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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碎聞

    翌日,索默斯再次對自己發起火來。“傻子,我傻透了!”他自言自語著,心裡責備著自己。他惡意地掃一眼攤開的粉紅色悉尼《公報》週刊,這可是天下唯一真正讓他覺得有點看頭兒的期刊。英國報紙死氣沉沉的,實在難以卒讀,讓他覺得就像餐館裡的炸魚圓子,著實讓人噁心。英國雜誌則廢話連篇,愚蠢至極。而這張報紙,雖說充斥著雞零狗碎的東西,說不上個子醜寅卯,但總算可愛。他喜歡坦率直言、有火必發的文章。它措辭並不莊重,也不忸怩作態,只是恬淡,極富幽默感。不錯,此時在他熟知的報紙中,他最愛讀這張《公報》,儘管它有時拖泥帶水、虛張聲勢,特別是有點激進的版面更是如此。不過激進的版面只是“文學”類的文章,誰在意呢?

    是啊,誰在意它?或許說起來有點掃興,可苦是掃興,那可就太愚了。

    於是,他急切地讀起那些“碎聞”來,這些閒言碎語足以使拉迪莫主教沉浸忘我,甚至忘記他曾在火刑柱上被燒死。

    “不拘小節的退伍兵穿上了百姓的便服。上週在阿

    德萊德外港碼頭上見到當年十團的一個人在釣魚,用的

    垂鉤是他一九二四年的星徽。”

    不錯,索默斯想象得出,在阿德萊德那孤寂的外港,那垂釣的退伍兵,就像一根海草,耷拉在碼頭上,釣墜是用他的勳章做成的。

    “威爾弗裡多:新西蘭惠靈頓美術館最近的一次招工

    廣告吸引了七十二位申請人,其中兩人是初級律師(一位

    是牛津大學碩士);五位牧場主,他們被預先取消了抵押

    土地的贖回權;還有一批職員。這個位置並非掛名閒職。

    它要求每週七天上班,年薪一百五十鎊。”

    再下來是一幅漫畫,講的是俄國工人伊萬去坐電車,身上揹著幾麻袋盧布交車費。這張新聞報對布爾什維克極盡嘲諷。

    “奈德-凱利:聽到我家附近土著人管地裡傳來了該

    死的吵鬧聲,我們忙去看個究竟。一個年輕男子正用鞭

    子狠抽他的女人,因為她跟別的男人眉目傳情,任何有身

    分的男人都有權毆打其賤內。不過這位土著男人此次卻

    痛打失手,將女人打得不省人事。此舉激怒了女方親屬,

    便群起討伐之。另外兩三個土著女人則給這受傷女人服

    藥救治。她很快清醒過來,見此情景便抄起一根棍子幫

    他的主子打架去了。最終這兩口子擊潰了那群聚眾鬧事

    的女方親戚。女人,無論出身,全這樣兒。”

    還有些碎聞講的是趕牛車創下的最高載重量、一人一天內犁出的最大一片地、治馬皮癬的藥方、雙胞胎、蘿蔔和德高望重的牧師出了事故,等等。

    “皮克:在於旱的荒野中,鳥兒會給遠行者準確的啟

    示,告訴他什麼時候應該儲存飲水。清晨,如果鳥兒飛到

    草地上來採集乾草上的露水珠兒,此舉意味著鳥兒的飛

    程中已經無水。

    “塞路-里奧德:說到馬皮癬,我知道一個靈驗的方

    子,百試不爽。給一份牛膽汁里加煤油,加至一品脫,充

    分加熱,令其充分溶和,當然別忘了,裡面一半是煤油。

    充分港和後,加一勺醋酸,然後注入瓶中搖勻。在上藥之

    前,用硬刷子蘸上熱肥皂水將患處刷乾淨,再用刷子蘸上

    混合溶液刷上去。我曾用這法子治過一對生臭蟲的小

    馬,它們為了解疼,相互咬來咬去,咬下一塊塊次來,還在

    柵欄上蹭癢,以至撞倒了一百來碼的柵欄。上藥兩個月

    後,身上又長出了毛,全好了,一點癬跡未留。簡直不明

    白,為什麼有些養馬人不拿這當回事兒。一匹馬辛辛苦

    苦勞作一天,晚上渾身奇癢,拼命在柵欄上蹭,把柵欄都

    撞倒了,一宿下來體能下降,就沒什麼用了。可馬主總是

    設法把柵欄建得堅固些,而不是給不幸的牲口一點關

    照。”

