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亞歷山大城並不古老,只有剛剛超過三百年的歷史。但它是一個大港口,還擁有著羅馬帝國最大的圖書館。帝國各地的學者慕名來此研習,我在某個前世也曾是他們中的一員。而現在,我又回到了那個地方。
“如果不是上帝召喚我來到這裡,我也許已經到了埃及的深處,用梅爾的話說就是‘到達了底部’,我思忖——也許更古老的聖陵之中埋藏著所有謎題的答案。
“然而在亞歷山大我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我能感到這就是諸神的所在。當我在窯子和賊窟這種讓人丟失靈魂的地方搜尋的時候,我感到諸神正牽引著我的腳步。
“夜幕降臨,在我的羅馬小屋裡,我躺在床上對諸神呼喚。瘋狂使我苦苦掙扎。正如你也曾有過的那樣,我為自己現在所擁有的法力、力量和令人窒息的感情迷惑不已。某個夜晚,在黎明到來之際,一星燈火穿過透明的帳幔照在我的床頭。這時,我舉目望見一個黑色的身影,正靜靜地站在遠處花園的門口。
“有一瞬間這似乎只是一個夢,這個身影,因為它不帶任何氣味,好像沒有呼吸,也不發出任何響動。接著我明白了,這是一個神。可是他又消失了,我只能坐著目送他遠去,一邊回憶著剛才的所見:他是一個黝黑赤裸的傢伙,眼紅頂禿,目光銳利;他一動不動地站著,似乎連意識都迷失了,又十分畏首畏尾,一直到完全被發現的最後一刻,他才挪動身體離開。
“第二天晚上,在漆黑的街頭,我聽見一個聲音在對我召喚。但是並沒有以前來自樹上的聲音那麼清晰、流暢。他只告訴我,門就在近前。終於,我來到門前,迎來了萬籟俱寂的一刻。
“一個神為我打開那扇門。一個神召喚我跨進去。
“踏上門內的階梯,沿著一段陡峭的甬道拾級而下,我感到恐懼。於是我點亮隨身攜帶的蠟燭,發現自己正在進入一個地下神廟,一個比亞歷山大這座城市更為古老的地方,一個或許是遠古的法老們授意建造的聖殿,它的牆壁上佈滿細小的彩畫,描繪著古代埃及的生活。
“然後我看到了文字,偉大的圖形文字,充滿微小的人形、飛鳥、擁抱著的雙臂,以及蜷曲著的蛇。
“我繼續前行,來到一片開闊的場地,這裡有方柱和高高的天頂。同樣的圖畫也裝飾著這裡的每一寸石壁。
“接著,我眼角的餘光瞥見了一個黑色的身影,初時彷彿一尊雕像,搭垂著一隻手站在柱子旁邊。不過,我明白這並非雕像。任何由閃長巖製成的埃及神像都從來不會以這樣的姿勢站立,更不會在腰上系一條真的亞麻布裙子。
“我慢慢轉身,把目光全部投射在他的身上,我看見同樣黝黑的肌膚,同樣飄揚的長髮——儘管是黑色的,同樣金色的眼睛。他的雙唇皺縮在牙齒和齒齦周圍,他的呼吸自喉問逸出,充滿著痛苦。
“‘你為何而來?又從何處來?’他用希臘語問我。
“我看到的自己和他的所見相同,我看見自己耀眼而強壯,就連眼睛也帶著一種神秘的色彩;我身著羅馬式裝束,亞麻布短袍上,肩部束著金色的飾釦,披著紅色的披風。一頭金色的長髮使我看上去好像來自北方森林的流浪漢,‘文明開化’只是表面特徵,也許現在的確如此。
“不過他才是我更想打量的人,而且打量得更加仔細。他的肌膚傷痕累累,連肋骨處也曬得黝黑,無論鎖骨還是瘦削的髖骨,都輪廓分明。這可不是捱餓的結果,這個傢伙。
他最近剛剛吸過人血。然而他的體內散發出灼傷一般的痛苦,彷彿有火焰在燃燒,彷彿他自身就是一座煉獄。
“‘你如何逃脫火焰的灼燒?’他問。‘是什麼拯救了你?回答!’“‘並沒有什麼拯救我。’我說,和他一樣使用希臘語。
“我向他走近,見他要避開燭火,就把蠟燭移到了身側。
“他還是凡人的時候,身材就很瘦削,擁有古代法老那樣的寬肩膀,他黑色的長髮是一種古老的樣式,前額部分修剪得十分平整。
