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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阿曼德的故事

    3

    小屋漸漸黯淡下去,牆壁也無影無蹤。

    騎手們都回來了。地平線上籠罩着一層烏雲,接着又傳來恐懼的尖叫聲。一個金棕色頭髮的孩子,穿着粗陋的農夫服裝的孩子不斷地奔跑着。馬車伕四散開去,把這孩子抓住,從一個騎手的馬鞍上扔過去,扔到世界的盡頭。孩子拳打腳踢地反抗着。這個孩子就是阿曼德。

    這裏是俄國南部的大草原,可是阿曼德並不知道。他知道父母、教堂、上帝和撒旦,可是他不知道家鄉的名字,不知道他説的是何種語言,也不知道抓走他的是韃靼人,而且他再也不能見到他所熟知和熱愛的一切。

    輪船上漆黑一片,混亂動盪。暈船的感覺永不停歇,恐懼和令人麻木的絕望紛至沓來。在這紛亂的感受之中,漸漸出現了一片廣闊發亮的,不可思議的建築。它龐大的磚牆令人驚異。這就是屬於舊日拜占庭王國的君士坦丁堡。圍繞在他身邊的是那充滿惡意的異族語言,還有統一的手勢所帶來的威脅。

    對於這些敵人,他既無法安撫,也無法逃離。

    在結束凡人生活的多年以後,阿曼德還會再次回顧那令人恐懼的一刻,併為之在歷史中留下名字。如果他更加美麗,更加強壯的話,拜占庭宮庭的官員和伊斯蘭的閨房守護者都會將他閹割,而且傲慢的埃及馬穆魯克戰士也會將他帶到開羅去。雖然跟他一樣是基督徒,可那些穿着綁腿和絲絨緊身衣,光彩照人,聲音柔和的威尼斯人還是會一邊審視着他,一邊發出陣陣嘲笑。這時候的他,只能默默地站着,無法回答,無法請求,甚至無法希望什麼。

    我看見了他面前的大海——那翻滾着藍色巨濤的愛琴海和亞得里亞海。他又一次暈船,並認真地禱告着不要死去。

    接着,環礁湖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出現了威尼斯摩爾人那巨大的皇宮,那就是他被人帶去的地方。那裏,有着無數神秘的房間,天空只能透過那帶着鐵閘的窗户灑下些許光亮。那些威尼斯男孩子用柔軟奇特的語言跟他説話。他們威脅他、哄騙他、説服他,不管有多麼害怕、多麼迷信,也一定要在這個到處是大理石和火把的土地上,跟那些無窮無盡的陌生人一起犯下罪行。每個房間都朝着一種全新的、柔和的景色敞開。這種景色最終都會歸結於同一種禮儀性的,難以名狀的,殘忍的願望。

    最終,有一天晚上,在多日的拒絕投降之後,飢腸轆轆,渾身痠痛,已無法説話的他又一次被推進了一扇門裏,那裏就像他以前被囚禁的地方一樣,污跡斑斑,黑暗一片。有一個傢伙站在那裏迎接他。他個子很高,穿着紅色絲絨衣服,瘦削的臉龐熠熠生輝。他伸出冰涼的手指,半夢半醒地、柔和地觸摸着他。當他看見那手上交易的硬幣之時,並沒有喊出聲來。可是那真是一大筆錢,太多的錢了。他被賣掉了。這如此光滑的一張臉,可能就是一張面具而已。

    在最後的一刻,他尖叫起來。他發誓,説他一定會聽從命令,不會反抗。有沒有人能夠告訴他,他將被帶到哪裏去?他懇求着。

    可是當他被拖下台階,帶到那濕漉漉的水邊的時候,他又一次感到了他的新主人那有力而精巧的手指。這冰涼的手指滑過他的脖子。主人那永不會傷害他的,柔軟的嘴唇,給了他第一次致命的、難以抵抗的親吻。

    在這吸血鬼之吻中飽含着愛。這吻讓阿曼德洗心革面,淨化全身,這是一切。阿曼德被帶上一艘平底船,這船像一隻巨大惡毒的甲殼蟲,順着窄窄的流水,向着另一幢房子下面的下水道駛去。

    喜悦讓他暈頭轉向。那撫摸着他頭髮的、蒼白的、絲絨般的雙手,以及把他稱作美男子的聲音,讓他頭暈目眩。那瀰漫着安詳,令人眩惑表情的臉,像是珠寶和石膏,令他沉醉。這就像是個映照了月光的池塘,哪怕只用指尖輕輕一碰,所有的生機就都浮上水面,轉眼問又悄悄地消失。

