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馬略停了下來。
他第一次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轉而看向窗外的天空,彷彿在聆聽來自海島的聲音,我所無法聽見的聲音。
“我還有一些事情要告訴你,”他説道,“一些重要的事情,雖然不過是些很實際的東西……”可是他的注意力又分散了。“還有一些承諾,”他終於又説,“一定要兑現給我……”
然後,他又恢復了沉默、聆聽的狀態,表情與阿卡沙和恩吉爾驚人的相似。
我心裏有一千個疑問要脱口而出。不過,或者我更想重複他説過的一千句話,似乎我只有大聲説出來,才能明白它們的含義。
如果此時我張xx交談,很可能言不及義。
我向後靠坐在帶側翼的椅子上,身體接觸到涼滑的錦緞,我兩手搭在一起,目視前方,彷彿他的故事就鋪展在我面前,供我仔細閲讀,我思忖着,他關於正與邪的言論千真萬確,假若他試圖説服我,東方邪惡之神的價值觀是合理的,我們應該或多或少為我們的行徑感到驕傲,假若那樣的話,我該會多麼震驚和失望。
我也是西方的孩子,在我短暫的一生中,我一直在排斥邪惡與死亡的西方理念中掙扎着。
但是,在這所有考量的背後,隱藏着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那就是,馬略只要毀滅阿卡沙和恩吉爾就能把我們全部毀滅。只要馬略燒死阿卡沙和恩吉爾,他就能夠把我們每一個活着的同類都殺死,這樣,就能把一種古老、腐朽並且毫無用處的邪惡形式從世界上清除。至少似乎是這樣。
還有阿卡沙和恩吉爾自身令人恐懼的地方……對此我還能説什麼呢,我只能説,我自己也有了他曾經那種模糊的感覺,就是我能夠喚醒他們,能夠讓他們重新開口説話,讓他們移動。或者,更準確地説,當我見到他們時,我感到有人應該、也能夠做到這一點。一定有人可以結束他們這種睜着眼睛沉睡的狀態。
那麼,如果他們終於再次行走、再次説話,那他們算是什麼呢?古代埃及的怪物。
他們會做些什麼?我突然發現,有兩種可能性都在誘惑着我——喚醒他們以及毀滅他們。這兩者都在引誘着我的心靈。我想要看透他們,與他們親密交流,然而我也明白,這種想要毀滅他們的瘋狂念頭實在難以遏制。只要帶着他們走進耀眼的光芒,就能帶走我們這注定毀滅的種族的所有生命。
這兩種態度都和力量有關。某種能戰勝時間流逝的力量。
“你從來不曾受到誘惑去這麼做嗎?”我問道,聲音帶着痛苦。我不知道在神廟的地下,他們是否會聽見我的話。
他從側耳傾聽的狀態中回過神來,他轉向我搖了搖頭。不會。
“即使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們無所歸依?”
他再次搖了搖頭。不會。
“我是不死的,”他説道,“真正的不死。
非常坦率地説,我不知道現在還有什麼能殺死我,如果真的存在的話。不過那並不重要。
我想要繼續活下去。關於這一點我甚至都不用考慮。我對我自己就是一種持續存在的意識,一種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在我還是凡人的時候就渴望獲得的智慧,我愛上了這種生活,因為我總是能和人類偉大的步伐一同前進。
我想要看看,既然如今的世界又轉回頭來質疑它所創造的神了,那麼接下來究竟會發生什麼。現在呀,無論如何我也再不願意閉上我的眼睛了。”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不過,我並沒有受到你所受的那種折磨。”他説道。“即使當年在法國北部的墳墓裏時也沒有,在那裏我被變成現在這樣,那時我已經不年輕了。自此我一直孤身一人,我一度幾近瘋狂,內心受着無法言喻的煎熬,可是我並未就此獲得永生和年輕。我曾一次又一次,做着你也將要做的事情——很快、很快,你就必定要從我身邊離開了。”
“我要離開?可是我並不想——”
“你必須走,萊斯特,”他説道,“而且就像我説的,很快。你還沒有準備好留下來和我一起。這也是我將要告訴你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你一定要像剛才聽別的故事一樣,專心致志地聽我講。”
