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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康妮驚訝著自己對於克利福的厭惡的感覺,尤其是,她覺得她一向就深深地討厭他。那不是恨,因為這其中是並沒有什麼熱情的,那是一種肉體上的深深的厭惡,她似乎覺得她所以和他結婚,正因為她厭惡他,一種不可思儀的肉體的上厭惡他,則實際上,她所以和他結婚,是因為他在精神上吸引她,興奮她的緣故。在某種情形之下,他好象是比她高明,"是她的支配者。

    現在,精神上的吸引已經衰萎了,崩潰了,她所感到的只是肉體上的厭惡了。這種厭惡從她的心的深處升起,她體悟了她的生命曾經給這兢兢業業惡的感覺怎樣地咀食著。

    她覺得自己毫無力量,而且完全地孤獨無診了。她希望有什麼外來的救援,但是整個世界中並沒有可以救援的人。社會是可怕的,因為它是癲狂的。文明的社會是癲狂的。金錢和所謂愛情,便是這個社會的兩個狂欲,其中金錢尤為第一,在混沌的瘋狂裡,一個人在這兩種狂欲中——金錢與愛情中——追逐著。看著蔑克里斯!他的生活,他活動,只是癲狂罷了。他的愛情也是一種癲狂症。

    克利福也是一樣,所有他的談話,所有他的作品,所有他的使他自己飛黃騰達的狂野的掙扎!這一切都是癲狂,事情卻越見壞下去,而成了真正的狂病了。

    康妮覺得驚怕得麻木了。但是還好,克利福對她的操縱,改向波爾敦太太施展,她覺得輕鬆了許多,這一點是克利福自己不知道的,好象許多癲狂者一樣,他的癲狂可以從他所不自知的事物的多少看出來,可以從他的意識的空虛看出來。

    波太太態度在許多事情上是可欽佩的,但是她有一種駕馭他人怪癖和堅持自己的意志的無限的固執,這是新婦女們的一個癲狂的標誌。她相信自己是全身全心地盡忠於他人。克利福使她覺得迷惑,因為他常常或一直使她的意志挫折,好象他的本能比她的更精細似的,是的,他比她有著更精細更微妙的堅持意志的固執性,這便是克利家庭副業的地方吧。

    "今天天氣多麼美好!"有時波太太要用這種迷人的動聽的聲音說,"我相信你今天坐著小車子出去散散步,一定要覺得寫意的,多美麗的太陽!"

    "是麼?給我那本書吧——那邊。那本黃皮的。哎,把那些玉簪花拿開吧!"

    "為什麼,這樣好看花!它們的香味簡直是迷人的。"

    "恰恰是那味道我不愛聞,我覺得有些殯葬的味道。"

    "你覺得麼?"她驚訝地聽道,有點覺得惱怒,但是被他的威嚴壓服了,她把玉簪花拿了出去,深覺得他難於應付。

    "今天要我替你刮臉呢,還是你喜歡自己刮呢?"老是那種溫柔的,阿澳的,但是調度有方的聲音。

    "我不知道。請你等一會吧。我準備好了再叫你。"

    "是的,克利福男爵!"她溫柔地、屈服地答道。然後靜靜地退發出去,但是每次的挫折,都增強了她的意志。

    過了一會他按鈴時,她馬上便到他那裡去。他便要說:

    "我想今天還是你替我刮臉吧。"

    她聽了心裡微微地顫動起來,她異常溫柔地答道:

    "是的,克利福男爵!"

    她是很伶俐的,她的撫觸是溫柔的,纏綿的,而又有點迂緩的,起初,她的手指在他的臉上的這種無限的溫柔的撫觸,漸漸地她的手指尖熟悉了克利福的臉頰和嘴唇,下頷和頸項了,他是個養尊處優的人,他的臉孔和頭部是夠好看的,而且他是一位貴紳士。

    她也是個漂亮的婦人,她的蒼白的有點較長的臉孔,非常肅穆;差不多是用著愛情,她可以提著他的咽喉,而他好像對她馴服起來了。

    她現在是什麼都替他做了。他也覺得在她手裡比在康妮手裡更自然、更無羞赧地去接受她的卑賤的服役了。好喜歡管理他的事情,她愛擔任他的身體上的所有的事情,至於最微賤的工作。有一天,她對康妮說:

