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樺營
金田一耕助和日比野警官、近藤刑警三人乘車離開矢崎時,那一帶的積水已經減退不少,路旁叢生的雜草浮出水面,形成一幅沙洲景緻。
金田一耕助忽然想到一件事。
“對了,星野溫泉好象是在中輕井澤的北部?”
“是的。”
“那麼笛小路去年投宿的‘白樺營’不就在前往星野溫泉的途中?”
“沒錯,有什麼問題嗎?”
“如果方便的話,我想順道過去看看。需不需要繞一大圈?”
“那倒是不用。吉本,順道去一趟‘白樺營’。”
“知道了。”
從矢崎開車到白樺營大約需要十二、三分鐘,他們從舊道入口的圓形場地往六本過開去時,正好和笛小路篤子乘坐的計程車交錯而過,但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之前金田一耕助經過“白樺營”的時候,那裡因為颱風過境而亂成一團,這會兒已經恢復原有的景觀,東倒西歪的木屋都修理好了。
在三十間木屋中央有一處公用的廚房,旁邊有一間簡餐店和管理室。
金田一耕助一行人踏進快餐店,便看見兩名學生模樣的露營者隔著櫃檯和老闆根津高談闊論。
“是鳳千代子的丈夫……”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使金田一耕助、日比野警官和近藤刑警面面相覷。
根津看見日比野警官和近藤刑警,立刻對兩名學生使眼色,並且說:
“歡迎光臨!近藤先生,聽說風千代子的丈夫又死了一個?”
近藤刑警朝那兩名學生看了一眼說:
“你的耳朵挺尖的嘛!不過老闆,事情還沒水落石出以前,還是不要隨便臆測比較好。剛才你們是不是在談慎恭吾先生的事?”
“老闆,這些是什麼人?”
其中一名學生問道。
“是警察大人。”
其中一名學生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另一名學生就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沒有談論這件事,再說我們也沒什麼惡意。”
“你們對這次的事件知道多少?”
日比野警官鏡片下的雙眼透出一道犀利的目先。
“不,我們是在談論去年那樁意外事件。”
“哦?那你們對笛小路命案知道些什麼嗎?”
近藤刑警插嘴問道。
“沒有啦!我們是因為昨天在輕井澤遇見一名奇怪男子……在說明這件事之前,我先自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藤田欣三,我叫松村勝,我們兩個都是Q大的學生,平時喜歡湊熱鬧。”
“胡說!你喜歡湊熱鬧並不代表我也跟你一樣。”
“好了,你們兩個究竟喜不喜歡湊熱鬧與我們無關,我們只想知道關於去年那個案子,你們究竟知道多少。”
藤田欣三故意擺出一副苦瓜臉,在用字譴詞上非常謹慎。
“我們原本在談論昨天在輕井澤遇到一名奇怪男子,之後聽老闆提到,我們才想起來那個人就是田代信吉,他是藝術大學音樂系的學生。”
金田一耕助一聽,不禁看了這名學生一眼。
“田代信吉?他又是哪一號人物?”
“近藤警官,你可真健忘!去年離山不是發生一起情侶殉情的事件嗎?那個被救活的男子就是田代信吉。”
老闆一邊擦拭櫃檯,一邊說著。
“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了。那個男的怎麼了?”
“當時你只在意笛小路溺斃的事件,所以不知道還有這麼回事。田代信吉是在去年八月十六日跟一名女子殉情,而笛小路的屍體也是在那一天發現的,前天晚上田代信吉就住在這裡。”
“這麼說,他那天和笛小路在一塊兒嘍?”
近藤刑警的情緒跟著激動起來。
“嗯,而且那天晚上笛小路離開這裡之前,這兩名學生還看見笛小路和田代信吉在對面的山丘上聊天呢!”
“今年你們也在輕井澤看見田代信吉?”
這是金田一耕助提出的問題。
藤田欣三一邊打量金田一耕助,一邊回答:
“是,昨天見到的。”
“在什麼地方?”
“星野溫泉。”
一旁的松村勝答道。
“星野溫泉正在舉行現代音樂慶典,昨天中午田代信吉出現在座談會上,他還是一臉酷樣;我跟藤田說,他該不會又想舊事重演吧!”
