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留下鶴子和羽取忍輪換照顧蛭山後,其他人從南館回到東館。
野口醫生和徵順直接回北館,玄兒和我則先回飯廳。桌子上還剩著許多飯菜,但我們根本沒胃口,兩人坐在長桌兩端,相互沉默著。
“這也是沒辦法嗎?”我拿起吃飯前放在桌子一角的呢子禮帽,輕聲問道。
“沒辦法……”玄兒憂鬱地託著腮幫子,“你是說蛭山的事情嗎?”他反問道。我點點頭,戴上帽子。玄兒舒展一下肩頭,眯縫著眼睛。
“不管怎樣,他是沒救了,只能聽天由命——我爸爸的決定是正確的。”
“你是說沒必要報警?”
“這……”玄兒似乎猶豫著該如何回答,很快又眯縫起眼睛,“我爸已經說沒必要了,沒人會違揹他的意願。也是沒辦法。”
還是“沒辦法”嗎?
其實,柳士郎的話還是有說服力的。現在就算報警,因為這裡是深山老林,天氣惡劣,又沒有擺渡的船隻,事情不會馬上明朗。他說的沒錯。但是——
即便如此,發生緊急情況時,通常的處理方法是立即報警,說明事情經過。就算今天是“達麗婭之日”……
“你父親柳士郎先生患有眼病,是嗎?”我有意識地換了話題。因為我覺得不管我怎麼衝著玄兒提出異議,也不會有結果的,“是白內障嗎?”
“是的。”玄兒叼上一枝煙,用他心愛的煤油打火機點上火,“這一年,病情突然加劇,水晶體渾濁得很厲害,視力也跟著下降。這兩三個月,走路的時候要拄著柺杖了。野口醫生勸他早點做手木,但爸爸怎麼也不答應。”
“還沒完全看不見吧?”
“白內障造成的視力低下和近視不同,視網膜上的影像白糊糊的,就像透過毛玻璃看外面的景色一樣。最根本的治療就是通過外科手術去除掉渾濁的水晶體。如果放置不管,就會演變為青光眼,那就恐怖了。”
“原來如此。”
“有些白內障和視網膜症是因為糖尿病引起的,但我爸爸沒得糖尿病,也沒有可能成為誘發因素的其他病史,純粹是老年性白內障,從這點說,還是比較幸運的。但是對於我們而言,急劇的身體老化還是一個不吉的徵兆,因此,最近我爸不太開心,情緒波動大,動則就會抑鬱,這也沒辦法。”
“不吉的徵兆……”我不由自主地嘟噥著這句話。
“急劇的身體老化”是“不吉的徵兆”——這是理所當然的。要說好壞,那肯定是壞事,不僅對於柳士郎而言,所有人都一樣。
“我覺得他變得膽小了。”玄兒故意顯得很平靜,繼續說下去,“我能察覺到現在父親的心境——混亂、失望,還有害怕……不管別人如何相勸,他都不願做手術。這種心情也能理解。他才58歲,就這樣……”
我不知該如何應答。
玄兒輕聲嘆氣,顯得很痛苦地抽著那燒了半截、不帶過濾嘴的香菸。我喝了一點點杯中剩下的橙汁。也叼起一枝煙。這是我身邊最後一枝煙。
“現在做什麼?”玄兒問,“離宴會還有時間——你累了吧?”
我搖搖頭,用右手手指夾著還沒點上火的香菸。
“累倒不累。只是……”
“我們到北館的沙龍室去,怎麼樣?如果你願意,我帶你逛逛那幢建築。”
“好呀!”
“沙龍室裡有電視機,對,還有剛才我對你提到過的那幅畫——藤沼的。”玄兒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當著他的面,把空煙盒捏成一團。
“煙沒了,我到房間取一盒,包裡還有幾盒。”
“那我先去。”說著,玄兒從桌邊走開,“沙龍室在剛才那條長走廊的旁邊。從這裡去,左首方向,朝著庭院的中間那個房間。一去就明白了。”
玄兒往那扇通向飯廳西側走廊的大門走去。
“玄兒。”我喊住他,今天從他口中聽說了不少事情,其中一件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決定素性問問,“你在十角塔最上層對我說的話是真的嗎?”
“什麼?”
一瞬間,玄兒肩膀一抖,嘆口氣,“那件事嗎?”轉身看著我。
我繼續追問下去,腦海中浮現出幾小時前,塔上那昏暗的房間。
“你說被關在那裡的人是你自己,對嗎?”
“哎,我是這麼說的。”
“為什麼?”我站起來,雙手撐在桌子上,問道,“為什麼會那樣……究竟是誰把你關在那裡?”
