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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還沒有離開希臘之前,我就從來自英國和法國的旅行者口中得到了一些令人心煩的消息——我家裏出了麻煩。在我到達位於安卡拉的歐洲旅店之時,我發現有一大包的信件在等着我。
羅傑已經將我所有的財產都移出了法國,轉到外國的銀行裏。“你千萬不要考慮回巴黎,”他寫道,“我已經勸説你的父親和兄弟不要再爭鬥了。現在這裏不是講君權的時候。”
愛樂妮在信中用她自己的方式描述了同樣的事情:觀眾想要看到貴族被愚弄的場景。
我們的一場小話劇中,一個想要控制軍隊的笨拙的木偶王后被她無知的士兵們殘忍地踩踏。這場話劇引起觀眾巨大的笑聲和尖叫。
神職人員也被人嘲笑了個夠:在我們另一場小話劇中,一個傲慢的神父原本要懲罰一羣行為不端的木偶舞女。可是,哎呀,這些舞女的頭領原來是一個長着紅角的惡魔。她把這個神父變成了一個狼人。於是這個狼人在金色的牢籠中,在舞女們的嘲笑聲中結束了他的一生。
所有這一切都是我們那神聖的小提琴手的傑作。可是現在,只要他醒着,我們就必須每時每刻都守着他。為了要讓他寫作,我們必須把他綁在椅子上,然後在他面前放上紙筆。如果這還不能奏效的話,我們就讓他口述,由我們將劇本記錄下來。
在大街上,他會激動地告訴路人,世界上還有一些他們無法想象的可怕之處。要不是巴黎人都忙着閲讀那些譴責瑪麗-安託瓦內特王后的小冊子,或許他已經將我們都毀了。隨着一個個夜晚的流逝,我們的老朋友變得越發惱怒了。
毫無疑問我立刻給她回了信,央求她對尼克耐心些,並幫助他度過這最初的幾年。
“你對他的影響一定會奏效的。”我説道。在信裏,我第一次向她問道:“如果我回去的話,我能夠扭轉這個局面嗎?”我久久地盯着自己寫下的文字,然後用顫抖的雙手簽上了我的名字。我封好信封,即刻將它寄了出去。
我怎麼能回去呢?雖然我很孤獨,我還是不能忍受回到巴黎,再次見到那小小劇院的感覺。此外,當我回到那裏的時候,我能夠為尼古拉斯做些什麼呢?阿曼德很久以前的告誡依然在我耳中迴響。
實際上,不論我身在哪裏,阿曼德和尼克似乎都伴我左右。阿曼德總是向我提出陰鬱的警告和預言,而尼克總是帶着由愛轉恨的奇異口吻奚落着我。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需要加百列,可是她早就遠遠地走在了我的前頭。我不時地想起我們離開巴黎之前的經歷,可是現在我已經不再對她有任何企盼了。
愛樂妮的回信在大馬士革等待着我。
他對你的厭惡絲毫沒有減少。每次我們暗示他該去找你的時候,他就大笑不止。我告訴你這些,並不是想困擾你,而是想讓你知道,我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去保護這個本不該屬於黑暗的孩子。
他被他自己的力量所制約,為他自己的視野而迷惑瘋狂。以前我們就見過這一切和它所帶來的憂傷。
可是就在上個月,他寫出了最偉大的一部戲劇。正值豆蔻年華的木偶舞者,被一場瘟疫擊倒,躺在墓地和花環之間。牧師在離開之前為她們落淚。可是這時,一位年輕的小提琴手來到了墓地,通過他的音樂,他讓她們重獲新生。她們像吸血鬼一般,通身穿着黑色的,打着褶皺的絲綢衣服,繫着黑色的緞帶,跟在小提琴手身後,愉快地跳着舞走向巴黎。
這是平紋布上被演繹得很漂亮的一幅油畫。路上的人羣吼叫着。告訴你,我們可以在舞台上就啜飲人的鮮血,而巴黎人只會把這當作是一種最新奇的幻覺而為之歡呼。
還有一封來自羅傑的可怕信件:巴黎充滿了革命的瘋狂。路易斯國王被迫承認了國民工會。各個階層的人們都聯合起來反對他,而這種情況是前所未有的。我派了一個使者到南方你的家裏去,打聽一下鄉村的革命氣氛有多濃。
