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已經見過的純潔無瑕
昂代斯瑪先生處在這種絕非他力所能當的恐懼情緒之下,如同在死之盛宴上吞嚼自己的心肝臟腑一樣。他隱隱約約感到這種狂吃大嚼的樂趣,同時,無疑也是由於恐懼,昂代斯瑪先生想到米歇爾·阿爾克對他這樣漠不關心,這時一團怒火湧了上來。
這以後他朦朦朧朧沉入半睡眠狀態,那充滿柔和的黃色陽光的山谷就在他面前。
在山下一片平原上,在某些點上,在灌溉過的耕地的上空,已經騰起一片細薄的水汽,這山谷下黃色柔和的陽光要把這一片水汽驅散是愈來愈不容易了。
盛夏六月中這一天,真是完美無比,是難得一遇的,不用說,也是寂寞單調的。
昂代斯瑪先生打一個盹兒繼續了多少時間?他也根本說不上來。他說在他整個迷瞑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到一些說來可笑但又令人稱心的快事,關於同米歇爾·阿爾克談給瓦萊麗修建未來那個一年四季面對大海的露臺的預算的事。
其實打個盹兒,不過片刻時間,充其量不過讓那個小女孩走到水塘去玩又從水塘走回來那麼一點時間。事實上她正從山頂往下走呢。
於是昂代斯瑪先生又回憶起在他生命最後時刻與這另一個小女孩曾經有過接觸這件事。
走在地上發出的腳步聲,先是在樹林的遠處,漸漸由遠而近。這腳步走在鋪滿枯葉的山路上發出的聲音是那麼輕盈,昂代斯瑪先生就是睡去也不會受到驚擾。他還是聽到了腳步聲。他知道有人走過來,他估計那是在南山的半坡上;他對自己說,那個小女孩從水塘已經轉回來了,他認為離平臺還遠,還可以再睡一會兒,所以他沒有準備去迎她,管自己睡著,睡得這麼實,轉眼就什麼也聽不見了,甚至她走到離他只有幾米遠他還一無所知。
小女孩果然是回來了。昂代斯瑪先生沉沉睡去,睡得可真好,他的腦袋,那還用說,依舊朝著她從水塘回來必經的那條山路的方向,就那麼低著頭睡著。
她是不是一聲不出、默默看他看了好一會兒?他不知道。她兜了這一圈前後是多長時間,他也不知道。睡了這一覺,他也不知道。
“喂,先生,”小孩輕聲叫他。
她的腳輕輕拍擊著平臺上的沙地。
昂代斯瑪先生兩眼一睜開,就看到別人在看他——一種已經見過的純潔無瑕、放肆無禮的眼神。她在他身邊靠得很近,這和她第一次來時是不同的。在陽光下,他看她那一對眼睛明澈有光。他發現他把她全給忘了。
“啊,啊,我一直在睡著,整個兒地睡著了,完全睡著了,”昂代斯瑪先生抱歉地說。
那小女孩沒有答話,她只顧拿他從上到下不動情地貪求不已地好奇地打量著。這時昂代斯瑪先生追尋她的眼光。她的視線,他是捕捉不到了。
“你看,米歇爾·阿爾克還沒有來,”昂代斯瑪先生又這樣說。
小女孩眉尖緊蹙,好像在想什麼。她的視線從昂代斯瑪先生身上移開,向著他身後張望著,望著他身後那一片白牆,想要看到什麼,想要看到她要看卻沒有看到的什麼東西。這時她臉上突然現出極可怕的狂暴惡狠的表情,在某種並非實有的目光的作用下,臉色勃然大變。她要看一場夢境,她非常痛苦。要看的夢境她是看不到的。
“你坐呀,你坐一坐,”昂代斯瑪先生和藹地說。
她臉色稍稍溫和了—些。她的視線雖然落在他身上,但是並不認識這個老人。還是依著他的意思,她坐下來,坐在他腳邊,把頭靠在椅子腿上。
曾經見過的小女孩
昂代斯瑪先生坐著不動。
他一呼一吸,數著他的呼吸,盡力作深呼吸,讓他的呼吸和林中靜謐氣氛相協調,也和那個小女孩身上一派寧靜氣象相互一致。
她輕輕把右手向著昂代斯瑪先生舉過來,小手又細又長,髒髒的,張開著,託著一塊一百法郎硬幣。她頭也沒有轉過來,說:
“我在路上拾到的。”
“啊,好好,好好,”昂代斯瑪先生含含糊糊地說。
剛才他真是把她看清了?遺忘應該是暫時的,把她忘得無影無蹤不過是短短的瞬間,後來他大概把她丟開不去想她了。
她不作聲,在牆邊陰影下,頭靠著椅子腿。
她眼睛是不是在閉著?昂代斯瑪先生看不到她的臉,只見她兩個手半開著,一動不動。右手拿著那塊一百法郎硬幣。太寂靜了,昂代斯瑪先生覺得氣悶,喘不出氣來。