    "當你深深地認識他們的時候,一切男子實在都是些嬰孩。啊,我看護過達娃斯哈礦裡最可怕最難對付的工人,但是他們一有什麼痛苦,而需要你的看護的時候,他們便成為嬰孩,只是些大嬰孩罷了。啊,所有的男子都是差不多的。"

    起初,波爾敦太太相信,一位貿紳,一位真正的貴紳,如克利福男爵,是會有什麼不同的,所以克利福開始佔了上風,但是漸漸地,如她所說的,當她深深地認識了他的時候,她發覺他並不異於他人,只是一個有著大人的身體的嬰孩罷了,不過這個嬰孩的性情是怪異的,舉止上斯文的。他富有威權,他有種種她所毫無而他能夠用以駕馭她的奇異的知識。

    有時康妮很想對克利福說:

    "天喲!不要這樣可怕地深陷在這個婦人的手裡吧!"但是,她並沒有說出來,因為她始終覺得她並不怎麼把他放在心裡。

    他們倆依舊守著從前的習慣,晚上直到點鐘,是要在一起度過的,他們談著,或一起讀著書,或校閱著他的草稿。但是此中的樂趣早已消失了,他的草稿使康妮煩厭,但是她還是盡她的義務,替他用打字機抄錄著,不過,不要等待多時,那將是波太太來做這工作了。

    因為康妮對波太太來做這工作了。

    因為康妮對疲太太提議過她應該學習打字,波太太是隨時都準備著動手的人,她馬上便開始了,而且勤勉地練習著,現在,克利福有時口唸著一封信叫她打,她可以打出來了,雖然是有點緩慢,但是沒有錯了,他很有耐性地把難字和遇著要用法文時一個個的字母念給她。她是這樣的興奮,所以教授她差不多可說是一件樂事了。現在,晚飯過後,有時康妮便藉口頭痛到樓上房裡去了。

    "啊,不要擔心,你回房裡去休息,親愛的。"

    但是她走了不久,他便按鈴叫波太太來玩皮克或齊克紙牌戲,甚至下象棋了,他把這些遊戲都教給了她;康妮覺她波太太那種紅著興奮得象女孩子似的樣子,手指怪不安地舉著他的棋子又不敢動的樣子,真是難看,克利福用著一種優勝者的半嘲弄的微笑,對她說:

    "你應當說:我調子了!"

    她的光亮的驚異的眼睛望著他,然後含笑地馴服地低聲說:

    "我調子了!"

    是的,他正教育著她,他覺得這是一件快樂的事,這給他一種權威的感覺。而她呢,也覺她迷醉,而同時,她使他覺得需要她在身邊,她的天真的迷醉,對他是一種微妙的深深的阿瘐。

    康妮呢,她覺得克利福的真面目顯露出來了:他有點肥胖臃腫,有點庸俗,平凡,並沒有什麼才氣,波太太的把戲和她的謙卑的威風,也太透明瞭,不過康妮所奇怪的便是這個婦人從克利福那裡所得到的天真的迷醉,說她是愛上了他,這是不對的,他是一位上流社會的人,一位有爵銜的貴紳,一個相片在許多畫報上登著,能夠寫書吟詩的人。他只是覺得和這第一個人親近,使他迷醉罷了,她迷醉到了一種怪異的熱情的地步。他的"教育"她,對她所引起的一種興奮的熱情,是比戀愛所能引起的更深更大的。實際上,不可能有愛情的活動,跟另種熱情——知識的熱情,和他一樣有知識的熱情一道,使她迷醉到骨髓裡。

    在某一點上,毫無疑義這婦人是鍾愛他了:姑無論我們把鍾愛兩字怎樣看法,她看起來是這樣漂亮,喧佯年輕,她的灰色的眼睛有時是迷人的,而同時,她還有一種隱憂的溫柔的滿足樣子,那幾乎是得意的、秘密的滿足。咳!這種秘密的滿足,康妮覺得多麼討厭但是克利福之深陷於這個婦人的手中,是無足驚異的!她深深地堅持地愛慕他,全心全身地服侍他,使他可以任意地使用她。他覺得被餡媚,是無可驚奇的了。

