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外國文學 > 《夜訪吸血鬼》在線閱讀 > 第五節

第五節

    “突然,一個動人心魄的時候來到了。街道寂靜無聲,我們已經遠離了舊城的主要區域,接近城牆了。這裡沒有燈火,只有一個窗口閃現著燈光,還有遠處傳來的笑聲。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我們身邊也一個人沒有。河上突然吹來一陣輕風,夜間的熱氣在升高。萊斯特在我跟前,安靜得就像石頭做的一樣。一長排低矮的尖頂房屋上方,現出大片大片櫟樹的輪廓。黑暗中,櫟樹搖曳,在低垂的星空下瑟瑟作響。這一刻,痛苦消失了,迷惑沒有了。我閉上眼睛,傾聽風在吹,河裡的水在輕聲急速地流淌。只這一刻,就足夠了。我知道這不會持續多久的,會很快飛離我,就像我的臂膀被扯下了一塊,而我會去追逐它,比任何一個上帝的臣民都更加無助,更加努力地要找回它。於是,當這一刻結束的時候,從夜籟中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一記鼓聲,說著:‘去做你本性要做的事,這是一種體驗,去做本性要做的事。’這一刻便消失了。我就像旅館客廳裡的那個女子,茫然不知所措地等待著別人的示意。我對萊斯特點點頭,他也對我點點頭。‘對你來說,痛苦是非常可怕的,’他說道。‘你對痛苦的感覺和別人的完全不同,因為你是吸血鬼。你不想再這樣下去。’

    “‘不,’我說,‘我還會有對她那樣的同情心,與她那樣的情感交融,暈暈乎乎,像陶醉在舞步中。’

    “‘行了,’他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不要回避,跟我來。’

    “他領著我迅速穿過街道。每次我一猶豫,他就轉過身,伸手拉我的手,嘴邊始終帶著微笑。我覺得他的神態很奇特,就和那天晚上我還生為人時他來告訴我要把我變為吸血鬼時的神態一樣。‘邪惡只是一種觀點,’他輕聲說道。‘我們永生不死,面前是無盡的美事,這種美事是良心無法欣賞的,而人體驗過後都是會後悔的。上帝殺生,我們也殺生;他一視同仁,對最富的和最窮的都一樣,我們也是這樣。上帝的臣民都和我們不一樣,沒有人比我們更像上帝。我們是邪惡的天使,沒有被禁閉在討厭的地獄裡,而是在他的土地上,在他的王國裡漫遊。今晚我要找個孩子。我就像個母親……我要一個孩子!’

    “我應該知道他說這話的意思,可我不知道。他搞得我迷迷糊糊的,我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就像做人的時候一樣,被他牽著鼻子走。他對我說:‘你的痛苦要結束了。’

    “我們來到一條窗戶裡都亮著燈的街道。這裡都是寄宿房屋,供水手、船工們住。我們進了一個很窄的門,來到一條石頭通道。我聽見自己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他順牆慢慢往前走著,影子出現在一個亮燈的門口,旁邊是另一個男人的影子。他們低著頭,低語聲像幹樹葉在沙沙作響。‘那是什麼?’他回來的時候我走近他問道,生怕這種興奮會突然消失。我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天和巴貝特對話時的噩夢景象,孤獨感一下子冰寒徹骨。‘她在那兒!’他說道,‘你弄傷的那個,你的女兒。’

    “‘你說什麼,你在說什麼!’

    “‘你救了她,’他小聲說,‘我知道。你為她和她母親把窗戶大開著,人們在街上路過就把她帶到了這裡。’

    “‘那個孩子,那個小女孩!’我倒吸一口冷氣。這時他帶我進了那個門,來到那間很長的病房的盡頭。這裡面全是木頭床,每張床上有個孩子,身上蓋著一條窄小的白被單。房間盡頭點著一支蠟燭,一個護士趴在一張小桌上。我們穿行於兩排床鋪之間的通道。‘垂死的孩子,孤兒,’他說,‘傳染了瘟疫,發著燒。’他止住了步。我看見那個小女孩躺在床上。然後,那個男人過來了,小聲和萊斯特說著話,表現出對這些睡著的小東西很小心的樣子。這時,另一個房間傳來哭聲,護士起身匆匆離去。

    “這時,醫生彎腰把孩子裹在被單裡,萊斯特則從袋裡拿出錢,放在床腳。醫生說我們能來領她真是太好了,這裡的大多數孩子都是孤兒。他們都是坐船來的,有的年齡太小,說不清哪個是自己母親的屍體。他以為萊斯特是孩子的父親。

    “一會兒功夫,萊斯特已經帶著她來到街上跑起來了。被單的白色,在他那深色的上衣和斗篷的映襯下格外耀眼。我在他身後跟著跑的時候,即便是在我這同類人的眼裡,那塊被單有時都像是沒有人拿著一樣飛行於黑夜中,像一件隨風而動的飛行物,像一片直立的葉子,沿著一條通道疾駛著,乘風飛行。最後,當我們接近阿爾默廣場的燈光時我才趕上了他。孩子扛在他的肩上,臉色蒼白。但儘管她已枯竭得快要死掉了,兩頰依然飽滿得像李子一樣。這時她睜開了眼睛,確切地說,是眼皮向後閃了一下,那彎曲的長睫毛之間透出一道白色。‘萊斯特,你在幹什麼?你要把她帶到哪去?’我問道。可我心裡其實很清楚,他在直奔旅館,要把她帶到我們的房間去。