我的愛,紫丁香有一天將要盛開
丁香花開將永遠永遠花開不敗
歌聲持續唱著,她一動也不動。歌聲停了,她才抬起頭來,傾聽村中廣場傳來的歡聲笑語、呼喊喧鬧。笑語叫聲停了,她仍然還是那樣,揚著頭,坐著不動。昂代斯瑪先生坐在椅子上動來動去。
小女孩開始笑了起來:
“您這椅子,快要散開來了,”她說。
她站起來,他這才認清這曾經見過的小女孩。
“我塊頭大,”他說,“椅子又不是給我定做的。”
他也笑了。可是,她一下又變得不苟言笑,板起了面孔。
“我父親還沒有來?”她問。
昂代斯瑪先生急切回答說:“他就要來,他就來,你要是願意,你可以等著。”
她留下來沒有動,不過,很通情知理地想這段時間怎麼消磨才好;父親是把她忘記了,轉眼之間,她也成了孤兒。因為剛才穿過樹林迷失方向,一陣心慌,她的神色就像孤兒那樣仍然顯得孤僻而且粗野。她把手伸到臉上,用兩隻手在嘴上抹了一下,又揉揉眼睛,就像剛剛睡醒時所做的那樣。
她在水塘邊上怎麼玩的?她的手讓幹泥弄髒了。她先是把那一百法郎硬幣還給昂代斯瑪先生,大概後來鬆手讓它滑落下來了。實際上她兩手空著放下來垂在裙邊。
“我走吧,”她說。
昂代斯瑪先生猛然想起瓦萊麗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米歇爾·阿爾克的大女兒和別的女孩不一樣。米歇爾·阿爾克認為他這個女兒與眾不同。聽說,病並不那麼嚴重。不過有些時候,一下子把什麼都遺忘得乾乾淨淨。可憐的米歇爾·阿爾克,他的女兒真是不一般。”
可怕又不得不順從
她嘴上說她—定要走,可也並不急於想走。也許在這老人身邊她感到心安?或者,在這裡或在別處反正都是一樣,都無所謂,寧可在這裡等著,也許會另有想法出現,反比剛才想要回家的想法更好?
“我去告訴父親說您還要等他好久,要嗎?”
她微微一笑。她的臉相完全呈現出來了。她在等昂代斯瑪先生回答的這一瞬間,有某種狡獪意味暗暗滲入她的微笑。而昂代斯瑪先生臉頰漲得紅紅的,高興地叫著她。
“你的意思是說,只要天沒有黑下來,就一直等米歇爾·阿爾克?”
這樣的回答她聽懂了嗎?是的,她懂了。
可是,她走了,她在平臺的灰色沙地上看見那塊一百法郎硬幣。她注意地看了看,俯下身去,又一次把它撿了起來,把它拿給昂代斯瑪先生。她的眼色是一目瞭然的。
“您看哪,”她說,“有人把它丟了?”
她還在笑著。
“是呵,是呵,”昂代斯瑪先生肯定地說,“你收著吧。”
她的小手,準備要攥起來,啪的一下就合起來了。
她又變得迷迷惘惘,神不守舍的樣子。她往昂代斯瑪先生身邊走近幾步,伸出她的左手,一百法郎硬幣不在這隻手上。
“過後我會害怕的,”她說,“我跟您說再見啦,先生。”
她這手是熱熱的,還沾著水塘裡的汙泥,被弄得很粗糙。昂代斯瑪先生想伸手拉住她的小手,可是她的小手怵怵地又巧妙地避開了,她的手柔韌纖細,即使做出種種動作,也像是從地上拔出來的一枝嫩草一樣。她手伸出來,心有所不願,伸出來又後悔,她伸出手來如同一個很小的小孩明知可怕又不得不順從。
“說不定米歇爾·阿爾克到夜裡才來吧?”
她指著山下,下面山谷裡村上正在舉行舞會。
她說:“您聽。”
於是她站在那裡不動,她那身體的姿態令人費解地就那麼固定化了。隨後,不知為什麼,她那姿態一下子解體,變了,也許因為下面舞會已經停止?
“你在水塘那邊幹什麼了?”昂代斯瑪先生問她。
“什麼也沒有幹,”她說。
她沿著剛才那條橙黃色的狗走過的山路走了,有把握不會搞錯方向,很乖覺的樣子,慢慢地走了。昂代斯瑪先生動了一動,像是要攔住她不放她走,她並沒有看見。於是他站起來,想辦法留住她,想想怎麼說好,但是來不及了,他叫著:
“你要見到瓦萊麗……”
她已經走到山路轉彎那個地方,轉過去就不見了,她答了一句什麼話,可是她沒有掉頭往回走。
昂代斯瑪先生聽到吹口哨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