去年八月十六日下午,田代信吉和小宮雪在離山殉情,結果小宮雪死了,田代信吉獲救,後天就是小宮雪去世一週年的忌日。
雖然金田一耕助不知道田代信吉後來怎麼樣了,不過從小宮雪的遺書中得知兩人是協議一起殉情的。解剖報告說小宮雪原本就有嚴重的胸腔疾病,因此田代信吉才沒有被起訴。
“你們有沒有問田代信吉住在什麼地方?”
“沒有,我們並沒有交談,何況也跟他不熟,只知道他是去年那樁殉情事件的男主角。”
“我們喜歡湊熱鬧,所以去年一聽到離山那裡發生殉情事件時,我們便跟著救難隊去看情況,才知道他跟我們一樣住在‘白樺營’。”
“在田代信吉殉情的前一天晚上,你們還看見他和笛小路在交談?”
日比野警官終於開口問道。
“當時我們並不知道笛小路是誰,也不知道他是鳳千代子的前夫。”
松村勝直截了當地回答。
“可是剛才你們不是跟老闆……”
“不、不,事情是這樣的。”
由於松村勝的口氣不太好,藤田欣三連忙制止他,並代為發言:
“那天晚上是十五日,也就是孟蘭盆會,輕井澤這地方到處都有舞祭。於是我們這個營區想辦一場營火晚會,當時老闆也跟我們在一起。”
“我不只跟你們玩在一塊兒,那時候我還是贊助者呢!”
“當然啦!平常叫你請客簡直比登天還難。”
“你給我閉嘴!警察大人可是很嚴肅的……”
老闆也加入談話的行列。
“笛小路和田代信吉……當時我雖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不過我拒絕讓那兩人參加營火晚會,因為晚會才剛開始,笛小路就已喝得爛醉如泥。其實稍早我邀他參加晚會的時候,他就已經喝醉了,那時他一個人躺在木屋裡睡覺,他一邊唸唸有詞,一邊還用生鏽的釘子在床頭前的木板上刻字;後來,他還在木屋裡抱著一瓶威士忌喝得醉醺醺,因此……”
突然間,近藤刑警插嘴道:
“你說笛小路在木板上刻字?”
“嗯,我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撿到生鏽的釘子。”
“老闆,笛小路當時住哪一間房?”
“他住十七號房。比他晚到的田代信言則住在他隔壁的十八號房。”
木板上的字跡
根津之所以對他們住的房間記憶深刻,是因為這兩人的舉止十分詭異。
“那個房間現在還保留著笛小路刻的字嗎?”
“是啊!一直都留在那裡,你們要看嗎?”
“待會兒再看,你繼續說下去。”
在近藤刑警的催促下,藤田欣三接著說:
“營火晚會開始後,大夥漸漸喝醉了,並開始扯開嗓門高唱:‘一頭大象踏進蜘蛛巢……’只有那兩個人一直待在對面的小山丘上聊天。從那個時候起,我一直很注意他們兩人……那天晚上霧很濃,不過當我爬上小山丘的時候,還能清楚地看見天邊的星星。”
“你爬上小山丘做什麼?”
“我只是想邀他們兩人跟大家一塊兒熱鬧、熱鬧嘛!”
“結果卻被對方一口回絕了?”
“是啊!就是這麼回事。”
藤田欣三苦笑著說。
“笛小路怎麼拒絕你?”
“他說:‘不了,多謝你的好意。’我則繼續遊說:‘大家聚聚、熱鬧一下嘛!’他卻回答:‘我跟田代都沒有興趣。’”
“他們兩人究竟談了些什麼?”
“我沒聽到,因為他們一聽到我的腳步聲就不說話了。”
“你真蠢,為什麼不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呢?這樣一來,不就可以告訴警察大人一些訊息了嗎?”
“哈哈哈……是啊!”
“接下來又發生了什麼事?”
“後來我回到晚會現場,連笛小路什麼時候離開我都沒注意到,而且也沒跟田代說過話。我只知道這些了,報告完畢。”
藤田欣三離開吧檯的座椅,站到日比野警官面前行個舉手禮。
“主任,我們要不要去十七號房看看?”
昨晚投宿的旅客不多,十七號房正好空著。
投宿的旅客都笑稱這裡是“狗屋”,因為它的空間沒有比狗屋大多少。每間木屋都以四根柱子將屋子架高,入口處是一扇木門,裡面大概只有三疊大小;屋外有木板階梯連接到屋內的地板,一共有三階。
一行人走上階梯,打開簡陋的木門,裡面的木板牆和地板透出一股黴氣;雜草從地板的小洞冒出來,風一吹過去,整間屋子感覺涼颼颼的。
屋裡只有一扇採光用的窗子,光線非常陰暗。
“藤田,笛小路的頭睡在哪一邊?”