“馬略,我無法想象現在就離開。我甚至不能……”我突然間感到憤怒。為什麼他非得先把我帶來,再把我攆走呢?而且我記得阿曼德對我的所有勸誡。只有和年長的同類而不是那些被我們創造的傢伙在一起,我們才會有親密的交流。我已經找到馬略了。不過,這些只不過是蒼白的語言。它們並不能觸及我內心深處的感受,那是對於離別的突如其來的悲傷和恐懼。
“聽我説,”他温和地説。“在我被高盧人帶走之前,我有過美好的一生,我和那個時代的很多人一樣長壽。在我帶着必須守護的神離開埃及之後,我又在安提克住了很多年,就像一個富裕的羅馬學者那樣生活。我有一幢房子,有奴僕,以及對潘多拉的愛。在安提克,我們過着真正的生活,同時注視着世事變遷。那樣活了一輩子之後,我獲得了力量,使我在以後的歲月裏,能夠體驗其他各種人生。
我變得更加強大,成為構成威尼斯世界的一部分,這是你也知道的。我的力量使我能像現在這樣統治這座島嶼。而你,就和許多早早走進大火或者陽光的同類們一樣,根本不曾有過真正的生活。
“作為一個年輕人,你在巴黎只不過嘗試了六個月真正的人生。作為一個吸血鬼,你一直四處徘徊,一直是個局外人,從這裏漂泊到那裏,在別人的屋子和生活裏遊蕩。
“如果你打算活下去,就必須儘快過一個完整的人生。倘若不這麼做,你就可能失去一切,然後絕望,然後埋入地下,不再醒來。
也許更糟……”
“我想要這樣的人生。我明白。”我説道。
“然而,在巴黎的時候,他們向我提供這種生活,他們讓我留在劇院,我沒能那麼做。”
“那個地方並不適合你。再説,吸血鬼劇院裏只是一羣烏合之眾。那是一方太過狹小的天地,恐怕就和我這個避難的小島差不多。
而且在劇院裏你又遇到了太多可怕的遭遇。
“而你動身要去的,將是一方嶄新、廣闊的天地,那是一座尚未開化的小城,名叫新奧爾良,你將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深切地融人人世生活。你會像凡人一樣在那裏定居,以前你和加百列一起四處遊蕩的時候,就曾多次那麼試過。那裏不會有古老的同類集團來困擾你,也不會有流氓出於害怕而要把你擊垮。在你製造新的同類的時候——因為寂寞,你會這麼做的——要儘量像對待人類一樣製造和守護他們。像家人一樣和他們保持親近,而不要把他們當作同類集團的成員,同時,要理解你所生活的時代,以及你所經歷的歲月。要理解裝飾着你的身體的長袍的風格,你用來打發閒暇時間的居所的風格,還有你狩獵的場所。要理解,對時間流逝的感受自有其意義所在。”
“是的,還要體驗眼看着事物消亡的痛苦……”這全是阿曼德告誡要避免的事情。
“當然。你被造就,就是來戰勝時間的,而不是要逃離它。而你的內心受着折磨,因為裏面藏着秘密——你覺得自己是個怪物,因為你不得不進行殺戮。也許,為了安撫自己的良心,你會盡量只啜飲惡人的血,這或許能奏效,或許不能。不過,只要你把這個秘密深埋在心底,你就可以擁有幾乎是完全真實的人生。正如你自己曾經告訴巴黎那些同類團伙的那樣,你很適合擁有接近真實的人生。
你就是模仿人類而生的。”
“我想要這樣的人生,我的確想要——”
“那麼就照我説的做。並且你還要明白一點。在真實的世界裏,永恆只不過是一世又一世的輪迴。當然,也許會有長時期的退隱;一次又一次的蟄伏,或者僅僅在一旁註視着。但是,一遍又一遍,我們跳人激流,奮力遊動,希望支撐得越久越好,直到時間或者悲劇使我們沉沒,就像凡人的遭遇一樣。”
“你會再來一遍嗎?結束這段退隱的時期,重新跳入激流?”
“是的,肯定。假如時機出現,假如世界又變得有趣起來,使我無法抵擋它的誘惑。
那樣的話,我會走上城市的街頭。我會取個名字。我會做些事情出來。”
“那麼現在就來吧,和我一起!”啊,耳邊迴響着阿曼德痛苦的聲音,接着是十年之後加百列徒勞的懇求。
“這個邀請比你想得還要誘人,”他回答,“但是如果我跟你走的話,會給你帶來很大的危害。我會將你和這個世界阻隔開來。這是我無法控制的。”
我搖搖頭,別開臉,心裏痛苦萬分。
“你想繼續活下去嗎?”他問道。“還是你想讓加百列的預言成真?”
