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仍然很黑,克利馬打了一個盹就醒了。他想在茹澤娜去上班前截住她。可是,怎樣向凱米蕾解釋他需要在黎明前突然出去呢?
他看了著手錶:已經五點鐘。他知道要是不趕快起來,就會見不到茹澤娜了,但他想不出藉口。他的心緊張地怦怦跳動,抑止不住。他起來開始穿衣服,悄悄地以免弄醒凱米蕾。他正在扣茄克衫的紐扣,這時他聽見了她的聲音。這是一個警覺的、半醒的咕噥:"你到哪裡去?"
他走到她床前,在她嘴上輕輕吻了一下,"睡吧,我不會去得很長的。"
"我要和你一起去。"凱米蕾說,但漸漸又睡著了。
克利馬迅速地走出房門。
2
這可能嗎?他仍然還能在來回地巡視?
是的。可是他現在停住了,他看見克利馬走出里士滿樓。他等了一會兒,然後悄悄地跟著他朝馬克思樓走去。他穿過門廳(看門人睡著了),藏在通向茹澤娜房間的走廊的一個拐角。他看到小號手在敲她的門,那門仍舊關著。克利馬又敲了幾下,然後轉身走開。
弗朗特跟著他走出大樓,他看見他沿著通向澡堂的長長林蔭道大步走去,過半小時茹澤娜就應該在那兒當班。他跑進馬克思樓,猛敲著茹澤娜的房門,貼著鑰匙孔大聲耳語:"是我!弗朗特!別害怕!把門打開!"
沒有回答。
當他正要離開時,看門人剛好醒過來。
"茹澤娜在家嗎?"弗朗特問他。
"她打昨天起一直沒有回來。"看門人說。
弗朗特走到街上,遠遠地他看見克利馬進了澡堂。
3
茹澤娜通常在五點半鐘醒來,今天早晨她沒有再睡下去,儘管她是在非常快樂的心境中入唾的。她起來穿上衣服,踮著腳走進鄰室。
巴特里弗側身躺著,沉重地呼吸。平常梳得十分整潔的頭髮,亂蓬蓬的,露出一塊光禿的頭皮。他的臉看上去更加灰白、蒼老。床頭櫃上放著許多藥,這伎茹澤娜想到一個醫院,但是這些並沒有擾亂她的心境。她注視著他,感到淚水湧上了眼睛。她從來不知道還會有一個美好的夜晚。她有一種奇異的願望,想跪在他的面前,她沒有這樣做,只是俯下身子,在他的前額上輕輕吻了一下。
當她快到澡堂時,她看到弗朗特朝她大步走來。
在一天前,這樣的遇面會使她煩惱。儘管她愛著小號手,但弗朗特仍對她有著很大的意義。他和克利馬組成了不可分割的一對:一個意味著日常的現實,另一個則意味著一個夢;一個想要她,另一個則不想要;她要逃避一個人,而思慕著另一個人。他們每個人都決定著另一個人的存在意義。她做出孩子的父親是克利馬的決定,並沒有把弗朗特從她生活中抹掉。相反,正是弗朗特促使她做出了這個決定。她擺動於他們之間,彷彿他們是她生存的兩極;他們是她所知道的唯一星球上的南極和北極。
但是,今天早晨她忽然認識到,這個宇宙還包含著別的世界,生活中沒有克利馬、也沒有弗朗特是可能的。她發現用不著著急,一個聰明成熟的男人能夠帶領她進入一個領域,在那裡時間是仁慈的,青春不會凋謝得這麼快。
"你昨晚在哪兒?"弗朗特衝口說。
"與你無關。"
"我去過你的房間,你不在。"
"我在哪兒與你無關,"茹澤娜說,她一步不停地走過澡堂大門,"不要跟著我。"
弗朗特獨自留在大樓前面,由於守了一夜,他的腿痛起來。他在一張長椅上坐下,從那兒可以一直看著入口。
茹澤娜匆勿上了樓梯,走進二樓的大候診室,那兒排列著供病人用的長凳和椅子。克利馬正坐在她科室的門旁。
"茹澤娜!"他站起來,用絕望的眼睛看著她,"我求求你!我求求你,理智一點。跟我來!咱們一起去那兒!"
