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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平藍走在醫院的走道上,醫生、護士和病患在她周圍來回穿流。在原始蠻荒的高地裡待了三個星期之後,突然看見這些現代化的設備,讓她有一種時空錯置的恍惚感。

    她踩上通往接近特殊病房的走廊,遠遠地,幾名穿著筆挺白制服的衛兵讓她頓了一頓,然後才慢慢地重拾步伐。

    「借過!」一名醫生匆匆從她旁邊經過。

    「啊,抱歉。」她連忙讓開來。

    這裡是史瓦哥市立醫院,所有受傷的拓荒隊員都被送到此處,包括西海。

    四天過去了,他的傷勢終於穩定下來。想到他灰頭土腦地從濃煙中衝出來的樣子,她猶有餘怒。

    其實,平藍不是很清楚自己何必如此憤怒,只是現在只有幾種情緒可以選:擔憂、焦急、痛苦、恐懼、憤怒。

    她不想擔憂不想焦急不想痛苦或恐懼,所以只剩下個「憤怒」可以選。

    想到他雙目一紅,從火場中扛獄友逃出來的樣子,怒。

    想到他抱著氧氣桶,幾乎連一口氣都吸不滿的樣子,怒。

    想到他全身多處二度灼傷,那個被救的犯人反而傷勢比他輕,怒。

    想到她情急地跳上直升機,自願陪他送醫的情景,怒。

    發怒相形之下是一種比較安全易解的情緒,每當她感覺自己雙眸開始發熱,情緒有失控的現象時,她就強迫自己生氣。

    她慢慢接近西海的病房門口,那幾個守衛全轉頭望著她;除了拉斯爾以外,其他的臉孔她都不認識,而且他們的制服也不像獄警,比較像她在首都看過的侍衛隊。

    勒裡西斯有名的「侍衛隊」號稱是軍人中的警察,警察中的軍人,獨立於軍警體系之外,直屬於總統,而且目的是在保衛國家的重要官員。她不懂,這些人出現在西海的病房門外做什麼?

    她走近拉斯爾,把他拉到一旁悄聲問。

    「拉斯爾,這些人是誰?在這裡做什麼?」拉斯爾苦笑一下。

    失火那天,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出現並加入救火的行列。事後他接受偵訊,說他看到可疑人士在黑暗裡行動,於是追了出去,沒想到在曠野上追丟了,等回到營地時,已經失火了。

    為了這件事,一群獄警灰頭土臉,等著被上級懲罰。被莫名其妙打暈的安進尤其無辜,他連是誰暗算他都沒看見。

    「他們是首都侍衛隊的成員,今天有位重要人物來探視西海。」

    那幾名侍衛目光炯炯的望過來,把平藍看得渾身不自在。

    這整件事情都透著怪異。前兩天,東漠的最高將領!基頓將軍也來了,他的妻子瑪亞也跟著來了;後來她才知道,原來瑪亞就是基頓的妻子。之前義診團一切駐紮事宜,都是瑪亞掌理的「烽火東區分會」安排,她竟不知道原來瑪亞也是大有來頭。

    看今天這陣仗,病房裡又來了一個不知道是張三李四的大人物。

    她不禁好奇,西海到底是什麼人,竟能引得重要人物接二連三來探視他。

    平藍心頭突然升起一股想逃跑的感覺,當初不該堅持要跟著來醫院的。

    她其實什麼都不想知道,不想涉入太深!

    「拉斯爾,義診團過兩天就要回臺灣了,我下午要搭基金會的便車回營地,在這裡先跟你說再見。」

    「妳不先看看西海再走嗎?他今天已經可以會客了。」拉斯爾奇怪地看著她。

    當時西海受傷要被送上直升機時,她是力排眾議堅持要跟上來的,臨到頭來卻又一面不見地想離開?

    「沒有關係,你幫我跟他說一聲就好。」她連忙道。

    「許小姐!」

    可是,她想拍拍手就走人,顯然不是一件那麼容易的事,一位英姿煥發的侍衛突然上前一步,叫住她。

    「……有事嗎?」她無奈,只好回過頭。

    「請留步,我們副總統想見見妳。麼侍衛目不餘視,嚴肅地傳話。

    副總統?她瞪大水眸。副總統,不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阿比塞爾嗎?老天,為什麼連他都扯進來了?

