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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傳來一陣響聲。那是什麼聲音?在我孩提時代的鄉村街道上,巨大的低音鼓被緩慢地敲響。意大利鼓手宣告著,在他們那刷了油漆的貨車後面,一場小話劇即將上演。在那些珍貴日子裡的城鎮街道上,我,一個逃跑的男孩,就曾經作為他們中的一員敲擊著低音鼓。
可是這聲音比那鼓聲要強。難道是大炮的隆隆聲在峽谷和山道之間迴盪?我從骨子裡感到就是如此。黑暗中,我睜開眼睛,意識到那聲音越來越近了。
那是腳步的節奏,還是心跳的節奏?那聲音響徹整個世界。
那巨大的、不祥的喧鬧聲越發近了。然而,我內心的某個聲音告訴我,這其實並不是真正的,為凡人的耳朵所能聽見的聲響。它無法讓架子上的瓷器或是玻璃窗震動起來,或是讓貓飛躍到牆頂上去。
埃及陷入一片沉寂。這沉寂籠罩著大河兩岸的沙漠,就連羊群和牛群的叫聲,甚至是某處女人的叫聲都沒有。
可是那聲音卻是震耳欲聾。
一瞬間,我很擔心。我在土裡伸直身體,讓手指拼命向上伸去。眼前一片漆黑的我,失去了重心,在土壤裡漂浮著。突然,我無法呼吸,無法叫喊,似乎要是我叫出聲來的話,我的聲音就會大得將數里之外的玻璃都震碎——水晶高腳杯將會變得粉碎,玻璃窗也將會爆裂。
那聲音變得越來越近,越來越大了。我試著翻個身吸點空氣,可是我辦不到。
過了一會兒,我似乎看見那個身影靠近了。他在黑暗中閃著紅光。
伴隨著這響聲,走來了一個傢伙。他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乃至黑暗之中的樹木、花朵和空氣都能感覺得到。地下不出聲的精靈也知道他的到來。害蟲逃走了,貓科動物也大步飛奔。
我想,或許這就是死亡。
或許,出於某種令人敬畏的奇蹟,這死亡是活著的,並將我們攬進他的臂彎之中。他不是吸血鬼,而是天堂的化身。
我們跟隨著他越升越高,直至星空。我們走過天使和聖徒的身邊,穿過明亮,走進神聖的黑暗;穿過存在,走進虛無。在遺忘的狀態之中,我們的一切都被饒恕了。
尼克的毀滅成為漸漸消失的燈光之中的一個小點,而我兄弟的死也在自然之物的宏大寧靜中瓦解。
我用手推著泥土,還用腳踢它。可是我手腳的力量實在太弱了。我品味著口中摻著沙子的泥漿,知道自己必須要起來。那響聲告訴我要起來。
我又一次感到,那聲音像大炮一樣發出隆隆的聲音。
我徹底明白了,那聲音是想將我找出來。
他就像一束燈光一樣搜尋著我。我不能再躺在這裡了,我一定要回答他。
不管他是什麼,他已經進入了這燒燬的屋子裡了。
他破門而入,就好像門軸是由塑料,而不是鐵製成的。雖然我閉著眼睛,這一切還是讓我盡收眼底。我看見他在花園的橄欖樹下移動。
我又一次瘋狂地伸出爪子在空中抓撓著,可是我耳中這低沉而普通的噪音正在從上面的沙土向下滲透。
我感到某種如絲絨一般柔軟的東西在拂著我的臉。我看見頭頂上那黑色蒼穹的亮光,以及如同星星上的薄紗一般的浮雲。天堂從來沒有顯得如此神聖。
我的肺裡充滿了空氣。
我愉快地發出一聲響亮的呻吟。不過,所有這些感覺是脫離於愉快之外的。能夠呼吸並且看見陽光真是奇蹟。而那鼓聲和震耳欲聾的隆隆聲似乎就是完美的伴奏。
而發出那聲音的他,那一直在尋找我的人,就站在我的對面。
那聲音融化了、瓦解了,直到比小提琴琴絃的餘音還要微弱。我的身體在上升,似乎是被舉出了地面。雖然那身影的雙手還在他的身體兩側。
最後,他伸出手臂,將我擁抱。我看見的這張臉簡直讓人不可思議。我們中誰能擁有這張臉?我們對耐心、善良和同情的理解究竟有多深?不,他不是我們當中的一員,過去也不可能是。可是事實卻是如此。他那超自然的血肉就像是我的。他的眼睛從各個方向聚集著光亮,變得色彩斑斕。而他那小巧的睫毛就像是用上好的筆寫出的筆畫。
這個強有力的吸血鬼把我豎直地舉著,直視著我的眼睛。我想我說了一些瘋話,表達出我狂亂的思緒。我說,現在我終於瞭解永生的秘密了。
“那就告訴我吧。”他低聲說道,嘴角牽動出一絲微笑。這真是最為純潔的人類之愛。
“哦,上帝啊,幫幫我吧。將我降罪到地獄中去。”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道。我無法正視這種美。
我看見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臂和有如鳥爪一般的雙手。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像我現在這樣,作為一個幽靈活著。我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腿,發現它們就像兩根棍子。衣服從我身上滑落,我無法站立,也無法挪步。記憶中那鮮血流過嘴巴的感覺頃刻之間將我包圍。
我的眼前出現一道暗淡的光,那是他紅色的絲絨斗篷。那斗篷將他從頭到腳都蓋住,只露出一雙戴著暗紅色手套,曾經擁抱過我的雙手。他的頭髮很濃密,白色和金色的髮絲一股一股的在他臉的周圍和寬闊的額頭前打著波浪。要不是由於大得出奇,要不是由於聲音中的感覺而變得柔和,他那藍色的眼睛本將在他濃密的金色眉毛下顯得黯淡無光。
這是一個帶著超凡天賦的,處於人生輝煌頂峰的人。他那四方的臉龐,以及略顯空洞的面頰和長而飽滿的嘴巴,都刻著令人驚異的柔和與寧靜。
“喝吧。”他略微挑了挑眉毛說道。他的嘴唇緩慢而小心地說出這個詞,就好像是一個吻。
跟馬格納斯在多年前那個致命夜晚所做的一樣,他舉起手,從脖子後面把布解開。在他那半透明的超凡皮膚下面,暴露著暗紫色的血管。這時,又傳來那巨大的聲響。它讓我脫離了地面,將我吸人其中。
鮮血像是光,像是液化的火焰。我們的鮮血。
我的胳膊積聚了無窮無盡的力量,在他肩膀周圍擺動著。我的臉壓著他那冰涼蒼白的肉體,鮮血注入我的腰部和我身體中每一根為他而燃燒的血管。淨化這樣的鮮血需要幾個世紀?為它輸入力量需要幾個世紀?他似乎是在吼叫中說話。他再一次說道:“喝吧,我年輕的孩子,我受傷的孩子。”
我感到他的心臟在發漲,他的身體在搖擺。我們被釘在了一起。
我聽見自己說道:“馬略。”
他回答道:“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