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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引發了這一切?是因為夜晚的飲酒聊天嗎?是因為我母親説她快要死了嗎?或者跟狼有些關係?還是在女巫的處所籠罩之下的咒怨?我不知道。我感覺似乎是身外的某些東西。在某一刻這是一種想法,而在下一刻便成了現實。我想,你可以嘗試讓它來,可是永遠不能得以實現。
當然,這是相當緩慢的。可是,天空不可能永遠那麼蔚藍,世界每時每刻都在變動。
即使在無上快樂的時候,我們的心裏也有着一片潛藏的陰影,那就是我們的脆弱和無望。
可能這只是一種預感而已。但是我不這麼認為。這比預感要重要得多,而且,坦白地説,我並不相信預感。
我們再回來繼續這個故事。在我痛苦的時候,我一直避開我的母親。我不願意把這些關於死亡、喧鬧等令人震驚的事情告訴她。
但是,她還是從別人那裏聽説,我失去了理性。
最終,在四月的第一個週日晚上,她來找我了。
那時,我獨自一人呆在屋裏。全家人都去村裏參加一年一度的黃昏篝火慶典去了。
我一直很討厭這種慶典,它真是糟糕透頂——熊熊燃燒的火焰,跳舞,歌唱,農夫們舉着火把穿過果園,唱着奇怪的聖歌。
曾經有位牧師把此稱作異教徒的聚會。
然而,村民很快就把他打發走了。山裏的農夫們始終恪守着他們古老的禮儀,這讓他們的樹木結果,莊稼成長。就在這些時刻,我感覺自己看見一羣能夠焚燒女巫的男女。
此時此刻,恐懼仍然攫住我的心。我坐在小小的火堆旁,剋制自己不去透過窗户往下看那能夠令我驚恐萬分的烈火。
母親走了進來,把身後的門關上,説必須要跟我談談。她舉手投足都顯得那麼温柔。
“你是不是因為我快要死了而感到困擾?”她問。“告訴我是不是這樣。來,把你的手放在我手裏。”
她甚至吻了吻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於是就説了一些酒館裏發生的事。我不想流露出我的恐懼和非理性。我不想讓她感覺這件事是多麼極端。
她傾聽着,然後説:“你真是一個戰士,我的兒子。你從不被動接受什麼,即使是對於人類共同的命運。”
“我不能!”我痛苦地説。
“我愛你這一點。”她説,“在夜晚酒館的小房間裏喝酒就是你的風格。對什麼都心懷憤怒才是你。”
雖然知道她不是在斥責我,我還是哭了。
她拿出一塊手絹,打開,裏面是幾枚金幣。
“你會挺過去的。”她説,“目前,死亡令你的生活變得痛苦。可是生活遠遠比死亡重要得多。不久你就會深深體會到這一點。現在,你聽我説。我的醫生和村裏一位深諳治療術的老太太都説,我活不長了。”
“不要再説了,母親。”我説。我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自私,可是無法剋制自己。“把錢收好吧。”
“坐下。”她説,並指指石楠灌木邊上的長椅。我勉強照她的話做了。她也在我身邊坐下了。
“我知道,”她説,“你和尼古拉斯商量着逃跑。”
“我不會走的,母親……”
“什麼?不會走?直到我死,對嗎?”
我不置可否。我不能向你流露我的想法。我還不夠成熟,我還在不斷髮抖。我們不得不討論的是,這個有生命、有呼吸的女人,即將中斷生命,停止呼吸,並逐漸腐爛。
她的靈魂將陷入絕望的深淵;她一生所遭受的痛苦,包括她生命的盡頭,都將付之一炬。
她小小的臉龐,就像印在面紗上一般。
從遙遠的村子裏,傳來村民微弱的歌聲。
“萊斯特,我想你到巴黎去。”她説,“帶上這些錢,這是家裏留給我的全部財產。當我的大限來臨時,我希望自己知道那時你在巴黎。”
我驚呆了。我想起多年前,當他們把我從意大利劇團那裏帶回時,她臉上那深受傷害的表情。我久久地看着她。她勸説我的話裏,透着惱怒。
“我怕死。”她説。她的聲音幾乎變得乾枯沙啞。“當我大限將至之時,如果你不在巴黎自由地生活,我想我會瘋掉的。”
我的目光裏透着疑問。我用眼神問她:“你是説真的嗎?”
“過去,我是一定要同你父親一樣,把你留在這裏的。”她説,“不是出於驕傲,而是出於自私。現在我要對此做出補償。我要目送你離去。我不管你到了巴黎以後幹什麼,我不管你是不是為尼古拉斯的小提琴伴唱,也不管你是不是在聖日爾曼的舞台上翻筋斗。
我只要你去,去盡你所能做你喜歡的事。”
我想抱住她。她的身子剛開始很僵硬,漸漸地,她軟下來融化在我的懷抱裏。那一刻,她完全依賴於我,我終於明白了她為何一直如此自我剋制。她哭了,我平生第一次聽見她哭了。我喜歡這痛苦的一刻,為此我感到羞愧。但是,我不能讓她離去。我緊緊地抱着她,或許還親了親她——過去她從未允許我這樣做過。那時,我們就好像同一樣的東西的兩個不可分割的部分。
後來,她平靜下來。她慢慢地,但是堅定地,掙脱我的懷抱,把我推開。
她説了很久的話,但那時我並不懂她的意思。她説,當她看見我騎馬外出狩獵,她有一種很奇妙的快感。當我生氣地質問每個人(包括我的父親和兄弟)我們為什麼要如此這般地生活,這種快感再次出現。她説話的口氣有些可怕,因為聽起來,我是她身體的一個秘密的部分,一個別的女人所沒有的器官。
“你是我身體內的男人。”她説,“我一直把你留在我身邊,是擔心沒有你我該怎麼生活下去。現在我把你送走,是在完成我早就該完成的事。”
她的話令我有些吃驚。我從沒想過一個女人可以有這樣的所言所感。
“尼古拉斯的父親知道了你們的計劃。”
她説。“酒館老闆偷聽了你們的談話。你必須馬上離開。你乘清晨那班公共馬車,一到巴黎就給我寫信。在聖日爾曼集市附近的無辜者墓地那裏,有專替人寫信的人。找個能幫你寫意大利文的人,這樣除了我之外就沒有人能看懂你的信了。”
她離開了房間,可我還是無法相信剛剛發生的一切。我久久地站在那兒,盯着我面前的東西。我盯着那稻草墊做成的牀,盯着我的兩件大衣,盯着那件紅色斗篷和壁爐地板邊的一雙皮鞋。我朝窗外望去,映入眼簾的是從小就熟知的那黑色山野。在一段寶貴的時間裏,黑暗和陰鬱離開了我。
於是,我衝下樓,跑下山,到村裏去找尼古拉斯。我要告訴他,我們一定要去巴黎!其實,我們過去就有此打算,這次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我們。
他正和家人一起看篝火。一見到我,他就伸出手圈住我的脖子。我抱着他的腰,把他從擁擠的人羣和刺眼的火光中拉出來,向草地的盡頭走去。
空氣清新,草地青翠欲滴。這樣的景象只有春天才有。那一刻,甚至連村民的歌聲都不是那麼討厭了。我開始跳圓圈舞。
“拿起你的小提琴吧!”我説。“拉一首關於去巴黎的曲子,我們就要啓程啦。明早就出發!”
“我們在巴黎拿什麼餬口呢?”他邊問,邊用空空的雙手,假裝拉着小提琴。“你要去抓老鼠當晚飯嗎?”
“別問我們去幹什麼!”我説。“重要的是我們到那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