“我想繼續活下去。”我説。
“那你就必須走。”他説。“從現在開始一個世紀之後,也許用不了那麼久,我們就會再次相遇。我不會在這座島上了。我會帶着必須守護的神去另一個地方。但是不管我在哪裏,你在哪裏,我都會找到你。那時,我會是那個不想讓你離開的人。我會是那個懇求你留下的人。我會喜歡與你相伴,和你交談,僅僅看着你就能讓我開心,我會愛上你的頑強、你的莽撞,以及你對一切都不太相信的態度——所有關於你的一切,我已經愛得太深了。”
聽着他這一席話,我幾乎要崩潰了。我想哀求他讓我留下來。
“現在已經絕對不可能了嗎?”我問。“馬略,你就不能讓我別去體驗這一世嗎?”
“不太可能。”他説道。“我可以一直給你講故事,但這些故事並不能替代生活。相信我,我曾試過讓別的同類省去人世間的生活。
可我從未成功過。一世人生所能教會你的東西,是我無法教給你的。我根本不應該在阿曼德年輕的時候帶走他,幾百年來,他所做的蠢事和所受的痛苦,即使現在對我仍是一種懲罰。你憐憫他,趕他去這個世紀的巴黎,可我卻擔心這對他已經太遲了。既然我説這必須發生,你就得相信我,萊斯特。你必須活過這一世,因為那些被剝奪了這種機會的同類們,會陷入不滿的漩渦,直到他們終於在某個地方活了一世,不然他們就會毀滅。”
“那加百列怎麼樣了?”
“加百列有她的人生;她也幾乎有了她的死亡。她有力量在她願意的時候回到世界上來,或者在人世的邊緣飄蕩。”
“那麼你確信她總有一天會回來嗎?”
“我不知道。”他説道。“加百列讓我捉摸不透。但我很熟悉她這種性格——她和潘多拉太像了。事實上,不管她們會或者不會永生,大部分女人都很脆弱。可如果她們強大起來,絕對會變得難以揣度。”
我搖了搖頭。我把眼睛閉上了一會兒。
我不願意去想加百列。無論我們在這裏説什麼都無濟於事,加百列已經走了。
可我還是不能接受我也必須走的事實。
這裏就像是我的伊甸園。但是我並沒再爭辯什麼。我知道他決心已定,我也知道他不會強迫我。他會讓我擔心起我的凡人父親,會讓我自己對他説我不得不走。我只剩下幾個夜晚了。
“是的,”他温和地回答我,“還有一些事情我可以告訴你。”
我又把眼睛睜開。他耐心地注視着我,目光充滿慈愛。愛的痛楚如此強烈,就像我曾經愛着加百列的時候那樣。我感到淚水就要奪眶而出了,卻只能咬牙忍住。
“你從阿曼德那裏學到了很多,”他説,語調平穩,似乎在幫助我撫平內心無聲的掙扎。
“而你自己學到了更多的東西。不過我還能再教你一些別的。”
“是的,請説吧。”我説道。
“好吧,有一點,”他説,“雖然你法力強大,但是在未來的五十年裏,你不能指望你所造就的後輩能夠和你或者加百列力量相當。
你的第二個孩子力量會不及加百列的一半,以後的孩子就更不如了。我給你的血則有所不同。如果你喝下……喝下阿卡沙和恩吉爾的血,你也可以選擇不那麼做……那會有不一樣的效果。但是無論怎樣,在一個世紀裏,一個人只能造就那麼多孩子。而新生的子孫會很虛弱。不過,這也未必是件壞事。早先的同類團伙定下的法則自有它的智慧,那就是要靠時間才能積蓄力量。此外,還是那條古老的真理:你也許能造就巨人,也許只造了個白痴,誰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兒。
“該發生的總會發生,但你得小心選擇同伴。要選看着順眼、聽着順耳的人,最好他們懷藏着重大的秘密,那是你渴望瞭解的。換句話説,要選擇你所愛的人。否則的話,在一起沒多久你就會對他們生厭了。”
“我明白,”我説,“愛上他們再去造就他們。”
“不錯,愛上他們再去造就他們。還要確定在你造就他們之前,他們已經有過一段人生;永遠、永遠不要造就像阿曼德那麼年輕的人。阿曼德是那麼年輕,把那樣的男孩帶走,那是我對同類們犯下的最大的罪行。”