“你也知道,中也君,我想不起那之前的事情了。我也是從別人嘴裡才知道自己曾被關在那裡——”玄兒淡淡地說著,雙手插在褲兜裡,輕輕地靠在門上,看著自己的腳下。一時間,他一語不發。我靜靜地抬起頭,看著他。
“我出生後不久,就被關在那個塔的最上層的房間裡,就是那個木格子柵欄裡面……我在那裡待了好幾年。當時我的奶媽叫諸居靜,當時,她也是這個宅子裡的傭人。當然,我根本就想不起這個人,自己當時的心境也完全不記得。正因為如此,現在我才能像敘述第三者的事情一樣,說起這件事。”
諸居靜?
我馬上就想到了蛭山所在的南館的那個房間,想到了那掛在門邊上的木牌。寫在木牌背面的不正是“諸居”嗎?
“中也君,你剛才問是誰把我關在那裡的,對嗎?27年前,的確有人下令把我關在那裡。”玄兒看著空中,“就是浦登柳士郎。”
“你父親?!怎麼會?”
我不禁想再聽一遍,玄兒依舊淡淡地說道:“我爸爸非常愛我媽媽,就是他的前妻康娜——肯定是這個原因。”
2
和玄兒分開後,我先跑到東館。樓的客房裡拿香菸。當時已經是下午6點多了。
剛才玄兒問我累不累的時候,我說不要緊,其實已經相當疲倦了。不是體力上的累,而是因為來到這裡的一天內發生了一系列的事情,自己一直處在高度緊張的狀態,精神下已經相當萎靡了。
我從包裡重新拿出一盒煙,打開封口,在房間裡悠然地抽完一枝後,將頭上的帽子扔在床上,離開房間。
屋外已有了暮色,拍打在建築物上的雨聲依然很響。風勢似乎比剛才要小一點,但時不時傳來的雷聲卻讓人心驚肉跳。
當我走到走廊上,對面的房門被打開了,從裡面踉踉蹌蹌晃悠出來的是首藤伊佐夫。他頭髮蓬亂,鬍子邋遢,銀邊眼鏡的鏡片上髒兮兮的……和今天早晨一樣,他穿著黃色的長袖襯衫,但皺巴巴的,看得出來,他似乎沒脫衣服睡覺。
“醒了?”
我衝著這個自詡為藝術家、正打著哈欠的傢伙說道。他一隻手撐在牆上,保持身體平衡,看著我。
“哎呀,你是中也先生吧?”雖然沒有早晨嚴重,但口齒還是不利落。
“你還記得我?”我好不容易才沒苦笑出來,“你酒醒了沒有?”
“我覺得睡得不夠香。”說著,伊佐夫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一股酒氣頓時衝入我的鼻中。
“剛才樓下好像亂糟槽的,我被吵醒了——出什麼事了?”
“這個……”
我大致說了一下事故的情況和前後經過,還告訴他蛭山受傷嚴重,已經朝不保夕了。
“哦,原來是那個蛭山呀。”
伊佐夫用手指擦擦油光光的圓鼻頭,眯縫起充血的眼睛。過了片刻,我又補充了一句:“聽說你父親也還沒回來。”
伊佐夫顯得很吃驚,又問了一遍:“還沒回來?”但很快聳聳肩,顯得滿不在乎地說道,“哎呀,真是的,到底怎麼回事?——我可不知道。茅子媽媽恐怕要著急了。”
“是嗎?”
“對了,中也先生,現在幾點?”
“6點20分。”
我看看手錶,答道。伊佐夫皺著眉頭,撓撓頭髮,真不知道他是感覺早了,還是晚了。
“我再睡一會兒。”他開口說道,“你能不能和羽取忍說一下——如果晚飯做好了,把我叫起來?”
“好的,當然可以……但是今晚在‘達麗婭之館’要舉辦宴會。你不參加嗎?”
“宴會?哦,就是那個?”伊佐夫的眉頭鎖得更緊,“和我沒關係。對於你這個外人而言,也一樣。但是對我家老爺子和那個女人而言,就另當別論了。”
和外人無關。看來基本觀點都是一樣的。我卻被邀請參加這個像我這樣的人本不能參加的特殊宴會。玄兒非常希望我參加,柳士郎也同意了。但這值得開心嗎?
“對了,中也先生,你酒量如何?”伊佐夫問道。
“你說酒量?我只是喜歡。”
“是嗎?那今天晚上一起喝酒?”
