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星雲
在繼之而來的幾個月裡,我學到的東西比生平所有東西還要多。我充滿熱情地學習,甚至開始對本來以為同任何政府一樣令人厭倦的城邦政府產生了興趣,我貪得無厭地閱讀著基督教學者的著作,終日與Abelard,DunsScotus以及其它瑪瑞斯所欣賞的思想家的著作為伍。瑪瑞斯還給我找來大堆的俄羅斯文學,這樣,我可以第一次從書本中學習之前只在父親和叔父的歌聲中聽到過的東西。剛開始的時候我視其為痛苦畏途,但瑪瑞斯巧妙地設置了進度和學習方法。文字本身的意義與價值迅速地把我的注意力從痛苦的回憶上引開,最終,我的知識和理解力都取得了長足的進步。
這些書都來自斯拉夫教派,以我童年時期的書面語言寫成。我很快就可以輕鬆地閱讀。我喜歡Layoflgor的《戰役》,以及那些由聖JohnChrysostom從希臘文翻譯過去的作品。我還喜歡所羅門王那些精彩的傳說故事,還有DescentoftheVirginintoHell,它不曾被承認為新約的一部分,但對俄羅斯民族的靈魂無疑起到了發矇振聵的作用。我還閱讀我們傑出的編年史,TheTaleof-BygoneYears,以及OrisonontheDownfallofRussia和theTaleoftheDestructionofRiasan。通過這樣的閱讀本國書籍,我可以把它們和我以前所學的其他知識同等對待。總之,它們從我個人的夢魘之中被剝離出來了。我漸漸地從中得到教益。我熱忱地給瑪瑞斯寫下心得,不懈地閱讀斯拉夫教派的教義,很快就能夠閱讀NarrativeofthePiousPrinceDovmontand
HisCourageandTheHeroicDeedsofMercuriusofSmolensk了。到了後來,我簡直把閱讀斯拉夫教派的作品當作一種純粹的快樂,每一天的學習之後,我都手不釋卷地閱讀,以至於隨口就能講出很多古老的故事,甚至還能根據它們自己寫下憂傷的歌曲。有時,當學徒們入睡之前,我為他們長期這些歌曲。他們認為這種語言非常富於異國情調,有時悲哀的音樂和我憂傷的神情會使他們感動落淚。
而利卡度和我重新成了親密的朋友。他從未詢問過我為何也成了和主人一樣的夜行生物,我從未探索他內心深處的聲音,儘管為了我或瑪瑞斯的安全我無疑會這樣做。我只是動用吸血鬼的智慧去探究他意識的表層,在那裡,我只看到他一貫的奉獻精神與毫無懷疑的忠誠。
有一次我問瑪瑞斯,利卡度會怎樣看待我們。
“我對利卡度有大恩,所以他決不會質疑我做的任何事情。”瑪瑞斯答道,言下卻殊無驕矜之意。“那麼他可比我有教養多了,對不對,因為你對我也一樣有恩,我卻質疑你所說的每一個字。”“你這聰明,毒舌的小鬼呀,是這樣的,”瑪瑞斯帶著一個微笑承認道,“利卡度在一場牌局中被他醉酒的父親賣給一個商人,那禽獸不如的傢伙讓他日夜不停地工作。所以和你不一樣,利卡度痛恨他的父親。當我用一條金鍊把他買下來的時候,利卡度才只有八歲。那時的他已歷盡滄桑,目睹了那些最惡劣的人渣的醜惡行徑,他們甚至對兒童都不會有任何憐憫之心——而你目睹過人們為了尋歡作樂,會對孩子們的肉體施加什麼樣的淫威。就在利卡度已經不復相信弱小者能夠博得同情,已經不復相信任何事物的時候,我拯救了他,把他置於安全的保護之下,教給他知識,告訴他他完全可以以我的王子自居。“至於說你的問題,好吧,讓我告訴你,利卡度認為我是一個魔法師,而我選擇你分享了我的咒術。他知道當我把我的秘密賜給你時,你已瀕臨死亡之境,也知道我將這樣的恩典視為可畏怖的事情,因此從不曾用它來誘惑他和其他人。他並不渴求知道我們的秘密,但會為保護我們而獻身。”我信服了。於是再沒有了同利卡度坦白一切的衝動,像我同比安卡在一起時有過的衝動一樣。“我想保護他,”我對主人說,“但願不致有一天由他來保護我們。”“我也這麼想,”瑪瑞斯說,“我對他們所有人都存有這樣的想法。仁慈的上帝讓你那位英國人在我趕回來之前已經死去。