了他的一切慾望,使他象個吃得過飽的人那樣平平靜靜。從前,在這種延續整整一年的雨中,他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他一想到此就不禁一笑。在香蕉公司推廣鋅板屋頂之前很久,他是第一個把鋅板帶到馬孔多的。他把它們弄來,就是為了給佩特娜·柯特蓋屋頂,因為聽到雨水澆到屋頂的響聲,他就覺得跟她親親熱熱特別舒服。然而,即使憶起青年時代那些荒唐怪誕的事兒,奧雷連諾第二也無動於衷,好象他在最後一次放蕩時已經發洩完了自己的情慾,現在想起過去的快活就沒有苦惱和懊悔了。乍一看來,雨終於使他能夠安靜地坐”下來,悠閒地左右思量,但是裝著注油器和平口鉗的箱子卻使他過遲地想到了那些有益的事情,那些事情是他能做而未做的。但是情況並不如此。奧雷連諾第二喜歡舒適的家庭生活,既不是由於回憶起往事,也不是由於痛苦的生活經歷。他對家庭生活的喜愛是在雨中產生的,是很久以前的童年時代產生的,當時他曾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裡閱讀神話故事,那些故事談到了飛毯,談到了吞下整隻整隻輪船和乘員的鯨魚。有一天,因為菲蘭達的疏忽,小奧雷連諾溜到了氏廊上。奧雷連諾第二立即認出這小孩兒是他的孫子。他給他理髮,幫他穿衣服.叫他不要怕人;不久之後,誰也不懷疑這是布恩蒂亞家中合法的孩子了,他具有這家人的共同特點:突出的顴骨,驚異的眼神,孤僻的模樣兒。菲蘭達從此也就放心了。她早就想剋制驕做,可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因為她越考慮解決辦法,就越覺得這些辦法不合適。如果她知道奧雷連諾第二會用祖父的寬厚態度對待意外的孫子,她就不會採取各種搪塞和拖延的花招,一年前就會放棄把親骨肉弄死的打算了。這時,阿瑪蘭塔·烏蘇娜的乳齒已經換成恆齒,侄兒成了她悶倦的下雨時刻用來消遣的活玩具。奧雷連諾第二有一次想起,在梅梅昔日的臥室裡,扔著大家忘記了的英國百科全書。他開始讓孩子們看圖畫:起初是動物畫,然後是地圖、其他國家的風景畫以及名人的肖像。奧雷連諾第二不懂英語,勉強能夠認出的只是最有名的城市和最著名的人物,囚此他不得不自己想出一些名字和說法,來滿足孩子們無限的好奇心。
菲蘭達真的相信,天一放晴,她的丈夫準會回到恰婦那兒去。開頭,她生怕他試圖鑽進她自己的臥寶:如果他鑽了進來,她就得羞澀地向他解釋,在阿瑪蘭塔·烏蘇娜出生以後,她已失去了夫妻生活的能力。這種恐懼也成了菲蘭達跟沒有見過的醫生加緊通信的原因,由於郵務工作遭到阻礙,她和他們的通信是經常中斷的。在最初幾個月裡,暴風雨造成了幾次鐵道事故,菲蘭達從沒有見過的醫生的信中知道,她的幾封信都沒送到收信地點。隨後,跟陌生醫生的聯繫終於斷了,她憂認真考慮是不是戴上她大夫在血腥的狂歡節戴過的老虎面具,化名去找香蕉公司的醫生診治。可是,有一個經常把暴雨中的不幸消息帶到她家來的女人告訴她,香蕉公司已把門診所遷到無雨的地方去了。於是菲蘭達只好放棄自己的希望,聽天由命,等候雨停和郵務恢復正常,這時她就用土方土藥治療自己的暗疾,因為她寧死也不讓自己落到最後留在馬孔多的一個醫生手裡,那醫生是個有點古怪的法國人,象馬或驢一樣用草充飢。