    在清晨的光亮中,他帶着那些親吻給他的沉醉記憶,獨自一人,打開了一扇又一扇的門。那些門的後面,是大量的圖書、地圖,以及用花崗岩和大理石做成的雕像。另一個學徒發現了他,耐心地將他引回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中——讓他看他們磨製絢爛的顏料,教會他如何將純色和蛋黃混合在一起,然後把這蛋黃顏料塗抹在油畫板上。他們還將他帶上腳手架,讓他看他們是如何在太陽和雲朵的圖畫邊上仔細地描上幾筆,並告訴他,只有主人的畫筆才能觸碰那些偉大的臉、手和天使的翅膀。

    他暈暈乎乎地和他們在長長的桌邊坐下,大口大口地享受着自己從沒吃過的美食和永遠也不會喝完的美酒。

    他終於睡着了,接着在暮色中醒來。主人站在那巨大的牀邊,穿着紅色的絲絨衣服,光彩照人。他那濃密的白頭髮在燈光中閃耀,閃閃發光的鈷藍色眼睛中透着極其簡單的快樂。那致命的吻。

    “啊,是的,永遠不跟你分開,是的……別怕。”

    “我親愛的,不久以後,我們就會真正聯合在一起了。”

    火把的光照亮了整幢房子。主人站在腳手架的頂端,手裏握着畫筆説道:“站在光裏,不要動。”於是他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一個小時接着一個小時過去了,在黎明之前,他看見了顏料繪製出了自己的樣子——一張天使的臉龐。主人微笑着向沒有盡頭的走廊走去……

    “不,主人,別離開我,讓我跟你呆在一起,別離開……”

    又是新的一天。他的口袋裏這時盛滿了金幣。壯觀的威尼斯那深綠色的航道在皇宮中穿梭,別的學徒們跟他手挽着手走着。聖麥克廣場上那新鮮的空氣和蔚藍的天空,以及暮色中的宮殿,他只在兒時的夢裏見過。

    主人來了,他拿着畫筆,彎下腰湊近一塊更小的畫板,畫畫的速度越來越快,令他的學徒們又驚訝又欣喜。主人抬起頭,看見了他。他放下畫筆,把他拉出了這巨大的工作室。而其他人卻一直在那裏工作,直到午夜。主人又一次在小屋裏,捧起他的臉,悄悄地給了他一個吻——不要告訴任何人。

    兩年?還是三年?沒有什麼言語能夠擁抱,撫慰那日的輝煌——從那個港口駛向戰爭的艦隊,在那拜占庭聖壇前方響起的讚美詩,還有那些大張着嘴巴,活蹦亂跳的惡魔,在教堂的平台和露天廣場上上演的情感劇和荒誕劇。那時候,聖馬克、聖贊尼波羅和杜克拉大廈的牆壁上貼滿了亮閃閃的馬賽克。大街上,簡波諾、烏切羅、維瓦里尼和貝里尼這些油畫家們走來走去;那寬廣的、被火把照亮的露天廣場上,總是有無窮無盡的狂歡節和遊行。這一切,他都是跟主人兩個獨自享受,而別人都在平靜的睡眠之中。主人的畫筆在他面前的畫布上迅速地揮舞着,看上去像是要把油畫展露出來,而不是將它創造——太陽、天空和大海在天使翅膀的遮蔽下寬廣地伸展着。

    那可怕的一刻到來了。主人站起身來尖叫着,把顏料罐子到處亂扔,並且拼命地摳着眼睛,像是要把它們從頭上摳出來。

    “為什麼我看不見?為什麼我不能比凡人看得更清楚?”

    他緊緊地抓住主人,等着被親吻的喜悦。

    黑暗的秘密,無言的秘密。在黎明之前,主人悄悄地溜出了大門。

    “帶我一起走吧,主人。”

    “我親愛的小傢伙,不久以後,當你足夠強壯,足夠高大的時候,你將變得完美無缺。

    你現在就離開吧,去盡情地享受等待着你的無限快樂,去享受女人的愛,並在接下來的晚上同樣享受男人的愛。在你還有時間的時候,忘掉你在妓院裏的痛苦和這些事情給你帶來的所有感受。”