    康妮詳細地聽著他們倆的談話,大部分是波太太在說話,她對他說著一大堆達娃斯哈村裡的閒話,那是比閒話甚的,什麼格絲太太、佐治。愛裡歐、美福小姐湊在一起。關於平民生活的事情,只要波太太一開口,那是比一切書本都詳細的,所有這些平民都是她所深悉的,她對他們的事情是這樣的感覺興趣,這樣的熱心。聽她說話是令人歎服的,雖然那未免有點兒屈辱,起初,她不敢對克利福"說起達娃斯哈"——這是她自己的口吻,但是一說起了就多麼起勁!克利福聽著,是為找"材料",他覺得其中的材料有的是,康妮明白了他的所謂天才就是:知道利用閒話的一種伶俐的能幹,聰明,而外表則裝作滿不在乎。波太太,當然"說起達娃斯哈"來是很起勁的。甚至滔滔不絕的,什麼事情她不知道!她很可以說出十二部書的材料來呢。

    康妮很迷愕地聽著她。但是聽了後又常常覺得有點羞恥。她不應該這樣好奇地、津津有味地聽著她的。不過,聽他的人最秘密的故事畢竟是可以的,只要用一種尊敬的心聽著,用一種體貼的銳敏的心,去同情於掙扎受苦的人的靈魂。因為,甚至笑謔也是同一的一種形式呢,真正的定奪我們的生命的。東西,便是盾我們怎樣廣佈或同縮我們的同情、這點便是一篇好小說之最重要的地方。它——小說,能夠引導我們的同情心流向新的地境,也能夠把我們同情心從腐朽的東西引退。所以,好小說能夠把生命最秘密處啟示出來,因為生命中之熱情的秘密處,是最需要銳敏的感悟之波濤的漲落,去作一番澄清和振作的工作的。

    但是小說也和閒話一樣,能夠興奮起虛偽的同情,而為靈魂的機械的致傷。小說能夠把最齷齪的感情瘭崇起來,雖然這種感情在世人的眼中是"純潔"的,於是小說和閒話一樣,終於成為腐敗了。而且和閒話一樣,因為常常地假裝著站在道學方面說話,尤其是腐敗不堪了。波太太的閒話,是常常站在道學方面說的-他是這麼一個-壞-男子,她是這麼一個-好-女人。"這種話常常不離她的口,因此康妮從波太太的閒話裡,能夠看出婦人只是一個甜言蜜語的東西,男子是太忠厚的人,但是根據波太太那種錯誤的、世俗的同情心的指引,太忠厚使一個男子成為"壞"人,而甜言蜜語使一個婦人成為"好"人。

    這便是聽了閒話使人覺得恥辱的緣故,這也是多數的小說,尤其是風行的小說,使人讀了覺得恥辱的緣故,現在的民眾只喜歡迎合他們的腐敗心理的東西了。

    雖然,波太太的閒話,使人對達娃斯哈村得了一個新認識,那種醜惡的生活多麼齷齪可怖!全不象從表面上所見地那麼平淡所有這些閒話中的主人翁,自然都是克利福所面熟的,康妮只能知道一二。聽著這些生活故事,人要覺得那是在一箇中非洲的野林中,而不象在一個英國的村中。