她跟烏蘇娜親近起來,希望從老太婆那兒探出什麼救命藥方。可是菲蘭達有一種拐彎抹角的習慣,不願直呼事物的名稱,她把原因換成了結果,說是因為太熱,所以出血。這樣,她就覺得自己的病不太可羞了。烏蘇娜很有道理地診斷說,病不在肚子裡,而在胃裡,勸她服用甘汞。其他任何一個沒有反常差恥心的女人,都不會覺得這種疾病對自己有什麼可恥,而菲蘭達卻不是這樣。如果不是這種病症,如果她的信函沒有遺失,她眈不會理睬纏綿的雨了,因為她度過的一生終歸象是窗外的滂沱大雨。她沒改變用餐的時間,也沒放棄自己的任何習慣。別人在桌於腳下墊上磚頭,將椅子放在厚木板上,免得吃飯時弄溼了腳,菲蘭達照舊鋪上荷蘭桌布,擺上中國餐具,晚餐之前點上枝形燭臺的蠟燭,因為她以為自然災害不能作為破壞常規的藉口。家裡的任何人都沒上街。如果菲蘭達能夠做到的話,她在大雨開始之前很久就會把所有的房門永遠關上,岡為照她看來,房門發明出來就是為了關閉的,而對街上的事感到興趣的只是那些妓女。但是,聽說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的送葬隊伍經過房屋前面,第一個撲到窗口去的就是她:但是,通過半開的窗子看見的景象使得菲蘭達難過到了那種程度,以至許多個月以後她還在懊悔自己一時的脆弱。
悽清的送葬隊伍是難以想象的。棺材放在一輛普通半車上,上面用香蕉葉搭了個篷頂,雨水不斷地落下,車輪經常陷在泥裡,篷頂勉強沒垮。一股股悲涼的南水掉到蓋著棺材的旗幟上,把旗幟都浸得透溼了;這是一面佈滿硝煙和血跡的戰鬥旗幟,更加榮耀的老軍人是不會要它的,棺材上放著一把銀絲和銅絲穗子的軍刀,從前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為了空手走進阿瑪蘭塔的縫紉室,掛在客廳衣架上的就是這把軍刀。棺材後面,在泥漿裡啪嗆啪噠走著的,是在尼蘭德投降以後活下來的最後幾名老軍人,他們卷著褲腿,有的甚至光著腳,一隻手拄著蘆葦杆,另一隻手拿著雨水淋得變了色的紙花圈。這象是幽靈的隊伍。在仍以奧雷連諾上校命名的街上,他們好象按照口令一樣齊步走過,掉頭看了看上校的房子,然後拐過街角,到了廣場——在這兒他們不得不請人幫忙,因為臨時搭成的柩車陷在泥裡了。烏蘇娜要求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扶她到門邊去。誰也不能懷疑她看見了什麼,因為她那麼注意地望著送葬隊伍,柩車在泥坑裡左右搖晃,她象報告佳音的天使民一樣伸出的一隻手也左右揮動。
“再見吧,格林列爾多,我的孩子,”烏蘇娜叫了一聲。“向咱們的人轉達我的問候吧,並且告訴他們,天一晴我就要去看望他們了。”
奧雷連諾第二把為祖母扶回床上,用往常那種不禮貌的態度問她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那是真的,”烏蘇娜回答。“雨一停,我就要去了。”