    “那兩具屍體還和我們離開的時候一樣,一具屍體很規矩地躺在棺材裡,像是殯葬工整理過的一樣;另一具還在桌旁的椅子上。萊斯特與它們擦身而過,就像沒看到一樣。我入迷地注視著這一切。所有的蠟燭都燒盡了,屋裡只有月光和街上的燈光。我能看見他那冰冷閃光的輪廓,看著他把孩子放在枕頭上。‘到這兒來,路易,你還沒喝夠,我知道你還沒有。’他對我說著,語氣那麼平靜、有力,一晚上都這樣。他來拉我的手。他的手很暖,很有力。‘你看她,路易,她看上去多麼飽滿,多麼甜美,好像死神也無法奪走她的鮮嫩。她的生命力十分強烈!他可以雕刻出她那小巧的雙唇和圓鼓鼓的雙手,卻無法使她枯萎!你該還記得,當你看到她在那個房間裡時是如何想要她的。’我表示反對,我不想殺她,我昨晚也沒想過要殺她。然而我突然想起了兩個矛盾的方面,於是被痛苦撕裂著:我想起了她那強有力的心跳,我曾那樣地渴望它。那渴望是那樣的強烈,以致我趕緊轉過身背朝著床上的她。要不是萊斯特緊抓著我,我就跑出房間了;我同時又想起了她母親的臉,想起他進屋時,我扔下孩子時那一刻的恐懼。不過,他現在沒有嘲笑我,只是使我更糊塗了。‘你要她,路易。你知道嗎,你一旦得到她,那麼你想要誰都可以。你昨晚想要她,但是退卻了,那就是為什麼她沒有死。’我感覺他說的話是對的,我又有了貼緊她、聽她心跳時那份心醉神迷的感覺。‘她的生命力太強了……她的心臟不肯放棄,’我對他說。‘她那麼強嗎?’他笑了笑,把我拉到他跟前。‘殺了她吧,路易,我知道你要她。’我照他說的去做,走近床邊,看著她。她的胸脯隨著呼吸稍稍起伏著,一隻小手纏在那長長的金黃色頭髮裡。我難以忍受了,看著她,想讓她不死,想要她;我越看,越能感受到她的肌膚,不由自主地將胳膊伸向她背後,把她托起來,撫摸著她柔軟的脖子。柔軟,柔軟,這就是她,非常柔軟。我試圖說服自己,最好還是讓她死——她會怎麼樣呢?——但這都是自欺欺人的念頭。我要她!於是,我摟她過來,抱在懷裡。她滾燙的臉頰貼著我的臉,頭髮披灑在我的手腕上,輕拂著我的眼皮,使我感受到孩子芬芳的香味和生命的搏動。儘管她病得很重,我依舊能感受到這些。這時她呻吟起來,在昏睡中動了動。我實在受不了了,我要在她醒來之前殺了她。我咬住她的喉嚨。這時,我聽到萊斯特奇怪地對我說:‘只要開個小口子,她的喉嚨很細。’於是我照他說的做了。

    “我不想再給你講述一遍那種感覺,只說一點,我又像以前一樣深深投入了。每次殺人都是這樣,只是這次投入得更深。我不由得雙膝跪下,半躺在床上,一直把她的血吸乾。那顆心又在咚咚地跳著,不肯慢下來,不願放棄。我繼續吸著,我的本能在等待,等待心跳慢下來,那將意味著死亡。這時,萊斯特突然一把把我從她身上拽開。‘可她還沒死,’我低語道。然而一切到此為止了,黑暗中房間裡的傢俱清晰可辨。我呆呆地坐在那兒,盯著她,無力動彈,頭靠在床頭上,手重重地壓著天鵝絨床單。萊斯特抱過她,對她說著話,還喊著一個名字。‘克勞迪婭,聽我說,醒醒,克勞迪婭。’他的聲音很輕柔。他把她從臥室抱到了客廳,我幾乎聽不清他說的話了。‘你病了,聽見我的話了嗎?你要按我說的去做才會好起來。’他停下不說了。這一刻我醒悟過來,意識到了他在幹什麼。他把自己的手腕切開,遞給她,她便喝起來。‘對了,親愛的,多喝點,’他對她說道,‘喝了就會好起來。’

    “‘該死的!’我大喊一聲。他睜著發怒的眼睛對我噓了一聲。他坐在沙發上,而她緊緊地趴在他的手腕上。我看到她那白白的手緊緊抓住他的袖子,他的胸脯一鼓一鼓地喘著氣,臉扭曲的樣子是我以前從沒見過的。然後他發出一聲呻吟,又輕聲對她說,讓她接著喝。當我從門口向他面前挪動時,他又生氣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說:‘我要殺了你。’

    “‘可是你為什麼要這樣,萊斯特?’我小聲地說道。他現在想把她推開,可她不肯鬆手。她緊抓著他的手指和胳膊,把手腕往嘴邊送,口裡發出一聲嘟噥。‘停下,停下!’他對她說道。顯然,他很痛苦。他掙脫開來,雙手抓住她的肩膀。她的牙齒急切地想夠到他的手腕,但夠不著。然後,她用她那無邪的驚奇目光看著他。他往後退了退,手還搭著她的肩,不讓她動。接著,他迅速給手腕包了一塊手絹,離開她去把鈴繩猛地拉了一下,眼睛始終盯著她。

    “‘你幹什麼,萊斯特?’我問他,‘你都幹了些什麼?’我看著她。她很鎮靜地坐在那裡,已經完全恢復了活力,不再蒼白,也毫不虛弱了,兩腿平伸著放在玫瑰色地毯上。她那柔軟單薄的白色罩衫就像小身體上裹著的一件天使外衣。她正望著萊斯特。‘再不要,’他對她說,‘再不要衝著我來,你明白嗎?不過我會教你怎麼做!’我想讓他看著我,回答我問他的問題。他一把把我甩開,使的勁很大,把我甩到了牆上。這時有人敲門。我知道他要幹什麼,可我剛一伸手抓住他,他就轉身給了我一下,動作快得我都看不清。等我看清的時候,我自己已經被打得趴在了椅子上。他呢,正在門口開門。‘是的,請進,這兒出了點事。’他一邊對那個年輕的男僕說,一邊關上門,然後從身後襲擊了他。男僕還未來得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完了。他跪下身吸血的時候,招手叫孩子過去。孩子從沙發上下來,跪在他跟前,接過遞給她的手腕,迅速拉開襯衫袖口。她先是啃了一口,像是要把他的肉吃掉。萊斯特教給她該怎麼做,然後鬆了口,讓她接著吸,自己則在一邊看著男僕的胸脯,一到時間就趕緊說:‘別吸了,他馬上就死了……決不能在心跳停止後繼續吸,那樣你會生病的,會病死,明白嗎?’不過她已經喝足了,便緊挽著他,和他一起伸直了腿靠著沙發坐在地上。男僕幾秒鐘內就死了。我感到睏乏、厭倦。這一夜像是過了一千年一樣。我坐在那裡注視著他們。孩子往萊斯特身旁靠了靠。他摟著她,讓她依偎在他懷裡。她那漠然的目光依然盯著那具屍體,然後抬起頭看著我。