    當那個身影再次回來的時候,黑夜幾乎就快要結束,太陽很快就要升起。這次,面色紅潤,渾身温暖的他彎下腰給了他一個擁抱。

    這擁抱足以能夠給他足夠的力量撐過白天的時光,直到黃昏那致命的親吻的來臨。

    他學會了讀寫,還把油畫拿到教堂和龐大的宮殿裏去,收取付費,並且為了顏料和油彩討價還價。要是僕人們沒有把牀鋪好,沒有把飯做好,他就要斥責他們。學徒們深深地愛着他,當他們的學業結束,他就把含着熱淚的他們送到新的地方去。當主人作畫的時候,他就在一旁朗讀詩歌。他還學會了演奏長笛和唱歌。

    有好多個晚上,主人會離開威尼斯。在那些令人難過的日子裏,是他掌控着主人不在的局面。他在別人面前隱藏起他的痛苦。

    他知道,只有等到主人回來,他的痛苦才能結束。

    終於有一天晚上,在整個威尼斯陷入沉睡之時,出現了下面一段對話:“美麗的傢伙,到時候了。現在你該到我這裏來,變得跟我一樣了。這是你所期望的嗎?”

    “是的。”

    “跟我一樣,靠作惡者的鮮血永遠的發展強盛下去。而你也要永遠保守這些秘密,直到世界末日。”

    “我發誓,我聽從你,我將會……永遠跟你在一起,你成就了我的一切。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願望了。”

    主人用畫筆指着他的油畫。那油畫高高聳立,直觸到天花板上的腳手架。

    “這將是你最後一次再見到太陽。可是,你將會在數千個夜晚之中見到凡人從未見過的光亮。你將要像普羅米修斯一樣,把這些光亮從遙遠的星星上攫取下來。這是一種無窮無盡的啓示,通過它,你可以理解世間萬物。”

    在黑暗天賦的力量之中,還要蹣跚多久?這相伴着在夜晚的小巷和雲河中漂流的生活——這身處在黑暗的危險之中卻不再害怕的生活——還有這殺人所帶來的喜悦,都是天真的靈魂所永遠無法體會的。不,這種念頭始終都會深深地紮在作惡人的腦海裏,直到殘忍弒兄的堤豐被人揭露出來。不管是從凡人身上飲血,還是將它轉化成一種無上的喜悦,主人一直都在引領着這一切,跟人分享着這盛宴。

    畫完畫後是一段獨處的時間。這時候,帶着神奇的新本領的畫筆有時會移動着,像是自己穿過了那瓷釉的表面,在三聯板上瘋狂地舞動。凡人學徒在顏料罐子和酒瓶之中沉睡着,只有一個秘密還在擾亂着這種安詳、寧靜的生活。這個秘密就是,跟過去一樣,主人總是要時不時地離開威尼斯去旅行。這對他身後的人來説似乎是無休止的事情。

    現在更令人痛苦的就是分離——沒有主人在身邊的獨自捕食,捕食之後獨自躺在深深的地窖裏等待。聽不見主人那響亮的笑聲.也聽不見他心臟的跳動。

    “可是你去哪裏呢?我為什麼不能跟你一起走呢?”阿曼德懇求道。難道他們不是分享一切秘密的嗎?為什麼這個秘密就沒有解釋清楚呢?“不,我親愛的,你還沒有能力去承受這個壓力。現在,我必須去獨自面對它——千年以來皆是如此。總有一天你能幫助我完成我要做的事情,可是那只有等到你已經具有充足的知識,表現出你真的渴望瞭解,而且你已經足夠強大,沒有人可以違揹你的意願而奪走你的知識。在那一刻到來之前,你一定要明白,我別無選擇,只能離開你。跟我過去做的一樣,我是要去完成一些必須保密的事情。”

    那必須保密的事情。

    阿曼德思索着這句話——這讓他惶恐。

    可是最糟的事情是,這句話總是讓主人離開他,而他惟一學會的就是在主人一次又一次的返回之時不再害怕。

    “那必須保密的事情現在正處在安詳和寧靜之中,”他會一邊説,一邊從肩膀上取下紅色的絲絨斗篷,“這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他和主人還將要再次昂首挺胸,以作惡者的身份穿過威尼斯的小巷去參加盛宴。

    一個凡人的一生有多長?一百年?不到半年之後的一天傍晚,在黑暗的祝福下,主人站在水上幽深的地窖中他的棺材旁邊,説道:“起來,阿曼德,我們必須離開這兒。他們來了!”

    “主人,他們是誰?是那必須保密的東西嗎?”

    “不,親愛的,是別的。來吧,我們得抓緊時間了!”