“‘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還沒有被造就,’我說,‘我是後來被高盧聖陵中的神變成現在這樣的。’“‘啊,那麼他沒有被燒傷,那個造就你的人。’“‘不是的,他和你一樣被灼傷了,不過他仍有足夠的力量造就我。他一遍又一遍地給我換血。他說,“去埃及吧,去找出這一切發生的原因。”他說林中的神都在烈火中燃燒,有的還在睡眠之中,有的已經甦醒。他說整個北方都是如此。’“‘是的。’他點頭,發出了一聲刺耳的乾笑,笑得整個身體都搖晃起來。‘而且只有古老的神才有足夠的力量倖免於難,他們承載的苦痛只有不死之軀才能忍受得了。我們就這樣被痛苦折磨著。不過你被造就出來了,你來到這裡了。你也會造就更多的人。然而這不正是理所當然的嗎?倘若時機尚未成熟,難道父親和母親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們身上嗎?’“‘可是父親和母親又是誰呢?’我問道。
我知道他所說的母親不是指大地。
“‘就是我們最早的一輩,’他回答,‘我們所有的人都是他們的後代。’“我試圖看穿他的心思,琢磨其中的真相,可是他察覺了我的企圖,就像一朵花會在薄暮時分閉合,他把自己的思想隱藏了起來。
“‘跟我來。’他說道,一邊拖著腳步走出這間寬敞的屋子,走進一條和這裡有著相同裝飾的長廊。
“我感到我們到了一處更為古老的所在,也許建造的時間比這座神廟還要早。我不明白自己是怎麼知道這一點的。在那裡你感受不到現在在這座島嶼的階梯上所能感受到的寒冷。在埃及你不會有這種感覺。那感覺是完全不同的。你能感到連空氣中都似乎有某種生命存在。
“然而越是前行,越是能夠感受到更多明顯的痕跡,證實這裡的蒼老。牆壁上的圖畫更為古老,色彩更為蒼白,到處是彩色石灰剝落後留下的斑斑痕跡。圖畫的風格也有所不同。小人形的黑髮更長更密,整體上似乎更為優美,更多地描繪了光線照射的側面和繁複的圖案。
“走廊深處有水滴自石壁滴落。那聲音在通道里迴盪猶如歌聲。通過這些描畫得細緻精巧的圖案,石壁自身也彷彿獲得了生命,彷彿遠古時代,那些虔誠的畫師所反覆施展的神奇手筆,真的具有一個散發異彩的能量之核。在這沒有任何聲響的地方,我卻聽見生命在低語。儘管根本無人覺察,我卻能夠感受到漫長的歷史正在延續。
“在我打量石壁的時候,身邊的黑色身影停下了腳步。他在空中做了個手勢,讓我跟隨他走進一扇門,於是我們進入了一個狹長的矩形房間,牆壁上寫滿了精妙的象形文字。
站在這裡就如同被一份手稿包裹了起來。然後,我看見牆邊並排放著兩口石棺。
“這些盒子的形狀宛如裡面躺著的乾屍,經過雕塑和描畫,能夠充分表現死者的形貌,臉部由反覆錘鍊過的黃金製成,眼睛裡鑲嵌著天青石。
“我高高舉起蠟燭。我的嚮導費了好大力氣才完全打開這些石棺的蓋子,於是我看見了裡面的東西。
“乍一看石棺裡各裝著一具屍體,等我湊近了才發現那原來只是堆聚成人形的灰燼。
除了這裡那裡有一顆白色的尖牙或者一片骨頭之外,找不到一塊血肉。
“‘現在,無論多少鮮血都不可能再讓他們甦醒了,’我的嚮導說道,‘他們已經完全不可能再復活。他們的經脈已經被毀。能夠醒來的早已醒來,我們的傷痛,也許幾百年之後才會痊癒,也許那時我們所受的折磨才會停止。’“在他闔上石棺之際,我發現石棺的內蓋已燻得漆黑,這是把這兩具屍體焚燬的大火所為。直到棺蓋闔上我才鬆了一口氣。
“他轉過身又向門口走去,我舉著蠟燭緊隨其後,可是他又停了下來,回頭望了一眼這兩口彩繪的石棺。
“‘只有這些灰燼被散開之後,’他說,‘他們的靈魂才能獲得自由。’“‘那你為什麼不把灰燼散開呢?’我說,盡力掩飾聲音裡透出的絕望和毀滅般的心情。
“‘我應該嗎?’他反過來問我,眼睛大大瞪著,連周圍的皺紋都被撐開了。‘難道你認為我應該嗎?’“‘你居然問我!’我說道。
“他又幹笑了一聲,這種笑聲似乎充滿了痛苦,然後他繼續沿長廊前行,帶我來到一間點著燭火的房間。