我給兩個人都回了信,其中表達了我的關心和無能為力,正如人們可以預見的一般。
可是,當我將財產送往開羅的時候,我開始擔心我賴以生存的這些財富將會岌岌可危。表面上,我沒有什麼變化,我依然像個旅行的紳士一般參加着假面舞會;可是實際上,那彎曲的后街上,惡魔般的獵手已經悄悄地、神秘地消失了。
當然,我告訴自己,往南到埃及去至關重要;我告訴自己,埃及是一片擁有古代輝煌和永恆奇蹟的地方,它將讓我迷醉,並且使我忘記在巴黎發生的,我所無力改變的事情。
可是我的內心還有一個疙瘩。與世界上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埃及是個佈滿死亡的地方。
加百列最終如同一個幽靈一樣出現在阿拉伯的沙漠中。於是,我們開始了共同的旅程。
我們差不多花了一個月的時問來到開羅。我在歐洲的旅店裏找到了我的財物,並在其中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包裹。
.我在包裹上立刻認出了愛樂妮的筆跡,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要寄個包裹給我。我盯着它整整十五分鐘,頭腦裏一片空白。
羅傑沒有隻言片語寄給我。
我想,為什麼羅傑不給我寫信呢?這個包裹是什麼?為什麼它會在這裏?最終我意識到,我已經在一大堆衣箱和包裝盒中間坐了一個小時,而且只是盯着一個包裹。加百列還沒有離開,她也只是盯着我。
“你要出去嗎?”我低語道。
“如果你願意的話。”她説。
重要的是把這個包裹打開。是的,打開它,看看它是什麼。然而,同樣重要的是環視這個小小的、空蕩蕩的屋子,把它想象成是奧弗涅的鄉村酒館中的一間房問。
“我夢見你了,”我大聲地説着,同時掃了一眼那個包裹。“我夢見我們一起遊歷世界,你和我都是那麼寧靜和強大。我夢見我們跟馬略一樣,吸取那些作惡者的鮮血。當我們審視自己的時候,我們對自己見到的秘密感到敬畏和傷心。‘我們之間的對話’持續不斷。”
我撕掉包裝紙,看見了裝着斯特拉迪瓦里牌小提琴的盒子。
我想再開口説點什麼——只是自言自語,可是我無法出聲。我的思維也無法組織言語。我伸出手,取來那已經滑到拋光的木板一邊的信件。
事情如我擔心的那樣發展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我們最老的朋友被我們的小提琴手的過分舉動弄得發狂,終於將他囚禁在你的舊居里。雖然小提琴被放進了囚室,可是他的雙手沒有了。
不過你要明白這種附件是可以被恢復的。我們最老的朋友小心地保存着這些附件。他讓我們受傷的傢伙挨不過五個晚上。
最終,整個劇團的演員聚集起來,要求我們最老的朋友放了尼克並且歸還他的所有。
可是,尼克由於痛苦和飢餓而發狂——這些可以讓他的性情發生徹底的改變。打那以後,他就陷入了無法打破的沉寂之中,至今已經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了。
最終,他跟我們開口了,可是隻是説他已經按照凡人的方式處理好了自己的公務——一堆剛出爐的新話劇可以供我們使用。他要求我們必須要從村野為他呼喚到巫婆的夜宴,並且它們還要帶着慣常的亮光。如果我們辦不到,他就要將這個劇院變成他葬身的火柴堆。
我們最老的朋友莊嚴地滿足了他的願望。你從來都沒有見過如此這般的女巫的夜宴,因為它讓我覺得我們非常惡劣,雖然我們戴着假髮,穿着精美服裝和黑色褶皺的吸血鬼舞蹈服,圍着古老的圓圈,用演員的虛張聲勢的樣子唱着古老的讚美詩。