“可是,你並不知道邪惡之徒會來,會把他從你身邊帶走。”
“是啊。但是,我還是應該再等等的。我是出於寂寞才那麼做的。再説他是那麼無助,他的生命完全掌握在我的手裏。記住,小心那種力量,那種你對垂死的人所具有的力量。自身的孤獨,以及對力量的意識,有時會強烈得有如嗜血的慾望。如果沒有一個恩吉爾,就不會有阿卡沙,如果沒有一個阿卡沙,那也不會有恩吉爾。”
“是的。從你所説的每一句話來看,似乎恩吉爾渴望掌握阿卡沙。阿卡沙才是那個時而會……”
“是的,的確如此。”他的表情突然陰沉下來,眼中閃着詭異的神色,彷彿我們正在互相耳語,生怕叫人聽見。他停了一會兒,似乎在思索該説什麼。“如果沒有恩吉爾去控制阿卡沙,誰知道她會做些什麼?”他悄聲説。“我幹嗎又要不承認呢?即使我只是有這樣的念頭,他也能聽見呀。為什麼我要悄聲説話?只要他樂意,他隨時能夠把我毀滅。也許只有阿卡沙才能阻止他那麼做。可是,如果他把我除掉,他們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他們為什麼要讓自己被陽光灼傷?”
我問。
“我們怎麼知道?也許他們知道這樣傷害不了他們。這隻會傷害和懲罰那些對他們這麼做的人。也許在他們生存的狀態中,他們對於周遭事物的感知異常緩慢。而且他們沒有時間凝聚力量,讓自己從夢中醒來,來保護自己。也許他們後來的舉動——我所見到的阿卡沙的舉動—_只有在他們被陽光驚醒的前提下才可能發生。而現在,他們又一次睜着眼睛睡去了。他們又一次進入了夢鄉。
他們甚至不用啜飲鮮血。”
“你那是什麼意思……如果我選擇喝他們的血?”
“那是我們必須考慮的事情,我們倆,”他説道。“總會有這種可能,他們也許不願意讓你吸他們的血。”
我想到那一隻胳膊揮出來,把我甩到二十英尺之外的教堂的另一端,我一想到這裏,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她把名字告訴你了,萊斯特,”他説。
“我想,她會讓你喝她的血的。但是,若是你喝下了她的鮮血,你就會變得比現在更加易於恢復活力。哪怕幾小滴也能讓你變得更強大,可要是她給你更多,給你一大口的話,那以後,恐怕這世上再沒有什麼能夠毀滅你了。
你必須三思而後行。”
“我幹嗎不要呢?”我説。
“你想被燒成一堆灰燼之後,還繼續在痛苦中苟延殘喘嗎?你願意渾身被匕首猛刺一千下,或者被槍一次又一次射穿,然後依然活着,變成一個支離破碎的空殼,並且再無招架之力嗎?相信我,萊斯特,那樣會非常可怕。
你甚至要忍受陽光的折磨,被光線刺穿,被炙烤得面目全非,你會像過去埃及的諸神那樣,但願自己已經死了。”
“但是我難道不會更快痊癒嗎?”
“不一定。受傷的時候,如果不再次得到她的鮮血,就不能很快痊癒。時間,加上定時定量的人類祭品,或者前輩們的血液——這些是恢復元氣的良藥。不過,你會寧願自己已經死了。考慮一下。慢慢來。”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我當然會喝下必須守護之神的鮮血。
我會喝下他們的血,讓自己變得強大,讓自己更接近永生。為了得到阿卡沙的鮮血,我會跪在地上懇求她,然後撲進她的懷抱。但是説説容易。她還從未向我揮出過拳頭。她從未阻止過我,而我清楚自己想要永遠活下去。
我願意再次忍受火焰的灼燒,我願意忍受陽光的炙烤,以及一切形式的折磨,只為了繼續活下去。也許你並不確定,永生不死是不是你想要的。”
“我想要,”我説,“我可以做出思忖的樣子,做出聰明、睿智的樣子權衡再三。可那又怎麼樣?我騙不了你,是吧?你知道我會説什麼。”
他微笑了。
“那麼,在你走之前,我們要去一趟聖殿,去謙卑地請求她,然後看看她怎麼回答。”
“那麼現在,能再解答我一些問題嗎?”
