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女神潘朵拉
古老之世的我們擁有語言
犁田的水牛與鷹隼
清澈如號角的蠻荒被耕耘著
我們活在石屋
將頭髮晾在窗外讓男人攀爬進來
捲曲的髮絲是一座耳後的花園
在每一座山上都有一位君王
就在夜間絲線從織錦所在滑落出去
無敵的男子嘶聲尖叫
所有的月光皆顯現於世我們擁有語言
史丹萊絲,
她長得相當高,全身罩著黑衣,只露出一雙眼睛。以非人的速度,她快速地朝向險惡的雪徑前行。
就在空氣稀薄的喜馬拉雅山峰頂,夜間的星光看上去頗為清楚;而在曠遠的彼處,連她也無法估計的遙遠之地,佇立著艾弗瑞斯峰的巨大影像。在一團奔騰的雲霧之間,顯得異常明晰。每次看到這座山峰,她總是難以自禁:並不光是因為它的美麗,更因為它充滿莫名的意義,雖然它根本沒有明確的意義可言。
禮讚山峰?當然,這樣做一點都沒有罪惡,因為山峰並不會答覆你。冰冷她肌膚的呼嘯風勢就是『空無一物』的聲音。如此不經琢磨、全然無動於衷的光華,讓她幾欲哭泣。
讓她引起相似感觸的,是腳底下那群蟻群般的朝聖者,形成一條細長的羊腸小道往上攀爬。他們的虛假信念真是無比的悲哀,不過她也朝向相同的山頂神殿邁進!朝向那個令人鄙夷的詐騙之神。
她忍受寒凍之苦,霜雪覆蓋她的面頰與睫毛,在眉毛上形成細小的水晶柱。每一步行走於寒風中的行程,即使是她也難以承受。當然,那不會造成苦痛與死亡,不過,由於元素的強烈抗拒、長達數小時只看得見白亮刺眼的雪景!打造出她內在的苦難。
無所謂。早在幾夜之前,在曹德里市擁擠發臭的街道上,某道深沈的警訊穿透她的身體。從此,每過一個小時,這道警訊就會重複一回,彷彿地球本身的核心開始發顫。
在某些時刻,她確知母后與父王已經覺醒。就在她心愛的馬瑞斯安放他們的某個密窖,『必須被守護者』終於醒過來。除了這等復活,應該不會有別的念波足以傳達如此強大而模糊的訊息。六千年的恐怖凝止終於結束,阿可奇與恩基爾翩然復甦,從他們的王座上站立起來。
但是,這不就像是乞求山峰說話一樣的妄想?對她而言,這兩位古老吸血祖宗的事蹟,根本不是虛構的傳奇。不像其他的後代,她親眼見識過他們的身姿:就在他們神殿的門扉,她被塑造為不朽者。她親身爬向母后的膝前,戳穿那曾經是人類的光潔肌膚,張口吸吮著泉湧而出的血液。真是奇蹟啊,就在傷口自動癒合之前,血液從那靜止不動的身軀不斷流出。
就在古早的世紀,她分享著馬瑞斯的信念,相信母后與父王只是沈睡著;終有一天,他們會醒過來,對他們的後代說話。
就著燭光,她與馬瑞斯一起唱歌給他們聽;她自己還焚燒香料,在他們身邊擺設花朵。她發過誓,絕對不會洩露出他們的所在地,不會讓其他的飲血之徒前往殺害馬瑞斯、貪婪地飽飲原初之血。
那真是非常久遠之前了,當時的世界劃分為部族與帝國,英雄與君王在一日之間被塑造為神。就在那樣的時代,優美的哲學概念曾經讓她感到眩惑。
現在,她才真正知道何謂永遠不死,如同與山峰的對話。
危險!她又感受到那股意念,如同川流般滑過她的全身,然後消失。然後的異象是一片綠地,柔軟的大地與豐饒的植物。但足,那景象也幾乎同時消逝。
她停住腳步,月光織成的小徑使她一時目眩;她抬眼看向雲層之後的閃爍星星。她試圖聆聽其他不朽者的聲音,但卻沒有清楚有力的傳訊。她所能接收到的,只有將要抵達的神殿所傳來的微弱震動,以及身後那個骯髒而人口過多的都市流蕩過來的電子音樂,就是那個發瘋的飲血『搖滾臣星』,吸血鬼黎斯特。
那個不知死活的現代小鬼,竟然膽敢把自己蒐集到的、零碎不全的古老事蹟編造成歌曲。她早就看遍許多這種小鬼的崛起與殞落。
然而,他的厚顏無恥卻吸引住她,即使她無比震驚。她所聽到的警訊,是否可能攸關他那些不假修飾而嗓音沙啞的歌曲?