    “可是他們怎麼會傷害我們呢?我們為什麼要走?”

    窗户邊上出現了一張張蒼白的臉。有人在咚咚的敲門,震得玻璃都碎了。主人把身體轉向四周,好像是在看他的油畫。地下室傳來一陣煙味,這是燃燒的瀝青的味道,從上往下地瀰漫着。

    “快跑,沒時間搶東西了。”説着,他們跑上樓梯,向屋頂跑去。

    戴着頭巾的黑糊糊的身影在門口揮舞着火把。熊熊的火光照亮了下面的屋子,爆破了窗户,並讓樓梯變得熱氣騰騰。所有的油畫都燃燒了起來。

    “到屋頂上去,阿曼德。來吧!”

    這些穿着黑衣服的傢伙跟我們是如此相像!他們迅速地衝上樓,往天花板和牆上爬來,骨頭咯咯作響。主人把他們四下裏驅散開去。

    “瀆神者,異教徒!”這些陌生、奇怪的傢伙如此咆哮着。他們伸出胳膊,抓住了阿曼德。主人站在樓梯頂端回頭朝阿曼德大喊着:“阿曼德!相信你自己的力量。過來!”

    可是這些傢伙蜂擁在主人的身後,將他團團圍住。主人把一個扔進石灰泥,又有另外三個撲了上來。最後,五十支火把被扔向了主人的絲絨衣服,紅色的長袖,還有白色的頭髮上。火光沖天,舔舐着屋頂,吞噬着主人,將他變成了一支活火把。即使是胳膊着火了,主人還是奮力保衞着自己,讓他的敵人們也紛紛着火。那些傢伙們又把燃燒的火把像木柴一般朝他腳上扔去。

    可是阿曼德和那些尖叫着的凡人學徒們一起,已經離開了這着火的屋子。在一片哀嚎和痛哭聲中,他們乘着一個有如運奴船的船隻,順着水流離開了威尼斯,向着夜幕下一片開闊的空氣逝去。

    “瀆神者,瀆神者!”火光熊熊。戴着頭巾的身影在火堆邊圍成一個圓圈,聲音越發高昂地叫嚷着:“到火裏去吧。”

    “不,不要這麼對我,不!”

    他呆若木雞地看着他的凡人學徒們被帶向火柴堆。他的兄弟們,他惟一的兄弟們被扔進了火中,他們驚恐地咆哮着。

    “不……別這樣,他們是無辜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別這樣,他們是無辜的!……”他尖叫着,可是他的末日現在也到來了。他們舉起掙扎的他,高高地將他拋起,然後砰的一聲將他丟落。

    “主人,救我!”接着,所有的言語都被一陣痛哭吞沒。

    鞭打,尖叫,瘋狂。

    可是他已經對這些混沌不知。他被抓回了生命之中,躺在地上,看着天空。火苗似乎在舔舐着星星,可是他卻離它們很遠,甚至再也感覺不到它們的熱。他聞到自己燒焦的衣服和頭髮散發出的氣味。手上和臉上的疼痛最為強烈。鮮血汩汩地從傷口中流出,他甚至連動一動嘴唇都很困難。

    “……主人運用他的黑暗力量在凡人中創造出的所有作品都給毀了。那些天使、聖徒,還有活生生的人像!你也想被毀掉嗎?還是想為撒旦效命?你自己選擇吧。你已經嘗過了火苗的滋味,它正飢渴地等待着你呢。

    地獄也在等待着你。你想做選擇嗎?”

    “……是的……”

    “……效忠撒旦……”

    “是的……”

    “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空虛的。你不該把你的黑暗力量用在任何人類虛幻的東西之上,比如説畫畫、音樂、舞蹈,或是為了取悦人類的朗誦。你惟一該做的,也是永遠要做的就是效忠撒旦。用你的黑暗力量去引誘,去恐嚇,去毀滅,僅是毀滅……”

    “是……”

    “……你只能服侍一個主,那就是撒旦,永遠永遠……在黑暗、痛苦和煎熬中,你要效忠這個主,服從他的命令,聽從他的心吉……”

    “是。”

    “你的兄弟們在撒旦面前也不可有什麼秘密。你們要放棄所有作為瀆神者所具有的知識……”

    靜默。

    “放棄所有的知識,孩子!現在來吧,火光在等着你。”

    “我不明白你的話……”

    “告訴我那些秘密的東西是什麼。”

    “我能告訴你什麼?我什麼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願遭受痛苦。我很害怕。”

    “説出真相吧,黑暗之子。它們在哪裏?那些秘密的東西在哪裏?”

