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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也許是已經對鶴子説過的關係,這天夜裏,御木把好太郎和彌生兩人叫到了書房裏,説起給三枝子提親的事。

    鶴子剛走,彌生就跑來問:

    “爸爸,是三枝子的事吧,又是提親?”

    “這個嘛,等一會兒再説……”御木模稜兩可地答道。

    除了御木書桌上點着燈以外,書房各個角落裏都點上了燈,進得門來的好太郎和彌生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好太郎像是已經從彌生那兒聽到了給三枝子提親的事。

    “給彌生猜對了呀。”御木開門見山地説。

    “是嘛,就是那種氣味嘛。”

    “那對象嘛,鶴子這回丈夫的兒子。”

    “呀,真噁心。親子成婚吶……”

    彌生還沒聽清楚,就隨口説出。

    “不是親子成婚喲。父親歸父親,兒子歸兒子,成兩對夫妻呀。”

    “簡單地來説不就是親子成婚嗎?反正是那種感覺嘛。”

    “是啊,我也有那種感覺。”

    “不乾不淨的。”彌生嘟囔着。

    御木把鶴子委託他做傳達人,又委託做證婚人的事告訴了他們倆。鶴子關於以前三枝子和好太郎的事沒有説。

    御木又説大屋的長子,三枝子從公司裏回家時,他曾去看過兩三次。

    “一次看到好太郎和彌生像是也在一起。”御木這麼一説。

    “呀,真下流。”

    彌生轉過臉去看着好太郎。好太郎沒有瞧彌生。他沒做聲。

    “好太郎你看鶴子説的話怎麼樣?”

    “我嘛,也沒有什麼好的感覺,説是三枝子母親的問題,實在是三枝子本身的問題吧。我們必須為她考慮的話,應該這樣想才對。”

    “那當然。你的想法怎麼樣?”

    “讓我想,不如説該讓三枝子考慮,我不認識提親的對象,説真的,我可沒有什麼可想的嘛。只是爸爸您是不是去充當搭橋牽線人,我倒有些想法……”

    “怎樣的?”

    “其實也不是什麼想法,只是一種感覺罷了。”

    “感覺不好吧。”彌生插進嘴來。

    “稀裏糊塗的人,還是不出頭露面的好哇。”兒子用父親的口吻説話,御木微笑着,心裏輕鬆多了。

    “三枝子一去上班,聽説公司裏立刻就有兩三個人向她提出結婚申請,這事現在怎麼樣了?”

    “這個嘛。”好太郎做出恕不奉告的樣子,“她那樣漂亮嘛。”

    從好太郎的措辭裏,御木第一次覺察出,或許他是個不會熱烈戀愛的兒子喲。這簡直像個大發現。

    好太郎和三枝子終於沒發展到結婚,看來不單單是因為只有鶴子母女兩人的關係,也許還有好太郎性格在作怪呢。鶴子發了一通牢騷,看來當時還真該御木出面把兩人連接起來的呢。

    可是,也不知道鶴子的怨言究竟有幾分是真的。吃不準是不是真如鶴子説的那樣,三枝子希望與好太郎結婚。母親改嫁前後,三枝子到有好太郎夫婦的家來避難,御木以此為反證,説明正如鶴子説的一樣;後來,好太郎又把她介紹進公司。好太郎將三枝子的存款全部流用了,於是,介紹公司算是一種補償罷;那錢由御木賠了出來,現在平安地放在御木處;好太郎和三枝子在同一個公司裏工作,也看不出兩人有什麼彆扭的地方。三枝子和彌生是好朋友,現在旁邊不過多了個好太郎而已。

    好太郎和彌生到底哪個是傻頭傻腦不懂事的老實人呢?也許三枝子直到現在還忍着那份可憐的心情呢。這些又都像是御木一個人的想入非非。

    “反正,就先算感覺不好吧。”御木説着,權且把這個當做結論。對於三枝子,御木難保第二次無責任,難保不再變成冷淡的態度;但只要三枝子美麗清秀的細長眼睛浮起來,那麼要毀掉更富浪漫氣質的戀愛和結婚的想法,即使是小説家,在御木身上也像是很少見的。

    誰知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彌生去好太郎的公司彎了彎,帶上三枝子,三個人一起回家來了。自從和啓一解除了婚約後,彌生在御木家裏算最生氣勃勃了。

    “爸爸,三枝子小姐説送給爸爸薔薇花呢。”彌生説。

    三枝子拿着薔薇花。

    “是嘛,那可太好了。”

    “和三枝子小姐的母親在書房裏見的面吧,放書房裏去。”

    於是,彌生叫了聲千代子,吩咐她往書房裏拿盆水來,自己則拿出個花瓶。

    “三枝子,你也來……”

    御木跟在兩個姑娘後面去了書房。

    “爸爸,三枝子的母親今天可去了公司喲。”彌生一邊把薔薇花往瓶裏插,一邊回過頭來對御木説。

    “是嗎?”

