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
1
我們的唱片專輯發行之前一個星期,他們第一次展開行動,通過電話威脅我們。
搖滾樂隊吸血鬼萊斯特的保密工作耗費巨資,幾乎滴水不漏。甚至我自傳的出版商們也給予了完全的配合。在長年錄音和電影拍攝工作期間,我在新奧爾良沒有遇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也沒聽說他們在此地逡巡。
然而,他們還是通過某種方式查到了我們登記的電話號碼,在電子答錄機裡留下了勸誡,還給我冠上了稱號。
“流放者。我們知道你在做什麼,我們命令你停止。”“出來讓我們見見你。量你也不敢出來。”
我讓樂隊蟄居在新奧爾良一座種植園可愛的老宅裡,他們一邊抽大麻煙,一邊為他們斟上唐佩裡濃美酒,我們全都厭倦了期待和準備,渴望見到舊金山現場音樂會的第一批觀眾,渴望品嚐成功那最初的鮮明滋味。
我律師克麗斯汀因為第一批電話留言趕來了——答錄機如何捕捉到那些塵世之外的嗓音讓她感到不可思議——半夜裡,我把我的音樂家們載去機場,我們向西部飛去。
那之後,就連克麗斯汀也不知道我們在何處藏身。音樂家他們自己都不十分確定。
在卡米爾峽谷的一座莊園的豪華宅邸中,我們第一次通過電臺收聽了我們的音樂。當看到我們的第一部電影通過有線電視網絡在全國範圍內播放的時候,我們高興得翩翩起舞。
每個夜裡,我獨自來到海濱城市蒙特雷和克麗斯汀互通消息,然後向北去搜尋獵物。
我駕著那輛時髦又馬力強大的黑色保時捷,一路向舊金山駛去,以令人迷醉的高速駛過海岸公路的急轉彎。舊金山廣闊的下城區籠罩在一片純淨的黃色光暈之中,在這裡我比以往更加殘忍和緩慢地尾隨著我的目標,都是一些殺人犯。
緊張的氣氛讓人難以忍受。
我還是沒有看見任何同類,也聽不見他們的動靜。我只有來自於那些素未謀面的不死者們的電話留言:“我們警告你,不要再瘋狂下去了。你不知道自己在玩一個多麼危險的遊戲。”接著錄下來的是凡人無法聽見的低語:“叛徒!”“流放者!”“站出來吧,萊斯特!”
就算他們果真在舊金山搜尋,卻也從未遇見過我。那時的舊金山是一個人口稠密、擁擠不堪的城市,而我悄然獨行一如既往。
終於,電報雪片一樣飛進我們設於蒙特雷的郵箱裡。我們做到了。專輯銷量打破了這裡和歐洲的紀錄。舊金山的演出結束之後,我們可以隨意去任何城市表演。從大陸西岸到東岸,我的自傳出現在所有的書店裡。
《吸血鬼萊斯特》居於銷量榜首。
舊金山的夜間捕獵結束之後,我沿著長長的迪維塞德羅大街行駛。保時捷黑色的身軀慢慢駛過廢棄的維多利亞式房屋,我尋思在其中哪一幢裡——如果確有其事——路易斯把《夜訪吸血鬼》的故事講述給凡間的男孩聽。我一直在思念路易斯和加百列,有時也想到阿曼德。我還會想起馬略,我說出了整個故事、背叛了的馬略。
是《吸血鬼萊斯特》的電子觸手伸得太遠,觸動了他們嗎?他們看過電影《馬格納斯的遺產》、《邪惡之子》、《必須守護之神》嗎?我想到了過去那些被我披露了名字的同類:梅爾、潘多拉,還有受詛咒的拉姆西斯。