“我們本來應該在大街上這樣做的,”他説,“可是現在,把這個送給我的創造者,”接着,他把小提琴交到我的手上。我們所有人都開始跳舞,並引起了我們慣有的瘋狂。我想我們從來都沒有這樣受感動,從來沒有這樣害怕和憂傷。
他走進了火光之中。
我知道這個消息會給你帶去怎樣的影響。可是,你一定要明白,我們已經竭盡所能去避免這一切的發生。我們最老的朋友已經飽受痛苦。我想你應該知道,當我們回到巴黎的時候,我們發現尼克已經將劇院正式更名為“吸血鬼劇院”,並將這名字刷在了門前。由於他最好的戲劇總是涉及一些吸血鬼、狼人和其他一些超自然的形象,公眾認為這個新名字很是有趣,沒有人想過要將其改變。這只是在這個時代的巴黎顯得聰明罷了。
幾個小時以後,當我走下樓梯來到大街上的時候,我在陰影裏看見了一個蒼白而可愛的鬼魂——這是個年輕的法國探險家的身影,她身穿污跡斑斑的白色亞麻布衣服,腳蹬棕色的皮靴,頭戴遮住眼睛的草帽。
我當然知道她是誰,而且我知道,她和我曾經愛過彼此。可是,有一刻我幾乎忘了這點,或者説我幾乎無法真正相信這點。
我想我會對她説一些刻薄的話,讓她受傷,把她趕走。可是當她來到我的身邊跟我並肩走在一起的時候,我卻什麼也沒説。我只是將信交給她,這樣我們就沒有必要交談了。她讀了信,將它收了起來,接着又像過去那樣用手臂環繞着我。就這樣我們一同穿過黑漆漆的街道。
空氣中傳來一陣死亡的氣息,混合着做飯的爐火、沙土和駱駝糞便的氣味。這就是埃及的味道。一個六千年不變的地方的味道。
“親愛的,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她低語道。
“沒什麼。”我説。
引誘他的是我,把他變成那樣後又離開他的也是我。是我將他原本的人生道路徹底毀了。於是,一切脱離了原來的人生軌跡,在黑暗模糊的狀態中發展至此。
隨後,我在一堵古老的廟牆上寫下給馬略的留言,而她就靜靜地站在我的身邊。我告訴他,尼古拉斯,這個吸血鬼劇院小提琴手的生命已經終結。我把這些話語深深地刻了下來,就像古埃及的工匠一般。這是給尼克的墓誌銘,一座被遺忘的豐碑,沒有人能夠閲讀或是理解。
她在那兒一小時接一小時地跟我呆在一起。這讓我感到奇怪。
“你不會再回法國了,是嗎?”她終於開口問道。“你是不是因為他的所作所為將不會回去了?”
“你是説那手嗎?”我問她。“那被砍下的雙手?”
她看看我,面色有如白紙,就好像震驚之情讓她的表情統統消失了。但是,她是知道這件事的,因為她已經讀過那封信了。那麼,又是什麼令她震驚呢?或許,是我説話的方式。
“你認為我應該回去接受報復嗎?”
她不是很確定地點了點頭。她並不想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我。
“我怎麼能那樣做呢?”我説。“我把尼古拉斯留在那裏,指望他們完成一切事情,這難道不是一種偽善的行為嗎?”
她表情的變化如此微妙,以致難以形容。
我不喜歡她有這樣的感覺。這不像她。
“事實上,難道你不認為當那小魔鬼砍斷他的雙手的時候,他本意是想幫忙的嗎?真的,他一定是遇到了很多麻煩。他本可以看都不看一眼就輕而易舉地將尼克燒死。”
她點r點頭。她的表情依然痛苦,但幸運的是也很漂亮。“我寧可這樣想,雖然我不認為你會同意。”她説道。
“哦,我有足夠的魔鬼本性去理解這件事情。”我説道。“你還記得多年前在我們離家之前你跟我説的話嗎?那天正好他和商人們一起上山來送給我紅色的斗篷。你説,他的父親對他拉小提琴的舉動非常惱火,並揚言要砍掉他的雙手。你有沒有發現不管我們做什麼,最終還是要歸結於自己的宿命?我的意思是説,即使我們不是凡人,我們還是要遵循某些在我們活着的時候就已經為我們安排好的道路走下去。想想吧,那女巫團的首領將他的雙手砍掉了。”