阿可奇與裡基爾
接納你們的後代子民吧!
他怎麼膽敢把這些古老的名目告知人類世界?這應該是不可能的,對於理智的冒瀆。這樣的狂徒應該立刻被處決。不過這個縱情於盛名的怪物,他所透露的秘辛只可能來自於馬瑞斯本人。馬瑞斯現在又在何處?兩千年來,他帶著『必須被守護者』,飄泊於各個聖殿之間。如果她允許自己想起馬瑞斯、以及造成彼此決裂的那些爭執,那真是推心之痛。
黎斯特的錄音已經逐漸遠去,被城市與村落的各色波流吞沒,也被人類靈魂的聲響併吞,這種現象經常發生,而她強力的耳朵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則訊息。不斷湧現的、無形而恐怖的的波濤讓她狂亂,所以她關閉上自己的感應力場。現在只有風聲伴隨著她。
對於母后與父王、以及他們自從時光肇始之初就開啟的能力而言,這些集體性的聲音又代表些什麼?他們是否如同她一樣,能夠關閉那些波流,選取他們想要聽的聲音?或許,就這一點來說,他們也是一樣的消極被動。他們的凝定不動是無可遏止的,就這樣默然傾聽遍及全球的人類與不朽者的哭喊。
她看著眼前的雄偉山峰,暗忖必須繼續前進。她拉緊臉上的遮布,繼續行進。
路經引領她到某個小峽谷,終於可以看到目的地。跨越那道碩大的冰河,神殿就在高聳懸崖的後面。那是一座潔白的石砌建,它的鐘塔隱沒於甬自下落的搖曳雪景。
即使以她最快的速度,也很難快速抵達。她知道自己必須怎麼做,但卻厭懼如此。她必須舉起雙臂,違逆重力法則與自己的理智,飛越那道隔開她與神殿的山崖,然後再溫柔地下降到冰凍峽谷的另一端。這種能力使她感到無比渺小、非人,遠離她曾經是其中一員的地球族群。
但是,她必須要到那個神殿去。是以,她以自覺的優雅舉起雙臂。當她憑籍意志飛昇起來時,在那一瞬間閉上了眼睛。她感到自己的軀體輕若飛鴻,被一股不受重力拘束的力量所帶領,只隨著風勢馳騁。
在那段時間,她任由風吹拂著,讓身體隨意伸展擺動。她愈飛愈高,終於全然脫離地球,讓雲從身旁飄過,面對著星辰。她的衣服顯得頗為沈重,是否她尚未準備好要隱形?那不就是下一個進程嗎?一堆飄曳於上帝眼中的塵埃,她想著,心臟絞痛起來。這種與萬物脫節的恐怖啊,她的眼底盈滿淚水。
在此種時刻,對她而言,閃現著微光的人類過往是珠玉般的神話,比任何信仰之道部來得更加珍貴。我曾經活過,我曾經愛過,我的血肉肌澤曾經是溫暖的……她看到馬瑞斯,她的塑造者,但不是現在的形貌,而是彼時那個燃燒著超自然秘力的年輕不朽者。『潘朵拉,我最親愛的……』
『讓我變成如你一般,求求你!』『潘朵拉,和我一起乞求母后與父王的祝福,過來聖殿這裡。』
沈浸於絕望而失去羅盤的心情,將會使她忘卻目的地,任意飄流而撞見乍升的太陽。然而,警訊再度傳來,那聲沈默怛不斷振動的訊號『危險』,提醒她還有使命在身。她伸起雙臂,引導自己再度面向地球,看到地面上正是燃放著籌火的神殿後院。沒錯,就足這裡!