    “我不知道。如果你跟我擁有同樣的力量,你就讀讀我的心聲吧。我沒什麼可説的。”

    “可是,孩子,它們到底是什麼?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嗎?那些神秘的東西是什麼?”

    這樣看來,他們也不理解這一點。對他來説,這只是個短語,對他們也是一樣。當你足夠強大的時候,沒有人可以違揹你的意願而奪走你的知識。主人真是睿智。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們在哪裏?我們一定要得到答案。”

    “我向你發誓,我不知道答案。我以我目前的恐懼向你起誓,我不知道!”

    一張張蒼白的臉在他面前出現。無味的嘴唇漸漸變硬,他們摩挲着他,給他甜蜜的親吻。他們的手腕上滴下一粒粒亮閃閃的血珠。他們想要從這鮮血裏找到真相。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血就只是血而已。

    “你現在是魔鬼的孩子了。”

    “是的。”

    “別再為你的主人馬略流淚了。他現在身處地獄之中——這才是屬於他的地方。現在,喝下這療傷的鮮血,站起身來,帶着你自己的撒旦的輝煌,跳個舞!然後你就可以獲得真正的永生了!”

    “是。”——他抬起頭,感到鮮血在他的舌尖燃燒。鮮血慢慢地將他的內心填滿,可是速度卻緩慢得令人難熬。“哦,求求你。”

    他身邊有人開始説起拉丁語,並奏起了低沉的鼓聲。他們現在滿意了,因為他們知道他已經説了實話。他們不會殺死他了,這無上的喜悦沖淡了他們的所有憂慮。他手上和臉上的痛苦也在喜悦中漸漸消融——“起來,年輕人,加入黑暗之子隊伍裏來。”

    “是的,我會的。”一雙雙蒼白的手向他伸來。尖鋭的號角聲與長笛聲和重重的鼓聲摻雜在一起,豎琴胡亂地發出令人昏昏欲睡的聲音。這時候,圓圈開始移動。戴着頭巾的,穿着黑色破爛長袍的身影把膝蓋抬得高高的,接着又彎下腰。

    他們甩着手,打着轉兒跳起來,接着又像陀螺一樣旋轉着落下。從他們緊閉的雙唇傳出來嗡嗡的歌聲,聲音越來越大。

    圓圈迅速地移動着。嗡鳴的歌聲帶着十分憂傷的顫音,聽起來飄忽不定,斷斷續續。

    然而,它似乎在喃喃自語,表達着內心的想法。它的聲音越來越大,逐漸變成了一種哀鳴,一種無法痛哭出來的哀鳴。

    他的口中發出同樣的聲音。接着他暈暈乎乎地轉過身,跳到空中。有人用手抓住他,用嘴唇親吻着他。他被別人拉着,打着轉。

    有人用拉丁語大叫着,另一個人回應。又有人叫得更大聲,於是另一個回應又來到。

    他飛了起來,不再受地面的束縛,也忘卻了失去的主人,毀掉的油畫,以及他所摯愛的凡人的喪生給他帶來的痛苦。風從他的身邊吹過,熱流猛烈地拍打着他的臉和眼睛。這歌聲是如此優美,就連他無法理解歌詞,無法向撒旦祈禱,甚至不知如何做一個祈願者都顯得無關緊要了。沒有人知道他對此並不理解。所有人都融進了大合唱之中。他們大叫着,哀鳴着,轉過身前後跳來跳去,把自己的頭甩來甩去。火苗舔舐着他們的臉,讓他們的視線都變得模糊。有人大叫着:“是的,是的!”

    音樂聲洶湧澎湃。一種野蠻的節奏將他和周圍的鼓聲和鼓手們隔開。那聲音最終變成可怕而迅速的旋律。吸血鬼們揮舞着手臂,咆哮着,一個個狂暴扭曲的身影擦過他的身邊,弓着背,重重地跺着腳後跟。地獄中的小魔鬼一片歡騰。當有人用手鉗住他,把他向四周揮舞的時候,他感到十分害怕。他跟別人一樣,跺着腳,扭曲着身子舞動着,讓痛苦穿過他的身體,令他的四肢彎曲,讓他差點叫出聲來。

    黎明之前,他精神失常了。他十二個兄弟們圍着他,給他以安慰和愛撫,把他帶下一段通向地心的樓梯。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有的時候阿曼德似乎夢見他的主人並沒有被燒死。