淹沒街道的泥流引起了奧雷連諾第二的不安。他終於擔心起自己的牲畜,把一塊油布披在頭上,就到佩特娜·柯特家裡去了。佩特娜.柯特站在院裡齊腰深的水中,正在推動一匹死馬。奧雷連諾第二拿著一根木棍幫助她。脹鼓鼓的巨大屍體象鐘擺一樣晃晃蕩蕩,立亥就被泥流捲走了。大雨剛一開始,佩特娜.柯特就在清除院子裡死了的牲畜。最初幾個星期,她曾捎信給奧雷連諾第二,要他迅速採取什麼措施,可他回答說,不必著急,情況並不那麼壞,雨一停,他就想辦法。佩特娜·柯特又請人告訴他,牧場給淹沒了,牲口都跑到山裡去了,它們在那兒沒有吃的,還會被豹於吃掉,或者病死。“甭擔心,”奧雷連諾第二回答她。“只要雨停,其他的牲畜又會生下來了。”在佩特娜.柯特眼前,牲畜成群死去,她好不容易才把陷在泥淖裡的剁成了塊。她束手無策地望著洪水無情地消滅了她的財產--以前被認為是馬孔多最可靠的財產,現在剩下的只是臭氣了。當奧雷連諾第二終於決定去看看那裡的情況時,他在畜欄的廢墟里僅僅發現了一匹死馬和一匹衰竭的騾子。佩特娜·柯特見他來了,既沒表示驚訝,也沒表示高興或怨恨,,光是譏笑了一聲。
“歡迎光臨!”佩特娜·柯特說。睡得好嗎?”也沒有人問過她,哪怕出於禮貌,她為什麼那麼蒼白,醒來以後她的眼睛下面為什麼會有青紫斑,當然羅,儘管她沒指望這家人的任何照顧,歸根到底,他們總把她看做是一個障礙,看做是從爐灶上取下熱鍋的一塊破布,看做是一個亂、塗牆壁的蠢貨,這家人總是背地裡說她的壞話,把她叫做偽善者,叫做法利賽人(注:《新約》裡所謂的偽善者),叫做假惺惺的人,甚至阿瑪蘭塔——願她安息吧——還大聲地說,她菲蘭達是一個葷素不分的人(注:意指大齋禁忌期間也不忘男女關係的人)——仁慈的上帝,這是什麼話啊——她服從上帝的意志,屈辱地忍受了一切,可是她再也不能忍耐了,因為霍·阿卡蒂奧第二這個混蛋說,家庭毀滅了,因為家裡放進了一個山地女人,試想一下吧,一個專橫跋扈的山地女人,——上帝啊,寬恕我的罪孽吧,——一個狗雜種的山地女人,就象政府派來屠殺工人的那幫山地人一樣——真難設想——他說的就是她菲蘭達,阿爾巴公爵的教女,名門出身的女人,總統夫婦都羨慕她,一個純種的貴族女人,她有權用十一個西班牙名字簽字,她在這個雜種的小鎮上是唯一正經的女人,擺著十六套餐具的桌子也難不倒她,而她那通姦的丈夫卻笑得要死地說,需要這麼多刀叉、匙子和茶勺的不是人,而是娛蚣,可是隻有她一個人知道,什麼時候應當送上白酒,用哪一隻手,斟在什麼杯子裡;什麼時候應當送上紅酒,用哪一隻手,斟在什麼杯子裡,那個鄉巴佬阿瑪蘭塔卻不一樣——願她安息吧,——她認為白酒是白天喝的,而紅酒是晚上喝的,她菲蘭達是唯一到過整個沿海地帶的,可以誇口說,她只能在金便盆裡撒尿,而那個可惡的共濟會會員,奧雷連諾上校——願他安息吧,——竟敢粗魯地問她,她為什麼得到了這種特權,她拉屎拉出的是不是菊花,你瞧,他竟說出這種話來,——而雷納塔呢,她自己的女兒,卻偷看她在臥室裡大便,然後說便盆確實完全是金的,上面還有許多徽記,可裡面是普通的大便,最尋常的大便,甚至比尋常的大便還糟糕——山地人的大便——你瞧,這是她自己的女兒;說實在的,她對家中其他的人從來不抱任何幻想,但是,無論如何,有權期待丈夫的一點兒尊重,因為,不管怎麼說,他是她合法的配偶,她的主子,她的保護人,按照自己的願望和上帝的意志承擔了重大的責任,把她從父母的家裡弄來,她本來在那兒無憂無慮地生活,她編織花圈不過是為了消磨時光,因為她的教父捎了一封