    在以後出版的幾期中,這個藥方遭到了尖銳的批評。

    索默斯喜歡這種簡潔明瞭的文風,覺得這種不事修飾的語言有男人氣。毫無疑問,辦公室裡應該講這樣的語言。有的插圖不錯,但有的也不行。

    “貴婦(開門)遇上手提箱子的鄉下姑娘,說:‘我僱人

    了,剛剛僱了個鄉下姑娘,明天就來。’

    “鄉下姑娘:‘我就是那個人,可你不配,這房子太大

    了。”’

    索默斯覺得,從中可以看出澳洲勞動階級的精神面貌來。

    “K-斯彼得:一兩週前,維多利亞州米杜拉的一個摩托車騎士以每小時三十五英里的速度行駛,壓死了一條虎蛇。十分鐘後他的腿感到刺癢,很快他就感到眩暈,便趕回住地醫院,一路搖搖晃晃,倒在了醫院門口。他一週內感覺不良,醫生告訴他,讓他住院是因為蛇傷著了他的骨頭,車輪壓過蛇身時,蛇體翹起來,僥倖在空中咬了騎士的腿一口。

    “佛洛奇:我聽說過一件事。大約二十年前,新南威爾士的北河地區有個白人女子嫁給了一個土著人。她容貌嬌美,是個英國移民的後裔。這土著人繼承了老處女僱主的一座頗為像樣的莊園(這人一定很有招術地擁有了一座裝清華美的房子,日子過得很好,也受過一定教育,且善騎烈馬。可每年那‘野性的呼喚’都會在他身上覆萌,他就會棄家別子(他們有了三個孩子),一個人到灌木叢中的陋屋中,靠吃自然界的食物,孤身一人過上一兩個月。依照老處女的遺囑,這土著人死後,莊園就要轉交給她的親屬了。他們儘管。心中悵然,但依然樂觀如初,為他什1黑皮膚的朋友馴服烈馬。直到我離開那裡,他們安然無恙。

    “蘇柯里:午飯前,那位仁慈的郊外貴婦看到客廳窗外有個身穿破大衣的男人凍得渾身發抖。並非所有的資產階級成員都是鐵石心腸的人,面對純良的男人痛苦的表情開心取樂。這女人從鑲滿珠子的包裡捻出一張十先令的票子,在紙條上寫下‘打起精神來’,把錢和字條裝入一個信封中,教女僕送給那流浪漢。當天晚飯時分,前門的鈴響了,只聽得一個男人啞著嗓子在同女利、爭吵。‘你不能進來,人家用晚飯呢。’‘,小姐,我非進去不可,這種事我總要親自解決。’‘你不能進。’不一會兒,那貧窮的流浪

    漢進了飯廳。他悉心地將五張髒兮兮的一鎊票子攤在女

    施主面前的桌上。‘給您,太太,’他抬抬手行個禮道,

    “打起精神”贏了。賽馬的時候,我總是運氣不行,您的

    廚子會告訴您的。我還想說,如果您的朋友們要——”

    碎聞,碎聞,碎聞。可理查德還是不停地讀下去。這並不僅僅是趣聞軼事,它們講述的是這片大陸上重要的生活,儘管線索並不連續,只是簡約的經歷。

    夠了。他曾要幫助人類,參加革命啦、改革啦之類的活動,為此他深深責備自己。一想到他與“靈魂”、“黑暗之神”。“傾聽”和“應答”所進行的瘋狂鬥爭,他就更加痛責自己。花言巧語,花言巧語而已!他是個佈道者,胡言亂語,為此他痛恨自己。去它的“靈魂”、“黑暗之神”、“傾聽”和“應答”吧,首要的是,讓他那介入欲強烈的自我見鬼去。

    他憑什麼要在袋鼠身邊嗅探,要同傑茲或傑克套近乎?為什麼他不能躲開這一切?讓這一切快快活活地見鬼去吧,用不著索默斯先生指點該怎麼辦。

    西天上起了一陣勁風,從黛色的山上猛捲過來,寒冷如冰。狂風將海浪擊退,令那汪洋看似黑不溜秋的鼴鼠皮。它將海浪頂回去,浪頭越來越弱,形成鼠尾樣的泡沫。

    這樣的天氣裡,他坐立不安,便同哈麗葉沿海岸線來到了烏魯納。到這座荒涼小鎮時正值正午,正好逛逛店鋪。他們正趕上價錢“狂減”,“狂減賤賣”幾個字寫在招牌上。哈麗葉被那條從陡峭山坡通往海邊的主街迷住了。“將您的汽車掛上星座——星座汽車公司。”“鋼琴是您最重要的傢俬。缺了漂亮的鋼琴和美妙的樂曲,您的客廳難以倨傲。這兩者……”