    「我所知道的一切已經都告訴警察,沒有什麼可以說的了,你們可以去查我的筆錄。」她頭暈目眩,想逃走的感覺更深刻了。

    「請進。」那個侍衛顯然對她的抗拒渾然無視,只是往門旁邊一站。

    平藍向拉斯爾投去求救的一瞥,這種情況下,拉斯爾當然也救不了她。

    唉!

    她如上刑場,沉重地走進病房。

    她不知道自己在排拒什麼。總覺得好像知道太多事情——例如西海的身分,或這些大人物為什麼對他如此關心等等——就會改變他們之間的一切。

    她喜歡和他鬥嘴,鬧氣,喜歡那些和諧而沒有壓力的相處時光。任何可能破壞這份平和的事,都讓她潛意識地抗拒,不願意接受。

    病房裡,一道高大偉岸的身軀挺立在正中央。

    有些男人,無論歲月過去多久都對他們沒有影響,阿比塞爾就是這樣的男人。

    時光或許會在他的眼角鐫上紋路,髮間染上白霜,但是無法折損他剛強不屈的意志。

    西海,也是這樣的男人。

    「妳就是目擊證人?」阿比塞爾的嗓音低沉。

    平藍先瞄病床一眼。西海雙眼緊閉,兀自沉睡著,他整個人包滿紗布,手臂連著點滴,被單蓋在他胸口一半的地方。露出來的部分紗布分量已經不少了,不知底下又有多少傷勢。

    聽說燒傷是所有傷口中最痛的一種。她的眼睛酸酸腫腫的,不敢再看向床的方向。

    「我是在場,但是我不確定自己算不算目擊證人。」深呼吸一下,整理好情緒,她才回答。

    「妳看見了什麼?」

    平藍嘆了口氣。「那時候能見度不高,我只看見個蒙面人從我身旁走過去,比我高大概十公分左右,應該是個男人。」

    「妳怎麼知道他是男人?」阿比塞爾面無表情地問。

    這要怎麼解釋?

    「他胸部很平坦,骨架比女人寬,還有走路的方式,總之,除非他是一個正在考慮動變性手術的女人,否則我認為他是男人的機率比較大。」

    「妳那個時候為什麼會正好在外面?」阿比塞爾冷冷地道。

    ……他該不會把她當成嫌疑犯吧?

    「我只是睡不著,出來走走而已,一切都是巧合。」平藍重重地聲明。

    阿比塞爾濃眉一皺,顯然對她截至目前為止所能提供的消息非常不滿意。平藍在心裡無奈地攤攤手,她已經說了她能幫上忙的地方不多了啊。

    「阿比塞爾,放她一馬吧。」一道慵懶沙啞的嗓音如天籟般響起。

    平藍心頭一酸,險險就掉下淚來。

    他醒了。他沒事!

    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擔心。

    「她是唯一見過嫌犯的人。」阿比塞爾的電眼終於從她身上移開。

    「你不是沒在荒山野外露宿過,在那種光線下,誰能看清楚誰長什麼樣子?」西海對她勾勾手指。「娃娃,過來幫我一下。」

    平藍吸吸鼻子,快步走過去,幫忙他把病床升上來。

    一次升一吋,讓他慢慢調整重心。西海邊坐起來,邊無聲地喃罵著。她知道他一定很痛,可是他連一聲抱怨都沒有。

    可能是吸鼻子的聲音太響了?西海終於坐起來之後,指尖溫柔地觸她鼻頭一下。

    「布娃娃,妳不會是要哭了吧?」

    他的指觸很粗糙,因為幾乎每根手指上都纏著紗布。平藍用力把喉間的硬塊咽回去,氣呼呼地瞪著他。

    「什麼啊?是被你滿身藥氣燻的!」

    看見她又恢復精神,他輕輕一笑,結果害平藍又差點想掉下眼淚。

    他能說話了。

    他脫離險境了。

    她,終於可以放心了。

    阿比塞爾靜靜看他們兩人鬧了一下,才開口:「許小姐,妳若想起任何的細節,請隨時和獄警他們聯絡。再細微的小事都可以。」

    平藍頓了一頓,一張蒙著黑布的臉孔突然閃過她心頭,這次,帶著一個更明顯的特徵。

    「有痣!」她突然喊。

    兩個男人同時看著她。

    她努力把那張飄過去的臉孔再抓回來,一點一滴地回憶那半張沒被矇住的臉。

    「他的眉心有一顆痣,在這裡。」她在自己雙眉間點了一下。「天色那麼暗,我一開始以為是光影的變化,可是現在想想,那個黑影一直在固定的地方,不管他怎麼轉換角度都一樣,可見應該是一個痣。」