    他夢見主人像一顆閃閃發光的彗星從房頂上落下,落在下面運河中那淺淺的水流裏。

    在意大利北部的深山中,他的主人存活了下來,並居住在神秘的東西的聖殿裏。

    在夢中,有的時候主人顯得跟過去一樣強壯有力,光芒四射;他的衣着還是那麼豔麗。可是有的時候,主人卻被燒得一團漆黑,蜷縮着,像一團會呼吸的煤渣;他的眼睛又大又黃,只有那白色的頭髮還跟過去一樣飽滿而富有光澤。他在地上虛弱地爬着,懇求阿曼德幫他。在他身後,是神秘聖殿那温暖的檀香的味道。在那所有的善惡之外,那裏似乎有一些古老的魔力,以及冷峻而具有異國情調的美。

    可是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想象。他的主人曾經告訴過他,火光和陽光都可以將他們毀滅,他自己也親眼見過火光之中的主人。

    做這些夢,就好像是希望他再次回到凡人的生活中來。

    當他睜眼面對月亮、星星和他面前水平如鏡的大海之時,他的心中沒有希望,沒有痛苦,也沒有喜悦。所有這些感情都是來源於主人,而現在主人已經不再。

    “我是魔鬼的孩子。”詩裏是這麼寫的。

    他內心所有的願望都喪失殆盡,只剩下那黑暗的團體。現在,屠殺不僅針對於有罪的人,也針對於無辜。屠殺已經無比殘忍。

    在羅馬地下墓室的女巫團那裏,頭領撒丁諾走下石階,伸出手臂迎接他。他對撒丁諾鞠躬。這偉大的頭領出生在黑色死亡的年代。他告訴阿曼德,就像黑暗死亡一樣,1349年爆發的瘟疫讓他毫無理由地產生了一種煩惱,開始懷疑上帝的仁慈和對人類生活的干預。

    撒丁諾領着阿曼德走進了人骨鑲邊的聖殿,開始向他講述吸血鬼的歷史。

    就像狼一樣,我們開始都是以凡人的形式生存着。在羅馬的女巫團裏,羅馬教堂的黑暗陰影讓我們最終變成吸血鬼。

    阿曼德已經瞭解了一些利益和基本的禁忌;而現在他必須要學習一些偉大的法令:每個女巫團都必須有個頭領,只有他才能下令在凡人身上使用黑暗技巧,並且要保證符合禮儀,方法正確。

    第一,永遠不能在殘疾人、兒童,以及那些即使擁有黑暗力量也無法生存的人身上使用黑暗天賦。進一步説,所有接受黑暗天賦的人都必須健康美麗,這樣,當黑暗技巧完成之後,他們對神的攻擊才能更強。

    第二,老吸血鬼永遠不可施展魔法,以防新生者的力量過強。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們的天賦慢慢增長,老吸血鬼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致無法將他們傳遞給年輕一輩。受傷,焚燒——這些大災難如果沒有能夠將撒旦之子毀滅的話,則只能在他們痊癒之後,令他們的力量變得更強。然而,撒旦保護着大多數人不受老吸血鬼的威脅,毫無例外。

    特別是在這一點上,要讓阿曼德看到沒有哪個吸血鬼活過三百年,因此,沒有一個活着的吸血鬼還能記得第一任羅馬女巫團。魔鬼常常把它叫做吸血鬼之家。

    不過,也要讓阿曼德明白,黑暗技巧的力量是難以預計的,哪怕是將他小心翼翼地傳遞給年輕一輩之後。出於某些不為人知的原因,有些在黑暗中出生的凡人可以像泰坦一樣強大,而另一些則比行屍走肉也強不了多少。這就是為什麼要通過一定的技巧來對凡人進行選擇。應該避免那些具有強烈情感和不屈不撓意志力的人。同樣,一點都不具備這種品格的人也不能選擇。

    第三,吸血鬼絕對不可以互相殘殺,只有女巫團首領掌握麾下所有成員的生死大權。

    他還有個責任,就是當那些衰老和瘋狂的吸血鬼不再能夠侍奉撒旦的時候,他必須將他們丟進火裏。他有義務毀掉所有不是按正規途徑成長起來的,以及那些嚴重受傷難以活命的吸血鬼。最終,他需要做的是,找到辦法結束那些被驅逐的以及破壞律法的吸血鬼的生命。

    第四,任何吸血鬼都不可以向凡人透漏他們的真實身份,或是吸血鬼的歷史,除非他結束那個凡人的生命。任何吸血鬼都不允許撰寫自己的歷史,或者透露吸血鬼真實的信息,以防這些被人們所發現並且信以為真。