她下降的速度一時間震懾了自己,粉碎殘存的理性。她發現自己就站在後院,剎那間,身體感到痠痛,不過馬上就恢復為冰冷與平靜。
風的嘶叫聲顯得遙遠,神殿傳出的音樂是一股絢麗的震動,混合著鼓擊與鈴鼓,參差不齊的聲響融合為一道猙獰而重複性的聲音。在她的眼前是燃燒的屍骨壇,火焰吞吐不定,軀體在柴火的肆虐下化為烏黑。焚屍的惡臭讓她作嘔;但是,她卻一直注視著侵蝕骸的火舌、焦黑的殘軀,以及化為一股白煙的毛髮。那氣味讓她感到窒息,遠方的山頂空氣無法到達此處。
她瞪視著通往內部聖壇的門,必須要再度測試自己的能耐,雖然感到苦澀。就在那裡!接著,她發現自己穿越門扉,大門整個敞開。內部房間的光亮,溫熱的空氣與震耳欲聾的唸誦聲使她昏眩失神。
『亞辛!亞辛!亞辛!』祭祀者的唸誦聲傳遍各處。他們背向她,方向集中於燭光燃亮的廳堂中心處;雙手高舉,手腕處忸曲著,配合頭部的搖擺動作。『亞辛!亞辛!亞辛!』
香爐中冒出嫋嫋煙霧,那些軀體赤腳狂舞轉動,不過他們並沒有看見她。他們的眼睛閉著,唯有嘴唇不斷喃喃唸誦著那個被朝拜的名字。
她衝進入群壅塞之處,看到衣衫襤褸的男女,以及穿著華麗絲綢、配戴叮噹作響珠寶的華貴人士,全都以恐怖的單調性複誦他們的招喚。她在群體性的狂迷中嗅到發燒、飢餓、死去身體的氣味。她抓住一根大理石欄柱,彷彿要在狂瀾暴起的人群與噪音中穩住自己。
然後,她在暴動的中心點看到亞辛。就著燭光,他青銅色的皮膚閃著油亮光彩,纏著一條頭巾,長及地板的袍子沾濡人類與不朽者的血色。他抹上黑色眼膏的瞳眸顯得巨大無比,就著激灼的鼓聲,他搖曳起舞,拳頭往前揮打後又收回,像是打著一面看不見的牆。他穿將涼鞋的腳底以狂亂的步伐敲擊地板,血液從他的嘴角溢出。他的神情是全然失神的專注。
然而,他知道她已經到來。在舞勢熱烈的當下,他直勾勾地望著她,她看見他那染血的嘴勾出一朵微笑。
潘朵拉,我美麗且不朽的潘朵拉……
由於痛飲饗宴之血,他看起來熱力四散、飽滿無比,這是她鮮少往其他不朽著身上看到的狀態。他轉過頭來,發出一聲尖利的叫聲。他的徒眾上前,以手中的祭曲匕首劃開他伸出的手腕。
那些忠實的信徒包圍住他,飲用每一滴從切口流出的神聖之血。誦唱聲更加巨人,直逼那些離他最近的人們發出的窒息般哭喊。突然間,她看到他被舉起來,他的身軀被高抬在信徒的肩膀上,黃金色的涼鞋碰觸到圖案嵌飾的天花板。刀鋒划向他的腳踝與傷口已經癒合的手腕。
正當瘋狂群眾的動作越形狂亂,他們似乎不斷擴張。氣味濃烈的身體撞向他,無視於她的冰冷堅硬,以及衣裳底下的古老肢體。她並沒有避開,讓自己被人群吞嚥。她看到亞辛被放到地面上,呻吟著,傷口已經癒合。他示意她加人這場華宴,而她沈默地拒絕。
她看著他隨意挑選一個牲品,一個將眼睛塗黑、掛著金耳環的年輕女子,並咬穿她窈窕的頸子。
群眾喪失他們完美的歌頌韻律,現在從他們口中發出的只是一聲聲無言的哭喊。
亞辛的雙眼圓睜,彷彿被自己的能力嚇到,然後一口吸乾那女子的血液,把屍體丟到身旁的石制祭壇。忠實的信徒圍繞著那具被榨乾的骸,伸出雙手來支他們搖搖欲墜的神只。
她轉身跑出去,來到空氣冷冽的後院,遠離那熾熱燃燒的柴火、以及排洩物的惡臭。她倚牆而立,抬頭往上看並且想著山峰;當那些信徒把最新的那具體抬出來、扔進火焰裡,她並不在意。
她想到山腳下的那列朝聖隊伍,日夜不捨地往山上的無名神殿攀爬。有多少人在尚未抵達目的地、根本還無法入門之前就已經死去?
