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一艘船上。我能聽見甲板咯吱作響的聲音,能聞見大海的氣味,還嗅到駕駛這船的人的鮮血。
我知道,這是一艘遠洋輪船,因為在那巨大帆布的低沉隆響下面,我聽見了划槳的節奏。
我無法睜開眼睛,四肢也動彈不得。然而我還是很平靜,並無飢渴的感覺。事實上,我感到一種很奇特的寧靜。我的身體是温熱的,就好像我剛剛啜飲過鮮血。躺在柔和晃動着的海面上做白日夢讓我感到愉快。
接着,我的思維變得清晰了。
我知道,我們正在寧靜的水流中迅速地滑行。太陽剛剛落山,傍晚的天空正在變暗,風兒也漸漸平息。船槳在水中沉下和抬起的清晰聲音讓人感到平靜。
在我們兩旁,是黑暗而多山的島嶼。在微弱搖曳的燈光中,懸崖峭壁若隱若現。空氣中充滿了綠色植物、花朵和陸地的氣味。
小小的導航船敏捷而迅速地穿過前方峭壁之問窄窄的通道。
我感到不同尋常的清醒和有力。有一刻,我很想弄清楚自己是怎麼到這兒來的,這究竟是愛琴海還是地中海,我們是什麼時候離開開羅的,以及我記憶中的事情是否真的發生過。
可是,這些問題還是從我的腦海中溜走了。我默默地接受了眼前的一切。
馬略站在主桅杆前面的橋樓上,搖着頭。
我朝着橋樓走去,站在他的邊上,抬起頭。
他披着在開羅時披着的那件長長的紅色絲制斗篷。他那蓬鬆的、白色和金黃色相問的頭髮被風吹向腦後。他死死地盯着我們面前的航道——那從淺淺的水旁突出的岩石。
他的左手緊緊抓住小甲板的圍欄。
他深深地吸引住我,我內心的寧靜感在擴張着。
他的臉和姿勢沒有流露出一絲令人厭惡的趾高氣昂的感覺,他有一種泰然自若的貴族氣質。他看着前方,眼睛睜得很大。嘴巴跟過去一樣,透露出一種特別柔和的感覺。
是的,這臉龐真是太光滑了。它那光滑的疤痕組織的光輝或許可以在夜晚的街道上嚇人一跳,甚至讓人驚恐。這臉散發出一種微弱的光,可是臉上的表情卻是如此温暖,如此善良且具有人性,以致除了邀請之外,它什麼作用也起不了。
阿曼德本來可以如同卡拉瓦喬筆下的神,而加百列則可以像是教堂門檻大理石上的高級天使。
這伸出右手的不死之人,安靜而準確地駕駛着輪船,在航道前面的岩石中穿行。
我們周圍的海水像融化了的金屬一般閃閃發亮,先是天藍色,接着是銀色,繼而變成黑色。淺淺的波浪拍打着岩石,激起一堆巨大的白色泡沫。
我走近了些,儘量不出聲地爬上了通向那座橋樓的小台階。
馬略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海水。可是他伸出右手握住我垂在身旁的手。
温暖,不讓人生厭的壓力。可是這不是説話的時機。我驚訝地發現,他已經完全承認了我的存在。
他皺起眉頭,微微眯起眼睛。舵手們似乎是聽到了他沉默的命令,減慢了他們划槳的速度。
眼前的一切讓我着迷。當我越發注意他的時候,我也意識到,他身上散發出的力量以及他那低沉的心跳。
在周圍的懸崖上,在我們左右那窄窄的小島海灘上,我還能聽到凡人的聲響。我看見他們聚集在海角上,或是舉着火把跑向水邊。當他們站在傍晚的薄暮之中看着我們船上的燈火的時候,我能聽見他們的心聲,彷彿是聽見了他們的説話一般。他們用的是我所不懂的希臘語,可是內容卻是那樣的清晰:君主在過河呢。下來看啊,君主在過河呢。從某種模糊的意義上來説,“君主”這個詞包含着超自然的意思。一種交織着敬意和興奮的氣氛從岸邊傳來,就好像是彙集在一起的,重重疊疊的低語。