    吸血鬼永遠都不能讓凡人在墓碑上看見自己的名字,或是透露任何別的吸血鬼的巢穴。

    這些是所有吸血鬼都必須遵守的,偉大的命令。這是所有不死之物想要生存下去所必須遵守的準則。

    不過阿曼德也應該知道,總有一些古老的,叛逆的,擁有駭人力量的吸血鬼,不屈服於任何權威,哪怕是存活了幾千年的惡魔吸血鬼——他有的時候被稱作是千年之子。在歐洲北部流傳着梅爾的故事——他居住在英格蘭和蘇格蘭的森林裏;而在小亞細亞平原上則有着關於潘多拉的傳説。在埃及,關於吸血鬼萊姆賽斯的古老傳説則在今天又一次重演。

    人們可以在世界任何地方發現這類似的傳説,也可以將它們都當成是虛幻的故事而已。威尼斯曾經發現了古老的異教徒馬略的遺蹟——也就是在那裏他受到黑暗之子的懲罰。馬略的故事是千真萬確的。可是馬略卻不再存在。

    阿曼德對最後的審判不發一言。他沒有告訴撒丁諾他的夢。實際上,阿曼德已經像馬略的油畫一樣,在他內心漸漸黯淡下去。

    雖然別人可能還想丫解這些夢境,可是阿曼德的思想和內心之中已經不再擁有它們。

    當撒丁諾再次提到那神秘的東西之時,阿曼德依然宣稱他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不管是撒丁諾還是別的吸血鬼都從不知道。

    死亡是個秘密。馬略死了,於是古老而無用的秘密也被託付給了沉寂。撒旦是我們的神,是我們的主。撒旦理解一切,懂得一切。

    阿曼德讓撒丁諾很高興。他記住了所有的法規條文,並且在慶典、儀式和祈禱的時候都有完美的表現。他目睹了平生最盛大的巫婆們的夜宴,也從最有力、最靈巧和最美麗的吸血鬼身上不斷地學習着。他的學習進展得相當令人滿意,於是作為傳教士被派出去,將流浪的黑暗之子吸收到女巫團中來,並在夜宴的表演中給人以指導。

    他曾經在西班牙、德國和法國教授黑暗符咒和黑暗禮儀。他認識許多野蠻而頑固的黑暗之子。當女巫團圍繞在他的身邊,接受他的安撫的時候,他們之中閃耀着黯淡的火光,整個羣體由於他的力量而凝聚在一起。

    他殺人的技術爐火純青,超過了所有他所認識的黑暗之子。他已經學會了如何向那些真的想死的人發出召喚。不過,他只能站在凡人的處所附近,默默地看着他的獵物漸漸靠近。

    老人,年輕人,不幸的人,患病的人,醜陋的人,或是美麗的人——這對他來説無關緊要,因為他不做選擇。如果這些人願意接受,他們會看到他那令人眩惑的目光。可是,他既不朝他們邁步而去,也不會伸出手臂擁抱他們。相反,這些凡人們會被堅定地拉到他的身邊,向他展開懷抱。當他觸到他們那温熱、鮮活的身體,並張開雙唇去感受那噴灑而出的鮮血之時,他知道,這才是惟一令痛苦暫停的方式。

    在他看來,在這些時候,他的方式是純屬精神上的。這種方式雖然包含屠殺所帶來的肉慾的興奮,卻不受食慾和迷惑這些世界的組成體的玷污。

    於是,精神和肉體的行為結合在了一起。

    而且他相信,精神最終存活了下來。在死亡發生的那一瞬間,對他來説,基督之子的鮮血讓他理解了生命的精華之所在。面對精神世界,面對神秘的事物,面對冥想和否定,只有上帝的偉大聖徒才能和他相提並論。

    然而,他已經目睹了他最偉大的夥伴的消失——他們毀滅了自己,走向瘋狂。他已經看見女巫團不可避免地走向瓦解,看見永生擊敗了完美的黑暗之子。某些時候,他還看見那些永遠不能將他擊垮的完美懲罰。

    是不是他命裏註定就是古老吸血鬼中的一員呢?他是不是千年之子呢?有誰能夠相信那些依然延續着的故事呢?流浪的吸血鬼會不時地提到遙遠的俄羅斯城市莫斯科,那傳説中曾經曇花一現的潘多拉,或者是在陰暗的英國海岸t生活的梅爾。流浪者們甚至會説到馬略——有人在埃及,或者也許是在希臘有一次見到了他。可是,這些説故事的人自己並沒有親眼見到這些。他們實際上什麼都不知道。這些故事都僅僅是以訛傳訛而已。