他的焦慮毫無掩飾,完全沒有了這星期來他一直裝得若無其事的外表。
茹澤娜說:"你只是想要擺脫我。"
這使他驚恐,"不,我並不想擺脫你,相反,我想要我們能更加彼此相愛。""別騙我了。"
"茹澤娜,去吧!要是你不去,一切都會被毀掉!"
"誰說我不去?我還有三個鐘頭。現在只有六點鐘,回去睡覺吧,你的妻子正等著你。"
她把門在她背後關上,匆忙穿上白大褂,對那個中年同事說:"幫我個忙,我得在九點鐘離開一下,你能接替我一小時嗎?"
"那麼,你到底讓他們把你說服了。"她的朋友責備他說。
"他們並沒有說服我。我陷入了愛情。"茹澤娜回答。
4
雅庫布走到窗前,把它打開。他在想那片淡藍色的藥,他不能相信昨天他果真把它交給了那個女人。他凝視著蔚藍的天空,呼吸著初秋早晨清新的空氣。窗外的世界顯得正常、安靜,平淡無味。同那護士之間的插曲現在看去象是荒謬的、非現實的。
他拿起電話,撥了澡堂的號碼,要女病區的護士茹澤娜。等了好一陣,終於一個女人來接電話。他重新說他想同茹澤娜護士說話。那個聲音回答說,茹澤娜護士這會兒正在浴室忙著,不能來接電話。他謝了她,把話筒掛上。
他感到了一種巨大的輕鬆:茹澤娜還活著。藥管裡含的那種藥片通常每天服三次,因此她昨晚和清晨一定已經服過了,相當一段時間前,她一定早已吞服了他的藥片,忽然,一切對他都變得很清楚了:那片淡藍色的藥,他一直把它帶在身邊,作為他自由的一個保證,原來是一個假貨。他的朋友不過是給了他一個死亡的假象。
他以前為什麼沒想到這一點?他再次回憶起很久以前,當他向他的朋友要毒藥的那一天。他剛從監獄裡放出來,現在回想,他意識到他的要求一定顯得象一個十足的作態,一個演戲似的姿態,企圖引起人們對他遭受苦難的注意。斯克雷託毫不猶豫就同意了,幾天之後,帶給他一片有光澤的淡藍色藥,是的,沒有必要猶豫,沒有必要試圖說服他放棄要求:斯克雷託的行為很聰明,比那些拒絕了雅庫布懇求的人聰明得多。斯克雷託只是給了他一個安寧、肯定而又無害的假象,而且博得了雅庫布終生的感激。
他怎麼以前沒想到這一點?的確,在斯克雷託把那顆形狀普通,機器製作的毒藥給他時,這確實顯得有點奇怪。雅庫布知道,作為一個生化學家,斯克雷託有路子直接搞到有毒物質。但是,他也好象有由他支配的製藥儀器,這看來有點特別。不過他並沒有去多想它,雖然他對這世界的一切都持有懷疑,但他對這顆藥的信任就象對福音書的信任一樣。
現在,在這非常寬慰的時刻,他當然對他朋友的騙局很感激。他很高興那護士還活著,昨天的全部荒唐事件不過是一個噩夢。然而,人是沒有什麼會持續很長的,極度寬慰的浪潮消退之後,跟著就是一絲懊悔的微波。
多麼可笑!他口袋裡的藥使他的每一步都賦予戲劇般的悲愴色彩,使他能把自己的生活變為一個崇高的神話!他一直堅信那張小小的薄紙包藏著死亡,可它包含著的只是斯克雷託無聲的嘲弄。
雅庫布意識到,歸根結底,他的朋友做了件正確的事。可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他所愛的斯克雷託忽然縮小了,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平庸的人,一個象千百萬人一樣的醫生。斯克雷託把毒藥交給他時的那種漫不經心、毫不猶豫的樣子,使他看上去象是一個與雅庫布所認識的熟人完全不同的人,他根本不照別人那樣行事。有些事不大可能是他做的。他似乎沒有考慮雅庫布可能會在一次歇斯底里發作或意氣消沉時濫用這藥。他對待雅庫布的態度就象他充分相信他會控制自我,沒有人類的弱點。他們互相都把對方看作是被迫生活在人群中的神,這印象是很美好的,似乎難以忘懷。但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雅庫布凝望著天空的碧藍,想道:今天,斯克雷託給了我寬慰與和平,同時也消除了我對他的幻想。