    "我想我們已經聽見愛爾蘇女士在前星期結了婚吧,誰想得到!愛爾蘇女士,那老鞋匠詹姆士。愛爾蘇的女兒。你知道他們在源克羅起了一所房子。老頭兒是去年摔在地上死的;他八十三歲了,卻精健得象一個孩子似的,分在北士烏山上一條孩子們在冬做的滑冰道上摔了一跤,把大腿折斷了,那便完結了他的生命。可憐的老頭兒,真是可憐,好,他把所有的錢都傳給黛蒂了,他的男孩子們卻一枚銅板都沒有得到!黛蒂呢,我是知道的,她長五歲,……是的,她去年秋天是五十三歲。你知道他們都是些很信教的人,真人!父親死後,她開始和一個琴卜綠的男子來往,我不知道你們認識他不,他叫威爾谷,是一個紅鼻子。夠好看,上了年紀的人,他在哈里孫的木廠裡做工,好,他至少有六十五歲了;但是如果你看見了他們倆臂挽著臂,和在大門口接吻的情形你要以為他們是一對年青的鴛鴦呢!是的,在正對著派克羅的大路的窗口上,她坐在他的膝上,誰都可以瞧得見。他是有了幾個四十歲以上的兒子的人了,他的太太的死去,也不過是兩年前的事呢!如果那老詹姆士·愛爾蘇沒有從墳墓裡爬出來生她的氣,那是因為他出不來;他生前對她是很嚴厲的!現在他們結了婚了,到琴卜綠去住了。人們說,她從早至晚都穿著一件睡衣跑來跑去,多不體面的事!真的,我敢說這些上了年紀的人的行為是不體面的!他們比年輕的人更壞,更令人厭惡呢。我常說:去看好的有益的電影戲,但是天啊,不要去看那些情劇和戀愛片,無論如何,不要讓孩子們去看!但是事實上,大人比孩子更壞,而老年人尤其壞!說起什麼道德,沒有人會理會你的,人們是喜歡怎樣做就怎樣做,我不得不說,他們是無所謂道德不道德的。但是在這樣的年頭兒,他們不得不把風頭收斂一下了,現在礦務不景氣,他們也沒有錢了,他們的抱怨是令人駭怕的,尤其是婦女們。男子們都是這樣的好,這樣的忍耐!他們可有什麼辦法,這些可憐蟲!但是婦女們呢,啊,他們還是繼續下去,她們湊著錢去繪瑪麗公主的結婚送禮,但是當她們看見了公主所得的禮物都是些華貴堂皇的東西時,她們簡直氣瘋了,她是誰,難道她比我們更值錢?為什麼史磺愛格公司①給了她六件皮外套,而不給我一件?我真侮氣出了十先令!我奇怪我出了十先令給她,她要給我什麼東西?我的父親的收入這樣少,我甚至想一件春季外套都買不起,而她卻幾車幾車地收。現在是時候了,窮人們應得些錢來花,富人們是享福享得夠了,我需要一件新的春季外套,我實在需要,但是我怎麼才能得到呢?我對她們說:"算了,得不到你所想的這些豔麗的東西,也就算了,你能吃得飽穿得暖已經是四天之福了,而她們卻駁我說:"為什麼瑪麗公主並不穿上她的破舊衣裳說四天之福呢?還要我們別介意!象她這樣的人,收著幾車幾車的衣裳,我卻不能得一件春季的新外套,這真是奇恥大辱,一位公主!一位公主就能這樣!那都是錢作怪,因為她有的是錢,所以人便越多給她!雖沒有人給我錢,但我和他們有同樣的權利呢,不要對我說什麼教育,錢才是好東西,我需要一件春季的新外套,我實在需要,但我不會得到的,因為我沒有錢……"

    她們所關心的,便是衣裳。她們覺得拿七八個金鎊去買一件冬季的外套——你要知道她們只是些礦工的女兒們喲——兩個金鎊去買一頂夏天的孩子帽。是很當然的,她們戴著兩金鎊的帽子到教堂裡去。這些女兒們。要是在我年輕的時候,她們只要有一頂三先令帽子,已經要驕傲了!聽說今年監理會派的教堂舉行縱會時,他們要替禮拜日學校的孩子們建造一種講壇似的太平臺,高到天花板一樣高,那禮拜日學校女生第一班的教員譚蓀女士對我說,咳,這平臺上的人穿的許多新的禮拜衣裳,價值定在一千鎊以上!時候是這麼不景氣!但是你不能阻擋她們這麼幹。她們對於衣裳裝飾品顛狂的,男孩們也是一樣:他們找的錢全都花在他們自己身上:衣服,煙,酒,一星期兩三次跑到雪非爾德去胡鬧。唉!世界變了,所有這些青年,都無所忌憚,無所尊敬了,上了年紀的男子們,便都是那麼柔順,那麼順心。真的,他們讓婦女們把一切都拿去。事情所以便到了這步田地。婦女們真是些惡魔呢,但是青年兒子們都不象他們的父親了。他們什麼都不能缺少,什麼都不能犧牲,他們是要都為自己,要是你對他們說,應該省點錢成個家,他們便說:那用不著著急,我要及時享樂,其餘一切都用不著著急。啊,他們是多麼魯莽,自私!一切都讓老年人去幹,一切都越來越糟了。"