信給她,信上是他親手簽名的,而且用他的寶石戒指蓋了個火漆印,信裡說他教女的雙手生來不是從事塵世勞動的,而是為了彈鋼琴的,然而這個無情的傢伙——她的丈夫,雖然臨行時得到過好心的勸說和警告,卻從她父母家中把她帶到這個地獄裡來,這兒熱得喘不上氣,而且她還來不及遵守齋期的節慾規定,他已經拎起他的流動衣箱和討厭的手風琴,去跟他的姘頭——那個不要臉的淫婦——住在一起了,只要看看她的屁股——也就是說,看看她扭動她那母馬似的大屁股,立刻就能知道這是個什麼貨色,是個什麼畜生,——跟她菲蘭達恰恰相反,她菲蘭達在家裡,在豬圈裡,在桌邊,在床上,都是個天生的好女人,敬畏神靈,奉公守法,順從命運,她當然不能去幹各種骯髒的事兒,能幹那些齷齪勾當的自然只有那個婊子,她象法國妓女一樣什麼都幹得出來,甚至比法國妓女惡劣一千倍,法國妓女幹得正大光明,至少還在門上掛個紅燈,可他卻對她菲蘭達忘恩負義,她菲蘭達是雷納塔.阿爾戈特夫人和菲蘭達.德卡皮奧先生唯一鍾愛的女兒,尤其她父親是個虔誠的人,真正的基督徒,獲得過“聖墓(注:耶穌的墓)勳章”;由於上帝的特殊恩惠,他們在墳墓裡不會腐爛,皮膚還會象新娘的緞子衣服那麼光潔,眼睛還會象綠寶石那麼晶瑩透亮。
“這說得不準確,”奧雷連諾第二打斷她。“人家把你父親送到這兒的時候,他已經臭得相當厲害了。”
他耐著性子聽了整整一天,最後才揭穿菲蘭達說得不準。菲蘭達什麼也沒回答,只是降低了嗓門。這天吃晚飯的時候,她那惱怒的聒噪聲把雨聲都給壓住了。奧雷連諾第二耷拉著腦袋,坐在桌邊,吃得很少,很早就到自己的臥室裡去了。第二天早餐時,菲蘭達渾身發抖,顯然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她反覆回憶過去受到的委屈,似乎已經精疲力盡。然而,奧雷連諾第二問她能不能給他一個煮熟的雞蛋時,她不只是說前一個星期就沒有雞蛋了,而且尖酸刻薄地指摘一幫男人,說他們只會把時間用來欣賞自己骯髒的肚臍眼,然後恬不知恥地要求別人把百靈鳥的心肝給他們送上桌子。奧雷連諾第二照舊和孩子們一起瀏覽百科全書裡的圖畫,可是菲蘭達假裝拾掇梅梅的臥室,其實她只想讓他聽見她嘮叨,自然羅,只有失去了最後一點羞恥心的人才會告訴天真無邪的孩子,彷彿百科全書裡有奧雷連諾上校的畫像。白天午休時刻,孩子們睡覺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坐在長廊上,可是菲蘭達又在那兒找到了他,刺激他,揶揄他,在他周圍轉來轉去,象牛虻一樣不停地轟轟嗡嗡,說了又說,家裡除了石頭什麼吃的都沒有了,而她漂亮的丈夫卻象波斯蘇丹那麼坐著,盯著下雨,因為他是個懶漢、食客、廢物、孱頭,靠女人過活已經習慣了,以為他討了約拿②的老婆,那②見《聖經》.”約拿的老婆”意即不祥的人,帶來壞運氣的人。個女人只要聽聽鯨魚的故事就滿足了。奧雷連諾第二聽菲蘭達羅唆了兩個多小時,無動於衷,象個聾子。他一直沒有打斷她的絮聒,直到傍晚才失去了耐心。她的話象鼓聲似地震動著他的腦筋。
“看在基督的面上,請你住嘴。”他央求道。