    “‘媽媽在哪裡?’孩子細聲問道。她的嗓音和她的外貌一樣都很優美,像銀鈴一般清脆。她很迷人,很性感,眼睛和巴貝特的一樣,大而明亮。你知道,我弄不大懂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只知道大概是怎麼回事,但是我呆住了。萊斯特站起身,把她從地上抱起,向我走過來。‘她是我們的女兒,’他對我說。‘你就和我們一起生活,’他又微笑著對她說。然而他的笑是冰冷的,好像在開一個恐怖的玩笑。然後他信心十足地看了看我,把她推給了我。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我把她摟在懷裡,再一次感覺到她是那樣的柔軟,水靈靈的皮膚像溫熱的水果皮,像陽光暖熱了的李子。她看著我,明亮的大眼睛裡充滿了信任和好奇。‘這是路易。我叫萊斯特,’他對她說著,在旁邊坐了下來。她四下看了看,說這房間很漂亮,非常漂亮,不過她要找媽媽。他拿出自己的梳子,給她流起頭來。他一邊梳,一邊用手抓住頭髮,免得拉疼了她。她的頭髮梳理開了,就像緞子一樣。她真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現在,她的眼裡閃耀著吸血鬼的冷光,眼神完全是成熟女人的眼神;她像我們一樣,變得潔白、乾瘦,不過她的體形不會變。我這時明白了萊斯特有關死亡的論點,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摸了摸她的脖子,兩道刺破的傷口還有點滲血。我從地上拾起萊斯特的手巾,輕輕在她脖子上壓了壓。‘你媽媽把你留給我們了,她要你快樂,’他說道,語氣裡帶著他那慣有的無比自信。‘她知道我們會使你快樂的。’

    “‘我還要,’她眼睛看著地上的屍體說。

    “‘不行,今晚不行了,明晚吧。’萊斯特說著走過去從棺材裡取出那個女人。孩子從我身上下去,我也跟了過去。她站在那裡,看著萊斯特把兩個女人和男僕放上床,給他們蓋上被子。‘他們病了嗎?’孩子問。

    “‘是的,克勞迪婭,’他說,‘他們病了,死了。知道嗎,我們吸了他們的血,他們就死了。’他走到她跟前,一把把她抱在懷裡。我站在他們面前,深深被她迷住了,為她的轉變,為她的每個舉動著迷。她不再是孩子,而是個小吸血鬼。‘路易準備離開我,’萊斯特說著,目光從我的臉上移到她的臉上,‘他原打算走的,但現在他不走了,因為他要留下來照顧你,使你快樂。’他又看著我說:‘你不會走了,對吧,路易?’

    “‘你這個混蛋!’我低聲對他說了一句。‘你這個魔鬼!’

    “‘你竟當著女兒的面說這種話,’他說。

    “‘我不是你們的女兒,’她清脆地說,‘我是媽媽的女兒。’

    “‘不,親愛的,你不再是媽媽的孩子了。’他對她說著,瞥了一眼窗戶,然後關上臥室的門,用鑰匙上了鎖。‘你是我的女兒,路易的女兒,我們的女兒,你明白嗎?好了,現在你和誰睡?和路易還是和我?’然後他看了看我說:‘或許你該和路易睡,我累了……我脾氣不太好。’”

    吸血鬼住了口。男孩一言不發,最後低聲說道:“一個小吸血鬼!”吸血鬼猛地抬了一下眼,像是受了驚,不過身子一動未動。他瞪著那個錄音機,像是看著一個怪物。

    男孩看帶子快完了,趕緊打開公文箱,又拿出一盒帶子,笨拙地放進磁帶艙。他看著吸血鬼,按下錄音鍵。吸血鬼沉著臉,顯得很疲憊,顴骨更突出,發光的眼睛更大了。他們是天黑的時候開始進行的,舊金山的冬夜,天很早就黑了,現在已是晚上近10點了。吸血鬼伸了伸腰,笑了笑,平靜地說:“我們可以繼續了嗎?”

    “那麼他對小女孩這麼做就是為了把你留住?”男孩問。

    “很難講,這只是一種說法。我相信,萊斯特這種人是不願意考慮或談論自己的動機或信念的,即便是對自己都不談。他是那種只知道做的人,只有在巨大力量的促動下,才會開口說出自己的生活方式與思路。那晚他所做的就是這麼回事,他被力量驅使著去探尋,甚至為自己探尋自己生存的原因。把我留下,這無疑是驅使他的一種力量。不過我現在回過頭想想,他自己也想知道為什麼要殺人,想了解自己的生命。在談論自己深信不疑的想法時,他也還不完全真正瞭解這些想法。不過他確實想讓我留下,和我一起的生活是和他獨自一人的生活完全不同的。而且,我對你說過,我總是很小心,從不把任何財產過到他的名下,這使他十分惱火。在這一點上,他說服不了我。”吸血鬼突然大笑一聲。“看看他讓我乾的其他所有事情!多奇怪。他可以讓我殺一個孩子,卻無法拿走我的錢。”他搖搖頭。“不過,”他說,“你可以看得出來,這確實不是貪心。是因為對他的恐懼,才使我在錢上對他毫不鬆手的。”

    “你說他的口氣像是他現在已經死了,說起他時你總用過去式。他死了嗎?”男孩問道。

    “我不知道,”吸血鬼說,“我想也許是吧。我後面會講到這個的。我們剛才說到克勞迪婭,對吧?關於萊斯特那晚上的動機,我還有話要說。你知道,萊斯特不信任任何人。他像貓科動物,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個孤獨的食肉獸。那晚上他和我有過一些交流,講了一些真話,這某種程度上暴露了他自己。他不再使用嘲弄的口氣,不再表現出居高臨下的態度,有那麼一會兒,他忘卻了他那永久的惱怒。這對萊斯特來說,是一種暴露。當我們單獨站在黑暗的街道時,我感到一種溝通,一種我死以來從未有過的思想感情交流。我認為他把克勞迪婭引進吸血鬼的領域是為了復仇。”

    “是復仇,不僅對你也對這個世界,”男孩試探地說。

    “是的,萊斯特的所有動機都離不開復仇。”

    “這起源於他的父親?起源於上學的事吧?”