我問。
他做了個手勢,讓我發問。
“我見到過幽靈,”我説,“見到過你所描述的那種爬蟲一般卑瑣的惡魔。我見過他們佔據着凡人的軀體和住所。”
“我並不比你知道更多。大部分幽靈似乎只是一些鬼怪,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正被注視。我從沒有對幽靈説過話,也沒有聽他們對我開過口。至於卑瑣的惡魔,除了遠古時候恩吉爾的解釋,我還能再説什麼呢,他們憤怒,因為他們不具有形體。不過,還有其他更有趣的生靈是永生不死的。”
“那是些什麼?”
“在歐洲至少有兩個,他們不用、也從未喝過血。無論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還是在黑暗之中,他們都能行走自如,而且他們擁有形體,十分強壯。他們長得和人類一模一樣。
在古代埃及也有過一個,在埃及宮廷裏,人們稱他為受詛咒的拉姆西斯,不過我看他很難受到什麼詛咒。在他消失之後,所有皇家記錄都把他的名字刪除了。你知道埃及人以前常那麼做,他們要謀害誰,就會把那人的名字先抹掉。我不清楚他出了什麼事。古老的卷軸上並沒有記載。”
“阿曼德談到過他,”我説,“阿曼德提到過關於拉姆西斯的傳説,説他是個古代的吸血鬼。”
“他並不是。但在我親眼見到其他族類之前,我十分懷疑我讀到的關於他的記載。
再説,我從未與這些異族交流過。我只是遇見過他們,他們被我嚇壞了,都逃走了。我也害怕他們,因為他們在陽光下行走。而且他們十分強大,也不需要血液,誰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事來?不過,你也可能活上幾百年都遇不到他們。”
“可是,他們有多少歲數了?已經有多長時間了?”
“他們非常老,估計和我差不多了。我説不準。他們過着有權有勢的富人的生活。很可能他們的數量更為龐大,也許他們自有一套傳宗接代的方法,我不清楚。潘多拉曾經説,還有一個女人。不過那個時候,潘多拉和我關於他們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馳。潘多拉説他們就是從前的我們,他們十分古老,已經像母親和父親那樣停止啜飲鮮血了。我認為他們和我們根本不同。他們是某種其他的、不需要血液的生物。他們不像我們這樣反射光線。他們能吸收光線。他們的膚色比人類更深一些。而且他們很結實,很強大。你也許永遠不會遇到他們,但我説這些是為了警告你。你一定不能讓他們發現你躺在哪裏。他們可能比人類還要危險。”
“不過,人類真的危險嗎?我發現他們很容易被迷惑。”
“他們當然危險。人類一旦真正瞭解我們,他們就會把我們全都除掉。他們可以在白天搜尋我們。千萬別低估了這惟一的優勢。還是那句話,原先那些同類團伙的法則自有它們的智慧。永遠、永遠也不要對凡人談起我們。決不要告訴凡人你躺在哪裏,或者任何吸血鬼躺在哪裏。你要是認為能夠控制凡人,那可是絕對愚蠢的。”
我點頭,雖然我很難對凡人產生恐懼。
我從未怕過他們。
“即使是巴黎的吸血鬼劇院,”他警告我,“也沒有招搖過市,披露關於我們的,哪怕是最單純的真相。它都是在民間傳説和幻想上做文章。觀眾們徹底被欺騙了。”
我這才發現的確如此。難怪愛樂妮即使在給我寫信的時候,也總要把意思表達得相當隱諱,而且從來不使用我們的全名。
這種隱秘的作風以前一直困擾着我。
不過,此刻我正絞盡腦汁,想回憶起自己是否見過那些不需要血液的傢伙……實際上,我也許曾經把他們誤認作流氓吸血鬼了。
“我還有一件關於超自然生物的事情要告訴你。”馬略説。
“是什麼?”