    “那可真卑鄙呀。説什麼作為照顧三枝子的謝禮,要請爸爸的客,要三枝子也去。你看,推不掉吧。打算用這辦法來讓三枝子相親吧。”

    大概好太郎,或者彌生已經把昨天鶴子來訪的事告訴了三枝子吧,不知道他們是怎樣説的,御木不便開口。

    “哥哥也真不像話。今天在公司裏見到三枝子的時候,什麼也沒對她説。趁她母親來公司之前,先通知她一聲該多好哇。”

    “嗯……”

    “我去之前,三枝子可一點不知道她母親的來意呢。”

    “是嘛。去了你公司嗎?”御木問三枝子説。彌生像是全對三枝子説了似的,這會兒也説得過分了。不,其實不是全部。三枝子的母親説好太郎的事,御木沒有説,彌生不知道。

    彌生又代替三枝子回答:

    “我去了公司以後,叫他們一起去咖啡館坐坐,三人都是大大的憤慨哇。”

    “該不是彌生你一個人大大的憤慨吧。”

    “不是嘛。三枝子小姐不是來讓爸爸‘換口味’,而是‘換心’才買來薔薇花的嘛。”

    “什麼?你説‘換心’?這可是連字典裏也找不到的詞語哇;而且,我不換換壞心也不行哇。”御木半開玩笑地説着,一邊看着壁龕裏彌生插好的那花。

    “和‘換了好心緒’搞錯了唄。”彌生説,“作為交換,討三枝子一次好吧,帶我們上哪兒吃晚飯去吧。”

    “這主意不錯,彌生那樣説的話,對三枝子的母親太放肆了吧。”

    “不嘛。”三枝子清清楚楚地回答。

    “那就準備出門吧。”

    “好吧。”

    好太郎一個人留在家裏。

    御木去換西裝時,三枝子等在茶室裏。

    御木讓彌生去書房裏取香煙的打火機,彌生回來後,一邊把御木的打火機往他口袋裏揣,一邊在他耳邊輕輕地嘀咕:

    “爸爸,薔薇花少了兩枝。”

    “呃?”

    御木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呢。

    “本來有十枝呢。我看着三枝子買的,肯定沒錯。剛才,也是無心地這麼一瞧,只剩八枝了。”

    “我想準是千代拿走了兩校。真正一會兒工夫……”

    “真怪啊,這種事情。該不會在路上掉了吧?”

    “沒有掉。插到瓶裏去的時候儘管我沒數,該有十枝嘛。千代該不會拿了兩枝到她自己屋裏去了吧?”

    “瞧你説的。”

    “真可怕呀。”彌生皺了皺眉。

    “可別對三枝子説呀。”

    “好吧。”

    彌生蔫了,御木也心情異樣,外出變得不愉快。

    他們在銀座的西餐館吃晚飯時,彌生沒有把少掉兩枝薔薇花的事告訴三枝子。也許是因為這件事吧,彌生比往常話要少多了。

    從御木家出來找出租車時,三枝子反覆説:

    “下次我母親再來,請您回絕她吧。”御木也就不好再提鶴子要來的話題了。彌生如果不提起,當事人三枝子是絕不會提起的。

    吃了飯,沿着林蔭道散步而去,御木在一家畫廊的櫥窗前站住了腳,他瞧着一張早夭的油畫家畫的一幅裸體女人像。那個畫家生前,御木曾請他為自己的小説集弄過裝幀,還出席過那人出國前的告別宴會。畫家從法國去了意大利,在一個叫什麼海岸的鄉鎮上死去了。還帶了個女人。

    不知道這張裸體女像,是不是就是那女人的;畫上確實是個西洋女子,這張畫像是沒有完成。站着的女人大致上已畫成形了,室內背景畫得還差一點。恐怕作為遺物,從法國寄給畫家的未亡人了吧。而今天,未亡人又無可奈何地把它交到了畫商的手裏。

    白色塗抹的底板上畫着線條,背景上的顏色這兒一塊,那兒一塊;給人一種怪誕的悽慘感覺。浮現出來的裸女,也沒有精細的加工,像在訴説着什麼。

    “嘿,來一下。”御木把兩個姑娘叫回來,“過來看看這張畫吧。”

    “不要看,這種東西。”彌生馬上回了一句。走進去,在椅子上坐下,湊近一看,那張畫大都腐敗了。也許很久一直隨便放在壁櫥裏吧,畫布背面有受過潮濕的痕跡。

    御木看了一會兒。

    “謝謝您。”他用低低的聲音對畫廊的人説,又不想去看掛在牆上的其他畫,於是,走到了大街上。儘管不是什麼陰鬱的畫,可那裸體女人卻讓御木憂鬱起來。

    “先生,先生。”他被人叫喚着,他正想着“是啓一的聲音吧”,眼前一輛車“嘎”地停住,啓一從司機座一側的窗口裏探出腦袋。

    “先生,請上車呀。”

    “好,好。”

    與其説啓一是停下了車,不如説前方車太擠動不了。啓一慌慌張張地下來,打開車門。出租車司機是不幹這種事的。他看上去興沖沖地直高興。

    “請,請,先生……讓我來送您回府吧。”

    “啊。”

    御木連回答的空隙都沒有。他本沒有直接從畫廊叫車回去的打算。

    而且,彌生也在。

    彌生和三枝子手拉手,晚了一步從畫廊裏出來,啓一也看到了,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

    “是啓一的車啊。”御木回過頭來對女兒説着明擺着的事,“再散散步回去吧。”

    彌生沒有回答,問了三枝子一句:“你怎麼樣?”