    這些故事既沒有令阿曼德困惑,也沒有讓他有些許高興。作為撒旦順從的僕人,阿曼德繼續默默地行着黑暗之道。

    然而,在長達幾個世紀的恭順之中,阿曼德還是保留了兩個秘密。這些秘密是他的財產,它們比他白天將自己鎖在其中的棺材和他身上佩戴的幾個護身符都要純淨。

    第一個秘密是,無論他有多麼孤單,無論他要花多長時間尋找可以帶給他安慰的兄弟姐妹,他永遠都不會自己施展黑暗技巧。他絕對不會把任何黑暗之子交給撒旦。

    第二個秘密是他為了他的追隨者們而保守着的。那就是他越發強烈的絕望之情。

    最終,他什麼都不渴望,什麼都不珍惜,什麼都不相信。雖然他的力量越發的強大,可是他卻從中體會不到一絲一毫的快樂。在他永恒生命之中的每個夜晚,他的殺戮總不時地給他帶來空虛而破碎的感覺。只要他的追隨者們一天需要他,他就要一天保守這個秘密,因為他內心的恐懼也會讓他們擔驚受怕。

    可是,這結束了。

    一個偉大的輪迴結束了。事實上,早在多年以前,他就感覺到了這一點,只是那個時候,他還根本不知道這是個輪同。

    從羅馬傳來了一些混亂的旅行者的消息。當他們告訴他的時候,這些消息已經陳舊了。他們的頭領撒丁諾遺棄了他的隨從。

    有人説,他已經在鄉下變瘋;有人説,他已經跳進了火裏,還有人説,他加入了一個有凡人蔘加的黑色隊伍,從此杳無音信。

    “我們要麼跳進火裏,要麼走進傳説中。”

    一個講故事的人説道。

    接着從羅馬傳來一陣混亂的消息:許多戴着黑色斗篷,穿着黑色長袍的頭領們掌管了女巫團。後來看來,似乎並不是這樣。

    自從1700年以來,意大利那裏就什麼消息也沒有了。整整半個世紀之中,阿曼德無法通過自己或是旁人的熱情來營造真『F夜宴所具有的狂亂。他又夢見了他的舊主——穿着紅色絲絨長袍的馬略,他還看見了畫滿生機勃勃的油畫的宮殿。他也曾經感到過恐懼。

    現在,又一陣恐懼降臨了。

    他的子孫衝進無辜者墓地下面的小屋,向他描述這個新生的吸血鬼——他披着毛皮鑲邊的紅色絲絨斗篷,他褻瀆教堂的神威,打倒那些佩戴十字架和走在聖光之中的人們。

    紅色絲絨,雖然只是個巧合,可是對阿曼德來説,這還是個令他生氣的侮辱和令他的靈魂無法忍受的、不必要的痛苦。

    接着,那女人被創造出來。她有着獅子一般的頭髮和天使一樣的名字。美麗、強大,就跟她的兒子一樣。

    然後,他走上台階,離開地下墓地,領着一隊人朝我們開戰,就像幾個世紀以前,那些戴着頭巾的人去摧毀他和他的主人一樣。

    可是他們失敗了。

    他站在那裏,穿着奇怪的花邊和錦緞衣服,口袋裏擱着錢幣。他的思維在那些他瀆過的上千冊圖書之中游移。他感到,他在那座被稱作巴黎的偉大城市的亮光中所目睹的一切都已經深深地刻進了他的心裏。他覺得他的舊主好像在他的耳邊低聲説:你將會在數千個夜晚之中見到凡人從未見過的光亮。你將要像普羅米修斯一樣,把這些光亮從遙遠的星星上攫取下來。這是一種無窮無盡的啓示,通過它,你可以理解世間萬物。

    “我什麼事情都無法理解,”他説道。“我就好像是土地所歸還的一個人,而你們,萊斯特和加百列,就像是我的舊主用蔚藍色、胭脂紅和金色描繪出的圖案。”

    他靜靜地站在走道里,抱着胳膊。他看着我們,用意念默默地向我們發問:“還需要了解什麼?還需要付出什麼?我們是上帝的棄兒。在我面前,沒有魔鬼之路;在我的耳朵裏,沒有地獄的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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