5
茹澤娜的默然同意使克利馬驚喜萬分,不知所措。但這世界上沒有什麼能誘使他離開候診室,茹澤娜昨天莫明其妙的失蹤烙在他的記憶裡,他決心就等在這裡,以便保證沒有人來試圖改變她的主意,或者把她帶走。
女病人們開始來來去去,隨意穿過茹澤娜消失在後面的那扇門。一些人留在那裡,另一些人返回到候診室,在沿牆的椅子裡坐下。她們全都好奇地瞧著克利馬,因為這裡是女病區,男人通常不許待在這個候診室。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身材矮胖的女人,從一扇門裡出來,銳利地瞥了他一眼。然後她走近他,問他是不是在等茹澤娜。他漲紅著臉,點點頭。"你不必坐在這附近。你得等到九點鐘。"她帶著誇耀的熟悉說。克利馬似乎覺得這屋裡所有的女人都聽見了這句話,並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大約八點過三刻,茹澤娜出來了,穿著上街的衣服。他挽著她的胳膊,他們沒有交換一句話,便走出了大樓。他們都沉浸在各自的思想中,沒有人注意到弗朗特蹲伏在公園的灌木叢後面,正跟著他們。
6
現在,雅庫布唯一要做的就是同奧爾加與斯克雷託告別了。不過,他想先去公園裡散散步(最後一次),最後一次留戀地看一看火紅的樹葉。
他走到過道里,對面一個年輕女人正在鎖房門。她那高高的身材吸引了他。當他看到她的臉時,他對她的美麗大為似異。
"你是斯克雷託醫生的朋友,對嗎?"他跟她搭話。
那個女人愉快地笑著,"你怎麼知道?"
"你剛才離開的那個房間是斯克雷託醫生為他的朋友們準備的。"雅序布說,然後作了自我介紹。
"我是克利馬伕人,"她回答說,"那醫生很不錯,把這個房間給了我丈夫。我現在正要去找他,他可能和那醫生在一起,你知道我能在哪裡找到他們嗎?"
雅庫布懷著極大的愉快注視著這位年輕女人的臉龐,這使他意識到(又一次!)這是他最後的一天,每件事都賦予了一種特殊的意義,成為一個象徵性的預兆。
但這個預兆意味著什麼?
"我將很高興帶你去斯克雷託那裡。"他說。
"那太感謝你啦。"
是的,這預兆意味著什麼?
首先,這只是一個信息,僅此而已。再過兩小時,雅庫布就會離去,這位美麗的造物將在他面前永遠消失。這個女人僅僅是作為一個否定出現在雅庫布面前,他遇到她只是為了讓他知道,她決不可能屬於他。他遇到她象徵著因他的離去他將失去的一切。
"真不可思議,"他說,"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對斯克雷託醫生說活了。"
但是,這個女人帶來的信息也顯示了一些別的東西。這是一個最後時刻的美的使者。是的,美。雅庫布驚異地意識到,實際上他從來不知道美,他忽略了它,從未為它而活著。這個女人的美麗強烈吸引了他,他突然覺得,由於一個疏忽,他先前所有的決定都變形了。他覺得如果他早已認識這個女人,他的決定將會不同。
"怎麼會是最後一次?"