“我也不太確定,不過我讓你聽聽我的想法。我懷疑,當我們被燒死之後——被徹底毀滅之後——我們能以另外一種形式重生。
我不是指現在的人類,不是説人類的轉世託生。關於人類靈魂的歸宿問題我一無所知。
但是,我們的確永遠存在,而且我認為我們死後能夠重生。”
“你為什麼這麼覺得呢?”我情不自禁想到了尼古拉斯。
“就和凡人談論轉世託生時一樣。有些人聲稱自己記得前世的事情。他們來到我們面前時還是凡人,卻聲稱自己對我們完全瞭解,而且曾是我們中的一員,要我們再次把黑暗的禮物送給他們。潘多拉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知道很多事情,卻完全沒辦法解釋她何以瞭解這麼多,除非那是她的杜撰,或者她下意識地從我腦中獲得了這些信息。或許他們只是具有特殊能力的凡人,能夠讀取我們深藏不露的思想,這的確很有可能。
“不管這是怎麼一回事兒,這樣的人並不多。如果他們曾經是吸血鬼,那麼,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只是被毀滅的同類中很小的一部分。所以,也許其他被毀滅的同類沒有足夠的力量獲得重生。或者,也許他們並不選擇重生。誰搞得清楚?潘多拉相信,她的死是由於母親和父親被放到了陽光之下。”
“我的上帝,他們作為凡人獲得了重生,而他們竟然想再次成為吸血鬼?”
馬略微笑了。
“你還年輕,萊斯特,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再次變成凡人會是什麼樣子,你真正的想法是怎樣的呢?等你看到自己的凡人父親再考慮這個問題吧。”
我默認了他的話。可是我並不想放棄我對凡人的理解。我想要繼續為自己失去了凡人之身而哀悼。而且我明白,對凡人的這種熱愛,和我對他們無所畏懼是息息相關的。
馬略的目光移到了別處,他又走神了。
又是靜靜地在聆聽着什麼。接着,他再次把臉轉向我,恢復了對我的注意。
“萊斯特,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還剩下兩三個夜晚了。”他悲傷地説。
“馬略!”我低叫。把差點要脱口而出的話咽回肚裏。
他臉上的表情給了我惟一的安慰,他現在看起來,沒有一絲一毫不近人情的樣子。
“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你留下來,”他説,“然而人世生活應該在那外面的世界,而不是這裏。等我們再次見面,我會告訴你更多的事情,不過,你所知道的眼下已經夠用了。你得去路易斯安那見你的父親,並且守護他直到他生命完結,你要儘量從中學習。我已經看過許多凡人衰老死去。可你一個都還沒有見過。但是相信我,年輕的朋友,我非常非常想要你留在我身邊。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想。
我向你保證,等時機成熟,我就會找到你。”
“可是為什麼不能是我回來找你呢?為什麼你要離開這裏?”
“是時間的關係,”他説,“我統治這裏的人民,已經太久了。我已經引起了猜疑,而且,歐洲人已經進入這片水域。來到這裏之前,我躲藏在被維蘇威火山埋葬的龐貝城裏,可是凡人們去那裏瞎攪和,挖起廢墟,把我趕了出來。現在這種情況又出現了。我必須去尋找別的避難所,一個更加偏遠的地方,最好始終人跡罕至。況且,坦白説,若是我打算在這裏久留,那我絕不會帶你來到這裏。”
“為什麼?”
“你知道為什麼。我不能讓你或者任何別的人知道,必須守護之神的位置。這就説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了:你必須給我一個承諾。”
“任何事情都行,”我説,“可是你怎麼會需要我的承諾?”