實際上,無論保密工作或者防護措施多麼嚴密,馬略一樣能找到我。他的力量甚至可以跨越美洲廣袤的土地。如果他在看,如果他聽見……
我又做了過去那個夢,搖動電影攝像機手柄的馬略,以及必須守護之神的聖殿裡、牆壁上忽隱忽現的圖案。就連回憶也清晰到不可思議的程度,我的心臟不由怦怦跳動。
漸漸地,我意識到我對孤獨的概念有了新的詮釋,而對於衡量那正向世界的盡頭蔓延的寂靜,也有了全新的方法。打破這片寂靜惟一的東西,就是答錄機裡那超自然的嗓音,那越來越惡毒卻不具有任何形象的留言:“別膽敢踏上舊金山的舞臺,我們警告你。你的挑釁太粗鄙,太狂傲。我們會不惜一切,即使鬧出公開的醜聞,也要懲罰你。”
古體語言和確鑿無誤的美國口音攙和在一起,那彆扭的感覺讓我發笑。他們是什麼模樣呢,這些現代吸血鬼?一旦他們步入不死者的行列,是否更願意修身養性、接受教育薰陶?他們是否具有某種特定的風格?他們三五成群地生活在一起,還是像我喜歡的那樣,開著大型黑色摩托車四處遊蕩?無法壓抑的興奮在我體內蔓延。我徹夜獨自駕車兜風,收音機喇叭傳出我們的音樂,此時我感到體內漲滿了一種完全出自人性的火熱激情。
我想要按著我的人類夥伴“小堅餅”、艾利克斯還有萊瑞希望的那樣演出。經過灌製唱片、拍攝電影這些令人筋疲力盡的工作,我想要讓我們一起,在歡呼尖叫的人群面前一展歌喉。偶爾,我會想起很久前在雷諾得劇院裡的那些夜晚。回憶起的都是最古怪的細節——我把白色的油彩塗抹在臉上時的那種觸感,脂粉的氣味,還有雙腳踏上舞臺、地燈的光芒從後面射過來的那一刻。
回憶一齊向我湧來,倘若馬略的憤怒也隨之而來,那我咎由自取,不是嗎?舊金山深深吸引了我,也從某種程度上征服了我。想象我的路易斯在這裡的情景,並非一件困難的事情。這裡的格局幾乎是威尼斯式的,五顏六色的大廈和公寓樓房拔地而起,色調灰暗,一座連著一座,遍佈在窄小、陰暗的街道兩旁。無論山巔還是山谷,燈光搖曳生輝,無處不在;鬧市區裡,一群群摩天大樓拔地而起,金碧輝煌,彷彿迷霧的海洋中一座童話般的森林。
每個夜晚我回到卡米爾峽谷的時候,都要取出從新奧爾良轉發至蒙特雷的一袋袋歌迷來信,我一封封拆閱,尋找吸血鬼的字跡:筆畫痕跡較重,字體略顯古舊——超自然的天賦一日.在手寫信件中表現出來,若是到了讓人難以容忍的程度,那字體看上去就會彷彿帶著一種哥特式的風格。可是,除了凡人狂熱的崇拜,我什麼也沒找到。
親愛的萊斯特,我的朋友謝麗爾和我都深愛著你,我們排了整整六個小時的隊,居然還是沒能買到舊金山演唱會的門票。請你寄兩張門票給我們吧。我們願意做你的祭品。
你可以吸我們的血。
舊金山演唱會的前夜,凌晨三點鐘:卡米爾峽谷這涼爽的綠色天堂還在沉睡。在這巨大的“匪窟”之中,我躺在面朝大山的玻璃牆前面打盹。我不停地做著關於馬略的夢。馬略在夢裡對我說:“為什麼你不顧忌我的報復?”
我回答說:“是你先拋棄了我。”
“那不是理由,”他說。“你總是行事衝動,你想把所有的碎片全拋向空中。”
“我想要改變現狀,我想推動事情發生!”