    兩個男人都皺起眉頭。阿比塞爾丟下一句「我先出去一下」,便快速地離開病房。

    平藍鬆了口氣。

    終於能幫上一點點忙了,無論這個差點燒死西海的人是誰,她都希望他趕快被抓到,然後被千刀萬剛。

    「做得好,娃娃。」他輕觸了下她粉淡的唇。

    平藍很想把那根手指咬下去,可是他現在已經傷痕累累了,她嘆了口氣,決定放他一馬。

    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出聲。她情緒還沒控制好,而他……她也不知道他在等什麼。

    待雙眼一和他的黑眸接軌,發現他正盯著她的粉唇看,眸底的男性興趣任何人都不會錯認。

    平藍又好氣又好笑。

    「先生,你現在身受重傷,躺在病床上!」她威脅地提醒他。

    「所以妳可以任意地宰割我,布娃娃。」他懶洋洋地挑了下唇角。

    她瞪著他,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拿這個皮皮的男人怎麼辦。

    如果他是好好的一個人,她就好好地在他身上電兩個孔出來,但是欺負躺在病床上的人,勝之不武。

    而且,她兩個小時之後,就要離開了……

    「你知道像阿比塞爾那種人最大的毛病是什麼嗎?」平藍突兀地說。

    「什麼?」

    「就是他們動不動就會把自己搞得很偉大。」她兩手往前胸一盤,堅定地點頭。「普通人最大的志願頂多是當個老師或醫生,再沒出息一點的當個秘書什麼的。但是像阿比塞爾那樣的人,隨隨便便丟出來都是『救國救民』、『推翻暴政』,害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一點生存空間都沒有。」

    西海低沉地笑了起來。

    「就我所知,某人一出手就救了整個拓荒隊,好像也蠻偉大的。」

    「……都是你,害我也變得偉大起來!」她沮喪起來。「我警告你,我這個人是最怕當偉人的。」

    西海仰頭大笑,「噢。」肋骨好痛,他嘶牙咧嘴地按住胸側。

    「看,當一個痛了叫痛,餓了叫餓,慘了叫慘的普通人多好?偉人通常不能叫苦叫痛的!」

    「沒錯。」西海長嘆一聲,心有慼慼焉。「我從沒聽過阿比塞爾叫苦叫痛,他好像一生下來就是鐵打的,堅強得令人髮指。」

    「還有他老婆,天生熱心公益,助人於水火之中。要是我,我一定做不來的。我好逸惡勞又貪生怕死,每個月賺的錢連自己都快養不活了,哪捨得拿去接濟窮人?」

    西海完全附和。「哪天要是發了一筆橫財,我們想買十萬個漢堡活活吃到死,也是自己的事,絕對不會因為沒捐給慈善機構而良心不安。」

    「而且離家十萬裡、為愛走天涯是很恐怖的事耶!再怎樣還是待在自己的家鄉好,日子過不下去了也有爸媽養著。」

    「米蟲的生涯才是最舒適愜意的。」西海懷念地道。

    「還是當普通人好。」

    「是。」

    兩個人深深取得共識。

    沉默重新籠罩著病房。

    西海看著她,眼底有了解和溫柔。

    平藍又想流淚了。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丫,馬尾巴垂到胸前,散出來的髮絲蓋住一點點臉頰,看起來嬌柔又剛強,倔強又脆弱。

    「過來。」西海勾了下手指。

    平藍慢慢地走得更近。

    西海牽起她的手。那嬌小的手掌,只有他的一半大,輕輕一握就能完整包覆。但,現在的他,握不住這隻小手。

    「藍藍?」

    這是穆拉圖叫她的方式。

    她勉強笑了一下,一顆清亮的水珠掉在地上

    他抬起滿是紗布的手,接住另一顆水珠子。

    沉默喧鬧地在病房內鼓譟,麻麻點點的水珠開始一顆一顆敲在他的手背上,激起無聲的浪花。

    西海抬指拂過她紅通通的鼻頭,神色溫柔。

    「妳走吧,不要再回來了。」

    平藍深深吸了口氣,突然捧起他的雙頰,重重地吻下去。

    他的唇還是一樣柔軟,這次嚐起來多了一點藥水的味道。

    她的舌主動鑽進他的唇內,他扶住她的後腦,歡迎她甜美的入侵。

    平藍不知道這個吻持續了多久,可能是十分鐘,也可能是十秒鐘,感覺上,彷佛經過了永恆的時間,

    然後,她退開,再也不看他一眼,直直走出病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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