“這個……”
“你信奉基督教,又是古典迷,我可要好好和你探討一下藝術問題。怎麼樣?中也先生。”
“這個……”
雖然我小時候去過教堂,但井非就信仰基督教。而且喜歡古典的是我弟弟,而不是我。但我並不想糾正這個醉鬼的紊亂記憶,只能含糊其辭。至於今晚我被邀請參加宴會的事情,最好現在也不要對他講。
“那麼,再見。”
又是早晨我們分開時的那句話。說完,伊佐夫跌跌撞撞地縮回屋裡。等他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剛才的對話在他腦中又將如何重新組合呢——對於從來沒有因喝醉而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我而言,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
3
我一時興起,決定不從原路返回,而是通過暗道去一樓。也不是刻意想那麼做,只是等伊佐夫進屋後,我不自覺地朝通向一樓大廳的樓梯的反方向走去。
我按動了燭臺背面的控制桿,打開了那扇暗門,悄然走進牆壁後面的小房間。傳入耳中的雨聲頓時比方才響多了,我靜悄悄地走在昏暗的樓梯上,心中產生一種和早晨發現這個暗道時截然不同的悸動。
這是個無人知曉——事實上,這個宅子裡的人都知道——的秘密空間。獨自待在這樣的地方,會讓人產生一種又怕又喜的感覺。
只有我是這樣嗎?
這種感覺就像是孩提時代,偷偷摸摸溜進後院倉庫時的感覺。
這種感覺就像和小朋友們玩捉迷藏、鑽到老校舍地下室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
——渾身都是泥巴,怎麼搞的?
當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家附近有個很大的空房。聽說一對德國老夫妻曾住在那裡——德國人為何要住在那麼偏僻的鄉下?這本身就是個謎——那是一幢兩層的小洋樓。
牆壁是灰白色,木質結構是咖啡色,人字形屋頂被塗成深藍色,坡度很陡,神秘的屋頂天窗,院子周圍的紅磚牆很高,青銅大門總是緊鎖著。每次放學回家路過那裡時,幼小的我總覺得那就是神秘不已的異國城堡。
——玩什麼呢?
——你是哥哥,可……
靠著早晨的記憶,我找到門把手,從暗道裡的神秘小屋走到外面——寬敞的舞蹈房。
太陽已經下山,沒有光線從百葉窗的縫隙處露進來,整個屋子裡幾乎是一片漆黑。從走廊一側的門下,透進微弱的光線,藉助這點光線,我在黑暗中摸索著。
“……在……好……”
在持續的雨聲中,我聽到莫名其妙的聲音。
“……怎麼……的……”
聲音從這個大房間,從這個黑暗中的什麼地方傳過來,斷斷續續,而且還很輕,根本就聽不出在說什麼,也不知道是誰在說。
想起來了。今天早晨,也是在這個屋子裡,美鳥和美魚姐妹離開後,我也曾聽到類似的聲音。這究竟,是從哪裡傳過來的聲音?
恐怕不會有人潛伏在這個舞蹈房中。我根本就沒感覺到。莫非還是和今天早晨想到的那樣,這聲音是從別的地方傳過來的?抑或是我的幻覺?
我閉上眼睛,用力地搖搖頭。
一瞬間,方才在南館親眼看到的那個駝背蛭山的慘狀躍現在腦海中,我趕忙再次用力搖搖頭。那聲音消失了。
我離開舞蹈房,去廁所用冷水洗了一把臉,然後朝北館走去。我穿過隧道一般的石造通道,走到有電話的那個廳,然後準備往那條沿著北館東側延伸的邊廊走去。就在那時——
和剛才在漆黑的舞蹈房中一樣,我突然停下腳步。
從這個北館的房間裡,從附近的房間裡,傳來鋼琴聲。
那旋律讓人覺得陰鬱、倦怠,透著一種朦朧感。幾個頭披揭色布的侏儒亂哄哄地出現在這個昏暗建築的昏暗走廊上,胡亂排好隊,走了起來……這種景象不知為何出現在我的腦海中。不要說古典音樂,就是流行音樂,我也知之甚少,但不知為何,我竟然覺得這首曲子似乎在什麼地方聽到過……
或許這鋼琴聲是從錄音機裡傳出來的,而不是誰彈奏的?
我走在東邊廊上,側耳聆聽著鋼琴的曲調。前方就與東西橫貫這幢建築的主走廊交匯。這時,我才發現:在交匯點的牆邊,有一個等身青銅像——好幾條蛇纏繞在一個半裸的男子身上。我記得在主走廊與西邊廊交匯的地方,也有一個類似的等身青銅像。
鋼琴聲還在響著。
那旋律輕柔、不連貫,讓人覺得倦怠、陰鬱。此時,我確信這聲音不是從錄音機裡傳出來的,肯定是有人在某個房間裡彈奏的。
青銅像斜對面有扇黑色的雙開門,那裡露出一點縫隙——聲音難道是從那個房間裡傳出來的?