我說。我在夢裡叫喊起來,忽然間,我意識到周圍卡米拉峽谷這所房子的存在。只不過是一個夢,一個薄脆的凡問的夢。
然而,有什麼東西,別的什麼東西……突然“傳遞”而來,如同漂流的電波闖進了收音機錯誤的頻道,一個聲音說道危險。我們大家都有危險。
眼前霎時出現了冰和血的景象。狂風呼嘯。什麼東西碎落在石板地上,打破的玻璃。
萊斯特!危險!我醒了。
我不在沙發裡躺著了。我站起來,看著面前的玻璃門。我什麼也聽不見、看不見,眼前只有山脈模糊的輪廓,黑色的直升機彷彿巨型蒼蠅,在水泥廣場上空盤旋。
我用整個心靈去聆聽。我聽得太過專注,都沁出汗來了。然而再也沒有“傳遞”出現。更是不見一個人影。
然後,我逐漸意識到在外面的黑夜裡有一個傢伙,我能聽見身體移動的細微聲響。
外面有人在寂靜之中行走。他們中的一個穿過了層層防護,正從遠處直升飛機骨架的剪影之外向這裡前進,在衰草滿地的曠野之中穿行。
我又豎耳聆聽。沒有,沒有一丁點兒能夠加強危險信息的徵兆。實際上,那個傢伙的思想鎖定在我身上了。我收到了無可迴避的信號,一個傢伙正穿越空間的距離向我走來。
這幢低簷住宅形狀雜亂無章,在我的周圍沉睡著——看上去彷彿是一間巨大的水族館,無聲的電視機發出藍幽幽的熒光,照在光禿禿的白色牆壁上,搖曳閃爍。“小堅餅”和艾利克斯相互擁抱著,躺在空空的壁爐邊的地毯上。萊瑞在那囚室一般的臥室裡睡著了,身邊躺著那個永不饜足於肉慾的追星族,她名叫薩拉曼達,是我們西行之前,他們在新奧爾良“順道帶來”的。在另一問陳設現代的臥室裡,還有巨大的藍色貝殼狀游泳池後面那問放置著床鋪的屋子裡,保鏢們也睡著了。
外面清朗的黑色天幕之下,這個傢伙來了,他正沿著公路向我們前進,向我們走來。
我現在能感覺到他孤身一人。薄薄的夜色籠罩之下,一顆超自然的心臟在怦怦跳動。是的,我聽得非常清楚。遠處的山巒幽靈般聳立著,合歡樹黃色的花朵在星光下泛出白光。
似乎無所畏懼,就這麼來了,而那思想是我無法看透的。這意味著那可能是一個年長的傢伙,而且法力純熟,不過還沒有純熟到絕不踐踏腳下野草的地步。這個傢伙幾乎像人類那樣走動。這個吸血鬼是我“造就”的。
我的心猛跳起來。我瞥了一眼角落裡微微發光的警報器,它被帷幕遮住了一半。看來得發出警報了,是人抑或非人,這個傢伙正試圖進入屋子。
他出現在白色水泥牆的牆跟邊上。身材高挑修長,留著黑色的短髮。然後他停下了腳步,彷彿他能夠看見我,就在這層玻璃屏障的後面,在電光映射出的藍色霧靄之中。
是的,他看見我了。他向我走來,向這光亮走來。
步伐矯健,對於一個凡人來說,卻太過輕盈了。黑色的頭髮,綠色的眼眸,四肢的擺動流暢柔軟,包裹身體的長袍輕若無物:磨損了的黑色毛衣從肩頭垂掛下來,已經變了形狀,兩條腿就彷彿又黑又長的輪輻。
我感到嗓子裡好像堵著什麼東西。我在顫抖。我試圖回憶重要的事項,哪怕是在這一刻,我告誡自己應該在黑夜裡搜尋是否有其他人,應該小心謹慎。危險。不過,現在都不重要了。我知道。有一秒鐘,我閉上了眼睛。可是毫無用處,一切還是那麼難熬。
然後,我伸出手觸摸警報器t的按鈕,把它們關掉了。我打開巨大的玻璃門,冷冽的新鮮空氣撲面而來。
他經過了直升飛機,好像舞蹈家那樣旋轉然後避開腳步,接著回過頭,仰起腦袋端詳飛機,手指非常隨意地勾在黑色牛仔褲的口袋裡。他又把目光轉向我,這一次我清晰地看見了他的臉。然後他微笑了。
就連記憶有時也會欺騙我們。他就是證明,他愈是走近,就愈像是一道又柔和又炫目的激光,所有以前的形象如塵土一般灰飛煙滅。
我又打開了警報系統,關起通向我的凡人夥伴的房間的門,把鑰匙在鎖孔裡轉動了一下。有一秒鐘,我想我忍受不了這一切。