    “我不知道,我拿不準,”吸血鬼說。“還是讓我接著講吧。”

    “嗯,請繼續講下去,請你繼續講。我的意思是說,現在才10點。”男孩說著,給他看了看錶。

    吸血鬼看了看錶,又對男孩一笑。男孩臉色大變,變得煞白,像是受了某種驚嚇。“你還怕我嗎?”吸血鬼問道。

    男孩什麼也沒說,只是稍稍從桌邊朝後縮了縮,身子挺得直直的,雙腳在光滑的地板上往前蹭了蹭,又縮了回來。

    “如果你不害怕,那我會覺得你很傻,”吸血鬼說。“不過別害怕。我們繼續講吧?”

    “好的。”男孩說著指了指機子。

    “嗯,”吸血鬼開口道,“你可以想象,我們的生活因為有了克勞迪婭而發生了很大變化。她的肉體已經死了,但她的知覺像我一樣被喚醒了。我對她的所有跡象都很關注,但好幾天以後,我才瞭解到我是多麼需要她,多麼願意和她交談,和她在一起。起先,我只是保護她免受萊斯特的傷害。每天早晨,我帶著她進我的棺材,儘可能不讓她遠離我。我這樣和她總在一起,正是萊斯特所期望的,因而看不出他會傷害她。‘目睹一個孩子捱餓是很可怕的,’他對我說,‘吸血鬼捱餓就更加恐怖。’他還說,要是他把她鎖起來讓她死的話,巴黎的人都會聽到她的尖叫聲。不過,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為了把我留在身邊。我不敢一個人逃走,更不敢想帶克勞迪婭一同冒險。她還是個孩子,需要呵護。

    “照顧她實在是件很快樂的事。她一下子就忘卻了她那五年的人生,或者說看上去是這樣的,因為她顯得不可思議地沉靜。我有時甚至擔心她喪失了所有的知覺,由於她生為人時的疾病,加上轉變的巨大震動,使她喪失了理性。不過,幾乎無法證明是不是這麼回事。她和萊斯特、和我都有很大的不同,以至於我無法理解她。儘管她還是個孩子,但已是個殘忍的殺手,以孩子所能有的最大欲望無情地追逐著鮮血。萊斯特嚇唬我說她有危險,可從不嚇唬她,而只是一味地愛她,為她的美麗感到驕傲,迫切地想讓她懂得:我們只有殺人才能生存,我們可以永遠不死。

    “我前面提到過,那時城市裡瘟疫猖獗。他把她帶到臭氣熏天的墓地,那裡死於黃熱病和黑死病的人堆積如山,從早到晚鐵鍬聲響個不停。‘這就是死亡,’他指著一個女人腐爛的屍體對她說,‘而我們不會遭受這樣的死亡。我們的肉體永遠會像現在這樣鮮活,但我們必須毫不猶豫地製造死亡,因為這樣我們才能生存。’克勞迪婭瞪著她那水靈靈的眼睛,眼裡透著令人費解的神情。

    “如果過去不諳世事,就不會有絲毫的恐懼。她一言不發,無比優美地擺弄著洋娃娃,按鐘點給她們穿衣,脫衣。他也一言不發,無比優美地殺著人。我呢,在萊斯特的指引下,也轉變了,開始大批大批地搜尋人類。一方面,殺人能減輕我的一些痛苦,而這種痛苦經常出現在黑暗中,出現在普都拉的那些個夜晚,身邊只坐著萊斯特和老人的時候;另一方面,街上到處人潮如流、人聲嘈雜,酒吧從不關門,舞廳營業到天亮,敞開的窗戶裡樂聲、笑聲不絕。對我周圍的人,對那些活生生的受害者,我已沒有了對妹妹和巴貝特有過的深愛。他們只是我的需要,我以某種新的冷漠看待他們。當我以吸血鬼敏銳的目光、輕盈的步態,穿行於這繁華鬧市,我的受害者們圍繞著我,引誘著我,吸引著我到他們的晚餐桌邊,馬車旁,妓院裡。我就殺死他們,殺人的方式和地點無限地變化著,一會兒在這裡,一會兒又在很遠的另一個地方。每處只需逗留短短的一點時間,夠我獲取我所需的時間,我的憂思便得到了撫慰,因為這座城市能給我提供無窮無盡、精彩陌生的面孔。

    “我就這樣,吸陌生人的血,接近他們。只要看得清他們那活生生的美,獨特的表情,聽見新鮮熱情的聲音,就趕緊殺了他們,免得產生恐懼和憂傷這類不利的情緒。

    “克勞迪婭和萊斯特則是搜尋到獵物後,引誘他,長時間地糾纏那必死無疑的人,讓他不知不覺地迎接死神的到來,而他們則充分感覺到一種無比愉快的心境。但是我還做下到,對我來說,龐大的人群是一種解脫,是一片叢林,我迷失於其中,無法遏制自己,一味在裡面快速旋轉,來不及思考,抑或也沒有了痛苦,只是一次又一次接受殺人慾望的誘使,使人群越來越小。

    “這期間,我們落腳在城裡皇家大道一幢新的西班牙式住宅裡,樓上是豪華的套房,樓下是一個店鋪,我把它租給了一個裁縫,後面有一個隱秘的花園院子,靠街有一口深井,非常安全,窗戶有很好的木窗板,馬車門也是上了閂的——一個要比普都拉豪華得多,也安全得多的地方。我們的僕人都是自由的黑人,天亮之後都待在自己家裡,而這裡就只有我們幾個獨處。萊斯特購買了最新從法國、西班牙進口的物品:枝形水晶吊燈、手織東方式地毯、畫有天堂鳥的絲網印刷品、在幾隻巨大的金色拱頂鳥籠裡婉轉啁啾的金絲雀、精緻大理石雕刻的希臘神像,以及圖案優美的中國花瓶。我不再像以前那樣需要這種豪華與奢侈,然而卻不由得著迷於這紛至沓來的藝術品、工藝品,著迷於其中的花紋和圖案。我能夠一連幾小時凝視著那複雜精細的地毯圖案,或者注視著一幅荷蘭畫在閃爍的燈光下變幻著昏暗的色彩。

    “這一切對克勞迪婭來說則是奇妙無比。她真是個乖孩子,感到驚異不已,卻一言不發。萊斯特僱來畫匠給她房間的牆上畫了一座魔幻叢林,裡面有獨角獸、金絲鳥、波光粼粼的小溪,還有碩果累累的果樹。她看到這些時,更是無比驚訝。