"我就要出國了,要很長時間。"
他並非沒有過迷人的女人,可對他來說,她們的魅力總是表面的。驅使他接近女人的是復仇的渴望,或者是悲傷和不滿,或者是同情和憐憫。對他來說,女性世界和他祖國的生活苦劇完全相象,在這個世界裡他既是受害者又是迫害者,他經歷了許多痛苦掙扎,卻很少體味到牧歌的情調。然而,這個女人似乎遠離這一切,遠離他的生活,她來自外界,不知從哪裡一下子就冒了出來。她不僅作為一個美麗的女人,而且作為美的本身出現。她使他明白了這是可能的——此時此地——各種各樣的生活和為了各種目的生活;明白了美勝過正義,勝過真理,勝過真實,勝過必然,是的,甚至勝過得到它,它超越其它一切,而他卻永遠失去了它。她最後一刻出現在他面前,只是使他看到,他一直認為自己知道一切,體驗了生活所提供的一切,這是多麼愚蠢。
"我羨慕你。"她說。
他們一道穿過公園,天空是蔚藍色的,灌木叢是黃色和紅色的,它使雅庫布再一次意識到,這是毀滅了他過去所有事件、記憶和機會的一個火的象徵。
"沒有什麼可羨慕的,現在看來我完全不應該離去。"
"為什麼不應該?你突然發現你對這地方產生好感了嗎?"
"我發現我對你有了好感。我很喜歡你,非常喜歡。你太美麗了。"
他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這話已經說出口了。他頓時想到他可以告訴她一切,因為再過幾小時他就要走了,他的話決不會有什麼後果,不管對他還是對她。這突然發現的自由使他暈眩。
"我一直象個盲人那樣活著,一個盲人。現在,我第一次認識到有美這樣一種東西,可我卻讓它從我身邊溜掉了,"
她使雅庫布想到他從未進入過的領域,音樂和藝術的世界;她似乎與一簇簇燃燒的樹葉融合在一起,她那優美的步態、銀鈴般的聲音喚醒了他,他不再把那些燃燒的樹葉看作是火的信息或象證,而只是美的狂喜。
"我願盡全部力量得到你。我願意拋棄一切,改變我的整個生活,因為你,並且為了你。可是我不能,因為我的確不再在這裡了,我昨天晚上就應當動身的,今天在這裡的我實際上只是一個閒蕩的幽靈。"
呵,是的,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遇見她是對他的恩賜。這次邂逅發生在他的生活之外,在他的命運以外的一個地方,在他的個人經歷的相反一面。這使得與她的談話更加容易,直到他逐漸認識到,雖然如此,他還是決不可能告訴她他想說的一切。
他碰碰她的胳膊,指著正前方;"斯克雷託醫生的診所就在那裡,你得上到二樓去。"
克利馬伕人久久地探視著他,雅庫布吸收了她的目光,那目光象霧朦朦的地平線一樣柔和、溼潤。他再一次碰碰她的胳膊,轉身走開。
他回頭望了一眼,看見克利馬伕人正一動不動地佇立著,注視著他。他又轉回頭幾次,她仍然站在那裡目送著他。
7
候診室裡擠滿了二十來個緊張不安的人,茹澤娜和克利馬找不到地方坐下。牆上裝飾著繪有勸阻婦女做流產的大幅廣告畫。媽咪,你為什麼不想要我?一個畫頭標題問道,下面一張兒童床裡是一個微笑的嬰兒。廣告畫的下部突出地刊著一首詩,那裡面寫著一個胎兒央求他的母親,不要讓人們把它打掉。那胎兒允諾以無窮的幸福作為報答:如果你不生下我,媽眯,當你臨死的時候,誰的手臂來抱著你?