菲蘭達提高嗓門回答:“我不住嘴,”她說。“誰不願意聽我的話,就讓他滾蛋。”這下子,奧雷連諾第二按捺不住了。他慢慢地站立起來,彷彿想伸個懶腰似的,平靜而惱怒地從架子上拿起一個個秋海棠、歐洲蕨、牛至花盆,一個個地摔在地上,砸得粉碎。菲蘭達嚇壞了——她直到此刻還不明白她的氣話包含著多麼可怕的力量。奧雷連諾第二突然不可遏制地感到自由了,發狂地擊碎了玻璃櫥,從裡面拿出一個個杯盤碗盞,不慌不忙地都把它們往地上扔。他的樣兒平平靜靜,神情嚴肅、專注,而且象從前用鈔票裱糊房子那麼仔細,把波希米亞水晶玻璃器皿、手繪彩色花瓶、薔薇船美女圖、金框鏡子都往牆上砸,凡是這座房子——從客廳到儲藏室——可以砸碎的東西都在牆上砸得稀爛。最後落到他手裡的是廚房裡立著的一個大瓦罐。象炸彈爆炸一樣,這隻瓦罐轟隆一聲在院子裡砸成了無數碎片。最後,奧雷連諾第二洗了洗手,披上油布就出門去了,可是半夜以前又回來了,帶來了幾大塊青筋嶙嶙的醃肉、幾袋大米、玉米和象鼻蟲(注:可以食用的一種害蟲),還有幾串乾癟的香蕉。從這時起,家裡就不缺少吃的了。
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小奧雷連諾憶起下雨的那些年月,都覺得那是他倆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候。儘管菲蘭達禁止,他倆還是在院子的泥潭裡啪噠啪噠走著玩兒,捉到了蜥蜴就把它們肢解,並且在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注意不到的時候,悄悄地把蝴蝶翅膀上的粉末撒到鍋裡,假裝在湯裡下毒。烏蘇娜是他們最喜愛的玩具。他們拿她當做老朽的大玩偶,把她從一個角落拖到另一個角落,給她穿上花衣服,在她臉上塗抹油煙,有一次差點兒用修剪花木的剪刀扎破了她的眼睛,就象對付癲蛤蟆那樣。老太婆神志恍惚的時候,他倆特別開心。下雨的第三年,烏蘇娜腦子裡顯然真的發生了一些變化,她逐漸失去了現實感,把現時和早就過去的生活年代混在一起,傷心地號啕大哭了整整三天,哀悼一百多年前埋掉的她的曾祖母佩特羅尼娜·伊古阿蘭。她的腦海裡一切都攪亂了:她把小奧雷連諾當做是去參觀冰塊時的兒子——奧雷連諾上校,而把神學院學生霍·阿卡蒂奧錯看成她那跟吉卜賽人一起跑掉的頭生子。烏蘇娜大談特談自己的家庭,孩子們就假想出一些親戚來看望她,這些親戚不僅是許多年前去世的,而且是生活在不同時代的。她的頭髮給撒上了灰,眼睛繫上了一塊紅手絹,可她坐在床上,和親戚們在一起,感到非常高興;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小奧雷連諾細緻地描繪這些親戚,彷彿真的看見了他們似的。烏蘇娜跟自己的遠祖閒聊她出生之前的那些事情,對他們告訴她的那些消息很感興趣,跟他們一塊兒哀悼在這些想象的客人已經死後的那些親戚。孩子們很快發現,烏蘇娜極力想弄清楚一個人,那個人在戰爭時期有一次曾把聖約瑟夫的等身石膏像帶到這兒,要求存放到雨停以後就把它取走。於是,奧雷連諾第二想起了藏在什麼地方的財寶,那個地方只有烏蘇娜一個人知道,但他的一切探問和詭計都沒有奏效,因為,她在夢幻的迷宮裡瞎闖,似乎仍有足夠的理智來保守自己的秘密;她拿定了主意,誰能證明自己是財寶的真正主人,她就把秘密告訴誰。烏蘇娜是那麼機靈和固執,奧雷連諾第二試圖拿自己的一個酒友冒充財寶的主人,她便向他作了細緻的盤問,設置了許多不易覺察的陷阱,就把冒充者戳穿了。
