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讓我身在天堂,卻從那裡出發,將我引向地獄。
飄雲走了,龍天佑一個人光著身子,靠著床頭抽菸。身體很累,可是他不想睡,睡不著,一閉上眼睛,眼前全是她的影子。
想想還真是奇怪。
沒得到的時候,每天神魂顛倒朝思暮想。本以為享受過了,可以安心了,起碼能夠踏踏實實睡個好覺。卻不成想,那種食髓知味的快樂,讓慾念變得更深,更不堪。
他嘆了口氣,呼吸裡還有她的味道,彷彿夏天的青草,絲絲甘甜,清涼微醺。隨手彈了彈菸灰,他們之間的前塵過往,一樁樁,一件件,像電影鏡頭似的在他眼前閃過。
當初隋洋帶著飄雲來見他,他看著這個被弟弟摟在懷裡寵愛得跟什麼似的女人。他就覺得她不好,卻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好。只是每次見到隋洋對她那麼上心,心裡就煩得要命。直到今天才明白,或許不是她不好,而是從相遇的那一刻開始,他已經預感到這冥冥中將要發生的一切。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萬丈紅塵中的芸芸眾生,不過是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契機,同一場輪迴裡,共同站立在宿命手心裡的安靜而無知的棋子。
人生是一場對等的遊戲,卻絕對不會有對等的結局。這個世界本就是強者的天下,弱者只有俯首聽命。
所以,他今天享受的一切,不過是行使了強者的權力,按這種邏輯來說,他應該是無可厚非的。可是,為什麼,心裡會這樣的難受呢?刀割一樣的疼,針刺一般的痛。
是因為傷了她嗎?
他知道,這不是一個好的開始,可是他真的無法再等下去,他不懂如何跟女人談情說愛,對自己想要的東西,從來只有一種方式而已。
“你做事向來滴水不漏,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的,沒有人能說什麼。”
是的,沒人能說什麼。真正有資格說話的人被他用權力和金錢封住了嘴巴,她真的是無話可說,也真的是無路可走,無冤可訴。
當初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女人在他身下抵死不從的時候,他曾對自己說,一定要她心甘情願的還給他。她今天晚上的的確確是連本帶利的還給他了,連渣都沒剩下,整個過程沒掉一滴眼淚,因為她知道,他不喜歡她哭。其實哭哭又有什麼關係,他有要她像對著隋洋那樣強顏歡笑嗎?
是的,他有,這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不用他說出來,聰明如她,又怎麼會不明白?這件事從頭到尾,不過是他自導自演的一場鬧劇。敲山震虎,殺雞儆猴,栽贓嫁禍,趁火打劫……這都是道上慣用的小伎倆,他信手一點,就掐住了她的七寸。
他深吸一口氣,龍天佑,你是個徹頭徹尾的王八蛋!如果說隋洋是單憑運氣趁虛而入,那麼你根本就是恃強凌弱巧取豪奪。用這種見得不得人的方式強迫一個弱女子委身給你,這跟強暴她有什麼分別?不,有分別,如果是強暴,她起碼可以委屈的哭一哭,起碼可以義正言辭的罵他無恥,起碼可以對著別人申訴,起碼有法律保護她,替她維護公理伸張正義。
可是,現在呢?她可以申訴什麼?可以依靠什麼?可以相信什麼?什麼都沒有。你讓她欲求無助,欲告無門,欲掙無力,連哭都找不到地方。
你讓她有苦說不出,把難過和委屈生生嚥進肚子裡。把身體和尊嚴放在你身下,任你欺壓蹂躪。
怎麼會變成這樣?不該是這樣的,一切都亂了套。他要的不是這些,從來就不是這些。
那麼,你到底想要什麼呢?龍天佑在黑暗中問自己。除了那軟玉溫香的身子,你還在惦記什麼?
他看著飄雲躺過的地方,床單皺起小小的漣漪,枕頭上還殘留著她髮絲上的幽幽暗香。這些小小的變化也讓他心動不已。他慢慢的躺在上面,充滿柔情,如同躺在女人溫暖的懷抱裡,整個世界就是她的身體,安全無虞。
其實,我只想讓你陪著我而已。沒有你的夜晚,太寂寞了。沒有你的空氣,太單薄了,我已經無法呼吸了。僅此而已,很簡單是不是?可是,你願意陪著我嗎?
我不懂什麼是一生一世,我也沒有資格要求一生一世。我們這種人,一隻腳踩在棺材裡,一隻腳踩在監獄裡,最終不過兩個著落。要麼蹲苦窯,活得生不如死。要麼橫屍街頭,落個死於非命。我知道最後等待我的結果是什麼。
所以,從走上這條路的那天開始,我就當自己已經死了。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讓我遇見你呢?為什麼偏偏是你呢?