    “然後是不斷湧入的女裝裁縫、製鞋工、服裝商,來給克勞迪婭配備最好的兒童時裝,使她永遠光彩奪目。她不僅具有孩子的美麗,彎彎的睫毛,金黃色的頭髮;裝飾更使她魅力無窮,各式精緻的小帽,各種小巧的網織手套,一件件豔麗的絲絨外套和斗篷,純白泡泡袖的睡袍配上藍光瑩瑩的腰帶,真是令人目不暇接。萊斯特把她當做一個無比動人的洋娃娃,我也把她當做一個無比動人的洋娃娃。在她的懇求下,我迫不得已把退色的黑色裝束換成一流的夾克、絲織的領帶、柔軟的灰色上衣,還有手套和黑色斗篷。萊斯特認為對吸血鬼來說,在任何時候,黑色總是最佳色彩。這可能是他堅定不渝的唯一審美原則,不過他並不反對一點流行式樣和有點過頭的東西。他喜歡我們和他一起出頭露面,出風頭。我們頻繁出入新的法式劇院,奧爾良戲院,三人一個包廂。使我吃驚的是,萊斯特熱衷於莎士比亞的劇目,當然他經常是邊看邊打瞌睡,不過總能在適當的時候醒來,邀請一位可愛的女士一起去吃宵夜。他會盡其所能使她完全愛上他,然後就粗暴地把她送入天堂或者下到地獄,再把她的鑽戒拿回來送給克勞迪婭。

    “這段時間裡我就不斷地教導克勞迪婭,在她那小巧玲瓏的貝殼般的耳朵旁低聲細語,告訴她,如果我們看不到身旁的美,看不到處處可見的人類創造,我們的永生便沒有意義。每當她接過我給她的書,輕輕誦讀我教她的詩,或者信心十足地在鋼琴上輕輕彈奏出奇特而連貫的旋律時,她的目光是那樣的寧靜,不斷吸引著我探測這目光的深度。她可以一連幾個小時地沉醉於書中所描述的內容,靜靜地聽我給她朗讀。她是那樣的寧靜,靜得使人心動。每當這時,我就會放下書,在燈光下凝視著她。於是她便身子一動,像洋娃娃一樣復活了,用她那最柔美的聲音對我說,再給她多念一些。

    “這以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儘管她很少說話,而且還是個胖乎乎、手指圓鼓鼓的小孩,卻經常穩穩地坐在我的扶手椅裡讀亞里士多德的作品、讀波伊提烏①的作品,或者大西洋那邊剛傳過來的新出的小說,或者仔細琢磨前一天晚上剛聽過的莫扎特的樂曲。那準確無誤的聽覺和回味樂曲時的那份專注,使她顯得陰森可怖。她會一個又一個小時地坐在那兒推敲那段樂曲——先是旋律,然後是節奏,最後再把兩者合為一體。克勞迪婭簡直是個謎。根本不可能瞭解她懂什麼、不懂什麼。她殺人的方式讓人不寒而慄。她總是一個人坐在黑幽幽的廣場上,等某個善良的先生或女士發現她。她的目光比我見過的萊斯特的目光更茫然,像個嚇呆了的孩子,向那些心疼她的好心施主小聲求救。他們會抱著她離開廣場,而她就緊緊摟著他們的脖子,牙齒咬著舌頭,眼睛裡閃著貪婪的慾望。頭幾年,死亡對這些人來說是一瞬間的事情,但現在她學會了玩弄他們,帶他們到玩具商店,或者咖啡館。他們會給她買一杯熱氣騰騰的巧克力,或者一杯茶,好讓她蒼白的臉頰煥發出容光,而她總是推開杯子,一味地等候,等候,好像是在靜靜地吞食他們極度的友善。

    ①AniciusManliusSeverinusBoethius(480—524),古羅馬哲學家和政治家,曾用拉丁文譯註亞里十多德的著作,後以通敵罪被處死,在獄中寫成以柏拉圖思想為立論根據的名著《哲學的慰藉》。

    “等一切都完成之後,她便會回到我身邊,做我的學生,長時間地和我待在一起,越來越快地吸取我傳授給她的知識。她和我有一種默契,這是萊斯特所沒有的。清晨,她和我躺在一起,她的心跳伴著我的心跳。很多次我看著她時——當她深浸在音樂或繪畫中,沒有察覺我站在房間裡時——我就又想起了我和她之間那獨特的奇異經歷:我殺了她,奪走了她的生命,死命抱著她吸乾了她的血。我不知道曾對多少人有過這種行為,那些人現在都在潮溼的泥土中腐爛,而她卻活了。她活著,摟著我的脖子,彎彎的小嘴貼在我的唇上,明亮亮的眼睛貼著我的眼睛,她的睫毛蹭著我的睫毛。我們抱著,笑著,在房間裡旋轉,像在跳最瘋狂的華爾茲。我們像父女,又像情侶。想想看,萊斯特竟然不嫉妒我們,這多麼令人高興。他只是站在遠處對著我們微笑,等著她去找他,然後就會把她帶到街上去,在窗戶下面向我揮揮手,便去共享他們之間所共有的一切:搜尋,引誘,殺人。

    “就這樣過了許多年,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有關克勞迪婭的某個問題。從你臉上的表情,我想你已經猜到是什麼問題了,而且還會奇怪我那時怎麼會沒請到。我只能說,時間對於我,對於那個時候的我們是不一樣的,一天一天的日子不是井然有序一環套一環的鏈條,而是層層波濤中的明月。”

    “她的身體!”男孩說道,“她永遠也長不大。”

    吸血鬼點了點頭。“她永遠都是個小鬼孩,”他說道,聲音很輕,好像還有些疑惑似的。“我一直就和死的時候一樣年輕,萊斯特呢,也一樣。可她的心,那是吸血鬼的心。我竭力想知道她是怎樣一步步走向成熟的。儘管她一直很內向,能一言不發耐心聽我按時給她講課,但她的話慢慢多了起來,她那洋娃娃般的臉上有著越來越多的成人深邃的目光,她的天真也好像伴著那些玩具和原有的溫順一起被遺棄了。她穿著那綴滿珍珠的睡袍,束著一根腰帶,悠閒地倚在沙發上的樣子,讓人感到極端性感,具有強大而可怕的誘惑力;她的聲音還像以前那樣清脆甜美,但多了一些成熟女性的共鳴,有時還會發出一聲高音,把人嚇一跳。她往往幾天不說話,然後會大聲譏諷萊斯特有關戰爭的預言。有時她邊喝著水晶杯裡的血,邊對我們說家裡沒書了,讓我們偷也得偷幾本回來,接著會冷冷地告訴我們,她聽說有個書房,在聖瑪麗區一個富麗堂皇的大樓裡,還有一個女人像蒐集石頭或蝴蝶標本一樣蒐集書籍。她問我能不能把她帶到這個女人的臥室去。