相信烏蘇娜將把自己的秘密帶進墳墓,奧雷連諾第二就僱了一些掘土工人,好象要在庭院和後院挖排水溝似的,他自己則拿著一根鐵釺在地上打眼試探,並且用各種金屬探測器到處勘察,可是經過三個月疲勞的勘探,沒有發現任何金子似的東西。隨後,他認為紙牌比掘土工人更有眼力,就去找皮拉·苔列娜幫忙,但她向他解釋,除非烏蘇娜親手抽牌,否則任何企圖都是無用的。不過,她畢竟肯定了財寶的存在,甚至準確地說出這批財寶包括七千二百十四個金幣,是裝在三隻帆布口袋裡的,口袋上繫了銅絲,埋藏在半徑為一百二十公尺的範圍之內,烏蘇娜的床鋪就是半徑的中心。然而皮拉·苔列娜警告說,要等雨停了,連續三個六月的太陽把成堆的泥土變成了灰塵,才能弄到財寶。奧雷連諾第二覺得這些說法既玄奧又含糊,猶如鬼怪故事,於是立即決定繼續探索,雖然現在已是八月,要符合預言的條件至少還有三年,有一種情況特別使他驚異,甚至叫他莫名其妙,那就是從烏蘇娜的床鋪到後院籬垣的距離正好是一百二十公尺。菲蘭達看見奧雷連諾第二測量房間,聽到他吩咐掘土工人把溝再挖深一公尺,她就生怕她丈夫象他兄弟那樣瘋了。
他懷著一種“勘探熱”,這種“勘探熱”象他的曾祖父去尋找偉大發明時一樣,耗盡了自己最後剩下的脂肪,從前和孿生兄弟相似之處就又突出了:不僅瘦骨嶙嶙的身體,而且漫不經心的眼神和孤僻的樣兒,都象霍·阿卡蒂奧第二。他不再關心孩子們,他從頭到腳滿是汙泥,該吃飯的時候,就坐在廚房角落裡吃,而且勉強回答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偶然提出的問題。菲蘭達看見奧雷連諾第二拼命幹活(這種拼命精神是她以前在他身上沒有料到的),就把他的狂熱看做是愛好勞動,把他的黃金夢看做是忘我精神,把他的頑固看做是堅定。現在她一想起,為了使他擺脫消極狀態,在他前面說過一些刻薄話,就感到良心的譴責。可是奧雷連諾第二這時顧不上原諒與和解。他立在齊頸的枯枝敗葉和爛花莠草的泥坑裡,在花園裡不停地挖呀挖呀,最後挖到了庭院和後院,就這樣深深地挖空了長廊東邊的地基,有一天夜裡,家裡的人被地下發出的震動聲和折裂聲驚醒起來;他們以為是地震,其實是三個房間的地面塌陷了,長廊的地面出現很長的裂縫,裂縫一直到了菲蘭達的臥室。然而奧雷連諾第二並不放棄自己的勘探。儘管最後的希望破滅了,似乎只有依靠紙牌的預卜了,但他加固了搖搖欲墜的房基,用石灰漿填滿了裂縫,又在房屋兩邊繼續挖掘。在這兒,他挖到了下一年六月的第二個星期,雨終於開始停息。雨雲消散,每一天都可能放晴了。事情果然如此。星期五下午兩點,吉祥的紅太陽普照大地,它象磚頭一樣粗糙,幾乎象水那樣清澈。從這一天起,整整十年沒有下雨。