到了晚上,事態清楚地表明,打那以後,她不再願意留我獨自一人待著。而且我感覺到,由於尼克的死,不管我們在哪裏,她都願意留下來。可是,埃及是一個特例。她深愛着那裏的廢墟和紀念碑。在這之前,她從未對任何東西有過這樣的愛。
我們一起丈量金字塔,還爬上巨大的斯芬克斯的手臂。我們仔細研究着古代石頭碎片上的銘刻,研究着花很少的錢(比方説一點老式珠寶、陶器,或是玻璃)就可以從小偷那裏買到的木乃伊。我們讓河水從我們指間流過,也一起在開羅的小小街市上覓食。我們走進妓院,靠在枕頭上,看着那些男孩在我們面前起舞,聽着樂手們彈奏着令人熱血沸騰的色情音樂。這音樂在一瞬間都變成了刻在我腦海之中的小提琴的聲音。
我發現自己站起身,隨着那些奇異的音樂瘋狂起舞。我模仿着那些鼓動我跳舞的人,扭動着自己的身體。在悲哀的號聲和散漫的笛聲中,我忘卻了時問,失去了理智。
加百列面帶微笑靜靜地站着。她那髒兮兮的白色草帽的邊緣遮住了她的眼睛。我們不再交談。她在我眼裏只是一個蒼白的,像貓一般的美人,臉頰上帶着污泥,跟在我的身旁,遊蕩在無盡的黑夜裏。她用一根厚厚的皮帶將大衣扎住,把頭髮編起來放在腦後。
她像皇后一樣走路,卻像吸血鬼一般無精打采。黑暗中,她下巴的曲線熠熠生輝,小小的嘴上泛着玫瑰紅色。她顯得如此可愛,但是毫無疑問,這很快就會消失。
可是,她一直跟我呆在一起,哪怕在我租了一幢奢華的小屋之時也依然如此。這是過去馬穆魯克王的房子,有着出色的拼接地板和從天花板上垂下的奢華幕簾。她甚至幫助我在庭院裏種滿九重葛、棕櫚樹和各種熱帶植物,直到它們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鬱鬱葱葱的灌木叢。她還自己弄來了關在籠子裏的鸚鵡、麻雀和漂亮的金絲雀。
每當我咕噥着還沒有來自巴黎的信的時候,每當我狂躁地等待着消息的時候,她甚至會不時地點着頭表示同情。
為什麼羅傑還不給我寫信呢?難道巴黎已經陷入了暴亂和屠殺之中嗎?它不會影響我處在遙遠鄉下的家的,不是嗎?可會不會是羅傑遇到了什麼麻煩呢?為什麼他不寫信?她要我跟她一起到上游去。雖然我想要等待來信,並且詢問英國的旅行者,可是我還是答應了她的要求。畢竟,她要我跟她同行是一件太不尋常的事情。她通過自己的方式關心着我。
我知道她穿上了新的白色亞麻布禮服大衣和馬褲,而做這些只是為了讓我高興。為了我,她還把自己的長髮梳理了一番。
可是,這一切都毫無用處。我能感覺到自己在下沉。我在這個世界中飄蕩,好像它就是一個夢境一般。
我應該在周圍看見一片景色,和幾千年前藝術家畫在皇室墳墓牆壁上的一模一樣。
這似乎是非常自然和合理的。月光中的棕櫚樹應該和他們那時看起來的完全一樣,農民們應該用和他過去一樣的方式從河裏取水,給牛飲水也是完全一樣的。這些都很自然。
這是我們對新世界的看法。
馬略曾在這沙中站立過嗎?我們漫步在龐大的拉母西斯廟裏,被刻在牆上的那數百萬計的小小圖畫而深深迷住。我不斷地想到奧西里斯,可那小小的人形卻很陌生。我們在盧克索的廢墟中潛行,並一起躺在星空下的河船裏。
在我們返回開羅的路上,我們看見了巨大的門農像。她激動地低聲告訴我,羅馬的君主們也跟我們一樣深深驚異於這些雕塑。
當我們騎着駱駝穿過冰涼的沙丘之時,她説道:“它們的歷史就和愷撒一樣久遠。”
風並不像通常夜晚中的風那樣糟糕。我們可以清晰地看見在那深藍色天空映照之下的巨大雕像。雖然臉已經被吹走,可是他們依然盯着前方,靜靜地見證着歲月的流逝。
這寧靜讓我感到憂傷和擔心。
我感到和在金字塔前一樣的迷惑。這古老的神,古老的秘密。我不禁感到一陣寒意。
可是,除了無臉的看護和無盡廢物的掌控者,這些雕像還能是什麼呢?“馬略,”我低聲地自言自語。“你見過這些嗎?我們中有誰能夠忍受這麼長時間呢?”