其它廣告展示了歡笑的母親推著嬰兒車的照片,還有小男孩正在撒尿的畫。(它使克利馬感到撒尿的男孩是分娩不可抗拒的一個理由。他曾看過一部新聞短片,表現一個害羞的小男孩愉快地撒尿。整個電影院裡響著女人們快活的竊竊感嘆聲。)
等了一陣,克利馬決定敲敲診室的門。一個護士伸出頭來,克利馬提到斯克雷託醫生的名字,幾分鐘後,醫生出來了,遞給克利馬一份需要填寫的表格,並要他耐心再等一會兒。
克利馬把表格按在牆上,開始填寫申請表:姓名,出生年月,出生地點。茹澤娜幫助他。接著他填到這一行:父親的姓名。他畏縮了,看到這個羞辱的稱呼白紙黑字地擺在面前,並在上面簽上他的名字,這是可怕的。
茹澤娜看著克利馬的手,注意到它在發抖,這給了她很大的滿足。"接下去,寫呀!"她說。
"我應當署誰的名字?"克利馬悄聲說。
她發現他非常膽怯,恐懼萬狀,她對他充滿輕蔑。他害怕一切,害怕責任,甚至害怕署他自己的名字。
"你是什麼意思?你應該寫上誰的名字,我想這很明顯。"她說。
"我只是認為這無關緊要。"克利馬說。
她不再理睬他,她深信這個怯懦的男人傷害了她,懲罰他使她感到愉快。"要是你打算成為一個說謊的人,你和我最好還是斷絕來往。"她說。在他簽上他的名字之後,她嘆息著加了一句:"我實在不清楚我到底要幹什麼……"
"你是什麼意思?"
她盯著他那張恐懼的臉,"在他們把他從我身上打掉之前,我仍然可能改變我的主意。"
8
她坐在一把扶手椅裡,她的大腿蹺在桌上,試圖讀一本偵探小說,這是她為在療養地令人厭煩的居留預先買下的,但是,她不能專心在這本書上,她仍在想著前一晚上的談話和事情。她對發生的一切感到滿意,尤其對自己感到滿意。她終於成了她總想成為的人:不是男人慾望的受害者,而是她自己歷史的創造者。她完全摒棄了雅庫布派給她的單純的受監護者的角色,相反,她使雅庫布變得同她自己的願望一致。
此刻,她想到自己是優雅、獨立和勇敢。她凝視著自己的腿伸展在桌上,緊緊地包在工裝褲裡。當她聽見敲門聲時,她活潑地回答說:"進來,我一直在等你!"
雅庫布走進來,顯得有點憂鬱。
"喂!"她把腿換下來前搶先說。雅庫布好象有點激動,這使她感到高興。她站起身,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你想待一會兒嗎?"
"不。"雅庫布用一種悲傷的聲調回答,"這次真的要告別了。我即刻就要動身,我想我願最後一次陪你走到浴池去。"
"好的。"奧爾加歡快地說,"我很想走一走。"
9
雅庫布頭腦裡全是克利馬伕人的美麗形象,同奧爾加度過的夜晚留給他不安和慌亂,他不得不克服某種厭惡來向她告別。然而,他一點也不願流露出這些情緒。他對自己說,他需要表現得非常得體,一點不能讓她知道,在和她做愛時,他發現自己的愉悅和快樂是多麼少。絕不能允許有任何事破壞她對他的記憶。他做出一副嚴肅的樣子,以一種憂鬱的腔調說一些最平常的話,不斷觸碰她的胳膊,撫摸她的頭髮。每當她盯著他的眼睛,他總是試圖儘可能裝出一副垂頭喪氣的表情。
她提議他們也許有時間在某個地方停下來,去喝它幾杯。但是雅庫布想盡可能簡短地告別,因為他感到這經驗讓人厭倦。"道別是這樣悲傷,我不想延長它。"他說。
當他們走到澡堂門口時,他伸出手握住她的雙手,深深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奧爾加說:"非常感謝你來看我,雅庫布,昨天晚上很美好。我很高興你終於不再擔當我的爸爸,而是變成了雅庫布。這實在妙極了,不是很妙嗎?"
雅庫布終於明白了原來他什麼都不明白。這個敏感的姑娘認為昨晚的做愛不過是場樂趣,這可能嗎?她僅僅是出於肉慾的驅使,而沒有感情嗎?那一夜之愛的愉快回憶勝過了終生分離的悲傷嗎?