無意識中,我輕手輕腳地朝那扇門走去。鋼琴聲越來越近。我將臉湊到有微弱光線透出的門縫處。就在那時——鋼琴聲戛然而止,似乎對方感覺到了我的存在。我趕忙離開門邊。
“阿清!”
背後突然傳來叫聲。我更加手足無措,回頭一瞧,隔著走廊,在我偷看的這間屋子的斜對面,也有扇雙開門。此時,那扇門開著,有個人站在那裡。
“阿清!……阿清,你在哪裡?”那個人緩緩地朝我走過來。
那是一個穿著黑色長裙、橘黃色罩衫,身材纖細的女性。她大約30多歲,留著短葫的燙髮,面龐清秀、小巧。但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整體上給人的感覺似乎不太協調。
“你……阿清在哪裡?”
儘管初次見面,她也不問我是何人,就直截了當地問起來。這個女人難道就是阿清的母親,浦登望和嗎?
——姨媽是蜻蜓。紅蜻蜒。
美鳥和美魚是這樣描述她的。
——但是翅膀破了,無法在空中飛行。
——她瘋了,所以……
這是剛才她丈夫徵順所說的話。
——她陷入一種瘋狂的狀態。
“你……看見阿清沒有?”
她又問了一遍,我語無倫次地回答起來。
“這個,剛才,我在南館看見了。”
頓時,她——浦登望和瞪圓了長長睫毛下的大眼睛,顫動著塗著和罩衫同色的口紅的嘴唇。
“那孩子沒事吧?他身體可不結實。我擔心得不得了……”
“都是我的錯。如果我好好的,那孩子的身體也不會……”
說著說著,她的大眼睛裡含滿了淚水,讓人感覺她馬上就要號陶大哭了。
“要是我能替他受罪就好了,我真的擔心阿清這孩子。我真的擔心,擔心呀,擔心……”
我只能沉默著點頭。她用手絹擦去終於奪眶而出的淚水,繼續反覆唸叨著“擔心呀,擔心”。很快,她突然閉上嘴巴,彷彿突然想起什麼,東張西望起來。
“阿清呢?”她又問起來。
——她瘋了,所以……
我看著她,腦子裡想起徵順的話。她稍稍扭著脖子,視線遊蕩在空中,讓人覺得她躲避著什麼。
“阿清……在哪裡?”
就在這時——
“阿清剛才在二樓。”
“到我們房間,和我們說了一會兒話。”
同時傳來兩個一模一樣的聲音。
我吃驚地轉過身,只見剛才傳出鋼琴聲的房門大開著,美鳥和美魚那對雙胞胎姐妹站在那裡。
“放心吧,姨媽。”
“阿清看上去蠻好的。”
“不用擔心,姨媽。”
“阿清可是個好孩子。”
“……啊,阿清。”浦登望和無力地說著,慢慢地轉過身,踉蹌著朝走廊內裡走去。
“望和姨媽總是那樣。”雙胞胎中的一個說道,“她總是在宅子裡晃盪,尋找阿清。”
我面朝她們站著。這對美麗的連體雙胞胎穿著和早晨一樣的帶碎白花紋的杏色和服,衝我微笑著。
“你好,中也先生。”
“你好,中也先生。”
兩個同樣的聲音打著同樣的招呼。
“你們好。今天早晨打擾了。”
我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在心中確認——從這個角度看去,右邊的是美鳥,左邊的美魚……對,應該沒錯。
“望和姨媽非常擔心阿清。”美魚說道。美鳥接過話頭,繼續說起來:“她很擔心,總是哭,因此眼睛通紅。她就像一隻紅眼睛蜻蜓,在宅子裡走來走去。”
原來如此……
——姨媽是蜻蜓,紅蜻蜓。
“剛才是你們在那個房間裡彈奏鋼琴吧?”
聽到我的問話,兩個人顯得有點害羞,不約而同地點點頭:“是的。”
“是你們誰彈的?”
“兩個人一起彈的。”美鳥回答著,歪著脖子,看著我,“中也先生,你喜歡薩提嗎?”
她的問話讓我想起來了——那是薩提的曲子。艾黎可·薩提。在白山的玄兒家,喜歡音樂的他曾放過那首曲子,我跟著聽過。所以剛才我感覺似曾聽過。
“薩提創作過聯奏曲。”美魚說道,“曲名是。薩提創作的曲調都有一個怪異的名字。中也先生,你知道嗎?”