可這僅僅是個開頭。如果他現在來到這裡,距我只有幾步之遙,那麼別的同類肯定也要來了。他們都會來的。
我轉過身,向他走去,片刻的沉默,我只是端詳著他,玻璃門內透射出的藍光籠罩著他。我開口說話,語氣緊張:“你的黑斗篷,還有‘剪裁考究’的黑外套,還有絲綢領帶,以及這一切愚不可及的裝扮,都上哪裡去了?”我問道。
四目相對,目光膠著在一起。
然後,他打破沉默,無聲地笑了。可是他繼續打量我,是一種欣喜若狂的表情,這讓我暗自高興。帶著一股孩子般的莽撞,他伸出手來,手指沿著我灰色天鵝絨外套的翻領慢慢下滑。
“總不能一直做個不老的傳奇。”他說。
不是喃喃低語,卻又像在喃喃低語。他的法國口音聽起來非常明顯,儘管我從來聽不出自己的口音。
我簡直無法忍受那些音節,那種完全熟稔的感覺。
我忘掉了一切原本打算要說的那些粗暴生硬的話,只是用雙臂環抱住他。
我們用以前從未有過的方式相互擁抱。
我們彼此相擁,就像以前我和加百列那樣。
然後,我的雙手撫上他的髮際、他的面龐,我要讓自己真正清楚地端詳他,好像他是完全屬於我的一樣。他也和我做著一樣的事。我們好像在交談,又不像在交談。真正沉默的、沒有任何言語的聲音。微微點頭。我能感到他的體內充滿了愛戀,以及一種狂熱的滿足感,就和此時我心中的感情一樣強烈。
可是他突然安靜下來了,拉長了臉部。
“我以為你死了、消失了,你知道。”他說。
聲音幾不可聞。
“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我問。
“足你讓我找來的。”他回答。無辜的困惑一閃而逝。他的肩部輕輕聳了一下。
他的一舉一動深深吸引了我,就和一個世紀以前完全一樣。他的手指是如此修長而美好,然而雙手的力量又是如此強大。
“是你讓我看見你,讓我跟隨你的,”他說道。“你開著車在迪維塞德羅大街上來回轉悠著尋找我。”
“而你在哪裡?”
“這世上對我來說最安全的地方,”他說。
“我從不離開那裡。他們來找我,但是找不到,於是就走了。現在,我可以隨時在他們中間走動,他們卻認不出我。他們從來不知道我的模樣,真的。”
“如果他們認出你來,會要毀滅你的。”
我說。
“是的,”他答道。“可是,自從吸血鬼劇團還有那裡發生的一切事情之後,他們就一直這麼打算了。當然,《夜訪吸血鬼》為他們提供了新的理由。而他們也的確需要些理由,來耍弄他們的小把戲。他們需要動力,需要刺激。這一切就如同鮮血,他們甘之如飴。”又一秒鐘,他的聲音彷彿在苦苦掙扎。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切很難講述。
我又想張開雙臂擁抱他了,可是我沒有。
“不過現在這一刻,”他說道,“我想,你才是他們想要毀滅的那個人吧。而他們確實知道你的長相。”輕輕的一個微笑。“現在,每個人都知道你的長相。搖滾明星先生。”
他的微笑加深了,而聲音卻是一貫的禮貌而低沉。他的面部表情生動而豐富。還是一丁點兒都沒有改變。也許永遠不會有。
我把手臂搭在他的肩上,我們一同走出屋子裡的燈光投射出的範圍。我們經過了直升機巨大的灰色軀幹,走進被陽光烤得十裂的田野,走向遠處的群山。
我想,如此幸福的感覺將迎來痛苦,如此強烈的滿足將意味著燃燒。
“你打算那麼做嗎?”他問道。“舉行明天晚上的演唱會?”
我們大家都有危險。那是警告抑或威脅?“是的,當然,”我說,“難道有什麼能阻止我嗎?”
“我就打算阻止你,”他回答,“我原本可以早點兒來的。一個星期以前我發現了你的行蹤,可是又把線索弄丟了。”
“那麼,你為什麼要阻止我?”