他吻了她。她祝他一路順風,然後轉身朝浴室寬敞的大門上去。
10
他已在醫務所前面來回走了約摸兩個小時,他變得越來越不耐煩了。雖然他不斷提醒自己決不能再鬧一場,但他感到他的自我控制力已快到了盡頭。
他走進大樓。療養地是一個小地方,人人都認識他。他問看門人看沒看見茹澤娜,看門人點點頭說,她乘電梯上樓去了。電梯只在頂樓即四樓停靠,下面兩層樓得走樓梯上去。這樣,弗朗特就可以把他的搜尋縮小到四樓的走道了。這裡一邊是許多辦公室,一邊佔著一個婦科診療室。他沿著第一條過道走去(他在那裡看不到一個活人),然後懷著這兒不歡迎男人來的不愉快感覺,搜尋第二條過道。他看見一個面熟的護士,便向她打聽茹澤娜。她指了一下過道盡頭的一扇門。那門開著,幾個男人和女人聚集在門口。弗朗特走進去,又看見幾個女人坐在裡面,但是,小號手和茹澤娜不在那裡。
"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年輕女士,一個頭發有點金黃的年輕女士?"
一個女人指著診室的門:"他們在裡邊。"
媽咪,你為什麼不想要我?弗朗特讀道,看著別的畫著嘻嘴而笑的嬰兒和撒尿的男孩的廣告。他一切都明白了。
11
屋子中間佔據著一張長桌子。克利馬和茹澤娜坐在一邊,面對著他們的是斯克雷託醫生,夾在兩個健壯的中年女人之間。
斯克雷託醫生瞟了一眼申請人,用一種不贊成的姿態搖搖頭,"看著你們讓我傷心。你們知道為了讓那些想要有孩子的婦女恢復生育力,我們費了多大的勁?而你們有了——年輕,健康,成熟的人——可你們卻自願想放棄這生活中最珍貴的東西。我想把這點講得很清楚,這個委員會的目的不是鼓勵墮胎,而是控制它們。"
兩個粗壯的己婚女人咕噥著表示贊同,斯克雷託醫生又繼續他對申請人的勸告。克刊馬的心怦怦跳動,他猜測斯克雷託的話不是有意針對他,而是說給委員會那兩個同事聽的,她們憑著自己母腹裡所有莊嚴的權利,憎恨請求墮胎的年輕女人。但是,克利馬害怕這番話會軟比茹澤娜的決心。幾分鐘前,她不是暗示她的決心還沒有下定嗎?
"你們想要為什麼而活著?"斯克雷託又說,"生活中沒有孩子就象一棵樹沒有葉子。要是我有職權,我會完全禁止墮胎。你們倆不關心我們的人口率正在年復一年下降嗎?當然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能把它的母親們和嬰兒們照顧得更好!沒有一個國家能確保一個新生兒有一個更安全的未來!"
兩個委員會成員又一次贊同地咕噥著,斯克雷託繼續說下去:"我們這位朋友已經結了婚,現在卻要對不負責任的性行為的全部後果而煩惱,但是,你以前就應該想到這一點,同志!"
斯克雷託醫生沉默了一陣,然後再次轉向克利馬,"你沒有孩子,現在請誠實地告訴我:你真的會由於這個問題同你的妻子離婚嗎,為了這個未出生的孩子?"
"這不可能。"克利馬回答。
"我知道,我知道,"斯克雷託醫生嘆道,"我接到一份精神病學報告,大意是說克利馬伕人正患有自殺意向,這孩子的出生會危及一個人的生命,毀滅一個婚姻,並再產生一個未婚的母親。我們能做什麼呢?"他再一次嘆息,接著拿起筆,簽署了表格,並把它推給兩個己婚女人。她們也嘆息著,在下面簽上她們的名字。
"履行這道程序將在下週星期一早晨八點。"斯克雷託醫宣佈道,示意茹澤娜可以離開了。
一個健壯的女士轉向克利馬,"你留在這兒一下。"茹澤娜離開後,她繼續說:"墮胎並不是象你想象得這麼簡單,它會帶來大量失血。由於你的不負責任,你將使茹澤娜同志失去她的血,你只有償還它才公平。"她把一份表格推到克利馬面前,說:"在這裡簽字。"
困惑的小號手服從了。
"這是一張自願獻血的申請表。你可以去隔壁房間,護士馬上就會給你抽血。"
12
茹澤娜低垂著眼睛迅速穿過候診寶,直到弗朗特在走廊裡朝她喊叫,她才看見他。
"你在那兒做什麼?"