“原來這是一間圖書室,幾星零散的燭光下,能看見羊皮紙和莎草紙卷軸被放置在鑽石形木架之上。
“我不禁高興起來,因為圖書室是我的理解力能夠達到的地方。在這樣一個人類建造的場所之中,我仍能夠感受到幾分古時的睿思明智。
“可使我大吃一驚的是,我又發現了另外一個人——另一個我們的同類——側身坐在寫字檯後面,眼睛看著地板。
“這傢伙可是一根頭髮都沒有,儘管周身漆黑一片,他的皮膚卻豐滿亮澤,就像搽了層油似的。他的面部輪廓優美,一手搭在白色亞麻布短裙上,擺出了優雅的弧度,在他裸露的胸部,肌肉發達清晰可辨。
“他轉過身抬頭打量我。於是我們之間立刻產生了某種交流,正像我們所擅長的那樣,這種交流比無聲更為寂靜。
“‘這是我們的前輩,’帶領我來到這兒的那個比較虛弱的傢伙說道。‘你自己就能看出,他是如何經受烈火的考驗的。然而他是不會說的。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開口說過話。不過他肯定知道父親和母親在哪裡,以及他們讓這一切發生的原因。’“這位前輩只是又把目光轉向了前方。
但是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叫人納悶的表情,帶著嘲諷又彷彿感到很有趣,還有那麼一丁點兒傲慢。
“‘即使是在這場災難之前,’我旁邊的這位說道。‘前輩也很少對我們說話。大火絲毫沒有改變他,沒有使他變得容易接近些。
他在沉默中枯坐,越來越像父親和母親了。
有時讀讀書;有時去上面的世界走走;有時還會跳跳舞。他和亞歷山大街頭的凡人交談,卻不願意跟我們講話。他跟我們無話可講。
然而他是知道的……他知道這一切發生在我們身上的原因。’“‘讓我留在他身邊。’我說。
“此時我產生了一種感覺,一種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產生的感覺。我覺得我能讓他開口說話。我能從他嘴裡掏出些什麼來,雖然還沒人能做到這一點,但我並非只是虛榮心作祟。
“我敢肯定就是這個傢伙曾經來過我家的臥室。就是這個傢伙曾經站在門口注視著我。
“我能從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些什麼。可以稱之為理智,或者說是關注,或者說是對某種共識的認知——總之一定有些什麼。
“並且我知道,在我的身上,有著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的種種可能,這是格羅夫之神,以及我身邊的這個孱弱而帶著傷痛的傢伙所不能理解的,此時他正絕望地看著前輩。
“‘我該怎麼做?’我用希臘語問道。
“他突然抬頭看向我,於是我從他的臉上看到了我稱之為理智的東西。
“‘是否有這個必要呢,’我問道,‘這樣一遍遍問你?’“我小心拿捏自己的語氣,讓自己絲毫不顯得生硬或過於恭順,而是儘可能隨便些。
“‘那麼你要尋找什麼答案呢?’他突然用拉丁語問我,語氣冰冷,嘴角下垂,帶著一種突兀而挑釁的態度。
“改用拉丁語交談讓我鬆了一口氣。
“‘你已經聽到我對身邊這位說的話,’我還是用剛才那種隨便的口吻說道,‘告訴他我是如何在克爾託伊這個國家被格羅夫之神所造就,以及神是如何命令我,去找尋諸神被火焰吞噬的原因。’“‘你來這裡並非為了格羅夫的諸神!’他說道,譏諷的口氣與剛才如出一轍。他並沒有抬頭,只是抬起了目光,這反而使他顯得更加挑釁和傲慢。
“‘既是也不是,’我回答,‘倘若我們真的就這麼消亡,那麼我很想一探究竟。因為既然曾經發生過,以後就有可能重演。同時,我也想知道我們是否真的是神靈,如果真的是,那我們對於人類具有怎樣的責任。還有,父親和母親是否真的存在?或者其實只是一段傳說?這一切又是如何開始的?我當然想要了解這一切的答案。’“‘只是出於偶然。’他說道。