    克利福對於他的本村開始有個新認識了他常常懼怕這個地方;但是他相信安隱無事的。現在……

    "村人中社會主義和波爾雪維克主義很盛行嗎?"他問道

    "啊,"波太太說,"聽是聽得見有一些人在高叫的,不過這些叫的人大都是些外面有錢婦女。男子們並不管這些東西的。我不相信達娃斯哈的男子會有變成赤色的一天的。他們對那種事情是太穩當了,但是年輕人有時也饒舌起來。那並不是因為他們真正有心。他們只要口袋裡有點錢到酒店裡去花,或到雪非爾德去胡鬧,此外什麼都不在他們的心上,當他們沒有錢的時候,他們便去聽赤黨的天花亂附的宣傳。但是沒有人真相信。那麼你相信沒有什麼危險麼?"

    "啊,沒有。只要買賣不壞,危險是不會有的,但是如果事情長期地壞下去,年輕人便不免要頭腦糊塗起來。我告訴你:這些都是自私的放縱壞了的孩子,但是,他們不見得會做出什麼事情來的。他們無論什麼事都不認真,除了坐在兩輪摩托車上出風頭,和到雪非爾德的跳舞廳去跳舞。沒有事情會使他們正經的,最正經的人是穿著晚服到跳舞廳去,在一群女子的面前熔耀一番,跳著這些新出的卻爾斯登舞,什麼不幹!有時公共汽車上,擠滿著這些穿著晚服的青年,礦工的兒子們,到跳舞廳去,不要說其他帶了女朋友乖汽車或雙輪摩托車去的人了。他們對什麼事都不認真……除了對於東加斯脫和黛比的賽馬會:因為他們每次賽馬都要去賭的。還有足球呢!但是甚至足球也不象以前了,差得遠了。他們說,玩足球太苦了,不,星期六的下午,他們訂為不如乘雙輪摩托車到雪非爾德或匿汀當玩去。"

    "但是他們到那裡去幹什麼?"

    "呀,他們在那裡閒蕩……到講究的茶園如美卡多一樣的地方去上晚茶……帶著女友到跳舞廳或電影院或皇家劇院去,女孩們和男孩們一樣的放流。她們喜歡什麼便做什麼的。"

    "當他們沒有錢去供這種種揮霍的時候又怎麼樣呢。"

    "他們總象是有錢似的也不知道怎麼來的,沒有錢的時候,他們便開始說些難聽的話了,但是,據我看來,既然這些青年男女們所要的只是金錢來供享樂和買衣裳,怎麼會沾染著什麼波爾雪維克。他們的頭腦是不能使他們成為社會主義者的,他們不夠正經,他們永不會夠正經地把什麼事情正經看待的。"

    康妮聽著這一番話,心裡想,下層階級和其他一切階級相象極了,隨處都是一樣:達娃斯哈或倫敦的貴族區梅費或根新洞都是一樣。我們現在只有一個階級了:拜金主義者,男拜金主義者和女拜金主義者,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你有多少錢和人需要多少錢罷了。

    在波太太影響之下,克利福開始對於他的礦場發生新興趣了,他開始覺得事情是與自已有關係的,一個新的擴展自己的需要在他心裡產生了。畢竟他是達娃斯哈的真主人,煤坑,便是他。這點使他重新感到權威,那是他一向懼怕著不敢想的。

    在達娃斯哈只有兩處煤場了:一處就叫達娃斯哈,其他一處小新倫敦。從前達健斯哈是一個著名的煤場,曾內部矛盾過大錢的。但是它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新倫敦從來變沒有多大出息,平素不過能混過日子就是。但是瑞時候壞了,象新倫敦這種礦場是要被人放棄的了。