“你知道為什麼,”他說,“我想和你談談。”這措辭如此簡單,然而卻有著別樣的深意。
“以後有的是時間,”我回答,“明天、後天、大後天。”不會出事兒的,你看著吧。我不停地望向他,又別開目光,彷彿他那綠色的眼眸會把我燙傷。用如今的話來說,他就是一束激光,看上去致命卻又柔和。他獵殺的祭品全都愛上了他。
我也一直深愛著他,不是嗎,不管曾經發生了什麼,如果你可以擁有無盡的時間來滋潤你的愛戀,而這愛戀只要片刻的相聚就能激發出全新的激情,那麼,這種感情會變得多麼強烈,多麼火熱灼人?“你怎麼能確定呢,萊斯特?”他問道,親呢地叫著我的名字。可是要讓我用像他那麼自然的語氣稱呼路易斯,我還是無法做到。
我們東拉西扯,漫無目的地交談著,我們把手臂鬆鬆地環繞著彼此。
“我有一個營的凡人守衛著我們,”我說,“直升機和轎車裡都部署了保鏢,保護著我的凡人同伴。我會駕駛保時捷獨自去機場,這樣更容易進行防衛,不過我們也有一列貨真價實的汽車隊。說到底,一小撮討厭的20世紀的小雛子能有什麼作為?這些傻瓜竟然用電話來威脅我。”
“可不止一小撮,”他說,“可是馬略呢?外面你那些敵人正在爭辯,討論馬略的故事是否確有其事,必須守護之神是否存在——”
“自然如此,那麼你,你相信嗎?”
“我相信,我一讀到這些就立刻相信了。”
他說道。我們之間出現了一陣沉默,靜默中,也許我們都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個不斷探尋的不死者一遍又一遍地追問著,一切從何處開始?無限傷痛又被勾起。這就像是從閣樓裡翻出藏畫來,拭去塵土後發現,色彩依舊鮮明生動。那些畫本該是死去祖先的畫像,可是它們卻成了我們的肖像。
出於緊張,我做了幾個凡人常做的手勢,我把額前的頭髮往後捋了捋,想要感受一下涼爽的清風。
“是什麼讓你這麼確信,”他問道,“馬略不會等你明天夜裡一走上舞臺,就結束這場實驗?”
“你認為會有任何老傢伙這麼做嗎?”我回答。
他思索良久,就像過去那樣深深陷入了冥想,甚至連一旁的我也似乎被他遺忘了。
他的周圍彷彿出現了過去的老宅子,煤氣燈發出忽明忽暗的光,外面的街道上傳來過去的年代裡,那些嘈雜的人聲和獨特的氣味。
我們倆坐在新奧爾良那問客廳裡,大理石的壁爐臺下面是一叢燃燒的煤火,除了我們倆,一切都變得古老了。
而現在的他完全是個摩登的孩子,身上掛著松垂的毛衣,腿上穿著破舊的粗棉布褲子,駐足眺望前方荒涼的山巒。一副散亂模樣,雙眼躥動著內心的火苗,頭髮亂作一團。
他緩緩回過神來,彷彿剛剛從睡夢中甦醒。
“不。我覺得,即便老傢伙們當真不怕費事,出於私心他們也不會那麼做的。”
“那麼你有私心嗎?”
“是的,你知道我有。”他回答。
這時他的臉微微變紅了。這使他更像人類了。實際上,他是我認識的同類中,最酷似凡人男子的傢伙。“我來了,不是嗎?”他說道。我感覺到他心中的痛苦如同一條礦脈貫穿了他的身體,這礦脈把感情扎進了他心裡最深最冷的角落。
我頷首。我深深吸氣,從他身上移開目光,希望自己能說出真正的肺腑之言。那就是,我愛他。可是我做不到。我的感情太強烈了。
“無論發生什麼,都是值得的。”我說。
“就是說,如果你和我,還有加百列,還有阿曼德……還有馬略,能聚在一起哪怕只有一會兒工夫,就是值得的。想想看,也許潘多拉會願意現身。還有梅爾,以及其他人,只有上帝知道有多少。要是所有的老一輩們都來了呢。這是值得的,路易斯。至於別的事情,我並不在乎。”
“不對,你在乎,”他微笑著說。他被深深吸引住了。“你只是確知會發生令你熱血沸騰的事情,你確信無論發生怎樣的激戰,你都會獲得勝利。”
我低了低頭,大笑起來。我把雙手插在褲兜裡,就像如今這個時代的凡人們那樣,我在草地上踱著步子。即使是在加利福尼亞這涼爽的夜晚,田野裡仍然有一股太陽的味道。
我沒有告訴他關於人類本性的那部分,那種渴望表演的虛榮心,當我看見自己出現在電視機屏幕上的時候,看見印有我的面孔的專輯封面,貼滿了北岸音像商店的櫥窗的時候,我的全身就會騷動起一股瘋狂的勁頭。
他陪伴在我身邊。
“如果老一輩們當真要毀滅我,”我說,“你難道不認為他們早就已經做到了嗎?”