“‘出於偶然?’我傾身向前問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一切的開始完全出於偶然,’他用冷酷而嚴峻的口吻說道,似乎這個問題太過荒謬。
‘四千年前偶然發生,自此之後就一直隸屬於魔法和宗教的範疇。’“‘你在對我說實話吧?’“‘為什麼不呢?為什麼我要對你隱瞞真相?為什麼我要費事對你撒謊?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麼你能解釋一下你的意思嗎,怎麼出於偶然發生的呢?’我繼續追問。
“‘我不知道。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
剛才這一會兒我說的話,比多年來的加起來還要多。關於那場偶然事件的故事,也許聽上去還不如給人們解悶的神話故事更像真話。所以大家總是更願意聽神話故事。這才是你真正想聽的,不是嗎?’他一邊提高了聲調,一邊微微從椅子裡探出身體,似乎憤怒的語氣使他不得不站起來。
“‘一個關於我們的誕生的故事,類似於希伯來人的《創世記》、荷馬的史詩、你們羅馬詩人奧維德和維吉爾的絮絮叨叨——就像一個巨大的泥淖,各種象徵在其中閃著微光,生命本身也被期待著從其中進發出來。’他完全站了起來,幾乎在向我喊叫了,黝黑的前額青筋暴跳,一隻手握成拳頭擱在桌面上。‘這些屋子裡的書籍文獻,全都充斥著這種故事,它們也散見於各種讚美詩或者咒語。你想聽嗎?和所有別的事物一樣,它們聽上去也是千真萬確的。’“‘你願意告訴我什麼就說什麼吧。’我說道,試圖保持冷靜。他的聲音實在太響,震痛了我的耳膜。我甚至聽到,屋子裡周遭的東西都被震動了。其他的活物,比如把我帶到這裡來的這個乾枯、孱弱的傢伙,都在不安地徘徊。
“‘你就從這裡開始說吧,’我尖刻地說,‘就先說說為什麼你要跑到我在亞歷山大的家中看我,就是你引著我來到這裡的。你為什麼要那麼做呢?又為什麼要對我抱怨?還咒罵我向你問起這一切的開端?’“‘你安靜點兒。’“‘這該是我對你說的話。’“他冷冷地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笑了。他張開雙臂似乎要表達問候或者邀請,然後又聳了聳肩。
“‘我想要你告訴我那場偶然的事件,’我說道,‘倘若我知道懇求有用,我可以向你懇求。我怎麼做才能讓你告訴我呢?’“他的面部表情經歷了一番劇烈的變化。
我能感覺到他的想法,雖然聽不見,我能感覺到一種十分緊張的情緒。
“當他再次開口的時候,他的聲音變得凝重起來,似乎他在拼命抑制悲慟的情緒,而這種悲慟強烈得幾乎讓他窒息。
“‘注意聽我們這個古老的故事,’他說,‘善良的神俄塞利斯是埃及的第一位法老,那是文字發明之前的洪荒時代,他被一群邪惡的人殺害了。當他的妻子埃希斯把他的屍體又重新拼合起來之後,他擁有了不死之軀,自此成了冥界的統治者。冥界是月光和黑夜的國度,在這裡,他啜飲著被送來祭獻給偉大女神的鮮血。但是由於祭司們想方設法要偷取使他不朽的秘訣,所以對他的祭拜變得隱秘起來,只有最忠實的信徒才知道他神殿的位置,他們保衛著他不受太陽之神的侵襲,後者無時無刻不在尋求機會,要用太陽灼熱的光芒將他置於死地。不過你在傳說中可以讀到真相。早年的國王發現了什麼——抑或是發生了什麼醜惡的事件讓他命喪黃泉——總之他擁有了某種超自然的神力,這種神力一旦被周圍的人利用,將會製造無窮無盡的禍端,因此他對神力進行祭拜,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將神力禁錮在責任與禮儀的範圍之內,試圖只讓那些將魔法完全用於善行的人得到魔力之血。於是就有了現在的我們。’“‘那母親與父親就是埃希斯和俄塞利斯吧?’“‘是也不是。他們是我們最初的兩位前輩。在他們敘述傳說的時候,也可能在他們把自己塑造為我們祭拜的對象時,埃希斯和俄塞利斯是他們所用的名字。
