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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時光東流,生活一天天地過去,那是些各種各樣的、面貌不同的日子。

    每天,總有新鮮的事情,而這已經不再使母親感到恐慌不安了。

    天天晚上,頻頻地有些陌生人跑了來,憂慮而小聲地和安德烈談話,到了深夜,方才豎起衣領,把帽子低低地拉到眼睛上,小心地,無聲無響地,在黑暗中離去。從他們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種抑制着的興奮,好像,他們都想唱歌,都想歡笑,但是他們沒有時間,他們都很忙。

    有些人,愛嘲笑人而又嚴肅;有些人,非常愉快而又充滿了青春的力量;更有些人,喜歡沉思,不愛講話——在母親看來,他們這些人都有一種共同的頑強的信念,每個人的面相雖然不同,——但是在母親眼裏,好像所有的臉,都疊合成一張臉:瘦小的、從容不迫的、堅毅的、光明的臉,黑色的眼睛中發出深沉的、温和而又嚴肅的目光,正像到哀瑪烏司去的基督的目光一樣。

    母親算計着他們的人數,在心裏把這些人集合在巴威爾的四周,——因為在這麼一大羣人的中間,巴威爾在敵人眼中才不特別顯眼。

    有一次,從城裏來了一個活潑的,長着捲髮的姑娘。她拿來一卷東西,交給了安德烈。回去的時候,閃動着她那雙快活的眼睛,對符拉索娃説:

    “再見,同志!”

    “再見!”母親含笑而答。

    送她出去之後,母親走近了窗邊,面帶笑容,望着她的同志,很敏捷地邁動她小巧的雙腳,在路上走,她像春花一般的新鮮,像蝴蝶一般的輕快。

    “同志!”望不見這個女客人之後,母親説。“可愛的姑娘!

    願上帝給你一個對你忠實一輩子的同志!”

    從那些城裏來的人們的身上,母親常常發現一種孩子般的氣質,於是她總是寬厚地微笑。但是,真正叫她又驚又喜,而且使她感動的,是他們的信仰。她越來越明白地感覺到這種信仰的深度,他們對於正義的勝利的夢想,使她得到安慰和温暖,——聽着他們的話,母親常常不由得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於是,嘆息不已。可是特別使她感動的,卻是他們的率直,他們那種優美的、慷慨無私的作風。

    現在,對於他們談起的生活問題,母親已經懂得很多了。

    她覺得他們的確是發現了人類不幸的真正的原因,因此也就習慣地地同意了他們的思想。但是,在靈魂的深處,還是不能相信他們能夠按照自己的辦法來改造生活,不能相信他們有足夠的力量來帶動全體工人。每個人都只顧今天吃飽,假使眼前可以吃一頓,那麼誰也不願把這頓飯擱到明天再吃。走這種遠而難的道路的人並不多,能夠在這條路的盡頭看到人們親如兄弟的神話王國的人更少。正是因為這個原故,這些善良的人們,儘管都已經長了鬍子,而且有時顯得面容憔悴,但在母親看來,還跟孩子一樣。

    “我的可愛的人們!”她搖着頭心想。

    但是,他們大家都在過着善良、嚴肅而聰明的生活,都在談些善良的事情,願意把自己所知道的教給別人,他們奮不顧身地做這種事情。她覺得這種生活雖然危險,還是值得熱愛的,她嘆息着,回頭看看,她的過去像一條狹長的暗淡的帶子,平平地拖在身後。

    在她心裏,不知不覺地形成了一個穩定的意識,——意識到自己對於新的生活是一個有用處的人。從前,她從來沒有感到過自己對什麼人有用處,但是現在已經明白地看到,她對許多人是有用處的。這是一件新的、愉快的、能使她抬起頭來的事情……

    她總是準時將傳單拿到工廠裏去。她把這事當成自己的義務,因此,她成為暗探所所熟識的人物,並被他們所盯住。她被搜查過許多次,但是每次檢查,都是在工廠裏發現了傳單的第二天。

    當她沒有帶東西進廠的時候,她學會了故意地引起暗探特務和守門人的懷疑,他們抓住了她,搜遍了她的全身,她裝出生氣的樣子,和他們爭吵,於是,羞辱他們一場,就走開了,為自己的手段巧妙布感到自豪。她是很喜歡這種遊戲的。

