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聲音變調了。
震耳欲聾的尖利摩擦聲,然後是淒厲的衝撞聲。
一瞬間,世界顛倒了、瓦解了。
衝擊、震動、旋轉——壓迫、劇痛、驚愕、狼狽、恐怖、焦躁——爆炸!
升騰擴張的火光被割裂、飛散。但散開的火光頓時又集合起來,搖動、變色、成長,然後發出兇惡的咆哮——成為一頭紅黑相間的斑斕火龍……
有一對男女。
渾身披著鮮血和玻璃碎片倒臥著。從兩人嘴中,發出微弱的呻吟聲。
露出血紅牙齒的火龍向他們襲來。灼熱而銳利的爪毫不留情地伸向倒臥著的兩人。
啊!——女人大聲呼叫。
她聲嘶力竭地大喊,拼命爬動,逃避火龍的襲擊。她一邊逃,一邊回頭望著男人。
男人舉起手臂,抬起上半身,也想爬出來。但是他的下半身已被火龍追到。
不久,男人的身體——腿、軀體、胳膊、頭髮,全被火龍灼熱的爪和牙咬住,赤紅的毒舌將男人舔了幾舔,一骨碌將他吞入口中。
女人再度放聲呼救。
她一邊喊著男人的名字,一邊趕回來。伸出傷痕累累的手,抓住男人的雙手,使勁全力地拉。
看見女人的臉容,那男人茫然若失的眼神微微發光,燒爛的嘴唇痙攣般地動了一動。顯然,男人在喊女人的名字——他一生中最愛的女人的名字……
斑斕火龍繼續咆哮著,翻騰跳躍。
它的無形之爪終於伸到女人身上,吱吱吱的皮膚燒焦聲伴隨著異臭,劇烈的痛楚與灼熱感漸漸退化成遲鈍的麻痺感。
在熊熊燃燒的無情火焰中,男人和女人喘息著。
淒厲的野獸般的叫聲劃過夜空,留下長長的尾聲。失調的意識漸漸沉入漆黑的無底深淵……
烈焰將一顆心燒成白灰。
根據四〇九室患者的日記
十月二十日星期二
從今天開始,寫這本日記。
沒有人命令我寫日記,這純粹是我的主觀意志——為了將混亂的思緒略作整理。
我把這個想法說給大河內醫生聽。他說這想法不錯,馬上替我準備了日記簿和筆。他還說如果方便的話,不妨讓他也看看日記。但我不願意,因為他還沒有在我心中建立起信任感。
此刻,在我手邊有一張照片。這是我轉到這間病房時大河內醫生拿給我的。
照片所拍攝的是一對男女。以某地海岸為背景,冬天季節,兩人穿著同一款式的針織羊毛衫,臉上展現無憂無慮的笑容。
男方約莫三十歲出頭,高個子削肩膀,非常英俊的美男子。頭髮往後梳,輪廓鮮明的五官,寬廣的前額略顯蒼白,看來與日曬無緣。
女方緊緊挨在他身邊。身高剛及男方的肩膀,滴溜溜轉動的大眼睛。她的視線並未對準相機鏡頭,而是含情脈脈看著男方。膚色與男方一樣白皙,天真無邪的面容配上直短髮,非常相稱。
兩人是一對夫婦。不,能夠說是夫婦嗎?
芹澤峻,然後是圓子。
已死的丈夫,然後是我。
我……是的。我的名字叫芹澤圓子——至少在此刻我是這麼想的。
自己的名字怎麼會需要經過思考才“這麼想的”呢?聽起來或許令人覺得不可思議,但事情確實如此。這是因為發生了一件不得已的事情,然後,使我處於現在這樣的悲慘境地(精神科病房的住院患者)!