“‘那場偶然事件又是怎麼一回事兒?是怎麼被發現的呢?’“他看著我,沉默良久,然後再次側身坐下,就像剛開始那樣垂下了眼睛。
“‘可是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呢?’他問道,這次卻帶著不同的感情,似乎他的的確確感到疑惑,並且得自己找出答案。‘為什麼我非要做些什麼呢?假若在太陽自地平線上升起的時候,母親和父親不願從沙地上站起來拯救自己,我為什麼又要有所動作呢?或者開口?或者繼續活下去?’他再次抬頭看我。
“‘這就是所發生的一切嗎?母親和父親走到了陽光之下?’“‘是被留在了陽光之下,我親愛的馬略,’他說道,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真叫我大吃一驚。‘留在了陽光下。母親和父親的行動並非出於自願,他們只是偶爾相互低語,或者使我們的一些同類在腳下臣服,因為那些人需要啜飲他們的鮮血,才能治癒傷口。只要飲下他們的鮮血,我們被灼傷的同類就能完全復原。父親和母親存在了四千年,隨著每一次季節更替,隨著每一個祭品被享用,我們的血脈變得越來越強大。就連飢餓也不能阻止這種趨勢,因為每一次饑荒過去之後,新的力量又源源而來了。然而父親和母親並不在乎他們的子民。也許四千年過去之後,他們所希望的不過是見一見陽光!’“‘自從希臘人來到埃及,自從古老的藝術被敗壞,他們就再也沒有對我們說過話。
他們甚至連看也懶得看我們一眼。而且現在的埃及也不過只是羅馬的糧倉而已吧?當父親和母親大步邁出,趕走正在他們的頸項間啜飲鮮血的我們時,他們有如鋼鐵般強壯,輕易就能碾碎我們的骨頭。如果他們已經變得毫不在乎,那我又何必在乎呢?’“良久,我端詳著他。
“‘你是在說,’我問道,‘這就是導致大家被焚燒的原因?就是因為父親和母親被留在了陽光之下?’“他點頭。
“‘我們的血液來自他們的體內!’他說道。‘正是他們的鮮血。完全是直線關係,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就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如果他們被灼傷,我們就會被灼傷。’“‘我們和他們原來血肉相連!’我低聲嘆道。
“‘正是如此,我親愛的馬略,’他說道,注視著我,似乎樂於見到我恐懼的神情。‘這就是為什麼他們被守護了一千年,父親和母親,這就是為什麼祭品被不斷獻給他們,這就是為什麼他們一直被祭拜。發生在他們身上的就一定會發生在我們身上。’“‘是誰幹的?是誰把他們置於陽光之下?’“他無聲地大笑起來。
“‘他們的守護者,’他說道,‘正是這位守護者再也無法忍受了,他負擔這一莊嚴的責任已經太久了,又說服不了別人來為他分擔,於是終於,他哭泣著顫抖著,把他們暴露在沙漠裡,像遺棄兩尊雕像一樣把他們留在了那裡。’“‘連我的命運也與此相連呢。’我低聲說道。
“‘是啊。但是你看,我覺得那個守護他們的人,他已經不再相信這個了。因為這只不過是個古老的傳說而已。畢竟,正如我告訴你的那樣,他們一直被祭拜,被我們所崇拜,就像凡人崇拜我們一樣,沒有人敢傷害他們。不會有人向他們舉起火把,看看這會不會也給我們帶來痛苦。從來也沒有過。於是他把他們遺棄在沙漠之上,而就在那一夜,他在自己的棺材中驚醒,發現自己的軀體已經燒焦,變得面目全非形容可怖,只能發出一遍遍悽慘的叫聲。’“‘是你把他們又帶回地下的?’“‘是的。’“‘他們的皮膚變得和你一般漆黑……’“‘不對。’他搖頭。‘他們的膚色變得有如泛著金光的青銅,就像肉在火上炙烤過一般。只不過那樣而已。和以前一樣美麗動人,就彷彿美已經成為他們的一種傳承,成為他們宿命的一個部分了。他們的目光直視前方,這是他們慣常的神態,可是他們不再對彼此顧盼頷首,不再和著彼此默契的交流低唱,也不再允許我們啜飲他們的血。當祭品被進獻,除了偶爾獨處之際,他們開始拒絕接受。