    “這種時候,我會驚得目瞪口呆。她的念頭真是難以預測,她的心思更是不得而知。但她說完這類話後,又會坐在我的大腿上,手摸著我的頭,趴在我懷裡打起瞌睡,輕聲對我說,我只有懂得了殺人比書和音樂更為重要,才是和她一樣真正成熟了。‘音樂總是……’她低語道。‘娃娃,’我呼喚著她。這就是她,一個魔娃娃,笑聲伴著無窮的智慧,圓圓的臉上,一張含苞欲放的小嘴。‘我來給你穿衣,我來給你梳頭,’我出於習慣這麼對她說道。我能感覺到她笑眯眯地看著我,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厭倦神情。‘你喜歡怎樣就怎樣,’我彎腰給她系珍珠扣時她對著我的耳朵細聲細氣地說,‘只要你今晚和我一起去殺人。你從不讓我看你是怎麼殺人的,路易!’

    “她現在想獨自睡一個棺材,這深深刺痛了我,不過我沒有把傷痛完全表露出來。我很有風度地表示了同意,然後就走了出去。我已記不清到底和她一起睡了多少年,她就像是我的一部分。然而,在聖於爾絮勒會女修道院附近,她像一個迷失在黑暗中的孤兒,突然朝我跑來,像人一樣絕望地抓住我。‘如果那樣使你痛苦,我就不要了。’她的聲音非常輕,如果是人,即便抱著我們倆,也聽不見她的聲音或者她說的活。‘我要永遠和你待在一起。不過我得看一看,明白嗎?看看孩子們用的棺材。’

    “於是我們打算去棺材鋪,演一齣戲,一出獨幕悲劇:她待在店主的小起居室裡,我就在前廳和店主談話,悄悄告訴他,她就要死了。因為我愛她,所以要給她一個最佳的歸宿,但不能讓她知道。店主被這個悲慘的故事所震動,說一定要給她做一個。想到她躺在潔白緞子上的樣子,儘管他已上了年紀,還是不由得灑下了幾滴淚水……

    “‘可是,唉,克勞迪婭……’我向她懇求道。我厭惡這麼做,很不願對無助的人玩貓戲老鼠的把戲。但我愛她,所以無可奈何地帶她去了那兒。她坐在沙發上,雙手交握著放在腿上,小帽壓得低低的,像是不知道我們在門廳裡輕聲談論她。承辦人是個黑人,年紀很大,但很有修養。他趕緊把我拉到一邊,唯恐讓‘那個寶寶’聽到。‘可她為什麼就要死了呢?’他用乞求的口氣問我,好像我是上帝,是我下的旨意。‘因為她的心臟有毛病,活不成了,’我回答說。我的話具有一種奇特的力量,馬上產生了令人不安的共鳴。他那滿是皺紋的窄臉上流露出的情感使我深感不安。於是我想起了某些東西,一束亮光,一個示意動作,還有什麼聲音……一間臭氣熏天的房間裡,一個孩子在哭。他把一間又一間長形房間的門打開,讓我看棺材。有一個黑漆鍍銀棺材,她就要那個。我看著看著,突然抓起她的手,逃離了棺材鋪。‘已經訂好了,’我告訴她,‘我簡直要瘋了!’我使勁吸著街上的新鮮空氣,像是被憋了很久一樣。然後我發現她在審視我,臉上沒有一絲情感,她帶著手套的小手又塞進我的手裡。‘我要它,路易,’她平心靜氣地說。

    “然後一天晚上,她就在萊斯特的陪同下爬上了棺材商的樓,去取那個棺材。棺材商就在不知不覺中趴在書桌上塵土覆蓋的紙堆裡死去了,那個棺材則放在了我們的臥室裡。棺材還新的時候,她經常一個又一個小時地注視著它,好像那是一個變化的東西,會動,會活過來,或者一點一點向她展示著神秘。但她沒有睡在裡面,她依舊和我一起睡。

    “她還有其他的變化,我記不清確切的時間,也搞不清先後順序了。她殺人是有選擇的,有很苛刻的模式。貧窮開始對她產生吸引力。她要麼求萊斯特,要麼求我帶她坐上馬車穿過聖瑪麗區來到河邊移民居住區。她似乎對那裡的婦女和孩子特別著迷。萊斯特對我講起這些事情時,總是那麼津津樂道,而我是很反感去那兒的,可有時再勸也沒有用。克勞迪婭瞄上了那裡的一家人,一個一個地要了他們的命。她還要求去拉斐特城郊的墓地。那裡高大的大理石墓碑飄飄忽忽,等待著那些絕望的男人。這些人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安身,用所剩無幾的一點錢買瓶酒,然後爬進某個腐爛的墓穴。萊斯特完全被她折服了,你看他把她描繪得多麼精彩!他把她叫做寶寶死神,妹妹死神,還有甜蜜死神。對我,他則用一個概括性的名稱譏諷地稱為:仁慈的死神!他說這話時,像女人一樣拍著手,激動地大喊一聲:噢,仁慈的主啊!我簡直恨不得勒死他。

    “然而我不跟他吵,我們各行其是,儘可能順應對方。我們的居室裡堆滿了書,一摞一摞地從地上一直堆到房頂,都是些閃閃發光的皮革精裝本。這是我和克勞迪婭追求自己天生愛好的結果。萊斯特則盡其所能獲取他的所需。後來她開始提問題了。”