她憎惡這一切。不過,那不打緊,這些都只是古老的恐怖。她等候著,直到亞辛召喚她。
她穿越大門以及另一道門,來到一間裝溝精美的前廳。他靜靜地站在鑲滿紅寶石的地毯上,四周滿布著供奉的金銀珍寶。音樂低沈,充滿慵懶與恐懼的風味。
『最親愛的,』他說。他捧起她的臉,親吻著她。一道血氣旺盛的泉流從他的嘴部流向她;就在極樂失魂的剎那,她的五感充滿著忠實信徒的歌舞,以及他們的哭喊。人類的禮讚與臣服宛如暖熱淋身的瀑布。那就是愛意。
沒錯,那就是愛。她在那一瞬間看到馬瑞斯。她張開眼睛,往後退去。本來她只看得見畫著孔雀與百合的牆壁,以及閃爍著流光的金暉。然後,她看到亞辛。
就像是他的徒眾,以及那些村落,亞辛並沒有改變什麼。而他的子民跋涉過大雪與荒原,最後只求到這等恐布而無意義的結局。大約一千年以前,亞辛開始統治這座神殿!每個來到此地的信徒都無法生還離去。由於長年歲月地浸潤於犧牲供奉的血液,他金黃色的柔潤肌膚只是變得稍微蒼白些,不像她自己在半世紀以內,就不復以往紅潤的人類膚色。或許,只有她的雙眼與她褐色的長髮顯示生命的跡象。她知道自己擁有美貌,倡是他的威力卻無可抵禦。那就是邪惡。徒眾們無法抗拒包圍著傳奇的他,他無視過去與未來,只是純粹地統治。對於她來說,這是向來不可解的謎題。
她不想久留於此。這個地方讓她相當反感,根本不想讓他知道。她沈默地告知他的來此地的目的,她所聽到的警訊。某個環節出了差錯,某些東西正在轉變中,以往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她也告訴他,關於那個年輕飲血者在美國錄製的搖滾樂,歌曲中提到母后與父王的種種。她只是把心靈的門打開來,並沒有什麼戲劇性。
她注視著亞辛,感受到他的力量。他可以瞥見她內在的種種變動,可卻能夠關閉自己的心靈,不讓她有窺視的機會。
『太遲的潘朵拉,』他輕蔑地說:『我才不管什麼母后與父王呢!我怎麼可能會關心你那個寶貝的馬瑞斯?就算他呼喊求援,我才不理會他!』
她感到震驚無比,馬瑞斯求援!亞辛得意地笑了。
『解釋你剛才所說的。』她說。
亞辛狂笑起來,背對著她。除了等待之外,沒什麼別的辦法。由於是馬瑞斯創造她為吸血族的一員,所以,即使全世都能夠聽見他的聲音,唯獨她無能為力。難道,那道微弱的警訊就是馬瑞斯呼喊的迴音?其他人都能夠清楚地聽見?回答我,亞辛,為什麼與我為敵?