    這是一條妙不可言的大街,而且,謝天謝地,位於背風處。街上有幾處大旅社,不過房子的棕色過於深了點,四面都有陽臺。處塗成黃色的教堂,塔尖卻塗成紅色,像一隻怪誕的玩具。街兩邊鐵皮楞屋頂的房子,高高低低,錯落有致。來到一片空地上,你會發現那兒有一兩座孤獨淒涼的房子,圍在木柵欄中,四周一片空空蕩蕩。光禿禿的灌木叢陷在一片泥沼中。海岸邊,幾座磚房上炊煙縷縷。這一切看上去恰似從文明的貨車上胡亂落下,在田野上稀稀落落散落,自顧忙著,但並未紮下根來。這些房子似乎沒有一座有根基。

    陽光明媚,天色碧澈,棕桐樹高聳。遠天暉映著一簇簇桉樹。更遠處,則是藍色的山脈了。主幹道上停著昂貴的大轎車,女人們都穿著翻毛皮衣。身材頎長、沉默寡言的澳洲男人則身著落色的海軍藍制服,騎在棕色小馬上,一手拎著氈包逛街。女孩子們則戴著精工細做的帽子逛街,頗有幾分調情的樣子。牆角里,三個男孩子光著腿在曬太陽,全不顧街上塵土飛揚。街角上仁立著一匹孤獨的小白馬,似乎被永久地掛在了那根樁子上。

    “我喜歡這個樣子,”哈麗葉說,“它不讓人覺得像末日。”

    “連一點跡象都沒有。”他笑道。

    他也喜歡這兒,甚至喜歡那些用舊木柵欄圍起的有點貧民窟味道的房子。朽屋、舊鐵皮頂、破罐子,一匹小青馬教人想起發黴的破鞋,兩個半裸的孩子坐在那裡像是泥淖中的垃圾,可他們卻生著硬朗朗健康的腿。這等可怕的地方號稱“旅客歇腳處——考迪夫人住宿處”。這是一座建在街角的鐵皮頂木屋,形象模糊,齷齪不堪,舊窗簾釘在窗內,綠色百葉窗緊閉。那裡會是什麼樣子?反正外面是曠野,珊瑚樹婆婆,冷冰冰無葉的枝幹上開著紅色的雞冠花。鄉村的曠野十分開闊,一直伸展到遠方那妙不可言的藍色山巒下。

    寒風刺骨,足以教人斃命。哈麗葉討厭被拉出家門。他們朝海邊走,以躲避狂風,因為風是從陸上刮來的。海邊上陽光還算溫暖。海灣裡,一個孤獨的男人從扇面形的沙坡上往水裡拋著釣魚線。深藍色的海水被風吹皺,如同除鼠皮一樣。海面上泡沫明滅,恰似羽毛一忽一閃的。一群塘鵝如同雪浪般在空中掠過,又像炸彈般俯衝向海面。毛茸茸的水面上時而躍出幾條魚來,像是被風顛翻了身體。塘鵝自顧衝入浪中,濺開一片浪花,隨後潛入水中無聲無息。海平面上一片暗淡,一條汽船像一隻甲殼蟲一樣沿海平線緩緩蠕動。太清晰了,那種清晰透明是陸上難以見到的。

    哈麗葉和索默斯坐在海邊,吃著沾了沙子的三明治。她感到驚恐,但仍能自我安慰。吃完後,他們沿著海邊散步,那兒的沙灘比較堅實些。可是海灘過於陡斜,他們難以站穩腳跟。那孤獨的漁夫高舉起釣魚線為他們讓路。