“很簡單。你絕不能把我對你説的事情告訴別人。永遠不要提起必須守護之神;永遠不要説起過去諸神的傳説;永遠不要對別人説你見過我。”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我已經想到這個了,不過我卻沒有想過,這可能會非常難以做到。
“哪怕你只是説了一個部分,”他説,“那麼下一個部分就會跟着説出去,而你每提到一次必須守護之神的秘密,就增加了一分他們被發現的危險。”
“好的,”我説,“可是那些傳説,我們的起源……對於我造就的孩子們呢?對他們我也不能説——”
“不能。就像我剛才告訴你的,説出一部分,就全都會牽扯出來。再説,如果這些後代是基督教上帝的子民,如果他們也像尼古拉斯一樣,被基督教原罪思想所毒害,這些古老的傳説就只會把他們逼瘋,讓他們絕望。對他們來説,這隻會是一件恐怖而難以接受的事情。這是突發的事件,是他們並不信仰的異教神靈,以及他們無法理解的習俗。必須讓他們自願接受這些事實,儘管這也許是微不足道的。要非常仔細地聽清他們的問題,用盡量簡單的答案滿足他們。倘若你覺得不能對他們撒謊,那就什麼也別説。儘量使他們變得堅強,就像如今不信神的世人那樣。
但是記住我的話,決不能説出那些古老的傳説。那些是我的,只有我一個人可以説。”
“要是我告訴他們,你會拿我怎麼辦?”我問道。
這個問題讓他大吃一驚。幾乎有整整一秒鐘,他失去了鎮定,接着又哈哈大笑起來。
“你真是最應該受到詛咒的傢伙,萊斯特,”他低語,“重要的是,倘若你説出去,我可以對你做出任何我想做的事情。你一定明白這一點。我能夠像阿卡沙踐踏前輩那樣,把你踩死在腳下。我可以僅憑意志的力量,就讓你燃起熊熊大火。可是我不願意這麼威脅你。我想要你回到我身邊來。不過,我不會讓這些秘密泄露出去。我絕不會像在威尼斯的時候那樣,讓一羣凡人來襲擊我。我不要讓同類們知道我。你絕對不能——故意或者偶然之間——讓任何人去尋找必須守護之神或者馬略。你絕對不能對別人提到我的名字。”
“我明白。”我説。
“是嗎?”他問。“也許,我終究還是得威脅你?我的報復會相當可怕,我得這麼警告你嗎?你和從你這裏獲知秘密的人都將受到我的懲罰,你懂嗎?萊斯特,我曾經毀滅過其他前來尋找我的同類。我毀滅他們,僅僅因為他們知道那些古老的傳説,因為他們知道馬略這個名字,而他們永遠也不願意放棄尋找。”
“真叫人受不了,”我喃喃地説,“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永遠不會,我發誓。可是我擔心,別人能夠讀出我的想法,這是很自然的。
我擔心他們能看到我腦海中出現的形象。阿曼德就能做到這個。要是——”
“你能把形象隱藏起來,你知道該怎麼做。你能拋出其他一些形象來迷惑他們,你能把自己的思想封閉起來。這個本事你已經有了。不過讓威脅和警告到此為止吧。我是愛着你的。”
我好一會兒沒有回答。我的腦海裏浮現出各種被他禁止的情況。最後,我把這些付諸語言:“馬略,你難道從未渴望將這一切對所有人和盤托出嗎?我的意思是,讓我們所有同類都知道這些事情,然後把大家聚集起來?”
“我的上帝啊,不行,萊斯特。為什麼我要那麼做?”他似乎真的疑惑了。
“因為那樣的話,我們就能掌握這些傳説,至少能夠像人類那樣,對自身的歷史之謎進行思考。那樣我們就能交換彼此聽到的故事、分享彼此的法力——”
“然後聯合起來使用這些法力,就像邪惡之徒那樣,去對付人類?”
“不……不是那樣。”
“萊斯特,在永恆的世界裏,吸血鬼團伙其實是很少見的。吸血鬼大都生性多疑,獨來獨往,對同類也沒有感情。有時,他們會仔細挑選同伴,最多也就一兩個,而且他們和我一樣,守衞着自己的狩獵領地和隱私。他們不會願意走到一起來,就算他們真能克服惡毒和猜忌的天性,不再各自為政,他們的集會終將結束在爭奪領導權的慘烈鬥爭之中,就像阿卡沙曾向我們揭示的,發生在幾千年前的故事那樣。我們終歸是邪惡的物種。我們是殺戮者。在這世上,最好還是讓凡人團結起來吧,讓他們為了正義而聯合。”
我接受了他的觀點,我為自己剛才的激動感到羞愧,為我所有的弱點和衝動感到羞愧。然而,另外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構想已經把我迷住了。
“那麼對凡人呢,馬略?你從未想過把自己的身份告訴他們,把整個故事告訴他們嗎?”
他似乎又一次被我徹底搞糊塗了。
“不管結果如何,難道你從未渴望讓世人瞭解我們嗎?你難道從來不覺得,那比隱秘的生活更好嗎?”