    吸血鬼又停了下來。男孩又是那樣急切地等待著,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但是吸血鬼把十根長而潔白的手指合在一起,像個教堂的尖頂,然後又交叉合攏,使勁對壓手掌,就好像完全把男孩給遺忘了。“我早該知道的,”他說,“知道那是難免的。我早該看到跡象的。我與她這麼和諧,我又如此全身心地愛她,醒著的每時每刻都是她相伴左右。可以說,除了死神之外,她是我唯一的夥伴,我早該知道的。我的某種潛在的東西已經意識到了有一個黑暗的深淵離我們很近,就好像我們是在懸崖邊上行走一樣,會突然發現這個深淵,並且稍有疏忽,或者思想不集中,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有時候,周圍的物質世界像是幻影,忽隱忽現,只有這個黑暗的深淵才是真真切切的;有時又好像地上就要裂開一道口子,我似乎看到整個皇家大街在裂縫中塌陷下去,所有的建築在隆隆聲中變為一片廢墟。但最為糟糕的是,一切都是輕薄透明的,就像舞臺上垂落的絲織幕布。噢……我扯遠了。我說什麼來著?對,我忽略了她的一些跡象。我沉迷於她給我帶來的快樂,而忽略了其他所有的一切。

    “然而已經有了跡象。她對萊斯特越來越冷淡,會一連幾個小時地盯著他。他對她講話,她經常沒反應,誰也說不清到底是她不屑一顧呢,還是沒聽到他說的話。每當這時,我們家裡這份不堪一擊的平靜就會在他的暴怒中消失一空。他無所謂別人愛不愛他,但他不能容忍別人對他不在意。有一次,他竟然向她撲過去,大聲喊著說要摑她,我就不由得又像多年前她沒來時那樣笨拙地和他扭打起來。‘她已不再是個孩子,’我大聲地對他說道。‘我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但她已經是個成熟的女人。’我想讓他別太認真,於是他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再理會她。然而有天晚上,他慌慌張張回來對我說她跟著他——儘管她一開始拒絕跟他去殺人,但後來一直跟著他。‘她怎麼啦?’他怒氣衝衝地問我,就好像是我生了她,而她的一切我都該知道似的。

    “於是有天夜裡,我們的兩個僕人失蹤了。我們留下的這兩個女僕是母女倆,我們派馬車伕去她們家說了一聲,說她們失蹤了,於是那家的父親來到我們門口使勁砸門環。他退後幾步站在磚路上,滿懷疑慮地審視著我。但凡對我們有過一段時間瞭解的人都遲早會有這種表情,一種死亡的前兆,正如人快死的時候,臉色會極度蒼白一樣。我試圖對他解釋說那母女倆沒來過這兒,我們可以馬上開始尋找。

    “‘是她乾的!’我關上門時就聽萊斯特在暗處小聲說了一句。‘她對她們做了什麼,結果給我們大家帶來了風險。我要讓她說出來!’他說完從院子裡上了螺旋形樓梯,腳步很重,踩得樓梯咚咚直響。我知道她不在,我在門口的時候她就溜出去了。我還知道,院子那邊的屋門緊閉,廢棄不用的廚房裡散發出陣陣臭氣,一種很不協調地和冬青攪和在一起的臭氣——墳場的臭氣。當我走近那個窗戶時,我聽到萊斯特下樓來了。窗戶的窗板已經彎曲變形了,鏽在這間磚砌的小屋上。我們沒有在那裡做過飯,也未曾在那裡做過別的什麼事。小屋周圍纏繞著冬青,看上去像磚砌的破舊墓穴。我們打開窗板,上面的釘子鏽跡斑斑。剛走近那臭氣熏天的黑暗中,我就聽見萊斯特大聲喘著粗氣。她們就躺在磚地上,母女倆躺在一起。母親一手緊緊摟著女兒的腰,女兒的頭垂靠在母親的胸前。兩具屍體其臭無比,上面爬滿了蟲子。窗板剛一打開時,飛起了一大群蟲子,我異常厭惡地用手把它們扇開。兩具死屍的眼皮上,嘴唇上,螞蟻在肆無忌憚地爬行。月光下,蝸牛爬行過的線路銀光閃閃,描繪了一張永無界限的地圖。‘她這該死的!’萊斯特脫口罵了一句。我使勁緊緊抓住他的胳膊。‘你要拿她怎麼樣?’我一再追問,‘你會幹什麼?她不再是孩子,不會按我們說的去做,我們要教她。’

    “‘她都懂!’他退後一步撣撣衣服。‘她都懂。她幾年前就知道要做什麼!知道什麼事有風險,什麼沒風險。我不能讓她不經過我的同意就這麼做!我不能容忍這些!’

    “‘那你是我們大家的主人嗎?你並沒有把那些教給她,難道她應該從我無言的輔助中自己學會嗎?我認為不行。她現在認為和我們是平等的,也認為我們雙方是平等的。我告訴你,我們得跟她講道理,讓她學會認真對待我們所擁有的一切。我們大家都應該認真對待所擁有的一切。’

    “他邁步走開了,顯然沉浸在我所說的話中,只是不願向我承認這一點,於是就又對這個城市進行報復。然而,等他疲憊不堪,喝飽肚子回到家時,她還沒回來。他坐在沙發上,背靠著絲絨扶手,長腿伸直放在沙發上。‘你把她們埋了嗎?’他問我。

    “‘她們消失了。’我這麼對他說道。我不願說,甚至都不想對自己說,我已經把她們放進廚房那個破舊的爐子裡燒掉了。‘可還有父親和哥哥要應付,’我說。我很怕他發火。心裡想著要想個辦法趕快把整個問題解決掉。可他說已經不存在什麼父親和哥哥了,在大家用晚餐時,死神已經降臨城牆附近那間小屋,降臨他們的餐桌上了。而且在人人都完蛋了以後,他還留下做了禱告。‘酒,’他手指摸著嘴唇輕聲說道,‘他們兩個都喝了過量的酒、我忍不住用棍子敲打著籬笆樁想奏樂。’他說著哈哈大笑。‘不過我不喜歡那種感覺,那種暈乎乎的感覺。你喜歡這種感覺嗎?’他說完看著我,我不得不對他笑笑。酒精開始在他體內起作用,他已微微有些醉意了。這個時候他看上去很溫和,很通情達理。於是找湊近對他說道:‘我聽到克勞迪婭上樓的聲音了,你對她寬容一點,反正一切都解決了。’

    “這時,她走了進來,戴著那頂小帽,帽帶鬆鬆耷拉著,小靴子上滿是汙泥。我緊張地注視著他們倆人。萊斯特嘴上掛著一絲譏笑,而她則毫不理會他,像沒他這個人似的。她懷裡抱著一把白色的菊花,這麼一大把花抱在懷裡更顯得她小巧了。這時她的帽子順著肩膀慢慢滑落到了地毯上,她那金黃色的頭髮裡滿是窄窄的菊花花瓣。‘明天是萬聖節,’她說,‘你們知道嗎?’