    “太麻煩您了。”索默斯說。

    “您走好!’那人說。

    這人生著一撇可憐兮兮的淡黃鬍子,臉上表情冷漠。他身邊有個小男孩,是他兒子,像個小衛星一樣。

    海灘上散落著精緻的粉貝殼,像威尼斯玻璃製品那樣好看,尖角上環繞著白的或黑的波紋。哈麗葉儘管抱怨不斷,還是不禁喜歡起這些貝殼來。他們開始拾貝殼了。“當裝飾品用。”哈麗葉說。這橫掃一切的寒風,沒有任何生命能使之柔和下來,沒有任何神能遏制它。可他們卻頂著風在海邊上彎腰拾著迷人的小貝殼。

    突然他們大叫起來,原來海水已經湧上來沒過了腳踝,又要沒過小腿。他們趕緊狂奔,逃上沙灘。剛剛立定,就有一陣狂風襲來,吹走了洛瓦特的帽子,帽子打著旋兒朝海上飄去。他忙去追帽子,那奔跑的樣子恰似一隻小鳥。浪頭把帽子頂起,他趁勢把帽子抓住,可他人卻陷入海中。碧浪沒膝,四周海水激盪,教他驚恐不已,手舉帽子在水中難以自拔。

    最終他還是掙扎了出來,哈麗葉大笑不止,笑得跪到沙灘上,像蛇一樣彎了腰,自顧氣喘吁吁他尖叫:“他的帽子!帽子!他捨不得。”說著,她像一包沙袋一樣伏向沙灘。“捨不得,就是游進去,”她叫著,“游到薩魔亞去,也捨不得他的帽子。”

    他低頭看著精溼的腿,不禁暗自發笑。太生動了:藍天、清澈如水的藍天、深藍的海、黃色的沙灘、海浪洶湧的海灣、低矮的山岬,一切都那麼清純,真是個奇蹟。他朝沙灘上方走去,鞋裡的水在‘撲撲’非響。

    哈麗葉終於緩過勁兒,尾隨他而來。他們在沙坑裡坐下,頭上的灌木上垂著幾顆紅莓果。他擰著襪子、內褲和外褲上的水。擰乾水,他穿上鞋襪,他們隨後朝車站走去。

    “太平洋的水,”他說,“太有海味兒了,挺溫暖的。”

    聽他這麼說,哈麗葉不禁看看他溼透的褲子和帽子,又驚叫失聲。不過她還是催他快走,去趕火車。

    可到了大街上,他又想買雙襪子。他買了襪子並當場在鋪子裡換上。為此他們誤了火車,惹得哈麗葉大聲說他。

    他們只好坐汽車回家,一路上灰塵滾滾。天空依舊瓦藍,山巒如黛,田野看似遙遙無盡頭。一切景物都是那麼清澈、別緻,可又那麼若即若離。

    大路兩側散落著鐵皮頂平房,院子圍著木柵欄。偶爾閃過身穿長大衣、騎小馬的男人,面若冰霜地趕著三頭歡歡實實的小牛,那小牛一身的細軟皮毛。身材頎長的男人學著“水牛比爾”的樣子,身穿緊身衣,頸上纏著手帕,騎著修長的駿馬。一座房子前停著一輛汽車。迎面駛來幾輛馬車。

    車裡的乘客顛三倒四的如同在演雜耍兒,因為這條道實在過於顛簸。

    “非把你顛吐了不可。”那頭戴難看的自制帽子的老孃說道。那些人戴的帽子真叫不堪入目。

    “是的,只要你吃過飯,就非吐出來不可。”哈麗葉笑道。

    “怎麼,您沒吃嗎?”

    那口氣,似乎哈麗葉就是她的腸胃似的,真是個好老太太。邊上的小男孩生著又大又亮的眼睛,目光柔和,是澳洲人特有的眼睛,十分可愛。那眼神兒十分機智,透著對世界絕對的信任,篤信善良,這樣的目光招人喜歡,招人疼。那個高個子男人生著同樣的明眸,鼻子上翹,兩腿細長。那老頭兒也是目光炯炯,和藹可親,但不修邊幅。他叫喬,另一個叫艾爾夫。他們是真正不拘小節的澳洲人,不修邊幅、言談隨便、不重金錢,對什麼都不在乎,逍遙自得,民主友好。這樣明亮。親切、機智的目光真是美好。還有一個提箱子的年輕人,可能是個跑買賣的。他衣著講究,穿著花哨的襪子。他屬於那種大塊頭的人,大腿頇實,臀部寬大,小腿也粗,撐得褲子緊繃繃的。他很注意別人,特別留意洛瓦特和哈麗葉。汽車司機生著長臉,臉色黑裡透紅,是那種難開金口的人。不過他又顯得十分熱心、似乎生活沒給他提供別的什麼機會,只能當個熱心腸兒公民。前面街角上有個胖男人帶著個胖姑娘在等車。