“那個……”
“剛才我們彈的是。這是薩提隨意創造的詞彙。,真怪。”
我記得玄兒曾說過這個曲調的名字。
“米諾謝奴”是從“米諾斯”這個詞演變而來的。“米諾斯”指的是古希臘克里特島上的古都,曾是米諾斯王的宮殿。他的王妃帕希葩艾就在那裡生下了畸形兒彌諾陶諾斯。傳說那是個迷宮之都。
“你們兩個人彈那首聯奏曲——?”
“正在練習。這個曲子太難了,還彈不好。”
“我們彈鋼琴的水平一般。”美鳥說,猛地她的聲調降低了,“聽說我們的媽媽很擅長樂器。”
“你們的媽媽……就是美惟女士嗎?”
“是的。”
“是你們的媽媽教你們彈鋼琴的?”
兩姐妹不約而同地搖搖頭。
“是鶴子教的。”美鳥答道,“鶴子彈得也很好。”
“是嗎?那個人?”
這是我意想不到的。那個曾當過護士的鶴子總是將銀髮盤在腦後,表情嚴肅,讓人覺得情緒低落——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她的面容。我繼續衝著兩人問下去。
“為什麼你們的媽媽不教你們?如果她很擅長的話,應該比鶴子要……”
“媽媽不行。”美魚垂下眼睛。
“媽媽無法教我們。”美鳥也垂著眼睛。
“媽媽呀……”
“媽媽呀……”
兩人異口同聲。隨後美魚獨自抬起眼睛,看著我。表情裡透出一種哀怨和迷惑交織的神色,這是今天早晨在舞蹈房和她們相遇後,我首次看到的神情。
“生我們的時候,媽媽受了很大的驚嚇。從那以後一直……一直受著驚嚇。”
4
雙胞胎姐妹彈奏鋼琴的房間叫“音樂室”。據說那裡除了鋼琴,還放置了許多樂器、音響、唱片之類的東西。其北面的房間是檯球室,隔著走廊,對面是正餐室、吸菸室、廚房。光從這一區域看,就不難發現北館的規模比東館要大。
我和雙胞胎姐妹相約——等她們練習得不錯的時候,讓我聽聽那首聯奏曲——隨後,便在她們的指引下,去了玄兒所在的房間。
那個叫“沙龍室”的房間位於東西橫貫北館的主走廊的南側中央。這個房間有兩個入口,我們從東側的門進去了。
這個西式房間大約可以鋪四五十張榻榻米,中閣2/3的地方比入口處要低一點,有臺階相連。這樣一來就讓原本很高的天花板顯得更高了。
在朝著庭院的南側牆面上,正中有扇通向平臺的雙開門。形狀有法式窗戶的風格,但無論門框,還是門扉都被塗成黑色,其上鑲嵌著彩色的花玻璃。從這點看,這扇門又不具備法式窗戶的風格。
通常情況下,朝著南邊庭院的房間會建造得更加開放,以便更好地採光,但是正如我所知道的,那樣的常識在這個宅子裡行不通。這個沙龍室和其他所有的房間一樣,總體色調是黑色,整個環境昏暗。無論地面、牆壁,還是天花板、擺設都是沒有任何色澤的黑色。從天花板上垂落下來的吊燈也是沒有任何色澤。
但是——
鑲嵌在房間中央的法式窗戶上的玻璃卻是深藍色。我覺得自從進入這個宅子後,個別的物品和工具不提,這是自己所看到的紅色之外的另一種顏色。其他窗戶上的黑色百葉窗都緊閉著,白天,這個沙龍室被一種藍色的光線渲染著,烘托出一種人在深海的氛圍。
“哎呀,中也君,這邊請!”
玄兒坐在屋中央的沙發上,看見我們進來,輕輕地揚起一隻手臂。已經脫下白大褂,體格龐大的野口醫生隔著低矮的桌子,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野口醫生自不必說,玄兒也沒有因為我和美鳥、美魚姐妹在一起而顯得驚訝。
“玄兒大哥。”
“玄兒大哥。”
從側腹部到腰部連為一體的雙胞胎姐妹異口同聲地喊著同父異母哥哥的名字,步調一致地走下臺階。我緊跟在她們的後面。
“我們在音樂房門口相遇的。”
“中也先生來的時候,我們正在彈鋼琴。”
她們用清脆的聲音開心地彙報著。玄兒的嘴翔露出一絲微笑。
“又是彈薩提的曲子?”他問道,“我現在不太喜歡了。與其半途而廢地練古典曲目,還不如練練爵士樂什麼的。怎麼樣?”