    “‘知道,’我答道。在新奧爾良的這個日子裡,所有的信徒都去墓地給親人掃墓,粉刷一下石灰墓壁,清掃一下大理石板上人名的灰塵,然後再奉上幾束鮮花。離我們住處不遠的聖路易斯墓地,埋葬著路易斯安那所有大家族的成員,我的弟弟也埋在那裡,墓前還有一些小鐵凳,供家人坐著等候其他人來祭拜。這是新奧爾良人的節日。對不明所以的遊客來說,這像是對死神的慶典,其實這是對來生的慶典。‘我這花是從一個小販那兒買的,’克勞迪婭說道,聲音很輕柔,有種神秘莫測的感覺。她的目光晦暗,但很平靜。

    “‘獻給你扔在廚房裡的那兩個女人!’萊斯特粗聲大氣地說道。她這才轉過臉去看他,但一言不發,只是站在那兒盯著他看,就像以前從未見過他似的,然後朝他走近幾步,還是隻看著他,像是在仔細審視他。我走向前去。我能感到他很生氣,而她很冷漠。這時她轉過來看著我,然後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問我們:

    “‘你們倆誰幹的?是哪個把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不論她做什麼或者說什麼,都不會比這句問話更令我驚訝。她長久的沉默就這樣無可避免地被打破了,不過她好像不太在意我,目光一直盯著萊斯特。‘你說我們以前一直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她說話的音調很溫和,但語氣從容不迫,孩子的聲調裡透著成熟女性的莊重。‘你說別的都是人,而我們是吸血鬼。可並不一直是這樣的。路易有個凡人妹妹,我記得她。他的箱子裡有張她的照片,他看照片時我看見了!他以前也和她一樣是人,我以前也是。還有,我為什麼這麼點大,身材是這樣呢?’她鬆開環抱著花的胳膊,菊花灑了一地。我輕聲喊著她的名字,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可一切都是徒勞無益的,浪濤已經湧起了。這時,萊斯特的兩眼透出濃厚的興趣,以及一絲惡意的快感。

    “‘是你把我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對吧?’她咬住不放,繼續責問他道。

    “他揚了揚眉毛,裝出一副很吃驚的樣子,問她:‘你現在什麼樣子?你不要現在這個樣子,還想要什麼樣子!’他屈起腿,眯縫著眼向前探出身子,繼續問道:‘你知道有多久了嗎?你能描述自己的樣子嗎?要不要我找個醜老太婆來讓你看看,如果我不管你的話,你做人到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她轉過身去,佇立片刻,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然後慢慢走向壁爐邊放著的椅子,爬了上去,蜷成一團,縮在那裡像個最無助的孩子,雙手緊緊抱著屈起的膝蓋,絲裙緊緊繃在膝蓋上,絲絨外套敞著。她的肉體好像著了魔,而眼睛卻具有獨立的生命。

    “‘如果你一直是人,現在早死了!’萊斯特繼續對她說道,對她的沉默感到一些不快。他轉過身,把穿著靴子的腳放在地板上。‘你聽見了沒有?你為什麼現在問我這樣的問題?為什麼如此大驚小怪?你一直都認為自己是吸血鬼的。’然後他就又長篇大論地說起那些對我講了多少遍的話:瞭解你的本質,要殺人,做吸血鬼。可他說的這些有些離題,因為克勞迪婭絲毫也沒有為殺人感到不安。她這時把身子靠在椅子上,頭慢慢偏過去看他,再次審視著,好像他是個牽了線的木偶。‘是你乾的?用什麼方法?’她眯起眼睛問道,‘你是怎麼樣把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是我的力量。’

    “‘為什麼就你一個人有這種力量?’她又問,聲調冷冰冰的,目光也很冷酷。然後她又突然氣憤地責問道:‘是怎麼變的?’

    “這無疑是一聲炸雷。他馬上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我也跟著站了起來,面對著他。‘快制止她!’他一邊對我說,一邊使勁絞著手,‘對她採取些行動!我受不了她!’他說完就朝門口走去,但又轉身走回來,走近克勞迪婭,高大的身軀把她遮得嚴嚴實實。她毫無畏懼地怒視著他,目光在他的臉上掃來掃去,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可以挽回我所做的一切,不論是對你還是對他。’他用手指了指我,又對她說,‘我把你變成這樣,你要高興才是,’他冷笑一聲。‘否則我就把你撕成碎片了!’”

    “從此,我們這個家雖然很安靜,但沒有了安寧。又過了幾天,這幾天她不再問什麼,完全沉浸在書本中,沉浸在那些描寫鬼怪、女巫、巫術、吸血鬼一類的書籍中。你知道,這類書多半都是想象出來的,都是神話故事,有些只是傳奇式的恐怖故事,但她都讀,一直讀到天亮。每次都得我去叫她,然後帶她去睡覺。

    “這些日子,萊斯特僱用了一個管家、一個女僕,還叫來一些工人在院子裡用石頭做了個很大的噴泉,形狀像個仙女。泉水從一個開著大口的貝殼裡噴出,長年不斷。他又讓人弄來一些金魚、幾盒生根的水仙,放進噴水池。水仙開的花漂在水面上,隨著水流微微擺動。

    “有一次,他在通往卡羅爾頓城的奈牙德路上殺人的時候,被一位婦女看到了,於是各大報紙紛紛登載有關這件事的傳聞,並把他和奈牙德與默爾伯梅附近一間鬧鬼的房子聯繫起來。這一切令他興奮不已。他一度成了奈牙德路上的幽靈,但後來有關他的傳聞慢慢趨於冷落,於是他就在另一個公共場所製造了一起駭人聽聞的謀殺事件,在新奧爾良掀起軒然大波。但這些都伴隨著某種程度的憂慮。他憂心忡忡,疑慮很重,不斷地問我克勞迪婭在哪兒,去哪兒了,在幹什麼。

    “‘她沒什麼問題,’我安慰他說。然而,她現在很疏遠我,這使我很痛苦,就好像她以前曾經是我的新娘似的。她現在幾乎不見我,就和她以前不大見萊斯特一樣,而且我對她說著話時,她會從我身邊走開。

    “‘她最好是沒問題!’他惡狠狠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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