    “把她弄上來!”司機說著把女孩兒拉上了車。

    處處都是這種主動熱心、絕對的平等。處處都是這種古道熱腸,人人相敬如賓。“成,隨便兒!”這句話索默斯聽了上百遍了,成,隨便兒,連他都要入鄉隨俗了。聽這話的感覺就像蓋上毯子睡覺,聽得人打心眼兒裡舒坦。

    這些人實在太好了,身上透著迷人的魅力,沒有一個看上去下作、小氣、摳巴。

    那衣著考究、下肢頇壯的小夥子輕輕地把車錢放在司機邊上的小窗臺上,動作之輕柔、靦腆像個大姑娘,然後拎著箱子羞羞答答他快步走開了。

    “喂!”

    那小夥子聞聲忙轉身趕回來。

    “你交錢了嗎?”

    那口吻尖酸,但語氣溫和,甚至有點溫柔。小夥子指了指錢,那司機順勢看過去,道:“哦,行了,你沒事兒了!”說著衝小夥子微微一笑,達成了默契,那小夥子便轉身走了。司機則忙著往下卸一些貨物,瞧他貓腰搬箱子的樣子,看似那麼心甘情願乾重活。當然,前提是,他的人權要得到充分的尊重,絕對不能對他耍居高臨下的花招兒。

    嗯,實在妙不可言,令人感動,它令生活變得輕鬆,輕鬆得多。

    當然,他們並不是政府的公務員。那些政府的人則有另一番感觸,感觸的是辦公室,甚至新南威爾士州的鐵路辦事員兒都是如此,真的。

    太好,太善,太溫情脈脈。那特有的明眸中透著溫情。但是,如果你真的惹翻了他,你會發現他可以是個韃靼人哩。不過你不會自找苦吃的。他們像袋鼠那麼溫文爾雅,或像那種小袋鼠一樣雙目圓睜,機警以待。這種隨時等待回應的溫雅是索默斯在歐洲所不曾見到過的,它美好,同時也令他意志消沉。

    這副樣子著實令他內心悲涼或者說不安,因為它預示著災難。如此的魅力,逗引著他獻身於這奇特的大陸和神奇的人民。這地方著實迷人,看上去是那麼自由,任何壓力都沒有,毫無緊張可言。

    他大受其誘惑,但也感到災難將臨。“不,不,不,不,這要不得,你得改變初衷,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應該承認自己的特立獨行,這脾性是天生的、神聖的。”

    於是,他們頂著從未經歷過的刀割般的旋風回家時,他停下來說:

    “不能再過這種情誼綿綿、溫情脈脈的日子了,你得喚醒你那陳舊的貴族原則,即人與人生來不同。”

    “貴族原則!”她的叫聲在風中飄動,“瞧瞧你自己吧,為一頂帽子就撲進海里去,像一片羽毛一樣,還什麼貴族原則呢!”她大叫。

    “好哇,你,”他自言自語道,“我又自找。”隨之他也笑了。

    他們簡直是讓風給吹回家的。一進家他就生起旺旺的火,換了衣服,就著加了奶的咖啡,吃上了麵包。

    “謝天謝地,咱們有個家。”他說。他們回到了“咕咕宅”,坐在光線昏暗的大屋子裡吃麵包。望望窗外,看到一群塘鵝鋪天蓋地暴風雪般飛掠而過,昏黑的海面上泛著白色的泡沫。狂風倒灌進煙囪,呼呼作響,蓋過了海嘯聲。

    “瞧,”她說,“有個家好吧!”

    “骨頭都凍涼了!”他說,“在外頭尋歡作樂一天,凍個半死。”

    於是,他們把睡椅挪到火爐前,他給她蓋上毯子,又給火里加了些硬木塊,直到烤得人渾身暖意融融。他坐在一隻木桶上,這東西是他在棚子裡發現,拿來盛煤的。他一直為沒個桶蓋發愁,後來他在垃圾堆上撿到了一隻大鐵蓋。現在這隻水桶和生了鏽斑的鐵蓋就成了他坐在火爐前烤火的座位了。哈麗葉不喜歡它,好幾次都提了那東西到懸崖上去,想把它扔進大海了事。可還是又提了回來,怕他因此發火。不過,對他,哈麗葉是想罵就罵一頓。

    “丟人現眼,你!那招人恨的鐵蓋子!你怎麼能坐在那上頭?你怎麼能那麼寡廉鮮恥地坐那上頭,那算你的貴族原則嗎?”