他那狂怒的眼神使她害怕,走得更快了。
"我在問你,你在那兒做什麼?"
"與你無關。"
"我知道你在幹什麼!"
"如果你知道,那就不要問。"
他們正在下樓梯,茹澤娜匆匆忙忙,想要躲開弗朗特,躲開這場談話。
"這是流產事務委員會,我知道它,你想要他們把胎兒打掉!"
"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
"你不能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這和我也有關係。"
茹澤娜猛地一衝,幾乎跑起來,正好把弗朗特甩在後面。當他們到達浴室大門時,她說:"你敢跟著我。我在工作。現在不要打擾我。"
弗朗特很激動:"用不著你告訴我做什麼!"
"你沒有權利打擾我!"
"你也沒有權利把我關在門外!"
茹澤娜飛快衝進大樓,弗朗特緊緊尾隨其後。
13
雅庫布很高興,一切都結束了,只有一件事留待他去做:向斯克雷託告別。他慢慢地動身穿過公同去馬克思樓。
從相反的方向,沿著寬寬的公園人行道,過來二十多個小朋友,由他們的老師帶領。她的手中握著一根紅繩頭,孩子們排成單行縱隊,抓住那根繩子行進。他們走得很慢,老師給他們指點著各種喬木和灌木。雅庫布停下來,由於他從未研究過自然科學,從來也記下住一棵榿樹是一棵榿樹,一棵鵝耳櫪樹是一棵鵝耳櫪樹。
"這是一棵美洲椴樹。"那個教師說道,指著一株灌木似的、發黃的樹。
雅庫布端詳著這些孩子,他們全都穿著藍外套,戴著紅帽子,他們看上去好象是小兄弟姐妹。他仔細看著他們的臉龐,覺得他們似乎不但在衣著上而且在面貌上都彼此相象。他們中至少七個孩子有著顯著的大鼻子和大嘴巴,看起來就象斯克雷託醫生。
他回想起那個小客店主人的大鼻子孩子。斯克雷託的優生學的夢不僅僅是一個幻想,這可能嗎?這一地區真的在成為斯克雷託上帝的殖民地嗎?
雅庫布發現這個想法很荒唐。這些孩子看上去相象,是因為世界上所有孩子看上去都相象。
但接著這想法又重新產生:假若斯克雷託果真把他的奇特計劃變為現實了呢?什麼能阻止這樣一個異乎尋常的計劃被實現呢?
"那邊的那的那棵樹,我們叫它什麼?"
"那是一棵白樺!"一個小斯克雷託回答。是的,是道地的斯克雷託。他不但有一個大鼻子,而且戴著眼鏡,有著那種使邪庫布朋友的講話顯得很動人的滑稽的鼻音。
"很對,奧爾德!"教師說。
雅庫布想到再過一二十年,這個國家將居住著成千上萬的斯克雷託。他再一次充滿一種特別的感覺,他生活在自己的國度,卻一直沒有真正懂得在發生著什麼事。正如他們所說,他一直生活在行動的中心。他參與了當代的大事件,他涉足於政治,這實際上耗去了他的一生,甚至在他們把他趕出來後,他依然要跟上政治的發展。他總是覺得他在聆聽著祖國的心跳,然而,他真正聽到了什麼呢?一個國家的脈搏?也許這只是一個古老的鬧鐘,一個走時不準,老式陳舊的鐘。難道所有那些政治鬥爭僅僅是一個使他不能專注於生活中真正重要事情的誤會嗎?
那個老師帶領她照管的孩子們繼續沿著公園的路走去。雅庫布仍然不能把那個美麗女人的形象從心裡驅走。對她的美的回憶繼續以不斷湧現出來的問題折磨著他:難道他一直都生活在一個和他所認為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嗎?難道他一直都把一切看顛倒了嗎?假若美意味著勝過真理,假若獻給巴特里弗大麗花的真是一個天使?