馬孔多成了一片廢墟。街道上是一個個水潭,汙泥裡到處都露出破爛的傢俱和牲畜的骸骨,骸骨上長出了紅百合花一-這是一群外國佬最後的紀念品,他們匆忙地來到馬孔多,又匆忙地逃離了馬孔多。“香蕉熱”時期急速建築起來的房屋已經拋棄了。香蕉公司運走了自己所有的東西。在鐵絲網圍著的小鎮那兒,只留下了一堆堆垃圾,那一座座木房子,從前每天傍晚涼臺上都有人無憂無慮地玩紙牌,也象被狂風颳走了,這種狂風是未來十二級颶風的前奏;多年以後,那種颶風註定要把馬孔多從地面上一掃而光。在這一次致命的狂風之後,從前這兒住過人的唯一證明。是帕特里西婭.布勞恩忘在小汽車裡的一隻手套,小汽車上爬滿了三色繭。霍.阿布恩蒂亞建村時期勘探過的“魔區”,嗣後香蕉園曾在這兒繁榮起來,現在卻是一片沼澤,到處都隱藏著爛掉的樹根,在遠處露出的地平線上,這片海洋在好幾年中仍然無聲地翻著泡沫。第一個禮拜日,奧雷連諾第二穿著乾衣服,出門看見這個市鎮的樣子,感到十分驚愕。雨後活下來的那些人——全是早在香蕉公司侵入之前定居馬孔多的人——都坐在街道中間,享受初露的陽光。他們的皮膚仍象水藻那樣微微發綠,下雨年間滲進皮膚的儲藏室黴味還沒消失可是他們臉上卻露出愉快的微笑,因為意識到他們土生土長的市鎮重新屬於他們了。輝煌的土耳其人街又成了昔日的樣子,從前,那些浪跡天涯的阿拉伯人,穿著拖鞋,戴著粗大的金屬耳環,拿小玩意兒交換鸚鵡,在千年的流浪之後在馬孔多獲得了可靠的棲身之所。現在,下雨時擺在攤子上的貨品已經瓦解,陳列在商店裡的貨品已經發黴,櫃檯已被白蟻至壞,牆壁已給潮氣侵蝕,可是第三代的阿拉伯人卻坐在他們的祖輩坐過的地方,象祖輩一樣的姿勢,默不吭聲,泰然自若,不受時間和自然災害的支配,死活都象患失眠症以後那樣,或者象奧雷連諾上校的三十二次戰爭以後那樣。面對著毀了的賭桌和食品攤,面對著殘存的靶場,面對著人們曾在那裡圓夢和預卜未來的一片瓦礫的小街小巷,阿拉伯人依然精神飽滿,這使奧雷連諾第二覺得驚異,他就用往常那種不拘禮節的口吻詢問他們,他們依靠什麼神秘的力量才沒給洪流沖走,沒給大水淹死;他從這家走到那家,一再提出這個問題,到處都遇到同樣巧妙的微笑。同樣沉思的目光以及同樣的回答:
“我們會游泳。”
在全鎮其他的居民中,僅僅佩特娜·柯特一個人還有阿拉伯人的胸懷。畜欄和馬廄在她眼前倒塌了,但她沒有洩氣,維持了自己的家。最近一年,她一直想把奧雷連諾第二叫來,寫了一張張字條給他,可他回答說,他不知道哪一天回到她的家裡,但是不管怎樣,他準會帶著一袋金幣到她家裡,用它們來鋪臥室的地面。
那時她就冥思苦想,希望找到一種能夠幫助她忍受苦命的力量,但她在心裡找到的只是憤恨,一種公正的、無情的憤恨,於是她發誓要恢復情人浪費的和暴雨毀掉的財產。她的決心是那麼堅定,奧雷連諾第二收到最後一張字條之後過了八個月,終於來到了佩特娜.柯特家裡,女主人臉色發青,披頭散髮,眼睛凹陷,皮膚長了疥瘡,正在一片片紙兒上寫號碼,想把它們做成彩票。奧雷連諾第二不勝驚訝,默不做聲地站在她面前,他是那麼瘦削和拘謹,佩特娜·柯特甚至覺得,她看見的不是跟她度過了整整一生的情人,而是他的孿生兄弟。
“你瘋啦,”他說。“你想用什麼抽彩?難道用屍骨嗎?”
於是,她要他到臥室裡去看看,他看見了一匹騾子。騾子象它的女主人一樣瘦骨嶙峋,但也象她一樣堅定、活躍。佩特娜.柯特拼命飼養它,再也沒有乾草、玉米或樹根的時候,她就把它安頓在她的臥室裡,讓它去嚼棉布床單、波斯毯子、毛絨被子、絲絨窗簾以及主教床上的帳幔,這種帳幔是金線刺繡的,裝飾了絲線做成的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