我聽著兄妹的對話,心裡想——你自己不還經常聽嗎?
“好了,玄兒大哥,你又開始存心捉弄我們了。”
“薩提的曲目不還是你教我們的?”
“中也先生喜歡薩提的曲子。”
“是嗎?”玄兒瞥了我一眼,眯縫著眼睛,隨口說道,“也對。薩提和中原中也都屬於達達派藝術家。”
這塊區域比入口處低矮,地上鋪著黑色的石頭,以沙發一帶為中心,鋪著黑色的地毯。靠庭院一側的牆角處,放了臺電視機,裡面的男播音員正一絲不苟地播報著新聞——今天,富士山上下了本年度的第一場雪。和去年相比,這雪晚了四天,和歷史平均水平相比,早了三天。
與電視圖像相比,聲音不是很清晰;這在深山老林中也是正常現象。宅子裡的人肯定也採取了一些辦法,比如肯定在西館的塔上豎起了接收天線什麼的,但無線電波本來就很微弱,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更何況颱風就要臨近,外面天氣大變,在這種情況下,圖像能這樣就已經讓人求之不得了。
“颱風似乎沒有衰減的勢頭。”野口醫生嘟噥一句。
“今天晚上到明天要小心。剛才新聞中不也這麼說嗎?”玄兒讓我坐在沙發上,美鳥和美魚也和我坐在同一個沙發上——並排坐在我的右邊。一陣淡淡的清香從我身邊飄過。我衝著野口醫生問起來。
“對了,野口先生,茅子女士怎麼樣呢?我聽說她發燒,躺在床上了。”
野口醫生用鼻子哼了一下:“那是流感。發了高燒,整個人的意識處在朦朧狀態,感覺不到難受。只要老老實實在房間裡休息……”
“如果老不好就麻煩了。不把感冒當回事,會倒大黴的。”
我不禁狠命地點點頭,贊同玄兒的見解。
去年冬天,我被傳染了流感,相當難受。當時的情形還歷歷在目。據說去年似乎全世界都遭到了流感的襲擊,在日本,有半數人口傳染上了流感。
“伊佐夫擔心嗎?”
“啊……不,好像不太擔心。”
“我想也是。對於父母的事情,他總是顯得不聞不問。我甚至覺得他幹嗎還要跟他們一起來。”
“茅子女士知道首藤利吉先生還沒有回來嗎?”
聽到我的問話,玄兒歪著脖子說道:“恐怕還沒有人對她說吧。”
“不用告訴她嗎?”
“是呀,當然不能一直不說。”
“看她的身體狀況,如果可以,讓我來說。”野口醫生摸著下領的鬍鬚,說道,”當她燒得正迷糊的時候,說這些,反而會亂上添亂。”
“那就拜託了。或許等今晚的宴會結束,明天再告訴她更好。”
“明白了。”
“中也先生。”隔著我身邊的美鳥,美魚探出頭,看著我,“中也先生,你待到什麼時候?”
“這個——”我掃了玄兒一眼,“本來準備後天告辭的。”
“什麼?要是你能多待幾天就好了。”
“對!對!”美鳥也附和著,“你不是和我們約好了嗎——要聽我們的合奏曲的。”
“這個……”
“不用擔心,中也君還會再來玩的。”玄兒在一旁插嘴。
“到時你要聽我們彈的鋼琴曲,好嗎?中也先生。”
“對,還要來……”
美鳥和美魚相視一下,撅起紅潤的粉色嘴唇,沉默著點點頭。
對於十幾歲的少女而言,她們這種樣子過於孩子氣,讓我覺得有趣。但看著她們那奇特的身軀,猶如西洋木偶的美貌,我還是不由感到一陣半敬畏的悸動。
“你看,中也君。”玄兒指著走廊一側的牆壁,說道,“我和你說到的那幅畫就掛在那邊。”
“那就是……”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慢慢地朝那幅黑色畫框裡的畫走去。
藤沼一成的《徵兆》。和掛在東館起居室裡的《緋紅的慶典》一樣,這也是一幅畫在50號大小畫布上的油畫。
來這個宅子之前,我連藤沼一成這個畫家是誰都不知道。儘管如此,外行的我也能辨別出眼前這幅和起居室的那幅畫的風格截然不同。《緋紅的慶典》是由好幾個客體組合而成的高度抽象的作品;而這幅畫則讓人意想不到地具有寫實風格,乍一看,覺得描繪的不過是普通的風景而已。但是——我早就知曉——那風景絕不普通。
藤沼一成是相當有名的幻想畫家。這幅畫是他受浦登柳士郎之託,來宅子後創作的。
連綿的群山下,廣闊的湖泊展現在人們的面前,從右首方向開始,那原本藍黑色的湖面正逐步變成茶紅色。烏雲密佈的天空下“無數的雨滴打落在湖面上……
和玄兒所說的完全一致。
這幅畫和白天我與玄兒兩人在北門外看到的景象太相似了,相似得讓人害怕。
藤沼一成還被視為百年難遇的具有“幻視力”的天才。他所具備的“幻視力”究竟是……
“中也先生,你喜歡畫?”
