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康端著滿滿一盤子碗筷走出房間,邁登愜意地往椅子上一靠,合上雙眼,朝天花板噴出一個個菸圈。檯燈的兩旁,一邊一個坐著教授和桑恩,他們在悶不作聲地接著看雜誌。房間裡呈現出一幅感人的祥和的家庭畫面。
但是鮑勃·伊登可不像他們那樣平靜,他的心跳加快,頭腦恍惚,他站起來悄悄溜到外面。廚房裡,阿康正站在水槽邊刷著碗筷,從這個中國人平靜的表情上,誰也不會想到這根本不是他的本職工作。
“查理。”伊登輕聲說。
陳匆忙把手擦乾走到廚房門口。“真是抱歉,還是請別進來吧。”他把伊登領到穀倉後的陰影中。“現在又碰到什麼麻煩了?”他輕聲問。
“麻煩!”伊登說,“你都聽見了,我們全都搞錯了,傑瑞·德拉尼活得好好的。”
“真有意思。”陳說。
“有意思!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陳不再平靜了,他顯得有些不安。“我們的推理被徹底推翻了,而你——”
“推理,又是老一套,”陳說,“推理已經化為泡影,這種情況我可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請原諒,我無法體會到你的激動心情。”
“可是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
“怎麼辦?我們只能把珍珠交出來了。你已經作出了愚蠢的承諾,當時我是從心裡反對的。現在我們只能順其發展了。”
“難道我們就這麼走了,也不管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真不明白我怎能——”
“偉大的賢哲孔夫子曾經說過,既來之則安之,該怎樣就怎樣吧。”
“可是,聽著,查理,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這兒什麼也沒發生,也許從一開始我們的追蹤就是錯誤的——”一輛小汽車開過來打破了道路上的寧靜,他們聽到汽車“嘎”的一聲停在莊園前面。伊登趕緊繞過房屋,只見月亮低垂,四下裡半明半暗的。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下車,停也沒停,一下子縱身翻過大門。伊登向前跑去。“你好,霍利。”他說。霍利猛地一轉身,“上帝啊,你把我嚇了一跳。我可不是來找你的。”他喘著粗氣,顯得很緊張。
“出什麼事了?”伊登問。
“我不知道。可我很擔心,波拉·溫德爾——”
伊登的心往下一沉,“波拉·溫德爾怎麼了?”
“你沒有她的消息,或是見過她嗎?”
“當然沒有。”
“哦,她去佩特庫特礦區了,到現在還一直沒回來。到那兒的路程並不遠,騎馬一會兒就到,而且她早飯以後就走了,按說早該回來了。她答應要和我一起去吃飯,然後今晚一塊兒去劇院看電影,她對那部片子最感興趣了。”
伊登朝大路上走去。“走吧——看在上帝的分上——快點兒!”
陳向前邁了幾步,手心裡有個東西在閃閃發光。“我的自動手槍,我今天早上從皮箱裡取出來的,帶上吧。”
“我用不著這玩藝兒,”伊登說,“還是你拿著吧,也許你會用得著。”
“帶上吧,算我求你。”
“謝謝,查理,我不要。好了,霍利——”
“別忘了珍珠的事。”陳提醒他。
“哦,我八點之前會趕回來的。眼下這件事更重要。”
伊登鑽進敞篷車坐到霍利身邊,這時,他看見屋子的前門被推開,邁登巨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廳裡。
“嗨!”百萬富翁大聲喊道。
“你自己嗨去吧。”伊登嘀咕了一句。編輯把車倒出來,然後以驚人的速度唰地調轉車頭。他們沿著大路向前開去,馬力十足。
“會出什麼事呢?”伊登問。
“我不知道。那個舊礦井是個危險的地方,坍塌的礦坑到處都是——有些礦坑的出口就埋在灌木叢下面,礦坑足有好幾百尺深——”
“再開快點兒。”伊登懇求著。
“不能再快了。”霍利回答,“你這一走,邁登對你倒是很關心,對吧?我想你還沒把珍珠交給他吧?”
“沒呢,今晚又有了新情況。”伊登把收音機廣播的內容說了一遍,“難道你沒想過我們從一開始就被人矇在鼓裡?也許根本就沒人在莊園被害?”
“很有可能。”編輯承認。
“那件事先放放吧,現在最要緊的是波拉·溫德爾。”
迎面冒冒失失地開來一輛汽車,霍利一打方向盤,兩輛車擦肩而過。
“那是誰?”伊登不解地問。
“從火車站開來的出租車,”霍利答道,“我認識那司機,後車座上還坐著一個人。”
“我知道。”伊登說,“也許有人正要去莊園。”“也許吧,”霍利表示同意。他把車開出主幹道,繼而開上那條几乎被人遺忘了的、通往荒廢已久的礦井的大路。“恐怕我們得開慢點兒了。”他說。“哦,加快速度,你不會傷著老霍拉斯·格利雷的。”霍利又使勁踩了下油門,就在這時,汽車的前軲轆猛地撞上一塊大石頭,兩人的腦袋險些從車頭衝出去。“霍利,全錯了。”伊登激動地說。“什麼錯了?”