聽到這些令我無法呼吸!我想起開羅那些令我心驚膽戰的凡人,還有雷諾得劇院舞台上的崩潰。為了這兩件丟臉的事情,我已經在世界上隱姓埋名了十年。而這些人,這些穿着黑衣服的農民,卻知道馬略是誰,至少對他有些許瞭解。雖然他們沒有用希臘語來表達吸血鬼這個詞,但我卻漸漸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是我們已經將海灘拋在身後了,兩岸的懸崖緊挨着我們。隨着槳在水面上的搖動,船向前滑行。那高聳的石牆令夜晚的星空黯淡下來。
過了不久,在我們面前出現一片開闊的銀色海灘。正前方是一堵薄薄的石牆,兩岸環抱着水面的斜坡漸漸不再那麼陡峭。岩石的表面又高又陡,我根本無法爬到頂峯。
當我們漸漸靠近的時候,舵手們放慢了速度。小船微微向一邊偏了偏。當我們朝着懸崖駛去的時候,我看見一座老式石頭堤壩的隱約輪廓,那堤壩上長滿了閃閃發亮的苔蘚。舵手們衝着天空直直地把槳舉起。
馬略還是像以往一樣,靜靜地站着。他的一隻手温和而有力地握住我的手,另一隻手指着與黑夜融為一體的堤壩。我們的燈籠在潮濕的岩石上灑下光芒。
當我們距離堤壩還不到五六英尺的時候——這種距離對我們這船的尺寸和重量來説是近得危險了——我感到船停了下來。
接着,馬略拉住我的手,一起穿過甲板,爬上船的一側。一個黑頭髮的僕人走來,把一個大袋子放在馬略的手上。我和馬略一起悄無聲息地躍過水麪,落到那石頭的堤岸上。
我回頭掃了一眼,看見那輪船在微微地搖晃着。船槳又沉入了水中。幾秒鐘之後,輪船迎着海灘深處的小鎮的燈光駛了過去。
我和馬略獨自站在黑暗之中。當輪船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變成一個黑點的時候,他指着岩石上一道窄窄的台階,説道:“你走在我前面,萊斯特。”
攀登的感覺真好。我們能夠沿着粗糙的台階和Z字形的彎道迅速地向上行進。風變得越來越大,水越來越遙遠,而且像是凍住了一般。波浪的流動似乎也停止了。
馬略只在我身後幾步之遙。我又一次感到,並且聽到那有力的跳動。那好像就是在我的骨頭裏震動一般。
粗糙的石階還沒到半山腰就消失了。接下來的是一段就連山羊都過不了的窄路。時不時地,巨石和地表暴露的岩石還會將我們倆隔開,並差點讓我們掉進下面的水裏。可是大多數時候,這條小路本身就是全部暴露在岩石表面的。隨着我們越爬越高,就連我都不敢往下看了。
有一次,我抱着一棵樹回頭看,發現馬略正穩穩地朝我走來。那個袋子掛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右手扶着一棵樹。海灘、遠方的小鎮,還有那海港,所有的這一切都玩具·般的出現了,就好像是孩子用鏡子、沙子和小木片在桌面上拼出的地圖。我甚至可以看見通向水中的道路,還有靜止的海面上那些島嶼幽深的影子。馬略微笑着,等待着。接着他非常客氣地低聲説道:“繼續前進。”
我肯定是被妖術迷住了。我再次邁開腳步,一刻不停,直到頂峯。我爬過最後幾塊岩石和雜草,終於在柔軟的草地上站起身來。