“他的頭睡在左邊,然後以左手當枕頭,右手在木板上刻了。”
金田一耕助拿出打火機給日比野警官。
“啊!謝謝。”
日比野警官藉著打火機的微弱光線,彎著身子四處察看。
“金田一先生,是不是這個?”
“在哪裡?”
“這裡刻的好象方程式之類的東西。”
笛小路泰久所刻的字體歪七扭八,書寫方式是從左到右,看起來相當吃力,不過勉強還能讀得出來。
A+Q≠B+P
“A加Q不等於B加P……這樣念沒錯吧?”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金田一耕助彎身看著刻在木板上的字。
“近藤先生,你覺得應該怎麼念呢?”
“我跟主任一樣,就是A加Q不等於B加……可是,這究竟代表什麼意思?金田一先生,你見多識廣,真有這種方程式嗎?”
金田一耕助用手抓了抓後腦勺說:
“這……我才疏學淺,不知道這是什麼方程式。不過,日比野警官,去年笛小路發生意外後,你調查過這間木屋嗎?”
“有的,可是並沒有發現木板上刻著這一行方程式。”
“A+Q≠B+P?”
近藤刑警又低聲重複了一次。
“笛小路究竟想表達什麼?主任,笛小路有沒有刻下其他字跡?”
“有了!”
日比野警官藉著打火機的亮光,在前述方程式的下方發現一些相同的刻痕,這些刻痕比剛才的方程式列不清楚,象是不小心刮到似的。
金田一耕助與日比野警官仔細看著那些刻痕,好不容易才研究出來。
SasukeSasukeSasuke
地板上刻著這些字,而且字體越來越小。
“金田一先生,好象只能讀成Sasuke。
“是啊!這些刻痕的確只能這麼念。”
“從第一個字母是大寫來看,會不會是一個專有名詞?Sasuke……佐助……主任,這次事件的關係人中,有沒有人叫‘佐助’?”
現場沒有一個人對“佐助”這個名字有印象。
(笛小路泰久在臨死前留下這樣的字句,算是他的絕筆書?還是酒醉時的信手塗鴉?而且……他在刻下這些字跡的同一天中午曾經見過津村真二,並在電話裡威脅鳳千代子,說他從律村真二那兒聽到一些事,若鳳千代子不跟他見面的話,他打算把這些事告訴飛鳥忠熙。
事情若真是這樣,眼前這道方程式和“位助”這個名字是否和命案有關聯?)
金田一耕助正在思考這些問題時,日比野警官也想著同樣的問題。
“笛小路為什麼非要跟津村見面?近藤,你去叫鑑識人員來這裡拍照存證,不……我看還是把這塊木板拆下來,當做證物好了。”
“是,反正這裡也不是什麼高級地方。”
“還有,我去隔壁十八號房看一下,這段期間,你到前面去問那兩名學生田代信吉長什麼樣子;另外……金田一先生,後天就是田代信吉殉情的紀念日,不知道他會不會去離山弔唁那個死去的女人”
“我也正在猜測。”
“如果真是這樣,他現在應該住在輕井澤的某處。要是我們能找到田代信吉,或許可以從他那兒得知笛小路究竟跟他說了什麼事。”
“主任,報章媒體都報導過那件殉情案,說不定他已經改名換姓了。”
“所以才要你去問田代信吉到底長什麼樣子啊!他今年應該不會住在這個營區,像他那樣的年輕小夥子也不會住高級飯店,或許是住在比較便宜的小旅館裡。總之,首要之務,便是儘快找到田代信吉。”
“那我們還去不去星野溫泉?”
“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啊!我想金田一先生應該會跟我一起去吧!”
田代信吉去年投宿的十八號房裡並沒有什麼重大的線索,它跟十七號房一樣,地板和牆壁四周都被早上的豪雨淋溼了。
日比野警官一走出十八號房就抓住根津,與他交涉拆下那塊木板,帶回警局當作證物。根津一臉為難,既不同意也不反對。
那兩名學生則一臉好奇地聽他們兩人對話。
這時候,金田一耕助突然叫道:
“老闆!去年發生那件命案之後,十七號房有人住過嗎?”