“不對,”他說,“我看見你,然後才跟蹤了你。可是在那之前,我根本找不到你。一聽說你要去拋頭露面,我就去尋找你了。”
“你怎麼聽說的?”我問道。
“每一個大城市裡都有吸血鬼碰面的場所,”他說道。“當然你現在肯定知道這個。”
“不,我不知道。說來聽聽。”我說道。
“那是被我們稱作‘吸血鬼聯絡站’的酒吧,”他微笑著說,表情有些微的嘲諷。“當然,凡人常常出沒於這些酒吧,我們知道它們的名字。在倫敦有一個‘波里杜利博士’,在法國有個‘拉米埃’。洛杉磯城有個‘貝拉·魯高兩’,在紐約有‘卡米拉’和‘盧斯芬爵士’。
在舊金山這裡,卡斯特羅大街上的一間名叫‘德拉庫拉之女’的歌舞酒吧,恐怕是其中最漂亮的一問了。”
我實在抑制不住,大笑起來。看得出他也忍不住要笑了。
“那麼《夜訪吸血鬼》裡面的那些名字都有什麼出處?”我佯裝憤慨地問道。
“打住,”他說道,略微揚了揚眉毛。“它們可不是捏造的,都是真實的。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此刻在卡斯特羅大街那裡,他們正在播放你的影片片段。是凡人顧客要求的。
他們用血瑪麗伏特加為你祝酒。無辜者之舞的聲音穿透了牆壁。”
終於,我們發出一陣無法遏止的大笑。
我想要停下來,可是卻搖了搖頭。
“不過,你幾乎也引起,一場密室言談的革命。”他繼續用那種冷靜卻帶著調侃的口吻說道,卻沒辦法做出義正詞嚴的表情。
“這是什麼意思?”
“‘黑色技巧’,‘黑暗天賦’,‘惡魔之路’——他們全在拿這些字眼兒開玩笑,那些最幼稚的子孫,他們甚至還從未用吸血鬼這個頭銜來稱呼自己。儘管他們徹頭徹尾地聲討這本書,卻又忍不住要對其進行模仿。他們在身上掛滿埃及珠寶。黑色的天鵝絨重新成了時尚。”
“太棒了!”我說。“不過,這些場所都是什麼樣兒的?”
“那裡鋪天蓋地都是吸血鬼標誌性的裝飾,”他說,“牆壁上貼著吸鬼影片的海報,高高掛起的屏幕上連續不斷地放映這些影片。來到這些酒吧的凡人常常成了戲劇表演裡怪胎的主角——朋克青年,藝術家,還有些人盛裝打扮,披著黑斗篷、戴著白塑料的尖牙。他們基本上注意不到我們。和他們一比較,我們常常黯然失色。在昏暗的燈光下,我們也可以是無影無形的,天鵝絨或是埃及珠寶等等。當然,沒有人會頂禮膜拜這些凡人顧客。我們來到吸血鬼酒吧是為了打探消息。在所有基督教圈子裡,吸血鬼酒吧是凡人最安全的棲身之所。”
“奇怪,以前倒沒人想到過這種地方。”
我說。
“他們其實想到過,”他說,“在巴黎,就是吸血鬼劇團。”
“當然。”我承認。他繼續說:“一個月前,吸血鬼聯絡站裡傳出活來,說你回來了。那時已經不是新聞了。他們說你在新奧爾良活動,然後又聽說了你的打算。
他們弄到了你早期的自傳。關於你的電影更是議論不絕。”
“那麼,為什麼我在新奧爾良沒遇上他們呢?”我問道。
“因為半個世紀以來,新奧爾良一直是阿曼德的領地。沒人敢在新奧爾良捕殺獵物。
他們是通過洛杉磯和紐約的凡間機構獲取這些消息的。”
“我並沒有在新奧爾良見到阿曼德。”
我說。
“我明白。”他回答。有一會兒工夫,他顯得很困擾、很迷惑。
我感到心臟一陣緊繃。
“沒有人知道阿曼德在哪裡,”他有點兒悶悶地說。“可是他只要出現在哪裡,就會殺死年輕的後輩。所以他們就把新奧爾良留給他了。他們說,很多老一輩的都那樣,都愛殺死年輕的後輩。他們也這麼說我,不過事實並非如此。我在舊金山徘徊,形同鬼魅。除了那些不走運的犧牲者,我從來不打擾任何人。”
這些話並不太出我的意外。
“我們的人太多了,”他說,“一貫如此。
而且爭鬥不斷。在任何城市裡,如果存在我們的團伙,那就意味著三四個比較強大的傢伙達成了協議,不去互相殘害,而是根據規則分治領地。”
“規則,總是那些規則。”我說。