“波拉·溫德爾,一個像她那樣美麗迷人的姑娘獨自一人跑到這荒涼的沙漠中來,天啊,難道就沒人娶她做妻子,把她從這兒帶走嗎?”
“不會的,”霍利回答,“婚姻對她來講毫無用處。她把婚姻看作是‘脆弱靈魂的最後掙扎’。”
“她真是這樣說的?”
“她對我說,別想把她圈在廚房裡,她喜歡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她為什麼要和那傢伙訂婚呢?”
“哪個傢伙?”“威爾伯——管他叫什麼呢。她手上的戒指就是那傢伙送給他的。”霍利大笑起來,然後沉默了片刻。“我知道她不想讓我說,”他終於說道,“可我還是要告訴你,要是你不知道真相,那將是一大遺憾的。那塊翡翠已經很舊了,以前是她媽媽戴的。她把它重新鑲了個套,帶著它做為一種護身符。”
“護身符?”“是的。這樣的話那些無聊的傢伙就不會纏著她,讓她嫁給他了。”伊登“哦”了一聲,沉默了許久。“她是不是把我也說成那種人?”
“什麼人?”
“無聊的傢伙。”
“哦,不。她說你對婚姻的看法和她想的一樣,用她的話說就是:能遇到一個你這樣敏感的人讓人覺得耳目一新。”又是一陣沉默。“你在想什麼?”編輯問。“想得很多。”伊登悠悠地說,“我在想在我現在的年齡,是不是還可能會浪費時間?”
“可能的。”霍利安慰他。
“我的所作所為一直像個傻瓜。我這次回家後要讓老爸大吃一驚。我要接管他的生意,像他希望的那樣勤奮工作。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軟弱、無力、猶豫不決,像個——像個女人。”
“這是什麼比喻,”霍利答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所聽過的最差的比喻。你倒是說說哪個女人不知道她想要什麼——知道了卻不去爭取。”
“好了,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離礦井還有多遠?”
“馬上就到了,還有五英里。”
“上帝,我希望她平安無事。”
他們叮叮噹噹地向前開著,離低矮的山丘越來越近,在慢慢升起的月亮下,山丘呈現出一片磚紅色。道路延伸進一條狹長的山谷,這時路幾乎尋不見了。霍拉斯·格利雷憑著直覺像追蹤器一樣向前飛跑著。
“帶手電了嗎?”伊登問。
“帶了,怎麼?”
“停一下,把手電給我。我有個主意。”
他拿著手電走下車,認真地檢查著前方的道路。“她到這兒來過。”他說,“這是她的輪胎印,我知道的,其中一個輪胎是我幫她換上的。她就在前面的什麼地方。汽車曾經過這裡,但只有一次。”
他重又坐回到霍利身旁,敞篷車繼續飛快地向前行駛,轉過幾個U形彎,又沿著峭壁邊緣開了一段路。這時,汽車轉過最後一個彎,在重重山丘的環抱中,鬼城佩特庫特礦區豁然出現在眼前。
鮑勃·伊登屏住呼吸。只見溫柔的月光照在一座小鎮的廢墟上,這兒立著一座煙囪,那兒立著一堵牆,街道兩旁的房屋現在都已坍塌、萎落成泥。礦井也曾繁華一時,當時人群蜂擁而至,人們就在這裡,就在這些礦坑深陷的地方建起自己的家園,但隨著銀價大跌,人群紛紛出走,只剩下佩特庫特礦區等待著那致命的時間的轟炸——年復一年,空無一人的礦井在靜寂中被歲月夷為平地。
他們一路沿著中心大街開著,遊離在一個個漆黑的、張著大口的坑道之間。這些坑道是炸彈爆炸後留下的。人行道的裂縫之間,密密麻麻地生長著暗褐色的竹籃草,在過去曾是“商業區”的地方,現在只有兩個街區保留下來,其中一個在風中飄搖不定。
“這裡的景色真迷人。”伊登說。“在廢墟邊上的那座建築物就是過去的‘銀星沙龍’。”霍利說道,“另外那座嗎,是用石頭建造的,永遠也不會倒塌。當時它的建造者們就想讓它一直矗立在那兒,我想這大概也是迫於需要吧。這就是過去的監牢。”
“監牢。”伊登重複著。
霍利的聲音忽然警覺起來。“你看,‘銀星沙龍’裡是不是有燈光?”