"那是什麼?"他聽見老師的聲音。
"槭樹,"一個戴眼鏡的小斯克雷託回答。
14
茹澤娜跑上樓梯,竭力不從她的肩頭往後看。她砰地關上她身後的科室門,趕緊衝到更衣室,匆匆在她赤裸的身上穿上護士的白大褂,然後深深吐出一口輕鬆的嘆息。同弗朗特的衝突擾亂了她,但是在某種奇特的意義上,它消除了她的焦慮。他們兩人,弗朗特和克利馬,現在都顯得疏遠和陌生了。
她走進排列著床的大廳,洗浴後的女病人正在那兒休息。她的中年同事坐在靠門的一張桌邊。"他們批准了?"她冷淡地問。
"是的,謝謝你的接替。"茹澤娜說,開始給下一個病人發衣櫃鑰匙和新被單。
那個中年護士剛一離開,門就打開來,露出了弗朗特的腦袋。
"什麼叫與我無關!它關係到我們兩個,我也得說話!"
"走開!"她對他噓道,"這是女病區!馬上走開,要不我就把你轟出去!"
弗朗特氣得滿臉通紅,茹澤娜的威脅使他更加狂怒,他闖進屋子,使勁關上門。"我根本不在乎你做什麼!我根本不在乎!"他大聲叫道。
"我叫你立刻從這裡出去!"茹澤娜說。
"我完全把你們看透了!這全怪那個雜種!那個號手!無論如何,這全部只是一場滑稽戲,只是走門路罷了!他和那個醫生操縱了這一切,他們是重要的爵士樂夥伴!但是,我識破了這一切,我不會讓你們謀殺我的孩子!我是父親,我得說話!我不准你們謀殺我的孩子!"
弗朗特大嚷大叫,病人們在毯子下面動起來,好奇地抬起頭。
茹澤娜也變得很激動,由於弗朗特似乎變得失去控制,她不知道怎樣對付這個場面。
"他根本不是你的孩子,"她說,"我不知道你怎麼有這種念頭。他根本不是你的。"
"什麼?"弗朗特嚷道,又向屋裡走進一步,繞過桌子,與茹澤娜面對面。"不是我的孩子?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完全知道他是我的!"
這時,一個女人從浴池走進來,溼漉漉地赤裸著。茹澤娜應當擦乾她,讓她躺到床上。那個病人撞見弗朗特吃了一驚。他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視而不見地瞧著她。
茹澤娜暫時得救了,她匆匆走向那女人,扔了一床被單蓋著她,領著她朝床走去。
"那男人在這兒幹什麼?"那病人問,回頭看了一眼弗朗特。
"他是一個瘋子!他完全在胡言亂語地發瘋,我不知道怎樣把他從這兒弄出去,我真不知道拿他怎麼辦。"茹澤娜說,用一床溫暖的毯子把那病人裹上。
"嗨,先生!"另一個在休息的女人大聲叫喊,"你沒有權利在這兒!出去!"
"我就有權利在這兒。"弗朗特執拗地反駁道,一動也不動。當茹澤娜返回來時,他的臉色不再發紅,而是蒼白。他溫和而堅決地說:"我要告訴你一句話:如果你讓他們打掉這孩子,他們可以把我也同時埋葬,如果你謀殺了這孩子,你的良心上會欠下兩條生命。"
茹澤娜嘆了一聲,打開她的桌子抽屜,那裡放著她那有淡藍色藥管的手提包。她搖了一片在手上,把它迅速拋進嘴裡。
弗朗特不再叫喊,而是懇求:"我懇求你,茹澤娜,我懇求你,我沒有你就不能活,我會殺掉自己。"
這時,茹澤娜突然感到胃部一陣劇痛,弗朗特瞧著她的臉萬分痛苦地扭歪,變得認不出來了,她的眼睛瞪著,視而不見;他看見她彎曲著身子,用手按著腹部,倒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