“如今不同了,更加苛刻了。絲毫殺戮的證據都絕對不許留下。一具屍體也不能暴露給人類,成為他們調查的線索。”
“當然。”
“無論如何也不允許暴露在特寫攝影和變焦鏡頭或是定格畫面檢查的世界裡——這是要排除一切可能導致人類將我們抓捕、監禁或是進行科學鑑定的危險。”
我點頭。可是我的脈搏狂跳不止。我熱愛做一個逍遙法外的人,一個已經打破了每一條禁令的傢伙。所以他們才要模仿我書中的言行,不是嗎?哦,已經開始了。輪子已經轉動起來。
“萊斯特,你覺得自己能理解,”他耐心地說,“可是真的是這樣嗎?讓這個世界得到哪怕小小一片我們身體的組織,放在他們的顯微鏡下,那麼將不再有任何關於傳奇或是迷信的爭論。他們就會獲得證據。”
“我不這麼認為,路易斯,”我說,“事情不是那麼簡單。”
“他們可以通過各種手段界定我們,把我們歸類,從而能激發起人類和我們的競賽。”
“不對,路易斯。如今這個年代裡,科學家就是巫醫,他們無休無止地相互鬥爭。就連最基本的問題,他們也要吵來吵去。你得把那片超自然的身體組織散播到世界上的每一所實驗室的顯微鏡下面,即便如此,公眾還是會一個字都不相信。”
他想了一會兒。
“那麼抓住一個吸血鬼,”他說,“要是一個活的標本到了他們的手上。”
“就是那樣也沒用,”我說,“況且他們如何能抓住我?”
不過仔細想想,那真是太有趣了——追蹤,陰謀圈套,或許會被抓住,接著僥倖逃脫。
我真喜歡。
他臉上浮現出一種奇怪的笑容,充滿反對卻又摻雜欣喜。
“你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加瘋狂了,”他提著氣說。“就是從前,你在新奧爾良故意四處嚇人的時候,也比不上現在瘋狂。”
我大笑不止,接著又安靜了下來。晨曦將至,我們不剩多少時間了。我大可以明天夜裡一路笑著趕往舊金山。
“路易斯,我已經從各個角度考慮過這件事情。”我說。“與人類展開一場真正的戰爭,這沒你想得那麼容易——”
“——你已經下定決心,非要展開這場戰爭是嗎?你想要每個人,無論凡人還是不死者,都追隨著你。”
“有何不可呢?”我問道。“就讓這一切開始吧。就讓他們試試看,用他們曾經毀滅其他魔鬼的方式來毀滅我們。讓他們試試,看能不能把我們全部除掉。”
他注視著我,臉上浮現出熟悉的敬畏和詫異,這種表情我已經見過上千次了。它是這麼地讓我著迷,不過很快又消失了。
然而,頭頂的天空漸漸泛白,星星平穩地飄向遠方。黎明到來之前,我們只剩下一小會兒珍貴的時間可以共處。
“這麼說來,你是真的要讓這一切發生。”
他懇切地說道,語氣軟化下來。
“路易斯,我要讓一些事情,讓一切事情發生。”我說。“我要讓我們的存在徹底改變!現在的我們,不是吸血的水蛭是什麼——令人厭惡,遮遮掩掩,得不到公正的待遇。古老的浪漫傳說已經不復存在了。那麼,就讓我們賦予其新的意義吧。我像渴望鮮血那樣渴望光明。我渴望那神聖的存在感。我渴望宣戰。”
“用你的話說,那是新的邪惡,”他說道,“而這一次,是20世紀的邪惡。”
“的確如此。”我說道。可是,又一次,我想到了那股純粹屬於人性的衝動,虛榮心作祟的衝動,那對盛名和世人肯定的追求。因為羞恥,面頰上隱約升起兩團紅暈。一切都將成為快樂無比的經歷。
“可是為什麼,萊斯特?”他問道,聲音裡帶有一絲狐疑。“為什麼要鋌而走險,毫不顧忌?畢竟,你已經成功了。你回來了。你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強大。你體內的生命之火熊熊燃燒,就彷彿從未熄滅過,而且你明白這是多麼珍貴,就這麼繼續存在下去。為什麼等不及要冒險呢?你難道忘記了曾經的情形嗎?那時整個世界都圍繞著我們,除了自己誰也傷害不了我們。”
“這是邀請嗎,路易斯?你又回到我的身邊,就像戀人們說的那樣?”