一個我最不該碰,也最不能碰的女人。
一個我想放不能放,想留不能留的女人。
一個讓我機關算盡,卻終究輸得一敗塗地的女人一個我或許努力一輩子,都得不到的女人。
飄雲,飄雲。
你知道嗎?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些像白開水一樣平靜安全,井然有序的日子,對我來說,是多麼的快樂。
你讓我有了奢望,有了牽掛,有了寄託,有了目的。讓我想看著你,好好的活下去,永遠永遠的活下去。可是,你竟然頭也不回的說走就走,把我一個人留在黑暗中,讓我對著一屋子的記憶緬懷過去。我默默的守護,默默的忍耐,默默的做了很多很多,本以為靠近了,你卻把我推得更遠,遠的無邊無際。什麼叫心灰意冷?什麼叫愁腸寸斷?什麼叫肝腦塗地?這就是了。
想到這裡,龍天佑冰冷的笑著,眼神決絕哀慼。
你曾讓我身在天堂,卻從那裡出發,將我引向地獄。
所以,不要怪我。哪怕前面是懸崖,我也會義無反顧的把你拉下去。因為,我不想一個人墜落了,這種感覺,太寂寞。
起風了,飄雲拉了拉外套的領子,走在寂寂無人的長街上。深秋的寒風像一把冰冷的霜刀,生生的颳著她的臉。在這座寂寥的北方小城,這樣的夜晚,這樣的天氣,十點一過,街上的行人便少得可憐,只有三三兩兩的出租汽車行駛在寬闊的馬路上,大片大片黃色的葉子紛紛揚揚的落下來,暗黑的大道似乎可以一直延伸到世界的盡頭。
飄雲抬起頭,看見大朵大朵黑色的雲,以驚惶的姿態,迅速蔓延過城市的夜空。閉上眼睛,耳邊可以聽到風和雲層掠過天空的聲音。
她縮了縮身子,呵了口白氣,搓搓手,繼續向前走去。
街邊的小店,透出溫暖的黃色燈光,隱約傳來電臺的廣播,是心理訪談節目。幽幽女聲,宛如古壎,伴隨著玄幻的吐納之氣,沿著午夜的霧嵐在城市的巷道蜿蜒前行。
淡淡的憂傷,帶著些微的驚悚之感,這都是平常聽慣了的,熟悉而親切的聲音。
可是,今天飄雲卻聽出這當中的不同來,彷彿是口琴聲,沿著深邃的小巷傳過來,嗚嗚咽咽,忽斷忽續,如同孩子抽噎不止的哭聲。
她悠悠忽忽的想,這或許是寒城的口琴。銀白狹長的盒子,陽光下閃著一泓晴光,兩側有無數個小小的口子。從前夜裡失眠的時候,寒城就用它哄她睡覺。他很笨,只會一些簡單重複的調子,咿咿呀呀的,不夠動聽,卻在無數個失眠的夜晚,伴著她一直捱到天明。
那麼多個失眠的夜晚,那麼多難以言說的悲傷和落寞,曾經那麼的難,那麼的辛苦,不是沒想過割捨和放棄,卻總是在轉身的一剎那,心如刀割。
明明知道不可能,飄雲還是像著了魔似的追著聲音走過去,走進那長長寂寂的巷子裡,走進那無邊的黑暗裡,走進那少有的溫暖記憶裡。
如此的急迫而艱辛,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走近了,才發現,聲音是從巷子深處的小賣店裡傳出來的,哪裡是口琴聲,是一首飄雲叫不出名字的國語歌。
悠遠慵懶的女聲,低靡哀傷,幽幽輕吟,如同耳語。
她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了,渾身的骨骼都脫了節,手腳彷彿不是自己的。索性坐在小賣店冰冷的臺階上,從揹包裡陶出香菸和火機。
銀白色ZIPOO,繡著妖嬈的荊棘花。幽藍的火光一亮,在那凜寒的黑夜裡,彷彿開了一朵橙色的花,飄雲用手護著,指間有熹微的紅光,如同捧著薄薄的晨曦。只是花立時就謝了,又是冰冷與黑暗。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寒氣立時侵進肺腑。就算伸出的手臂也護不住自己,只有漸漸蜷縮成小小的一團。ESSE的醇香飄散在夜風中,夾在指間,如同閃爍的眼睛。細長潔白的韓國煙,綠色的字母,淡雅的包裝,還有那清爽的薄荷香,這是飄雲的最愛。寒城說,它的中文譯名,叫做“愛惜”。
是從什麼時候愛上這種味道的呢?
好像是一個下雪的夜晚,悠悠冰雪,茫茫天地,也是這樣的冷,這樣的疼,這樣的無助。
“飄雲,阿姨已經轉進高間了,你不用再擔心她被人欺負,我一定會想辦法救她出來。”
“隋洋,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才好。”
“傻瓜,謝什麼,我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隋洋……”
“飄雲,你知道的,我很喜歡你,一直都很喜歡你。我……”
“我知道,不要再說了,我什麼都明白,都明白。”
飄雲深深嘆了口氣,這麼久了,以為忘記了,沒想到當年的情景竟然歷歷在目,清晰的毫髮畢現。
她抬起頭,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一小片,一小片潔白的雪花,從漆黑的夜幕無窮無盡的落下來,在昏黃的燈光下,閃動著橘紅色的粉狀流光,誤以為是滿懷浪漫的詩情畫意,只有當你身臨其中的時候,才會感到刺骨的寒損。
這是今年第一場雪。
悠長的女聲還在低低的吟唱著,愛斷情傷,如同神秘的夢囈,歌詞卻在這一刻變得異常清晰。
她是這樣唱的:這個城市太會說謊,愛情只是昂貴的櫥窗。沿路華麗燦爛,陳列甜美幻想。誰當真誰就上當。竟然以為你會不一樣,但憑什麼你要不一樣。因為寂寞太冷,虛構出的溫暖,沒有理由撐到天亮。
飄雲把臉埋進臂彎裡,先是一陣陣的冷,又是一陣陣的痛,鋪天蓋地的風雪也是急一陣,又緩一陣,彷彿為了迎合她的心情。
無處可去的眼淚直到這一刻才落下來,流進落英繽紛,飛雪成陣的世界裡,化做無聲無息的寂寂的一滴。
那個低哀的聲音卻還在漫不經心的唱著:竟然以為你會不一樣,但憑什麼你要不一樣。因為寂寞太冷,虛構出的溫暖,沒有理由撐到天亮。……想開,體諒,我已經習慣,不然又能怎樣。
告別,晚安,別放在心上,我只是受了點傷。只是受了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