    “我鋪上墊子了。”他說。

    這個晚上,她正在讀書,猛然看到他又坐在桶上取暖,便大叫起來。

    “瞧,又坐在他的御座上了,那就是他的貴族原則!”她邊叫邊放聲大笑。

    他從桶裡倒出幾塊煤加在火上,蓋上桶蓋和墊子,接著想他的事兒。火苗很暖,哈麗葉在爐前的沙發上舒展四肢,蓋著鴨絨被讀納特、古爾德的小說,想體驗一下真正的澳洲風味。

    “不錯,”他說,“這片土地總給我一種感覺,它不想讓人觸動,不想讓人控制它。”

    她的目光從小說上移開。

    “對,”她緩緩地表示同意,“我印象中它永遠是一片農場。現在我可明白了,這些農場並不真的屬於這片大地。人們只是耕作、灌溉,但從未與它融為一體。”

    說完,她又埋頭去讀納特-古爾德了。除去風聲,屋裡一片寂靜。讀完那本簡裝本書,她說:“他們就像這樣,他們認為自己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

    “沒錯。”他模稜兩可地說道。

    “可是,呸,他們讓我噁心。實在太無聊了,比中產階級的‘隨意’還讓人噁心。”

    一陣岑寂後,又爆發出一陣大笑。

    “像一條飛魚!像一條飛魚鑽入浪頭中去!追著他的帽子就鑽入浪頭中去了。”

    他坐在桶上咯兒咯兒地樂個不停。

    “想不到,出去了一天我現在到了‘咕咕宅’,簡直難以置信,我要管你叫飛魚。簡直難以想象,一個人一天裡可以演好幾個角色。突然就掉進水裡了!你要不要現在當一回裁縫?差二十就八點了!這大膽的冒險家!”

    當裁縫指的是做那條魚,花一個先令買來晚飯時吃的。

    “環球:閹牛是沒有什麼心靈感應可言的。前一個季

    節在維多利亞州的吉普斯蘭,一群閹牛給放到一個陌生

    的圍場裡,第二天一早就發現這二十頭牛全淹死在一個

    洞穴裡。足跡表明它們獨自前行,一個接一個失去平衡,

    無法爬上石壁。”

    在這一天結束之時,理查德覺得那段故事就是對畜群的一致、平等、馴養和馴化的最好評騭。他感到想下到那洞中,在那群牛沒有淹死之前狠抽它們一頓,打的就是它們這種木呆氣。

    心靈感應!想想那些大巨頭鯨魚是如何相互生動地傳遞信號的吧。那些巨大的、龐然的、陽物的野獸!閹牛!閹馬!男人!理查德-洛瓦特希望他能到海上去,當一條鯨魚,一個有巨大血性衝動的鯨魚,遠離這些過於蒼白的人們。我們都應該管自己叫塞路-里奧德,而不只是“治馬癬的人”。

    人是個思想冒險家。不僅如此,他還是個生命冒險家。這就意味著他是個思想冒險家、情感冒險家和自身及外宇宙的探險家。一個探險家。

    “我是個傻子。”理查德-洛瓦特說,他最經常的發現就是這個。每有一次發現,他都會感到更大的驚詫與懊喪。他每爬上一座新的山頭俯瞰山下,他看到的不僅是一個新的世界,還看到一個充滿期盼的傻子,那就是他自己.

    而小說被認為僅僅是情感冒險的記錄,在感情中掙扎的記錄。我們堅持說,一部小說亦是或亦應該是思想的冒險,如果它要成為什麼完整之物。

    “我真傻,”理查德自忖,“居然幻想著能在一個毫無同情心的世界裡掙扎,豈不等於說蒼蠅能在藥膏中生存一樣?”我們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藥膏,但沒想到蒼蠅。它掉進藥膏裡了,叫著:“哈,這裡有一種純粹的香脂,裡面全是好東西。這裡有一種玫瑰油,裡面一根刺都沒有。”這就是藥膏中的蒼蠅,被香脂浸著。我們感到噁心。

    “我是個傻子,”理查德自語道,“竟然在這個處處與人為善和睦相處的友好世界裡東遊西晃著。我感到像藥膏中的一隻蒼蠅。看在老天的分上,讓我擺脫吧,我快窒息了。”

    可去哪兒呢?如果你要擺脫出去,你必須出去後有所依附才行。窒息在無害的人類那油膩膩的同情之中。

    “啊,”窒息中的理查德叫道,“我磐石般的主心骨呢?”