不知何時,美鳥和美魚過來,站在我身旁。對了,剛才到底是她們當中,哪個人問的?
“望和姨媽也會畫畫。”這次是美鳥說的。
“望和女士?”
我覺得有點意外。一瞬間,我在腦海中無法把剛才那個在走廊上手舞足蹈的女人和“會畫畫”的望和女士聯繫在一起,覺得兩者格格不人。
“平時,姨媽總是悶在畫室裡,一直在畫。都是一些恐怖、怪異的畫。”
“只要從畫室裡出來,就一定會找阿清,就像剛才那樣。說什麼擔心呀、擔心呀。還說什麼‘要是我能替那孩子受罪就好了……’不管何時,不管衝著誰,她都會那麼說。”
當她獨自在畫室中埋頭作畫的時候,是否可以暫時忘記那不幸的兒子?抑或是作畫本身對於她保持心理平衡有著重要作用?
“這幅畫——”我指著掛在眼前的這幅《徵兆》,衝著雙胞胎姐姐妹,“據說這湖泊裡的紅色是美人魚的血。是玄兒對我這麼說的。”
“美人魚?”
“美人魚?”
兩人不約而同地反問著,隨即用力點點頭。
“是呀。”
“是美人魚的血呀。”
美魚接著說下去:“中也先生,你喜歡美人魚嗎?”
看見我納悶的樣子,兩人竊笑起來,那笑聲猶如鳥鳴鶯晰。
“中也先生,你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這次是美鳥阿的。我不知該如何作答,兩人又竊笑起來,顯得很開心、愉悅。
這兩個雙胞胎到底知不知道今天蛭山受傷的事情?還沒有人告訴她們嗎?——我腦海,突然閃過這樣的問題。
“在大海中的,那不是美人魚。”突然,美魚當場低聲吟起詩來,“在大海中的,只有波濤。”
“這是?”
我迷茫地看著她們,美魚調皮地笑起來。
“是中也先生的詩歌。”
“就是那個中原中也嗎?”
“這個詩名叫,收錄在玄兒大哥送給我們的詩集中,寫得很棒,所以我們記住了。”
她這麼一說,我依稀記得——玄兒送給我的詩集中,好像有這個題目的詩。但是我根本就背誦不下來。
“中也先生,你喜歡詩嗎?”
又是美鳥問的。還沒容我回答,她接著背誦下去。
“烏雲密佈的北海天空下,到處是洶湧的波濤,那是在詛咒天空。那詛咒不知何時是個盡頭。”
美魚緊跟著,又將開頭的那兩句重複了一遍。
“在大海中的,不是美人魚。在大海中的,只有波濤。”
“對吧?是首很棒的詩吧?”美鳥接著說下去,“在北海中,沒有美人魚。恐怕只有這裡的湖中才有美人魚。”
5
在沙龍室的東西兩側,各有一扇通向鄰屋的門,東側的鄰屋是圖書室——早晨,當我們穿過走廊的時候,玄兒曾經告訴過我。從前,許多藏放在北館中的舊書籍都被大火燒燬了。儘管如此,現在那裡的藏書量應該不會小。雖然我也不是非常書痴,但對徵順收藏的偵探小說抱有濃厚的興趣。說實話,我還是很喜歡艾倫·坡、柯南·道爾、切斯特頓、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等東西方偵探小說家的作品的。
據說西側的鄰屋是遊戲室。本來我想去圖書室看看,可當我剛剛從畫像前挪步,美魚和美鳥便叫道:“中也先生,到那邊去!”我只能身不由已地被她們拖到那個房間去了。
“中也先生,你喜歡國際象棋嗎?”
走在前面的雙胞胎姐妹同時回頭看著我,美烏率先問道。
如果是日本象棋,我還會一點,換了國際象棋,我只知道是“和日本象棋類似的一種象棋”,只知道棋子的名稱以及基本的下法。當我如實相告,兩姐妹顯得有點失望。
“那,中也先生,你就觀戰吧?”
