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夏天有很多外國人到這個海濱勝地來學法語,他們都有著黑頭髮,有些人的眼睛是藍的。她補充道:你沒注意到,那晦暗的臉色就像某些西班牙人對不?是的,他注意到了。
他問她,夜間的某一時刻,在大廳裡,在她附近,是否還有一個只出現了幾秒鐘的白衣青年,另一個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夥子。她問:“你說是穿白衣服的?”
“我什麼都無法肯定。好像是穿白衣服,對,是穿白衣服。很漂亮。”
她看看他,輪到她開口發問了:“他是誰?”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認識他。”
“為什麼說他是外國人呢?”
他沒有回答。她哭了,淚眼裡向他露出笑意。
“因為他將一去不返嗎?”
“也許是。”
他也掛著眼淚向她微笑。
“為了更加失望。”
他們哭著。他問:“他真的走了?”
“是的。他也永遠離開這裡了。”
“你有過一個故事。”
“我們在岩石旅館的房間裡整整呆了三天。後來,他出發的那天來到了,在我對你說的那個夏日,除了在大廳裡的那幾分鐘,我什麼都沒看見。我先走出房間,他趕了上來。我們遲到了。”
他猶豫著。他請求她把這些事告訴他。她對他說:“不。他喜歡和女人在一起。”
他說了一句說教的套話:“遲早他會回到我們中來的,他們都會回來,只要耐心等待就行了。”
她微笑著,她說:“他從不留在房間裡。”
他閉上眼睛。他說他又看見了夏日照耀下的大廳。他問:“他不願意離開你,是嗎?”
“是這樣,他不願意。他不願意。”
“你說的罪孽就是這個?”
“不錯。”
“你們的分離。”
她沒有看他。她說:是的。她說:“為什麼?看著吧……我不知道。我還不明白,也許永遠不會明白。也許是因為美,驚人的、難以想象的美。還有,這種深沉的美彷彿有一種永恆的意義,特別是當它破碎時。和人們想象的相反,他從北方來。來自溫哥華。我想他是猶太人。他對上帝的看法很坦率。”
她說:也許是幸福的觀念,是恐怖。
她說:或者是過於強烈的、可怕的慾念。
他告訴她:“在熟睡時,你偶爾會吐出一個像名字一樣的詞。那是在臨近早晨,只有離你的臉很近才能聽見。只不過是一個詞,可我覺得它像是在旅館裡的一聲叫喊。”
她告訴他這個詞。這個詞是她用來稱呼他的一個名字。在最近一天,他也用它來叫她了。這其實是他的名字,但被她改變了。那天早晨,她在他走向國酷暑而空無一人的海灘時,寫下了這個詞。
她看著他人睡。中午時分,她叫醒他,要他再佔有她。他睜開眼睛,毫無動作。結果,是她在要他,主動讓他交媾,他被她壓得痛苦不堪,不得不離開她。就在這時,他用自己的名字稱呼她,用被她改變的那個東方名字。
他們最後一次到海灘上去。此後,直到出發,他們再也不知道該幹什麼了。
他回房間去取行李。她,她不願意再回到那裡。也許就在這時他叫她了,擔心她不等他從房間裡出來,就離開大廳了。
她想起了旅館屋頂上傳出的叫聲。她真想在最後一刻逃走,是那叫聲把她留在了大廳裡。
他問起他自己是否哭過。她不知道,她不再看他,她想拋棄他。
那一時刻到了。
“我陪他上飛機。這是國際慣例。”
“多大年紀?”
“二十歲。”
“對。”
他看著她。他說:和你一樣。他說:“開始幾天,你在房間裡睡得很久。正是因為他,因為那個我不認識的人,我才把你弄醒的。”
他們又談了很久。她說:“我用他的名字組成了一個句子。這句子說的是一個沙漠之國。一個風的首都。”
“你決不會說出這句句子。”
“以後別人會替我說出來的。”
“句子裡的詞是什麼意思?”
“也許是那天上午面對睡眠的共同命運吧?也許是面對海灘,面對大海,面對我?我不知道。”
他們又開始沉默。他問:“你還在等一封說他要回來的信吧?”
“是的。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和地址,可他知道我們住過的旅館的名字。我通知過旅館把信封上寫有那個詞的信轉給我。我什麼也沒有拿到。”
“你為死做好了一切準備。”
她看著他,說:“我們別無選擇。我甚至要去你那裡,以便死得痛快些。”
他請求她說出那個詞。他閉起眼聽她說。他請她再說一遍,再說一遍,她說給他聽了,他一直在聽。他哭了。他說在旅館裡叫喊的正是她。他一下子就聽出來了,就像剛剛聽見過一樣。她沒有否認。她說:這就像你希望的。
他始終閉著眼揣摸那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夥子的模樣。他說他不懂這個詞,他認為這個詞,即使他剛才已經聽到了—一就像聽說了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夥子和一個女人在岩石旅館房間裡——也是毫無意義的。
現在,她清楚地回憶起夏天,那個夜晚,那些燈光通明,沿海排列的小屋,它們在美的面前會突然鴉雀無聲。
他請求她今夜別用黑絲巾矇住臉,因為他想看她人睡。
他看著曾被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夥子交合過的她在睡眠。到了早晨,他談起她的睡眠,他希望夢見她,他從不夢見女人,他想不起哪個夢裡曾出現過女人,即使是在平淡無奇的夢裡。
白晝越來越短,黑夜越來越長,冬天到了。日出前的幾小時,寒氣開始滲入房間,雖說冷得不算刺骨,但卻天天如此。他去關閉的屋子裡取來了被子。
今天有風暴,大海的濤聲近在耳邊。一陣巨浪猛烈地衝擊著房間的牆壁。整個房間、時間和大海都成了歷史。
他談起要離開法國,到一個氣候溫暖的國度去。他害怕法國的冬天。他將在明年夏天回來。
她說,每次他提起離開,她就聽見死神的惡犬在腦海裡和房子周圍狂吠。
她問他:去外國幹什麼呢?他不知道,也許什麼也不幹,也許寫一本書。也許遇見某個人。他等待著臨死以前的最後一次相遇。
她睡了。他在她睡著時跟她說話。
她緊靠著他躺在地上。她睡了。他說:“你是怎麼想的我一點都不知道。我無法想象你能承受我所說的事情。我什麼都不說。我決不說出真相。我不瞭解真相。我不會說使人痛苦的話。因為,以後當你痛苦時,我會為我所說的話忐忑不安。”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叫醒了她。他說:“沒必要去計算還剩下幾個夜晚。在我們分手之前肯定還會有的。”
她對此很清楚:即便這是最後一個夜晚,也用不著說穿,因為這是另一個故事——他們分離的故事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