可是我的白日夢被加百列打破了。她想要下馬,走完通向雕塑的最後一段路。我一瘸一拐地走着,雖然我不知道怎麼讓這些又大又臭又頑固的駱駝跪下來。
她有辦法。她讓它們等着我們,於是我們自己走過沙丘。
“跟我一起到非洲的叢林中去。”她説。
她的臉色陰鬱,聲音不尋常地柔和。
我沒有即刻回答。她這些舉動中有某些東西讓我產生了警惕,或者説,至少我似乎應該警惕起來。
我本該聽到一聲和地獄之鐘清晨發出的響聲一樣尖鋭的聲音。
我不想到非洲的叢林中去,而她也知道我不想。我焦急地等待着羅傑的信,等待着家裏的消息。我心裏的計劃是尋找東亞各國的城市,並且穿過印度,進人中國和日本。
“你一定要明白,我理解你所選擇的存在方式,”她説道,“我也很欽佩你對這種生存方式的不懈追求。”
“可能我對你也該説同樣的話。”我略帶苦澀地説道。
她停了下來。
我猜想,我們已經距離那些巨大雕像近得不能再近了。它們沒有讓我煩心是因為我手邊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測量它們。頭頂上的天空跟它們一樣龐大,沙子無窮無盡。頭頂上,數不清的星星永遠地閃耀着。
“萊斯特,”她一邊斟酌着用詞,一邊慢慢地説。“我希望你努力一下,只要一次,去像我一樣遊歷這個世界。”
月光灑在她的身上。可是帽子遮住了她那小小的、有稜有角的蒼白的臉。
“把開羅忘了吧,”她突然低下聲音説道,好像對她所説的東西的重要性十分看重。
“放棄你所有認為珍貴的東西——你的衣服,還有將你和文明聯繫在一起的東西。跟我一起往南走吧,從河流的上游進入非洲。跟我一起旅行。”
我依然沒有回答她。可是我的心臟在怦怦地跳。
她低聲柔和地咕噥着説,在非洲,我們可以見到還不為世界所知的神秘部落;我們會赤手空拳地和鱷魚以及獅子作戰;我們也許還會找到尼羅河的源頭。
我的渾身都開始顫抖。夜晚咆哮的風包圍着我,我無處可去。
你是説如果我不跟你走的話,你就會永遠離開我,是不是這樣?我抬起頭看着那些可怕的雕像。我想我自己説了這樣的話:“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這就是為什麼她要和我親密地呆在一起;這就是為什麼她會做那麼多小事來讓我高興;這就是為什麼現在我們能夠在一起。
這跟尼克進入永生毫無關係。她所擔心的是另一場分離。
她搖了搖頭。似乎該怎麼繼續下去,她的內心也很矛盾。她用一種靜默的方式告訴我,熱帶夜晚的炎熱比現在的熱要更加潮濕和甜美。
“跟我一起走吧,萊斯特,”她説道,“白天我在沙中入眠。到了晚上,我會長出翅膀,好像自己真的能飛起來一樣。我不需要姓名,我來去無蹤影。我想要深入瞭解非洲的點點滴滴。對於那些被我屠殺的人,我就是他們的女神。”
她靠上前來,用她滑溜溜的手臂摟着我的肩膀,把嘴唇貼上我的臉頰。我看見她的眼睛在帽檐下面閃着深邃的光,月光讓她的嘴巴顯得如此冰冷。
我聽見自己嘆息了一聲。我搖了搖頭。
“我是不能這麼做的,這你知道,”我説道,“就像你不能留下來跟我在一起一樣。”
在返回開羅的一路上我都在想着那些痛苦的時刻裏我得到了什麼,以及當我們站在沙堆中的門農像前面的時候,有什麼東西是我知道但沒有説出口的。
我已經失去了她!其實這已經有很多年了。當我從我為尼克而痛苦的房間樓梯走下來的時候,當我看見她在那裏等我的時候,我就已經明白這點了。
這一點在多年以前塔樓下的地窖中,就已經通過這樣或那樣的事情表現出來了。對於我想從她身上得到的東西,她無法給與,我也無法將她改變成她所不願意的樣子。而真正可怕的一點是:她不想從我身上得到任何東西!她之所以要我跟她一起去,是因為她覺得有義務這麼做。或許遺憾和悲傷也是原因之一。可是,她真正想要的是獲得自由。
當我們回到城裏的時候,她還是跟我呆在一起。她只是做事而不發一言。
當我在昏厥和靜默中越陷越深的時候,我知道另一場可怕的打擊就要降臨了。這一點十分清晰和恐怖——她就要跟我永別了,而我卻無法阻止。我是什麼時候失去了自己的感覺的?我是什麼時候開始無法控制自己的哭泣的?不是現在。