當他面對她的時候,顯得深思熟慮,圓潤的臉蛋相當人性化。他將豐厚多肉的手背舉向溼潤的下唇。他想要從她身上奪得某物,此刻的他並沒有輕蔑或惡意。
『有個警示,』他說:『來自於非常遙遠的地方,經由一連串的傳遞者送過來。我們都身處於危機。伴隨他而來的,是另一道較為微弱的求助訊號。如果幫助他的話,他可以試著轉化危機,但是那沒有大大的說服力。最重要的地方,在於他要我們全體知道,危機即將來臨。』
『到底是哪些字句?』
他聳聳肩:『我沒有太留意去聽。』
『噢!』這回是她背向他。他趨近她,將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現在,換你回答我的問題。』他把她轉過來:『困擾我的是關於那對雙胞胎的夢。那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並沒有關於雙胞胎之夢的答案。那個問題對她毫無意義,她沒有作過這樣的夢。
他靜默地打量她,彷彿是在測試她是否說謊。接著他慢慢地說話,小心翼翼地估量她的反應。
『兩個紅髮女子,遭受到可怕的際遇。就在我來不及擺脫某個不受歡迎的異象,她們來到我的夢中。我看到這兩個女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強暴,然而我不知道她們究竟何人,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就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別的黑暗之神也有相同的夢境,也許他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黑暗之神!我們並不是神,她輕蔑地想著。
他對著她微笑。難道我們不是站在神殿的正中央?難道你沒有聽見忠實信徒的呻吟?難道沒有嗅到血跡的味道?
『關於那兩個女人,我什麼都不知道。』紅髮雙胞胎?不,她不曉得。她觸摸他的手指,幾乎是誘惑的模樣:『亞辛,不要折磨我,我需要你告訴我,馬瑞斯是從哪裡發出求救訊號的?』
『從哪裡?』他叛逆地說:『這才是重點,不是嗎?難道你以為他會膽敢引領我們到母后與父王的沈睡聖域嗎?如果我想得到他在哪裡,我當然會回答他,答應去援救他。但是他無法愚弄我們。我知道,他寧可一死,也不願意透露聖域的所在地。』
『他是從哪裡求救的?』她充滿耐心地問。
『那些夢境,』他的臉因為怒火而暗淡起來:『雙胞胎的夢境,我要這些夢境的解釋!』
『如果我知道的話,當然會告訴你那些夢境的意義。』她想起吸血鬼黎斯特的那些歌曲,關於『必須被守護者』、深埋於歐洲城市的地窖、關於追求與傷的歌曲……沒有任伺關於紅髮女子的事蹟,什麼都沒有。
他惱怒地示意她住口:『吸血鬼黎斯特,』他謔笑著:『不要對我提起那個該死的東西。為什麼他還沒有被消滅呢?難道說,所有的黑暗之神就像母后與父王一般地沈睡著?』
他看著她,打量算計著。她等待著。
『好吧,我相信你。』他最後說:『你已經照實告訴我一切。』
『沒錯。』