眼前是更高的岩石和峭壁。在那岩石和峭壁中,似乎有一座龐大的堡壘。從窗户和塔樓中都閃出亮光。
馬略摟住我的肩膀。我們一起朝入口處走去。
他在大門前停了下來。這時我感到他緊緊摟住我的手放鬆了些。接着,裏面傳來一陣門閂滑動的聲音。隨着門徐徐打開,他又一次摟緊了我的肩。他領着我走進大廳。在那裏,兩支火把發出明亮的光。
我略微有些吃驚地發現,那裏並沒有什麼人可以移動門閂,或是為我們開門。他轉過身看看門,發現門已經關上了。
“把門閂插上。”他説道。
我很奇怪,為什麼他不像以往那樣做事?可是,我還是立刻照他的吩咐做了。
“這樣就容易得多了,”他説着,臉上掠過一絲調皮的表情。“我帶你看看能讓你睡個安穩覺的房間。如果你需要的話,你可以來找我。”
在這所房子裏,我聽不見任何別人的聲音。可是,我能感覺得到,曾經有凡人來過這裏。到處都有他們留下的痕跡。此外,火把絕對是不久以前剛剛點燃的。
我們順着小小的台階向右走去。當我走進我的房間的時候,我震驚了。
這是一間寬敞的屋子。整個一面牆都朝着通向大海的,被石頭圍住的門廊。
我轉過身,發現馬略已經走了,大袋子也不見了。不過,屋子中間的石桌上,放着尼克的小提琴和我那一旅行袋的物品。
一看見那把小提琴,我的心裏就湧起一陣難過與釋然交織的感覺。我一直很擔心自己把它給弄丟了。
房間裏有幾條石凳,架子上有一盞點亮的油燈。遠處的壁龕中是一對沉重的木門。
我走過去,打開木門,發現一條彎成L形的小徑。在那彎曲處,有一口帶着普通蓋子的石棺。這石棺是用閃長巖做成——據我所知,這是世界上最為堅硬的石頭之一。我打開那無比沉重的蓋子,發現裏面是用鐵包裹住的。石棺裏還有一個或許從裏面滑落的門閂。
棺材底部有幾個閃閃發亮的東西,我將它們撿了起來。在透過縫隙射進房間的光裏,這些東西魔力般閃耀着。
這是一個精心鍛造成的金色面具。面具上,嘴唇抿着,眼睛細小但是睜開,頭上還戴着一頂由數層金屬打造成的風帽。面具本身很重,可是那風帽卻十分輕巧而富有彈性,所有的薄片都由金線穿在一起。那兒還有一副皮手套,完全被如魚鱗一般的,更加小巧精美的金片覆蓋住。最後剩下的是一條寬大的,摺疊起來的毯子。它是用極其柔軟的紅色羊毛編織而成。毯子的一邊和一些更大的金片繡在一起。
我發現,如果我戴上這面具和手套——如果我披上這毯子——我就不再會懼怕光線,哪怕有人在我睡覺的時候將石棺的蓋子打開也沒有關係。
不過,似乎沒有人可以進入這個石棺。
況且,這L形房間的門都包着鐵皮,門閂也都是用鐵做的。
然而,這些神秘之物還是具有強大的魅力的。我想要觸摸它們,並且拍一張我穿着它們睡覺的照片。這面具讓我想起了希臘喜劇和悲劇中的面具。
所有這些東西都表明,這裏埋葬着一位古代君王。
我有些不情願地放下了這些東西。
我回到房間裏,脱下我曾經在開羅的夜晚穿着的服裝,換上一套新衣服。我穿着一件鑲着珍珠釦子的紫色禮服大衣,普通的花邊襯衫,以及鑽石搭扣的緞子鞋。在這不受時間影響的永恆之所,這樣的裝束讓我覺得很是荒謬,可是這是我僅有的衣服了。我像所有18世紀的體面紳士一樣,用一根黑色的絲帶將頭髮往後攏住,接着便去尋找這房子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