當我們在小屋裏把燈點亮之時,那些顏色讓我煩亂不堪——繡着精美花朵的波斯地毯,編織着無數小鏡子的幕簾,還有揮動翅膀的鳥兒身上那絢麗的羽毛。
我四處尋找來自羅傑的包裹,可是一無所獲,於是我突然怒火中燒。此時此刻,他本應該已經給我寫信了,因為我必須要知道巴黎發生了什麼!接着,我的內心又湧起一陣擔心。
“見鬼,巴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咕噥道。“我必須去找找別的歐洲人。英國人,他們總是瞭解很多信息。不管他們到哪裏,都要帶着他們該死的印度茶和《倫敦時報》。”
看見她總是安靜地站在那裏,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房間裏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那可怕的緊張氣氛,以及在地窖中,阿曼德在告訴我他漫長的故事之前我就已經知道的預言,都似乎預示着這點。
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除了她將要永遠的離開我。她就要永遠的滑進時間的隧道。
我們將怎麼能夠再見彼此!“渾蛋,”我説道,“我在等一封信。”沒有侍從在我左右,他們不知道我們將要回來。
我想派人去找些樂手來。我剛剛獵食完畢,身上熱乎乎的。於是我告訴自己,我該起舞了。
她突然打破了沉默,用一種故意做出的方式開始行動。她不同尋常地,徑直走進了院子。
我看見她在池塘邊跪了下來,在那裏掀起兩塊鋪路磚。接着,她從裏面取出一個包裹,拂去上面的塵土,遞給了我。
她還沒有把包裹拿到燈下,我就看見了,這是羅傑寄來的。這在我們沿尼羅河而上之前就已經到了,可是她卻一直藏着它!“可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暴怒着説。
我從她手中一把奪過包裹,把它扔在桌上。
我瞪着她,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恨她,哪怕是在年幼自負之時!“你為什麼要把這個藏起來不讓我知道!”我説。
“因為我想要一個機會!”她低聲説道。
她的下巴顫抖着,下唇也微微抖動。我看見她流出血淚。“可是就算沒有這個包裹,你也已經做出了選擇。”
我伸出手,撕開包裹。一封信從裏面滑落出來,此外還有一份摺疊着的英國剪報。
我用顫抖的雙手打開信件,讀了起來:先生,你現在一定已經知道,巴黎的暴徒在7月14日攻佔了巴士底獄。整個城市陷入一片混亂。法國現在到處都是起義。好幾個月以來,我都在尋找你的家人,想把他們安全地送出這個國家,可是我的努力全都白費了。
可是上個星期一我得到消息,説你父親家的農民和佃農都l已經起義。你的兄弟以及他們的妻子和孩子都奮力保衞你們的城堡,可是最終他們都被殺死,城堡也被洗劫。只有你的父親逃走了。
在圍攻之中,忠實的僕人們掩護着他,後來又把他帶到海邊。就在那一天,他來到了法國在路易斯安那的前殖民地——新奧爾良。他請求你去幫他的忙。現在的他,身處陌生人當中,痛苦不堪。他懇切地請求你去。
信裏還寫了很多。道歉,保證,許多細節……可是這些都沒有什麼意義了。
我把信放在桌上,盯着木頭和燈下的光暈。
“別去找他。”她説。
寂靜中,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可是那寂靜卻像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尖叫。
“別去找他。”她又説了一遍。眼淚像小丑的油彩一般從她臉上流了下來,像是從眼中流出了兩條長長的紅色小溪。
“滾出去,”我低着嗓門,拖着聲音説道。
突然,我提高了嗓門説:“滾出去。”我無法讓自己停下來,直到我顫抖地大吼了一聲:“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