『我對馬瑞斯置之不理,那個竊取母后與父王的賊,讓他哭到世界末日為止吧!但是,如果是潘朵拉你的話,我一向愛慕著你,所以我可以相信你。跨越新世界的海洋,走到接近西邊海域的最後一塊土地,你會在那裡找到馬瑞斯,他被困在冰層之間。他哭喊著說,自己無法移動。至於那道訊息嘛,它顯得含糊又堅持不斷。我們都處於危險,唯有幫他脫困,他才能夠解除危機,去尋找吸血鬼黎斯特。』
『噢,原來如此。所以是那個小鬼造成的?』
暴烈而痛苦的顫抖通過她的全身上下。在她的心靈之眼,她看到母后與父王的平板、無感面孔,那是兩個佔據人類軀殼的怪物。她困惑地看著亞辛,他停頓了一下,但卻還沒有結束談話。她等著他繼續。
『錯了,』他的聲音下垂,失去慣有的尖銳稜角:『是有危險,潘朵拉,巨大的危險,但卻不用馬瑞斯來宣告。真正的關鍵在於紅髮雙胞胎。』他的誠懇與不設防真是罕見:『我之所以知道,』他說:『是因為我被創造的時間先於馬瑞斯。雙胞胎是重點,潘朵拉,不要管馬瑞斯,接納你的夢境。』
她啞口無言地看著他。他凝視她許久,眼睛變得細小、凝固起來。她感覺到他撤回所有的自我,最後他再也看不見她。
他聽見崇拜者的呼喊,又感覺到飢渴。他渴求節奏與血,他轉過頭去看向房間之外,然後又回過頭來。
『加入我吧,潘朵拉,只要一小時就好。』他的聲音顯得酩酊不清。
他的邀約使她感到不知所措,已經有許多年她未曾追求這等鮮美的愉悅;不只是吸取血液,而是與另一個靈魂的暫時性融合。現在,突然地,那些攀山越領而來的尋死者就在這裡等著她享用。她想到目前的使命尋找馬瑞斯以及可能降臨的犧牲。
『來吧,最親愛的。』
她握住他的手,任由自己被引領走出這個房間,來到擁擠的大廳。燦然的光流驚嚇到她,沒錯,還有血的味道。人類的氣息朝著她撲面而來,折磨她的五官七竅。
忠實信徒的喊叫聲響徹天際,人類的行跡幾乎要震碎雕花的牆壁與鑲金的天花板,焚燒的香料刺痛她的眼睛。多年前與馬瑞斯一起在神殿的記憶回返,環繞著她。亞辛站在她面前,而她緩緩脫下身上的外套、露出面孔、赤裸的手臂,式樣簡單的長袍,以及褐色的長髮。她看到自己的身影映照於一千雙人類的眼底。
『女神潘朵拉!』他叫喊出來,甩著頭髮。
在急促的鼓聲伴奏下,尖叫聲此起彼落。無數的人類手掌觸摸著她,呼喊著:『潘朵拉!潘朵拉!』。這樣的叫聲與呼喊著『亞辛』的喊叫混合為一。
一個年輕的褐膚男子在她眼前舞動,胸膛的汗水沾溼白色絲襯衫。他的黑眼睛閃爍於深色睫毛之下,寫著挑戰的火光。我是你的祭品,女神!突然間,在光色狂舞、音流四濺的當下,除了他的眼睛與面孔,她什麼也看不見。她擁抱著他,匆促之間弄斷了他的肋骨,她的牙齒在他的肌膚底下吟唱著。活生生的!血液湧入她體內,貫流於她的心臟,接著,熱流傳送到她的全身上下。如此光榮的歡愉真是無與倫比,而且,那種美妙的渴欲又回到她的體內。剎那間,她的視野清晰到令她麻痺的地步。大理石柱活化起來,而且在呼吸:她扔掉那具死屍,抱住另一個飢餓的年輕男體,他的上半身赤裸,瀕死之前的力量使她瘋狂。
她溫柔地折斷他的頸項,吸飲著血液。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臟膨脹起來,感受到甚至是肌膚的表面也湧現血色。就在她閉上眼睛之前,她甚至可以看到自己雙手的血色。沒錯,就像是人類的雙手。死亡緩慢下來,持續進行著,接著便委身於一陣黯淡光芒的洪流與轟隆的聲音。活生生的!
『潘朵拉!潘朵拉!潘朵拉!』
老天,難道這世上並沒有正義,也沒有終結?