如果讓我看到這個殺害我的孩子們的兇手,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他傷害你已經夠可惡的了,況且他還在我的家裡殺害了兩個孩子,只是因為他的驕傲與悲傷,這就更加卑劣——你畢竟還曾經同他有過魚水之歡,並且可以拿起武器同他戰鬥,但那些孩子是那麼無辜,只不過擋在他的路上而已。”我頷首,“你把他的屍體怎樣了?”“這個簡單,”他聳肩,“你為什麼想要知道呢?我也會有些迷信的。我把他撕個粉碎,銼骨揚灰。如果那些古老的故事是真的,那麼他的身體與影子就會永遠分離,他的靈魂會永遠在風中飄散零落。”“主人,如果我們的身體被摧毀,我們的影子會怎樣呢?”“上帝才知道,阿瑪迪歐。我對於認知已經感到絕望。我生活了太長的歲月,已經不再想要摧毀自己。或者我註定直到這個物質世界毀滅的一天才會毀滅。我們畢竟得以從無到無,歸於寂滅。這完全可能。但讓我們暫時享受不朽的幻象吧,正如凡人們享受他們的虛幻生命。”足矣。主人曾經兩次離開宮殿,進行神秘的旅行。他始終不肯向我解釋有關的一切。
我憎恨他的離去,但我也明白這可以檢驗我的新能力。我得在房子裡保持溫文爾雅的風度,然後自行到街上去進行血腥殺戮,然後還要學習,讓瑪瑞斯看看我在空閒時間裡都做了些什麼。
他自第二次出行歸來後顯得疲憊不堪,異常悲傷。他像以前那樣提起那些“必須被保護者們”,他們似乎已經安息。“我討厭他們,不管他們是些什麼東西。”我說。“不,永遠不要對我說這種話,阿瑪迪歐!”他怒喝道,有片刻間我感到他前所未有地勃然大怒。事實上,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在我們共同生活的歲月裡,他是否真的曾經憤怒。他逼近我,我感到一陣恐懼,向後退縮。但當他狠狠地在我臉上摑了一掌後,就完全恢復了常態。這一掌如往常一樣,打得我腦中嗡嗡作響。
我忍受了這一掌,向他投去怨怒的目光,“你簡直像個小孩一樣,像個小孩強要裝成主人。我只有控制情緒忍受你。”當然,我是費勁生平之力才說出這樣的話來的,況且我的頭腦還在發熱。我繃著臉,蔑視著他突然爆發出來的笑聲。結果我自己也笑了起來。
“但是,瑪瑞斯,”我恬顏問道,“你說的到底是些什麼樣的生靈?”我竭力恭敬虔誠地發問,我所問到的畢竟是個嚴肅的話題。“你知道,每次你都滿心痛苦地回到家裡。那麼,他們到底是誰,為什麼必須照顧他們?”“阿瑪迪歐,別再多問了。天明時分我尤其為他們感到憂慮,我想象著我們在血族之中的敵人已經逼近。”“其他吸血鬼嗎?他們是否和你一樣強大?”“不,那些經歷了過去歲月的吸血鬼們從未如我一般強大,所以他們離開此地。”我困惑不解。他以前也暗示過,他要和其他吸血鬼劃清界限,但不必為此多費力氣。而現在他似乎鬱鬱寡歡,軟弱無力,渴望傾訴。“但是我想象著總會有其他人來破壞我們的平靜。他們不懷好意,他們從來不懷好意。他們想要在威尼斯狩獵,或者想要營造自己的小勢力,他們想把我們徹底摧毀。我想象……但關鍵是,我的孩子——啊,我的聰明的孩子!——我絕不能告訴你太多古老的神秘。這樣,無論他們如何強迫你與他們合作,或違揹你的意願,探究你的思想,永遠也沒有人能夠從我的學徒心靈中挖掘出那個最深的隱秘。”“如果我們有一段有價值的歷史,先生,那麼你應當向我和盤托出。究竟是什麼樣的古老神秘?你總是把我禁錮在人類歷史的高牆之內。你讓我學習希臘文,甚至那可怕的不為人知的埃及銘文,你總是考問我古羅馬與古希臘的浮沉,以及我們的大陸每一次向神聖國度發起的聖戰。但是我們自身的歷史又如何呢?”“它永遠都在這裡,”他說,“讓我來告訴你,我們的歷史和人類一樣古老。它一直就在這裡,永遠只有一點點,永遠充滿著敵對,只有當個體處在孤獨狀態,或者有一兩個人獨處並且渴求愛的時候才是最好的。這就是我們的歷史。簡單明瞭。我希望你能用你目前所掌握的五種語言把它給我寫下來。”他悶悶不樂地坐倒在床上,任憑沾滿泥土的靴子弄髒床上的綢緞。他倒在靠枕中間,看上去如此陰鬱,怪異而又年輕。“瑪瑞斯,說說看,”我坐到桌前誘哄著他,“到底是什麼古老的神秘呀,那些必須被保護者是什麼人呀?”“掘入我們的地獄,孩子,”他竭力讓自己的話顯得冷嘲熱諷,“在我所謂的異教時代的群像中,你將找到和那些必須被保護者們同樣重要的東西。別管我吧,以後我會全都告訴你的。