    "許多達娃斯哈的男子們都跑到史德門和懷德華去了。"波太太說,"克利福男爵喲,你去史德門看過大戰後成立的那些新工廠嗎?啊!哪一天你得去看看,那全是些新式的設備啊,偉大的化學工廠建築在煤坑上;那全不象是個採煤的地方了。人們說,人們說,他們從化學產品所得的錢,比煤炭所得的還要多……我忘記了是什麼化學產品了而那些工人的宿舍,簡直象王宮!附近的光棍們當然是趨之若鶩了。但是許多達娃斯哈人也到那裡去了;他們在那邊生活很好,比我們這裡的工人還好。他們說,達娃斯哈完了,再過幾年便要關閉了。而新倫敦是要先關的。老實說,如果達娃斯哈煤坑停工了,那可不是好玩的事!在罷工的時候,已經是夠不幸了,但是老實說,如果真的倒畢下去,那便要象是世界的末日來到了,當我年輕的時候,這是全國頂好的煤礦場,那時在這裡作工的人都要私自慶幸的。啊,達娃斯哈弄過不少錢呢!而現礦工他卻說,這是一條沉著的船,大家都得離開了。真令人寒心!但是當然,不到不得已的時候,許多的不會就些離開的,他們不喜歡那些新式的,掘得很深的,用機器去工作有礦坑。有些人是看見了那些鐵人——他們所起的名稱——就生怕的,那些砍煤的機器代替了以前的人工。但是他們所說的話,在從前放棄人工織襪的時候就有人說過了,我記得還看見過一兩架那種人工織襪機呢。但是老實說,機器越多,人也好象越多了!他們說。你不能從達娃斯哈的煤炭裡取得和史德門那裡一樣的化學原材,那是奇怪的事,這兩處煤礦相距只有三哩路。總之,這是他們所說的,但是人人都說想點方法改善工人的生活,不僱用女工——所有那些每天跑到雪非爾德的女子們——那是可恥的。老實說,達娃斯哈礦場,經過這許多人說是完了,說是象一隻沉著的船似地離開了……。

    "但如果復活起來,哪時談起來一定有趣呢,但是人們什麼不說呢!自然呀,當在大戰的時候,什麼都是蒸蒸向榮的,那時候佐佛來男爵自己把財產囑託保管起來,這樣所有的金錢才可以永遠保全下去,我也不明白怎樣,這是人們傳說的!但是他們說,現在連主人和東家都得不著什麼錢了。真難令人相信,可不是!我一向相信煤礦的事業是永久永久地繼續下去的,當我還年輕的時候,誰想得到今日這種情形呢,但是新英格蘭公司已關門了,大量高維克林公司也一樣,是的,那真好看呢,如果到那小樹林裡去看看高維克林礦場在樹木間荒蕪著,煤坑下面生滿了荊棘,鐵軌腐鏽得發紅,死了的煤礦場,那是可怕得象頑強神本身一樣的。天呀,要是達娃斯哈關門的話,我們將怎樣呢?……那真令人不忍想象。除了罷工以外,總是擠擠擁擁的人駱在工作著,甚至罷工的時候,如果錢還沒有得到手,風花還是轉著的,這世界多奇怪,我們今年不知明年事,真是茫茫然啊。"

    波太太的一番話,引起克利福的爭鬥的新精神,他的進款,波太太已指示過了,因為有他父親的遺產,是無虞的,雖然那並不是一筆大進款。實際上,他並不真正地關心那些煤坑。他所欲奪得的是另一個世界,文學和榮耀的世界。換句話說,是名譽的成功的世界,而不是那勞工的世界。

    現在,他明白了名譽的成功與勞工的成功之間的不同了:一個是享樂的群眾,一個是勞工的群眾。他呢;站在個地位上,供給著享樂的群眾以享樂的糧食——小說;這點他是成功了,但是在這享樂的群眾以下,還有個猙獰、齷齪而且可怕的勞工群眾。而這個群眾也有他們的需要。供應這種群眾的需要,比去供應其他群眾的需要是可怖得多的工作。當他寫著他的小說,正在那一邊發跡的時候,這一邊達娃斯哈卻正在碰壁了,他現在明白了成功的財神有兩個主要的嗜慾:一個是著作家或藝術家一類的人所供給的餡媚、阿諛、撫慰搔爬;而另一個是可怕的嗜慾是肉和骨。這財神所吃的肉和骨,是由實業上發財的人去供給的。

    是的,有兩在群的狗在爭奪著財神的宏愛:一群是餾媚者,他們向她貢獻著娛樂、小說、影片、戲劇;其他一群不太鋪線的但是粗野得多,向供給著肉食——金錢的實質。那裝飾華麗的供給娛樂的狗群,彼此張牙舞爪地吵嚷著爭取財神的這寵愛。