她搖擺著,看著眼前舞動的淫蕩人體。她體內的新鮮血液燒遍每一根組織、每一個細胞。第叄個獵物投入她的懷抱,青春的肢體環抱著她。他的頭髮與汗毛是多麼柔軟,骨頭是如此的脆弱而輕盈。似乎她才是真正實存的物體,而他們都只是想像的造物。
她撕裂一半的頭顱,瞪視著裸露出來的白色脊椎骨,接著,當血柱從大動脈激烈噴出時,她將死亡狂嚥下去。但是,那顆尚在跳動的心臟,她要親嘗風味。她把那具屍體甩回右手的懷抱,骨頭破裂四散,以左手刨開胸骨、扯開肋骨,探入灼熱的心室,將心臟從中挖出來。
嚴格說來,這個器官還沒有死絕。發亮而滑溜的樣子,就像是溼潤的葡萄。信徒們環繞在她身旁,而她將那顆心臟高高舉起,溫柔地擠壓著它,讓血汁噴濺到她的手指與嘴裡。沒錯,就是這等永無止境的滋味。
『女神!女神!』
亞辛看著她,對她微笑著。但是她並沒有看回去,只是瞪視著那顫動的心臟,滴落而下的最後幾滴血珠。真是鬧劇一場,她讓心臟從手中滑落。她的手就像是活生生的人類,沾滿溫熱的血液。她可以感受到面孔上殘留的溫暖。回憶的浪潮威脅著破柙而出,隨同一連串不知何物的異象。這一回,她把這些東西逼回去,不讓它們有機會奴役她。
她拿起自己的黑外套,讓衣服包圍自己。溫暖的人類之手將輕柔的毛料覆蓋在她的頭髮與下半邊的臉部。她忽略周遭那些呼喊她名字的狂熱叫聲,毅然地走向外固。她的身體無意間碰撞到那些擋住去路的崇拜者,造成另一波的狂亂。
外面的庭院真是冷得動人至極。她微微地彎身,吸進一口吹過門口的風。風勢煽起籌火堆的煙霧,而又帶走苦澀的氣味。清澈美麗的月光照射著牆外那些被雪籠罩的山峰。
她站在那裡,聆聽體內血脈的流動;以某種瘋狂而絕望的姿勢,她驚歎於血液仍然足以活化她、增強她的力量。她憂傷而悲痛地凝視著環繞殿堂周圍的野地,以及鬆軟飄浮的雲朵。血液竟然給予她如此的勇氣,以及暫時性的信念:就在這等猙獰而不可原諒的行為中,竟然產生出宇宙的純粹果實。
加入心靈無法找到意義,那未就交託給感官吧!就這樣活著吧,你這個可悲的生物。
她走向最近的篝火堆,小心翼翼地避免沾及衣服,將雙手探入火焰,滌清殘留的血跡與臟器。相較於體內的炙烈血液,狂燒漫飛的火焰並不算什麼。最後,當手掌感應到輕微的痛楚,變化即將產生的時刻,她把完好無瑕的雙手縮回來。
但是,她必須離開此地。思緒充斥著新的憤怒與憎惡。馬瑞斯需要她,『危險』的訊號更加鮮明襲來;飲下的血液使得她成為更有力的接收器。那警訊似乎不是來自於一個單獨的個體,而是化為聲音的某個集體知識。她相當害怕。
淚水模糊她的視線,她將心靈掏空,優雅地舉起雙臂、調整姿勢。她開始往上飛行,無聲而迅速,不為人類所見,就如同風本身一般。
就在神殿的高空,她的身體劃穿一道柔軟的薄霧。光亮四射的周遭使她感到詫異無比,而在高峰與目眩冰河的絕景之下,是森林與洞窟所構成的柔和黑暗。散落各處的光線圖案,由村落與城鎮的燈光發散出來。她真想永遠注視著這光景,但是沒有多久,一抹流動的雲層罩住這一切。現在,只有她與星星獨處。
那些堅硬而發亮的星星擁抱著她,彷彿她是它們其中的一員。但是,星星並不會佔有任何東西或任何人。最後是一種類似於歡愉的深沈傷,再也沒有掙扎與懊悔。
她掃視著壯麗的星圖,降低飛行速度,伸出雙臂朝著西方前進。
還要九小時,陽光會追上她。她展開旅程,朝著日出的反方向前進。隨著黑夜,她迎向世界的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