美魚說道。兩人朝著棋盤所在的正方形小桌子走去,將兩把椅子並排放在桌子一側,一屁股坐下去。
我跟在她們後面,順便環視一下室內。
地上和東館的舞蹈房一樣,鋪著黑紅交錯的木板。靠庭院一側的椅子上有扇窗戶,那裡拉著天鵝絨的黑窗簾。窗簾前面有個鋪著胭脂色桌布的大圓桌,那恐怕是打牌用的。除此之外,還有幾個類似於兩姐妹正在用的小桌子,其中一個很像是麻將桌。
美鳥和美魚在並排坐著的桌子前,放好棋盤。從兩人的角度看,美鳥在左邊,執白棋,美魚在右邊,執黑棋。像她們這樣的連體雙胞胎,如果要下棋,只能採用這樣的姿勢。
“你們誰厲害?”
我站在她們身後,看著棋盤,問道。美鳥先下,很快較量就要開始了。棋盤是大理石造的,顯得很厚重,而棋子也是用大理石精心雕刻而成的。其實所謂“黑”棋子的本色是暗紅色。
“恐怕差不多。”美魚答道。
“是呀。我們互有勝負。”美鳥接著說。
“玄兒大哥可厲害喳。”
“中也先生,你也可以讓玄兒大哥教教嘛。”
“如果你會的話,就可以和我們一起玩了。”
“是呀,像你這樣,一定很快就會得很好的。”
兩人一邊開心地說著,一邊飛快地移動著棋子。她們下得很快,彷彿預先知道對方的想法。
“中也先生,你喜歡貓嗎?”美魚冷不丁地問道。
“反正不討厭。但是我沒養過。”
聽到我的回答,美魚樂滋滋地笑起來:“那等一會兒,把我們的貓咪介紹給你。”
“有貓嗎!”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禁想——這個宅子裡的貓肯定通體黑色。
“契夏在我們的二樓臥室裡。”美鳥說道。
“契夏?是那隻貓的名字嗎?”
“是的。它非常可愛,總是和我們在一起。”
我馬上就想到了路易斯的作品《愛麗絲漫遊奇境記》。在這個奇妙童話中,有隻叫契夏的貓。她們肯定是受此啟發,而給自己的貓命名的。
閒談中,兩人的較量還在繼續。隨著戰局的擴大,兩姐妹的話越來越少,思考的時間也變長了。現在,美鳥的白棋佔據著優勢——由於我會日本象棋,大致的情形還是能看懂的。
我暫時將視線從攻防交替的棋盤上挪開,岔著手,抬起胳膊,仲到頭頂,舒展了一下腰身,再次環視一下室內。這時,我發現在靠走廊一側的角落裡——房間的西北角上,有個怪異的鐘表。
那距地面有一人多高的錶盤本身井沒什麼特殊之處,直徑大約有四五十釐米,灰白色錶盤上羅馬字母從I環狀排到M,兩個長短黑指針正措在8點前。
怪異的是那個錶盤嵌在寬不足一米的牆板上,而那牆板猶如斜切房屋一角。那鐘錶不是掛在牆上,而是牆體的一部分成為了錶盤。整個構造是這樣的。
我覺得這種構造很少見。
整個鐘錶的機械部分納入在牆板後面。看上去那鐘錶佔據了一整塊牆體。
正當我端詳著,錶盤上的指針正好移到了8點。就在那時——
微微傳來齒輪的咬合聲,很快錶盤下方的牆板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原本看上去什麼都沒有的黑色牆板成為一扇雙開門,朝前“啪”的一下打開了。接著,從內裡蹦出來一個黑色的、扁平的盒式臺座,上面有一個例盤,而那圓盤上面載著兩個木偶。
一個是穿著漆黑燕尾服的男性,一個是穿著深紅裙子的女性。
那木偶做工精細,大約有30釐米高,兩者在圓盤上相對而立,摟在一起。
臺座出來的同時,傳來八音盒的曲調。3/4拍,輕快柔美,音色清澈,但隱隱地含著一絲寂寥。接著——合著八音盒的音樂,臺座上的圓盤開始轉動,摟在一起的木偶也開始旋轉,猶如在跳華爾茲。
這是個製作考究的自鳴鐘。好一會,我屏息聽著流動的旋律,人神地看著旋轉著的人偶。
相同的曲調重複幾次後,八音盒不響了,木偶也停止不動。伴隨著齒輪的咬合聲,臺座縮回內裡,門也關閉起來,恢復原樣……
只有那嵌在黑色牆板裡的錶盤還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