他低頭思索了片刻,下巴支在合起的手上。第一次,我感受到他用腦中的種種形象和我交流,我想,他讓我看到這些是因為他不能確定自己的回答。他回憶的力量驚人地強大,我的力量跟他相比,就顯得非常脆弱了。
他回憶着最早的時期,那時羅馬還統治着全世界,而他還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
“你記得你也曾想把這些事情都説出去的,”我説。“讓人們瞭解,那可怕的秘密。”
“也許,”他説,“在最初的時候,的確有一些同類充滿着激情,想要進行溝通。”
“是的,溝通,”我説,玩味着這個詞。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我在巴黎的舞台上嚇壞了一羣觀眾。
“但那只是在記憶模糊的開頭,”他慢慢説,開始講述他自己的故事。他的眼睛眯縫起來,望着遠處,彷彿他正沿着時間的軌跡追溯千百年以前的過去。“那是愚蠢的,也是瘋狂的。要是人類真的相信了我們,我們就會走向毀滅。我不想被毀滅。我對這樣的危險和災難並不感興趣。”
我沒有回答。
“你自己並不能體會那種衝動,不會想要揭露那些事情,”他説,幾乎帶着安慰的口氣。
但是我覺得我能體會。我感到他把手指搭在我的手背上。我的目光越過他,看向我自己短短的過去——劇院,以及我童話般的幻想。我感到悲傷擊中了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你所有的,只是孤獨和自己好似怪獸的感覺,”他説。“而且你又是那麼莽撞,那麼喜歡挑釁。”
“的確如此。”
“但是,對任何人説出任何事情,這又有什麼用呢?沒有人能寬恕。沒有人能救贖。
這種想法只是幼稚的幻覺。暴露你自己然後被毀滅,你這是在做什麼?野人花園會悄悄地、狼吞虎嚥地吃掉你的殘骸。正義和理解都在哪兒呢?”
我點頭。
我感到他握住我的手。他慢慢站起來,我也跟着站起來,雖然勉強卻還是順從了。
“已經晚了,”他語調温和。他的目光温柔而慈祥。“現在我們談得夠多了。我得下去見我的子民。我擔心,附近的村裏可能出了些麻煩。我可能得忙到拂曉,那樣的話,就明天夜裏再繼續我們的話題吧。可能明天午夜之後我們才能交談——”
他又走神了,低頭傾聽起來。
“是的,我得走了,”他説。我們很適意地相互輕輕擁抱了一下。
雖然我很想跟他一起,去看看村子裏發生了什麼——看他怎樣處理他的事務——但我也很想回到房問裏,看着大海,然後進入夢鄉。
“你醒來的時候會感到飢餓,”他説,“我會給你帶個祭品來。耐心等着我回來。”
“好的,當然……”
“明天你等我的時候,”他説,“在屋裏隨便做些什麼吧。古老的卷軸在圖書室的架子上,你可以讀一讀,或者在各個房間裏走走。
只是不要靠近必須守護之神的聖殿。你不要獨自下樓。”
我點頭。
我想再問他一件事情。他何時會出獵?他何時會吸血?他的血已經支撐了我兩個晚上,也許還能更久。可是,誰的血又在維持他的生命呢?他事先已經享用過祭品了嗎?他現在要去巡獵嗎?我越來越懷疑,他已經不像我這麼需要血液了。就像必須守護之神,他已經越來越不需要血液了。我非常迫切地想要知道,是否真是這樣。
不過他已經離開了。村莊肯定在召喚他了。他走出去,上了露台,然後就不見了。有一會兒我還以為,他出門以後向左或者向右轉了。等我出門一看,露台上空空如也。我靠J二欄杆,向下看去,在深淵裏一塊岩石的映襯下看到一個小點兒,那正是他大衣的顏色。
於是我想,我們還是有盼頭的:我們將不再需要血液,我們的面部將漸漸失去一切人類的表情,我們能夠憑藉意志的力量移動物體,我們幾乎可以飛行。幾千年之後的某個夜晚,我們也許會像必須守護之神現在這樣,端坐在徹底的緘默之中?今晚,馬略多少次露出了和他們一模一樣的表情?沒有旁人在的時候,他一動不動坐在這裏有多久了?而半個世紀對他來説,又算得了什麼?在這段時間裏,我得漂洋過海,去別的城市過完凡人的一世。
我轉過身,經過大廳,回到指定給我的卧室裏。我坐下,望着大海和天空,直到晨曦來臨。我打開藏有石棺的小室,看見裏面放着一束鮮花。我戴上金色的面具頭飾和手套,在石棺裏躺下,在我閉上雙眼的那一刻,依然能夠嗅到鮮花的芬芳。
可怕的一刻到來了。那是意識的喪失。
在睡夢的邊緣,我聽見一個女人在笑。她輕快的笑聲不絕於耳,似乎她相當快樂,正和別人交談着,就在我陷入黑暗之前,她仰起頭,我看見她白皙的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