    尼古拉因為廠裏不再要他,所以就給一個木材商當了工人。

    他在工人區裏運梁木、木板和劈柴。母親幾乎天天碰見他;兩匹老瘦的黑馬用力地在地上撐着由於緊張而顫抖的四條腿,它們的頭疲倦而悲傷地搖晃着,渾濁的眼睛疲憊不堪地眨巴着,它們顫顫巍巍地拉着一車長長的濕木頭,或者拉着一車在一頭髮出很響的聲音的木板。尼古拉在車的旁邊,垂下了繮繩,一步一步地跟着走,他披着又髒又破的衣服,穿着笨重的靴子,將帽子推到後腦勺上——那種樣子,像是從土裏掘出來的一段樹根似的。他望着自己的兩腳,也在搖着頭。

    他的馬常常撞着對面過來的人和大車,在他周圍,怒罵聲像黃蜂似的跟隨着,惡狠狠的喝責聲劃破了空氣。

    他總是不抬頭不理睬地走着,嘴裏吹着尖厲刺耳的口哨,用沉悶的聲調對馬嘟囔着:

    “喂,留心點!”

    每一次,當同志們聚集在安德烈那裏,念新近的外國報紙或書刊的時候,尼古拉也來參加。

    他總是坐在角落裏,一連一兩個小時地沉默不語地聽着。唸完了之後,青年們總是爭論得無休無止,而尼古拉卻從來也不參加爭論。他呆得比大家都時間長,等只剩下他和安德烈兩個人的時候,他才提出一個陰鬱的問題:

    “誰最壞?”

    “第一個説出‘是我的東西’的人,最壞!但是,這個人早在幾千年前就已經死了,所以我們已經沒辦法跟他去生氣了!”霍霍爾有點戲謔地説,可是他的眼裏卻閃動着不安的光。

    “那麼——財主呢?財主們的幫兇呢?”

    霍霍爾抓着頭髮,揪着鬍子。用簡單淺顯的話語,談了很久關於人和生活的道理。但是,在他的話裏面,彷彿所有的人都不好。尼古拉對這種看法覺得不太滿意。他緊緊地噘着厚嘴唇,否定地搖着頭,不信任地説出了他的不同意的觀點,然後,陰鬱地,不滿地,走出房間去。

    有一次,他説:

    “不對,一定有壞人,——一定有!我對你説——我們得鋤一輩子,像鋤生滿了雜草的田地一樣,——毫不留情!”

    “對啦,有一回考勤員依薩説起了您!”母親想了起來,告訴説。

    “依薩?”沉默了片刻,尼古拉問。

    “噯噯,那是個壞人!專門監視大傢伙,到處去偷聽,近來常常在這條街上走來走去,朝我們窗子裏偷看……”

    “偷看?”尼古拉重複了一遍。

    母親已經躺在了牀上,所以看不見他的臉,但是她明白了她不該對尼古拉説這種話,因為霍霍爾慌張地、像是調和似的説:

    就讓他走來走去並且偷看去吧!他有空閒的時候——他自然得散散步呀……”

    “不,等一等!”尼古拉不快地説。“他就是壞人!”

    “為什麼是壞人?”霍霍爾立即就問。“因為他愚蠢嗎?”

    尼古拉並不回答他,走了出去。

    霍霍爾緩慢而疲倦地在屋子裏踱步,像那細小的蜘蛛似的腳在地板上發出索索的聲音。他已經脱了皮靴,——他常常如此,為了不妨礙符拉索娃的睡眠。但是此時母親還沒有睡着,尼古拉走了以後,她驚慌地説:

    “我很怕他!”

    “是啊!”霍霍爾慢慢地拉長了聲音説。“他是一個容易生氣的孩子。媽媽,以後您對他千萬不要再提依薩,那個依薩確實是一個暗探!”

    “有什麼奇怪呢?他的教父就是憲兵!”母親説。

    “尼古拉大概會打死他的!”霍霍爾心事重重地繼續説。

    “你看,我們生活中的官長們對他們的下屬,養成了什麼樣的感情?像尼古拉這樣的人,要是受到了屈辱,並且難以忍受的時候,——結果會怎樣呢?在空中鮮血飛濺,在地上發出肥皂一般的泡沫……”

    “怕得很,安德留夏!”母親低聲説。

    “不吃蒼蠅是不會嘔吐的!”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安德烈説。“總之,媽媽,他們的每一滴血,都是人民的幾缸眼淚所釀成的……”

    他忽然低聲地,又補充了一句:

    “這是正當的事情,——但是,並不能給人什麼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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