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願意吸血,什麼時候又不願意。’“我搖頭。我前後晃動著身體,腦袋低垂,我手中的燭火開始閃爍跳躍,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需要時間思考。
“他比劃了一下,讓我去坐寫字檯另一側的椅子,我想也沒想就照做了。
“‘但這不正是理應發生的嗎,羅馬人?’他問道。‘他們不是理應在沙土裡,在靜默之中,一動不動地迎接死亡嗎?就像城池被征服者的軍隊洗劫之後,城中的雕塑會散落在各處一樣。我們不也是理應死去的嗎?看看埃及。埃及算什麼呢,我再問你一遍,不過是羅馬的糧倉而已嗎?當世界各地,我們的同類正像恆星那樣燃燒的時候,他們不也理應在那裡一天又一天地燃燒嗎?’“‘他們現在在哪裡?’我問。
“‘你為什麼想知道呢?’他冷笑著說。
‘我為什麼要把這個秘密告訴你?你又不能把他們砸成碎片,他們太強大了,一把刀也未必能刺破他們的皮膚。況且傷害他們就是傷害我們。灼燒他們也就灼燒了我們。而且,無論給我們帶來怎樣的感覺,他們自己的感受卻是微乎其微,因為他們的歲數保護著他們免受荼毒。你只要帶給他們一點點小的煩惱,就足以毀滅我們每一個人!甚至就連鮮血,他們似乎也並不需要了!或許他們的心靈也與我們相通。或許這個世界的命運所帶給我們的悲傷、痛苦和恐懼,恰恰來自他們的心靈,正如他們在緊鎖的密室裡所夢見的那樣!不行。在我下定決心對一切漠然置之以前,在我確定滅亡的時刻到來之前,我怎麼能告訴你他們在哪裡呢?’“‘他們在哪裡?’我還是問。
“‘我難道不該把他們沉人海底嗎?’他問道。‘直到有一天,他們乘著浪尖,被大海拋擲在陽光下?’“我沒有回答。我注視著他,驚訝於他如此激動,我雖然能理解他的情緒,但還是深感畏懼。
“‘我難道不該把他們深埋在地下嗎?我的意思是最最黑暗、沒有絲毫生命痕跡的大地深處,讓他們長眠在一片死寂之中,不在乎他們的想法和感受?’“我能怎麼回答他呢?只能看著他,等他冷靜下來。他看向我,表情平靜了一些,甚至有些信任我了。
“‘告訴我他們是怎麼成為父親和母親的。’我說。
“‘為什麼?’“‘因為你該死的什麼都知道。我想知道原因!要是你根本不想告訴我,又為什麼要跑到我的臥室裡來呢?’我又問了一遍。
“‘可是就算我告訴你,又能怎樣呢?’他狠狠地說。‘要是我想親眼看看羅馬人呢?我們會死去,你也會和我們一起死去。所以我想看看,我們的魔力換種形式會是什麼樣子。畢竟,現在還有誰來崇拜我們呢?北方森林裡的金髮戰士嗎?沙土之下,隱秘的墓穴裡遠古的埃及人嗎?我們並不是活在希臘羅馬的神廟裡。以前也從未如此。然而他們把我們當作神話一般歌頌——惟一的神話——他們呼喚著父親和母親的名字……’“‘我可一點兒都不在乎這個,’我說,‘你知道我不在乎。我們是一樣的,你和我。我不要為了那些人而回到北方森林裡去,去讓神族繁衍生息!所以我來這裡,要弄個明白,你一定要告訴我!’“‘好吧。為了讓你知道一切都是徒勞無益的,為了讓你理解父親和母親的沉寂,我會說的。不過你好好聽著,也許我還會把我們全都毀了;也許我還會用熾熱的窯火來焚燒父親和母親!不過我們要跳過冗長的鋪墊,摒棄浮誇的語言。我們要拋開那個已經死去的神話,陽光照射在母親和父親身上的那一天,那個神話就已經死了。我會告訴你父親和母親留下的這些卷軸,都揭示了什麼秘密。
放下你的蠟燭吧。來聽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