    但是比起那另一駱不可少的、內肉供給者們的你死我活地暗鬥來,卻又相差千里了。

    在波太太的影響之下,克利福想去參與另一群狗的戰鬥了,想利用工業出品的粗暴方法,去爭取財神的寵愛了,他張牙舞爪起來了。在某種程度上,是波太太激化成就了一個大丈夫,這是康妮不曾做到的,康妮冷眼旁觀,並且歙他覺知他自己所處的情態,波太太使他感覺興趣的只是外界的事物,在內心他開始軟腐了,但是在外表上他卻開始生活了。

    他甚至勉強地重新回到礦場裡去,他坐在一個大桶裡,向礦穴裡降下。他坐在一個大桶裡,被人牽曳著到各個礦洞,大戰前他所盡知而似乎完全忘記了的許多事情,現在都重新顯現在他眼前了;他現在是殘廢了,端坐在那大桶裡,經理用著強有力的燈光,照著礦脈給他看。他不太說話,但是他心裡開始工作了。

    他開始把有關採礦工業的專門書籍重新拿來閱讀;他研究著政府的公報,而且細心地閱讀著德文的關於代礦學、煤炭化學及石腦油尖類化學的最新書報。當然,最有價值的發明人家是保密的。但是,當你開始探求採礦工業技術上的深奧,和研究各種方法之精密以及煤炭的一節化學可能性時,你是要驚愕近代技術精神之巧妙及其近於高的智慧的。那彷彿妖魔本身的魅幻的智慧,借給了工業的專門科學家。這種工業的專門科學,比之文學與藝術那種可憐的低能者的感情的產物有意味多了。在這園地中,人好象是神,或有靈感的妖魔,奮鬥著去發現。在這種活動中,有些人精神的年齡,是高到不能計算的。但是克利福知道,這些同樣的人,如果講到他們的感情的與常人的生活狀態上來,他們的精神年齡大約只有十三四歲——只是些柔弱的孩童罷了。這種天壤的相差則令人驚怖的。

    但是管這個幹嗎,讓人類在感情上和"人性的"精神上陷到愚鈍的極端去,克利福是不關心的。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他所注意的是近代採煤工業的技術,和達娃斯哈的再造。

    他一天一天地到礦場裡去,他研究著,他把所有各部門的經理、工程師,都嚴厲地考詢起來,這是他們從來沒有夢想到的。權威!他覺得在自己的心裡,滋生著一種新的權威的感覺:對所有這些人,和那內千礦工的權威。他發現了:他漸漸地把事情把握到手裡來了。

    真的,他象是再生了,現在,生命重新回到他身上來了!他以前和康妮過著那種藝術家的和自學者的孤寂的私生活,他是漸漸地萎死下去的,現在,他屏除了這一切,他讓這一切睡眠去了。他簡直覺得生命從煤裡從礦穴裡蓬勃地向他湧來,於是,礦場的齷齪空氣也比氧氣還要好了,那予他以一種權威的感覺。他正開始他的事業了,他正在開始他的事業了。他就要得到了,得手了!那並不是象他用小說所得到的那種勝利,那只是竟盡精力,用盡狡猾的廣告的勝利而已,他所要的是一個大丈夫的勝利。

    起初,他相信問題的解決點是在電力方面;把煤炭變成電力,以後,又來了個新主意。德國人巳發明了一種不用火力的發動機,這發動機所用的是一種新燃料,這燃料燒起來只要很少的量,而在某種特殊的情形下,能發生很大的熱力。

    一種新的集中的燃料,燒得慢而熱力又猛,這主意首先引起了克利福的注意;這種燃料,得要一種界和刺激物,光是空氣的供給是不夠的,他便開始做著實驗,聳得了一位聰慧的青年來幫助他,這青年在化學的研究中,是有很高的成績的。

    他覺得凱旋了。他錘從自我中跳出來了。他的從自我中跳出和畢生私願已經實現了。藝術沒有使他達到這個目的,反之,藝術只把他牽制了。但是現在呢?他的私願已實現了。

    他並不知道波太太多麼扶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多麼領先她。但是有一件顯然的事,就是當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聲調就變成安閒親切的,差不多有些庸俗的了。

    和康妮在一起,他顯得有點僵硬的樣子,他覺得他該她一切一切的東西,所以對她儘可能地表示敬意與尊重,只要她在外表上對他還有敬意。但是很顯然地,他在暗地裡懼怕她。他心裡的新阿咯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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