“當然有,那個人又不是死在這個房間。”
“投宿旅客的姓名、地址,你都有保存下來嗎?”
“我可以拿給你看,可是……”
“不方便嗎?”
“不,只是我不敢保證在這裡投宿的人是否都填寫真實姓名、地址,就像現在這兩名學生……”
“哎喲!我可都是據實填寫。”
“那又怎麼樣?藤田欣三不就是個假名字,你這傢伙不是某重大案子指名要找的人嗎?”
“你竟敢掀我的底!”
金田一耕助不理會那兩名學生,轉身對日比野警官說:
“日比野警官,我們是不是可以請老闆提供去年夏天那件命案之後,住在十七號房的房客名單?”
“金田一先生……”
日比野警官原本想要說什麼,卻突然話鋒一轉,說:
“老闆,這位先生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就照他說的去做。”
接下來,他們乘坐的車子駛離“白樺營”。
“金田一先生,你懷疑在那次事件之後,會有跟命案有關的人住在這裡嗎?如果真有人住這裡的話,又會是誰呢?”
日比野警官想了一會兒,突然神情錯愕地低語著:
“會是津村真二嗎?”
“這個部分要仔細調查一下,也要對那些刻字詳加調查。”
“你是說其他人有可能在刻字上再加一些筆劃?”
“這個得交由專家鑑定之後才知道。你決定將木板拆下來交給專家鑑定的作法,我個人非常佩服。”
日比野警官受到金田一耕助的讚美,頓時沉默不語。
沉默一會兒之後,金田一耕助首先開口說:
“日比野警官,關於田代信吉這個人,我也認識他……”
“金田一先生,你……為什麼?你們是朋友嗎?”
“有件事你大概沒聽說過。去年發現田代信吉和小宮雪殉情的人就是我,當時我把名片遞給刑警之後就離開了……”
“是你?”
“是的,去年這個時候我也在輕井澤。八月十六日下午,我一個人爬上離山,爬到山頂時天氣還不錯,我無意中發現一個洞穴,洞裡全都是蝙蝠。後來我聽見隆隆的聲音,因為天氣將要轉壞,我急忙走下山,當時霧氣已經開始籠罩我的四周,就在我下山的途中,遇見那兩位上山的男女,我提醒他們這時候上山很危險,可是他們不理會我的勸告,依舊往山上走去。”
金田一耕助稍微喘口氣,繼續說道:
“我繼續走了五分鐘左右,霧氣越來越濃,我還坐在路旁的大石頭上等他們下山,可是始終不見那對男女的蹤影,於是我決定上山去找他們。當我到達山頂時,整個人置身在濃霧中,我忽然想起先前發現的洞穴,因此前去一探究竟,發現那對男女躺在洞穴裡,女的已經斷氣,男的還有脈搏……”
車子剛穿過南原的平交道旁,朝國道十八號線西向疾駛。
“後來你怎麼處理?”
“我立刻下山,在‘白樺營’附近攔了一輛空車車直奔警察局。不料後來又發生笛小路事件,警局內籠罩在緊張的氣氛中,當時我把詳細情形告訴一位刑警,還留下一張名片給他;名片上是我暫住南原的地址,你認識南條誠一郎律師嗎?他是我的同鄉長輩,最近兩、三年我每到輕井澤,都會住在他的別墅裡。”
“原來如此。”
“我在名片後面寫下南條別墅的電話號碼,然後交給刑警。當時已經四點半多,我以為警方會跟我聯絡,所以就待在別墅裡不敢出去,可是我一直沒接到警方的電話。傍晚七點左右,有位做生意的老闆來南條別墅,因為他說話非常大聲,我才知道在離山發現的那對殉情男女,女的已經死亡,男的轉往醫院治療,於是我安心地搭上七點五十四分的‘丸池’號回東京。
之後,我從報紙上得知獲救的男子是藝術大學音樂系的學生田代信吉,女的原是歌劇院的團員小宮雪,離開劇院之後,從事應召女郎的工作。”
“若不是你告訴我這件事,我還不知道你就是那樁殉情事件的發現者呢!”
“後來我還問南條夫人警方有沒有跟我聯絡,答案是沒有。”
根據後來的調查,金田一耕助當時接觸的那位刑警在指揮救難隊攀爬離山的途中,不小心把名片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