    他很清楚它一直的所在,就在他的心中。

    “讓我回到我的自我吧,”他喘息道,“回到那個堅硬的中心。我要淹死在這種無害物的混合裡了,淹死在富有同情心的人類之中了。看在老天爺的分上,讓我爬出這種同情的汙泥,把自己洗刷乾淨吧。”

    回到他自己的中心,回去,迴歸。這種蜷縮是不可避免的。

    “一切,”理查德自言自語道,這種無盡的自我對話是他最主要的樂趣所在,“一切都是相對的。”

    說著他跳進松油罐中。

    “並不盡然,”他爬出來時喘息道,“把我孤獨絕對的個性自我拽出這亂麻團吧。”

    這就是相對論的歷史。當我們跳進藥膏或糖漿或火焰中時,一切都是相對的。可一旦我們爬出來了,或帶著焦糊味跳出來了,“絕對”就從此攫住了我們。哦,孤獨,絕對吧,那樣可以喘得過氣來。

    這樣看來,即使是相對論也是相對的,與絕對形成相對。

    我在藥膏罐子邊沿上站著用嘴巴梳理我的翅膀,這副樣子挺悲慘的,理查德自忖。不過,趁著站在這個高度的時候,讓我給自己佈道吧。他佈道了,佈道的記錄就成了小說。

    木,自我是絕對的。它或許是宇宙中其他一切的相對物。但對它自己來說,它是一個絕對物。

    迴歸中心的自我,迴歸那孤獨絕對的自我吧。

    “現在,”理查德滿足地揮手自喃,“我必須招呼所有的人迴歸他們中心的孤獨自我。”於是,他挺直身體,越過藥膏罐子的邊沿,再次進入人類的香脂中。

    “哦,主啊,我幾乎又幹了一回。”他心中作嘔地爬出來時這樣想道,“我還會經常這樣做。人類的大多數都還沒有什麼中心的自我,什麼都沒有。他們都是些碎片。”

    只有他心中的恐怖能讓他袒露這種心聲。於是他安靜地趴著,像一隻爬得精疲力竭的蒼蠅,趴在藥膏外思索著。

    “人類的大多數都還沒有什麼中心的自我,他們都是些碎片。”

    他知道這是實情,而且他對人類福音這香甜的香脂味道膩透了,他幾乎沉溺其中。

    “多少層微小的眼面才能構成一隻蒼蠅或一個蜘蛛的眼睛?”他自問,其實他在科學上糊塗得很,“哦,這些人只是小眼面兒,只是碎片,只配給整體湊數兒。你儘可以一次次將它們拼湊起來,可就是無法賦予這臭蟲以生命。”

    這個地球上的人都是碎片,即使孤立其中某塊碎片,它還仍然只是碎片而已。孤立的普通人,他不過是一個最基本的碎片而已。假設你的小腳趾頭不幸被砍掉了,它不會立即立起來聲明說:“我是一個有著不朽靈魂的孤獨個人。”它不會這樣的。但普通人則會這樣。他是個騙子。他只是一塊碎片,只分享一丁點集體的靈魂。自己的魂呢,沒有,永遠也不會有。僅僅是集體靈魂的一丁點,再沒有別的。從來不是他自己。

    去他的吧,普通人,索默斯這樣對自己說。去他的集體靈魂,

    不過是洞中的死老鼠罷了。讓人類抓撓自身的蝨子吧!