他的目光變得深邃,從我身上移了開去。
“我不是在嘲笑你,路易斯。”我說。
“是你回到了我的身邊,萊斯特,”他平靜地說道,目光義回到我身上。“我在‘德拉庫拉的女兒’第一次聽到你的低喃時,我產生了一種感覺,一種我原來以為永遠失去了的感覺——”他頓住了聲音。
不過,我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他已經說出來了。好幾個世紀以前,在老一輩團伙覆滅之後,我感覺到阿曼德的絕望時,就已經領略了這種感覺。令人興奮的刺激,繼續下去的慾望,這些對我們來說是無價之寶。全部都更加成為理由,為著明天的搖滾音樂會,為著我們的延續,為著戰爭本身。
“萊斯特,明天夜裡不要踏上舞臺,”他說,“就讓那些電影和書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可是你得保護自己。讓我們走到一起,傾心交談吧。在這個世紀裡,讓我們像以前從未有過的那樣,相互擁有吧。我確乎是指我們所有的人。”
“你的建議太誘人了,漂亮的傢伙。”我說道。“上個世紀裡,有很多次為了聽到這些話,我幾乎寧願放棄一切。我們會走到一起的,我們會傾心交談,我們所有的人,我們會擁有彼此。那會是無比美妙的,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美妙。不過,我還是要走上舞臺。
我要再次成為雷利歐,以那時在巴黎從未有過的姿態。我要讓所有人見識我,‘吸血鬼萊斯特’。一個象徵,一個流放者,一個自然的怪胎——被愛著,也被唾棄著,所有這一切的結合體。我告訴你我不能放棄。我不能錯過。很坦白地對你說,我一丁點兒都不畏懼。”
我武裝起自己,做出冷酷或是悲哀的姿態,指望這樣能震懾住他。和過去一樣,我痛恨太陽的靠近。他轉過身背對太陽,亮光令他感到一絲灼痛。不過,他的面龐還是和原來一樣,洋溢著溫暖的表情。
“很好,那麼,”他說,“我願意和你一起去舊金山。我非常願意這麼做。你會帶我一起嗎?”
一時間我忘了回答。我又一次感受到極度的興奮,簡直是一種煎熬,我心中盈滿了對他的愛戀,幾乎叫我臉紅。
“我當然會把你帶在身邊。”我說道。
在這緊張的一刻,我們四目相對。他必須離開了。黎明已經到來。
“還有一件事,路易斯。”我說。
“怎麼?”
“那些衣服。沒得商量。我的意思是,明天夜裡,就像20世紀裡他們說的那樣,你將丟棄那件毛衣和那條長褲。”
他離開之後的早晨顯得異常冷清。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忖度著那個信息,危險。我眺望遠處的山巒和無垠的原野。威脅,警告——那又怎麼樣?年輕的後輩撥了電話。
老的一輩發出了超自然的喊聲。這奇怪嗎?現在我的腦子裡只想著路易斯,想著他能和我在一起。還想著如果等別的同類來了,將會是一番什麼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