“好像是的,”伊登回答,“你看,我們手無寸鐵,這對我們很不利。我現在爬到後備箱裡藏起來,在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這樣,用出其不意來彌補我們的手無寸鐵。”
“好主意!”霍利沒有異議,伊登爬到車的後部藏了起來。他們在“銀星沙龍”門前停下來。突然,一個高個子男人出現在門口,然後飛快地朝敞篷車走過來。“你想幹什麼?”他問道。鮑勃·伊登的身子一顫,他又聽到了沙克·菲爾·麥多夫那細高而尖利的聲音。“你好,陌生人。”霍利答道,“真讓人感到驚訝,我還以為老佩特庫特礦區已經荒廢了呢。”“有個公司正在考慮將這個礦儘快開發出來,”麥多夫回答說,“我正在這兒做些化驗。”
“發現什麼了嗎?”霍利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這兒的銀礦已經被開發出來了,但是在那些山丘的左面還有些銅礦。你偏離主幹道已經有相當一段距離了。”“我知道,我正在尋找一位年輕的小姐,她是今天上午到這兒來的。也許你見到過她。”
“除了我以外,這兒一個星期以來一個人也沒有。”
“真的嗎?哦,也許你說的不完全對。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四處看看——”“那如果我介意呢?”沙克·菲爾咆哮著說。“你為什麼會——”
“我就是介意。我一個人呆在這兒,可不想冒什麼險。你現在把車子掉過頭去——”“等等,別用手槍對著我,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到這兒來的。”“是嗎,以朋友的身份。現在,你調頭趕快滾,聽明白了嗎?”他走近汽車,“我跟你說過這兒沒人——”
他站住腳,這時,一個人影突然從後備箱裡一躍而起,撲在他身上。只聽槍膛裡“砰”的一聲,子彈打在路面上,沒傷著任何人。
轉眼見,“銀星沙龍”前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兩個人扭打在一起。沙克·菲爾已不再年輕,可他還在奮力反抗。這場搏鬥沒持續多久,當霍利走下車時,鮑勃·伊登已經佔了上風,手裡握著麥多夫的武器。“站起來!”年輕人命令道,“在前面帶路,把鑰匙給我。監牢門上的鎖倒是滿新的,我們現在急著要看看裡面是什麼。”沙克·菲爾從地上站起來,無助地四下望著。“快點兒!”伊登怒喝道,“我一直期待著和你重逢,我對你可不會客氣的。還記得那四十七元錢嗎——更不用說在舊金山‘皮爾斯總統號’停泊的那晚,你給我惹了多少麻煩!”“監牢裡什麼也沒有。”麥多夫說,“我沒有鑰匙。”
“霍利,搜他的身。”年輕人說。
經過一番搜索後,霍利翻出一大串鑰匙。伊登接過鑰匙,把槍遞給霍利。“我把老沙克·菲爾交給你了,如果他想逃跑,你就把他當成一隻老鼠,一槍幹掉他。”
他從車上取來手電,走過來打開監牢外面的大門。他走了進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過去曾是個辦公室的地方。月光從外面的街道上傾瀉進來,照在落滿塵上的桌子、椅子、舊保險櫃和一個堆著幾本破書的書架上。桌子上放了張報紙,他拿手電晃了一下,日期是一週前的。房間後面是兩扇沉重的大門,門上全都上著新鎖。伊登在那串鑰匙中翻了翻,然後打開左邊的那扇門。這是一個狹小的、看似囚室的房間,高高的窗戶上豎著一根根鐵欄杆。手電光照在一個身材頎長的姑娘身上。伊登並沒感到意外,他立刻認出這是伊夫琳·邁登。她朝伊登飛快地撲過來,“鮑勃·伊登!”她喊著,淚水奪眶而出,以往的那股傲慢勁兒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了,好了,”伊登說著,“現在沒事了。”突然,另外一個姑娘出現在門口,是波拉·溫德爾,她神采奕奕地站在那兒,臉上掛著微笑。“你好,”她平靜地說,“我知道你們會來的。”
“謝謝,”伊登答道,“嗨,你這樣到處亂跑很可能會傷著自己的。到底出了什麼事?”“沒什麼。我到這兒來想四處看看,可他——”她朝站在街面上的沙克·菲爾點點頭,“對我說,我不能在這兒停留。我跟他爭吵起來,然後,我就被關到這兒來了。他說我必須在這兒呆上一晚。他很客氣,但是口氣非常堅決。”
“他對你客氣些算他走運。”伊登陰沉沉地說。他扶著伊夫琳·邁登的胳膊溫柔地說:“到外面去吧,我想這兒已經沒事了。”
他停下腳步,有人正在隔壁房間使勁敲著門。年輕人詫異地看了看波拉·溫德爾。
她點點頭。“把門打開。”她對他說。
伊登打開門上的鎖,推開房門,朝裡望去。在黑咕隆咚的房間裡,一個模糊的人影映入眼簾。
伊登大張著嘴,向後退了幾步,用手支住桌子。
“鬼城!”他喊道,“哦,原來是這樣,是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