但是現在,我得教給你有用的東西。在我不在的日子裡你大概學習了一些東西,現在來告訴我你學到了什麼?”他走前要求我學完全部的亞里士多德,不僅是集市裡能買到的書籍,還包括他自己收藏的一本書,他說那是更純粹的希臘文。而我已經全部讀完了。“亞里士多德,”我說,“還有聖·托馬斯·阿奎那。啊,偉大的體系是如此令人愉悅,當我們感覺自己陷入絕望,我們應當設想有關我們身邊的虛無之境,這樣,我們就不會沉溺,而是作繭自縛,這同虛無一樣毫無意義,但是過於瑣碎,以至於容易被忽略不計。”“說得不錯,”他意味深長地嘆息,“也許再過一些夜晚,你可以說得更好,但此刻你如此幸福快樂而富有活力,我還有什麼可挑剔的呢。”“我們必定有所起源,”我轉換話題。他如此沮喪,以至於無法做答。
最後他振作了一下,從靠枕中站起來走向我,“我們走吧,去找比安卡,讓她暫且打扮成男子,穿上巡警的制服,暫且把她從那些房子裡面解放出來吧。”“主人,這對你來說可能是個不同凡響的念頭,但是比安卡和其他很多女人一樣,早就有女扮男裝微服出遊的習慣。她早就穿著男裝遊遍了這個城市。”“是的,但卻缺少我們的陪伴,”他說,“我們可以帶她見識那些最險惡的地方。”他做出一個戲劇性的滑稽鬼臉,“我們來吧。”我感到興奮。我們把這個主意告訴她,她也感到非常興奮。
我們是穿著巡警的武裝闖到她家裡去的,她於是迅速從我們身邊溜走,跑去化妝。
“你們給我帶了什麼衣服?啊,今夜我扮成阿瑪迪歐,真是太棒了。”她說著,關上通往客廳的門,她的賓客們同往常一樣,即便她不在也能自得其樂。有些人彈奏風琴,唱著樂曲,一些人擲起骰子,吆五喝六。她褪下衣服的束縛,在我們面前赤裸如海中浮起的維納斯。我們為她穿上藍色的護腿,束腰外衣與緊身上衣。我為她束緊腰帶,瑪瑞斯把她的長髮攏在一頂絲絨軟帽裡面。
“你是全城最美的男孩,”他後退幾步讚歎道,“有人告訴我,我必須不惜一切保護你。”“你們真的要帶我到那些險惡的地方去嗎,我倒想見識見識那些危險的所在!”她伸長胳膊,“把短劍給我,你們不能讓我手無寸鐵。”“我這裡有一切適宜你的武器,”瑪瑞斯說,他拿出一把嵌滿美麗鑽石的寶劍,把它斜掛在她身上,貼著她的臀部。“拿起來試試看,這可不是跳舞用的細劍,這是真正作戰用的寶劍。來吧,試試看。”她雙手握著劍柄,大幅度而堅定地揮舞著。“如果我有個仇敵在面前,”她大叫,“那他就死定了。”我望著瑪瑞斯,他回望著我。不,她不能成為我們之中的一員。“這樣就太自私了。”他在我耳邊低語。我忍不住想到,如果我沒有在同英國人的決鬥中瀕臨死亡,如果熱病沒有讓我進入彌留狀態,他是否畢竟會把我變成吸血鬼呢?
我們三人匆匆衝下碼頭的石階。覆蓋天篷的岡朵拉在那裡等待我們。瑪瑞斯報上了地址。
“你確定要到哪裡去嗎,主人?”船伕也不禁大吃一驚,因為他知道那裡是最下流的外國水手的聚集地,他們在那裡酗酒滋事。“當然。”他說。我們在黑邃的水面上順流而下,我臥在軟墊上,溫柔地用手臂環住比安卡。我感覺自己無懈可擊,永生不朽,任何事情也不能擊敗我和瑪瑞斯,而比安卡在我們的庇護下將會永遠安全。
我是何等的大錯特錯啊。
一切發生在我們從基輔返回的九到十個月之後,我還可以描述那個時候的一切事情。讓我長話短說吧,在我經歷那場血腥災難之前的幾個月裡,比安卡經常和我們在一起。我們不狩獵的時候,就呆在屋子裡面,瑪瑞斯會為她畫下肖像,把她繪成女神的模樣,一如聖經中的朱迪思,額上頂著佛羅倫薩樣式的光環,或是聖母瑪麗亞,全神貫注地凝望著懷中的小小嬰兒。這些畫和瑪瑞斯其他的作品一樣美輪美奐。
其中的一些畫可能流傳至今。
有一天晚上,當整個城市沉沉睡去,只有我們三人還清醒著,瑪瑞斯為比安卡繪著畫像,而她斜倚在沙發上,快要進入夢鄉,她嘆息著說,“我太喜歡你們了,我簡直不想回家了。”假如她少愛我們一點,假如她在那個致命的夜晚沒有同我們在一起——那是1499年的一個夜晚,正是世紀之交的前夜,偉大的文藝復興正處在她的鼎盛時期,著名的藝術家和史學家層出不窮——假如不是這樣,那麼在我們的世界付之一炬,焚燒殆盡之時,她至少還可以得到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