    現在,我又要呼喚自己祈禱了。一個獨善其身的人。“阿拉,真主啊!上帝是上帝,人是人,各自有其靈魂。人人忠於自己。人人迴歸自我!獨自,獨自,獨自守著自己的靈魂。上帝是上帝,人是人,普通人則是蝨子。”

    無論你與什麼相對,這既是你的起點,亦是你的終點:一個人守著自己的靈魂,黑暗之神在遠處與你相伴。

    獨善其身的人。

    開始吧。

    讓那些普通人——嗬,可怕的成千上萬的人,在地球表面上爬行,如同蝨子、螞蟻,或其他下賤的東西。

    獨善其身。

    那就是鹿特丹的伊拉斯莫斯們的名字之一。

    獨善其身。

    那是開始,亦是結束,是阿爾法,也是歐米伽,是絕對:獨善其身,獨守自己的靈魂,獨自凝眸於黑暗,那是生命的黑暗之神。孤獨如同阿波羅的女預言家站在她的青銅三角祭壇上,如同站在通往未知世界的罅隙上的預言家。預言家,通往未知世界的罅隙,從黑暗中發出的奇特蒸騰,預言家必須發出奇特詞語。奇特殘酷但意味深長的詞語,是意識的新詞句。

    這是男人最為內在的象徵:獨處他自我的黑暗洞穴中,傾聽命運無聲的腳步悄然踏入。命運、末日,悄然流淌而入。那又怎麼樣?獨善其身的男人,那才是絕對的,諦聽吧,對他的命運或末日來說,獨善其身才足以與之抗衡。

    獨善其身的男人是諦聽者。

    但大多數男人聽不進去。罅隙正在合攏。沒有無聲的聲音。他們聾啞兼具,是螞蟻,匆忙的螞蟻。

    那就是他們的末日,是一種新的絕對,就像渣滓從活生生的相對中墜落到紛亂的塵堆上或蟻冢上一樣。有時這塵堆愈變愈大,幾乎覆蓋整個世界。隨之它演變成火山,一切從此重來。

    “這與我毫無關係,”理查德對自己說,“讓他們為所欲為去吧。既然我是個心地善良的可愛之人,我會爬上寺廟的塔尖去當自己的呼喚者。”

    那就領略一下這可憐又可愛的人站在塔尖上高舉雙手的風來吧。

    “上帝就是上帝,人就是人。每個人都獨善其身,每個人都獨自與自己的靈魂相守,獨自,似乎自己已經死了一樣。權當自己已死,孤獨地死去了。他死了,瞭然一身。他的魂是孤獨的,只與上帝在一起,與黑暗的神同在。上帝就是上帝。”

    不過,如果他喜歡召喚而不是叫賣炸魚、報紙或彩票,隨他去。

    可憐的人,這簡直是個莫名其妙的召喚:“聽我的,獨善其身。”但他感到是在應召而發出召喚。

    於然一身,獨善其身,獨自依仗不可知的上帝。

    上帝定是不可知的。一旦你定義了他並描述他,他就成了最好的朋友,只要你諦聽牧師佈道你就會明白這一點。而一旦你與上帝成了好友,你就再也不會孤獨了,可憐的你。因為那就是你的結束。你和你的上帝攜手穿越時間和永恆。

    可憐的理查德發現自己的處境可笑。

    “我親愛的女人,我懇求你,孤獨吧,自顧孤獨下去。”

    “哦,索默斯先生,我原意,只要你握住我的手。”

    “有一處漩渦,”語氣嚴厲起來,“包圍著每一個孤獨的靈魂。漩渦包圍著你,也包圍著我。”

    “我掉下去了!”她驚叫著,展開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或許是袋鼠的也未可知。

    “我為什麼對袋鼠如此有成見?”理查德自忖,“因為我卑鄙。我對他們就像一個可惡的小魔鬼。”

    他感到自己是個可惡的小魔鬼。

    可是袋鼠意欲成為另一個蜂群的蜂后,蜂群如雲依附著他,看似一棵碩大的桑樹。噁心!他為什麼不能獨山至少一次世行,徹底超脫一次。

    蜂后嗡嗡傳達著福音、福音,還是福音。無論是蜂的姿態還是別的什麼姿態,都令理查德厭倦。越來越多的慈善,只能令人越來越厭惡。“慈善之苦難深長。”

    可是,一個人不能在徹底的孤獨中生存,像猴子摟著一根根子爬上爬下度日那樣。必須有會晤,甚至像聖餐那樣的交流。“此乃汝之肉體,吾取之、食之”,牧師,還有上帝,在血祭儀典上都這樣說。這儀典表達的是至高無上的責任和奉獻,祭品獻給黑暗的神,獻給那些體現黑暗的神之意志的人們。祭品獻給強人而不是弱者;是懷著敬畏之心,而不是少許愛心。體現力量的聖餐,向天國之榮耀的升騰。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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