真實情況到底如何?很遺憾,到現在我也不能確定。我的內心非常焦急,希望儘快弄清楚一切。事實上,對今時今刻的我來說,這個“確信”是對我唯一的救贖。
可是正如大河內醫生所說,焦躁對我沒有好處:必須儘可能冷靜地對待“自己”,靜下心來,眼下可以做的,只能是沿著現有的記憶往上回溯。
我甦醒過來時,躺在一張不熟悉的床上。
回想當時的體驗,就像做了一場朦朧的夢,只有雪白的天花板和刺鼻的藥水味還鮮明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這裡是KXX綜合醫院的外科病房。
渾身(包括頭和臉)被繃帶包著,甚至稍動,便像無數支針刺肉般地感到劇痛。
看來傷勢不輕呀。可是我為什麼身處此地呢?對當時的我來說,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感到不可思議。
不久,醫生出現了,我的主治醫生是名叫吉村的外科醫生:四十歲左右的魁梧男人,扁平臉上有一對發出兇光的小眼睛,略歪而厚實的嘴唇。
根據吉村醫生所說,我因為遭遇某種事故,負了瀕死的重傷。但是,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再者,他對我說話之前稱我為“芹澤君”,但我根本不覺得他在叫我。總之,不僅是事故,就連我自己的姓名,也完全遺忘了。
吉村醫生的險惡眼光,盯視著仰天躺在床上的我被繃帶包住的臉孔,然後,當與我向上看的眼光接觸時,他稍稍移開視線,用悲天憫人的語調告訴我一些情況。
全身撞傷、骨折,再加上燒傷。當被送到這家醫院時,受傷之重令醫生們幾乎認為我必死無疑。兩腿傷勢最重,因此為了救命不得不立即截肢……
醫生不說,我還不知道已失去大腿根以下的雙腿。恢復意識後持續感到的痛楚,使我以為雙腿還像以前一樣存在著。
這個壞消息猶如晴天霹靂、五雷轟頂!我情不自禁地狂喊起來,並扭動身體。醫生和護士們慌忙按住我的身子。儘管如此,我忘了身體的痛楚,大叫大鬧,胡亂地揮舞雙手。
護士給我注射鎮靜劑,不久我漸漸沉人夢鄉。在淡淡的意識中,我明白到自己的心靈是一片空白。
十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續昨天)
在藥物作用下,連續幾天睡了醒、醒了睡。每次睡醒,吉村醫生都會過來了解我的身體狀況和情緒。但我沒有回答的力氣。我把自己封閉在厚厚的自制繭殼中。
醫生每次巡房都會告訴一些關於“我”的情況。但聽在我的耳中,都變成了毫無意義的脫離現實的空談,似乎是出自深奧難懂的學術書中的術語和算式的羅列。
那時醫生所說的隻言片語,如今不再能完整地回想起來了。
隨著日子的流逝,身體的傷口正在慢慢癒合。但是即使一星期過去了,兩星期過去了,心中仍是一片空白。
我到底是誰呢?
這個問題可以說與全身所受的燒傷和失去的雙腿同等重要。不!它甚至比後者更重要,因為時時刻刻困擾著我的心。
就在某一天——
因為某個機緣,而讓我找到了可以解開我心結的線頭。雖然它只不過是微光一閃,無法讓我立即恢復記憶,但對置身於黑暗中的我來說,毋寧說是看到了一線光明。我終於發現了作為一切事情前提的最初路標。
這機緣,是委託護士替我找來的新聞報導。
《私家車墜崖、起火、焚燬》
七月二十日(星期一)那天的報紙社會版一角登了以上的小標題,接著有如下的簡短報導:
十九日上午七時許,一名騎機車路過的大學生N君,發現在京都市左京區花背町的山頂彎道處,有一輛私家車撞毀路邊防護欄墜下十幾公尺的崖底,車子著火焚燬。已查明在車中是高概町的公司職員芹澤峻(三十一歲)和他的妻子圓子(二十九歲)。兩人嚴重撞傷和燒傷,昏迷不醒。警方交通課人員認為肇事原因是駕駛者芹澤峻急轉彎時方向盤轉動幅度過大所致。
這就是我所遭遇的“事故”的報導了。
在此之前,從醫生和護士口中也多少聽到一些說法。但他們的說明,總讓我感到不著邊際,好像是在看電視熒屏上的戲,是與自身沒有直接關係的編造出來的故事,沒有真實感。
為了得到“真實感”我請求護士幫我弄來報紙。
看來,我的想法是正確的。
我從細小的印刷文字中看到了“芹澤”這個姓,然後又看到了“圓子”這個名。兩者都是這些天頻繁聽到的,但與“文字”接觸是第一次。
芹澤圓子。
對,就是這個姓名。
我死死盯著新聞報導,瞬時間整個人沉浸在奇妙的感觸之中。
芹澤圓子。
這個名字確實是我最熟悉的。
芹澤峻和他的妻子圓子所乘坐的私家車在山頂彎道失事,墜崖、起火、焚燬。啊!這麼說來,在我酌內心深處真好像燃著炎炎烈火,伴隨巨大的恐怖,鮮紅灼熱的影像再現……瀕死的兩人被送到這間醫院,丈夫峻不治身亡,妻圓子——也就是我吧,好歹活了下來。
芹澤峻就這樣死去了。
他昏迷不醒,最終承受不了嚴重傷勢而魂歸西天,只剩下孤零零的我。我就是圓子。
可是—…,即便對芹澤圓子這個姓名有了一點“真實感”,我還是不得不問:究竟我是誰?
我是圓子——這是不言而喻的嗎?是必定如此嗎?只能被這樣認定嗎?
但是,我沒有毫不猶豫說“是”的自信,或許只能說“應該如此”吧。在這個說法背後,存在著一絲疑惑。
那麼,這疑惑以怎樣的具體形態出現呢?我不知道。這只是一種“預感”,也是一個“謎”。
然後,我對我自己的疑惑又多了幾條。我到底是誰?我是芹澤圓子嗎?如果不是,那我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