    也許三枝子感到了彌生在求助,一臉的嚴肅。像是傳染似的,啓一臉上也浮起悲傷的表情。

    “爸爸,回去吧。”彌生説。

    “好吧。”

    “三枝子呢……”彌生稍微有些猶豫,“也去我家吧。”

    “好。”

    彌生讓三枝子先坐上車,然後自己上去。御木也跟着坐上去。

    “你,可開得慢一點喲。”

    “好吧。知道了。是去府上吧。”

    “對。”

    御木覺得回家最安全,真是奇怪。啓一的車假如真有危險的話,應該在更近一點的地方下車才是。

    一出銀座,啓一説:

    “先生,不去什麼地方兜兜風嗎?”

    “不,夠了。”

    “我還從沒有這麼高興過呢。反正也坐上來了,就少許到哪兒兜一圈吧。”

    “下次吧,白天去。”

    “是嘛。太遺憾了。什麼時候打個電話來,我就會來府上接的。”

    “啊,謝謝你了。”

    “禮品火柴上寫着電話號碼呢。”説着,啓一遞了一盒火柴給御木。御木一看:“你又換公司啦。”

    “啊,以前是個小公司,事實上已經停業了。車也賣了,把名義也借給了現在的公司。就是車的權利呀。在街上跑的出租車,車子的數量是受到控制的。我們司機也讓現在的公司收羅過去了。”

    “於是,你的車也變得漂亮了嗎?”

    “是啊,現在的公司裏不用那樣舊的車。而且我是大學畢業的,所以新手的折扣也打得少,還説要把我弄到事務方面的工作去。”

    “是嘛?”

    “可我呢,一直坐在桌子邊,老用頭腦的工作,還是不想幹。還不如在外邊跑跑的好。”

    “還是那‘行道樹看起來像美麗的音符’嗎?神經不累嗎?”

    “使用神經的。”

    啓一的車與以前那老朽的小型車不同,是稍能看得上眼的中型車。

    啓一十分小心翼翼地駕駛着,速度一點也放不開。也許是車載着御木、彌生他們的關係,這樣的話,似乎也就可以放心啓一了。

    不知道彌生坐在車上,啓一是什麼滋味,會不會因此而發作起來呢?御木雙眼一直沒離開過啓一的背影。

    而彌生呢,她自己若無其事地説出要乘啓一的車,這時的彌生又在想些什麼呢?御木的右半邊身子,傳來了彌生身體的暖意。坐在三枝子和御木中間的彌生,不用説,身子是靠着御木這一邊的。

    知道彌生和啓一事情的三枝子什麼也沒説,彌生當然也不做聲。可是御木覺得,彌生的善意傳達到了啓一的背後。乘啓一的車能平安回家,那麼彌生乘了啓一的車,一定很有趣吧。

    因此而使彌生和啓一的婚約恢復,恐怕他們兩人誰都不會去想,但這也許會成為啓一身心恢復的保證吧。也許會成為兩人完全的分離。後味無窮,彌生在畫廊的出口,忽然間可沒有細細品味的空閒,是藕斷絲連的同情出現了吧,或許是突然間湧動起一股同情吧。

    車極其安全地駛着,到了御木的家。

    啓一把車停在門口,不停地按響了喇叭。

    “算了,算了。”御木很怕難為情。

    像是有人迎出來似的響動。御木看到計價器上亮出示了二百幾十元,就遞過去一張五百元的票子。

    “先生,今夜我就不收您的錢了。能和先生在那裏碰上,還坐了我的車,真不知有多麼高興了,收起來吧。”

    啓一不肯接錢,他跳下車,打開了車門。彌生和三枝子跟在御木後面下了車。芳子和千代子從門裏迎了出來。千代子一看三枝子又回來了,一臉不高興;又看到御木他們是坐啓一的車回來的,更是吃驚不小。

    彌生沒有回過頭來看謙讓車費的御木,她對芳子説了聲,“我回來了”,牽着三枝子的手消失在門裏面。

    “你,不進來坐坐?”御木叫了聲啓一。

    “不,算了。”啓一走到車前站着。

    “是嘛。那麼,謝謝你了。當心點喲。”

    “是。請代我問大家好哇。”

    御木不進門,啓一像是也不上車子。

    結果,御木沒有付車費。

    千代子一個人留在後面,直到望着車子開走了,她才進門。

    御木在茶室的走廊上,碰到了彌生,她從對面走來,輕輕地説:

    “爸爸,薔薇花有十枝呢。剛去看過了。”

    “先前數錯了吧。”

    “根本沒數錯。剛才她聽見説少了兩枝,就還回來了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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