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凱曼,我的凱曼
此時無人傾聽
你正好可以高唱自我之歌
如同一隻飛鳥,並非因為疆域
或者主導權
而是擴展自身
讓某些事物,從無中生有
史丹.萊絲,<德州套房>
直到這個恐怖的夜晚降臨,先前他總是開自己一個小玩笑:他不知道自己是何許人也,也不知道來自何方,但他知道自己所愛悅之物。而他所愛的東西總是環繞四周:角落綻放的花朵、透著銀河天光的鋼鐵大廈、在腳邊生長的雜草野樹,以及金屬與塑膠所塑造的物品玩具、電腦、電話,照單全收。他喜歡駕馭這些東西,然後將它們揉碎成細小的碎球狀物,趁沒人在場的時候往窗戶的玻璃扔過去。
他也喜歡鋼琴樂曲、電影,以及在某些書上念來的詩。
他更喜歡燃燒著汽油猶若燈柱的汽車,以及運用科學定律在天上翱翔的飛機。
當飛機經過時,他總是停住腳步,傾聽機上人們的交談。
駕車也是無比的愉悅。他曾經開著賓士連夜飛車,從羅馬飄到佛羅倫斯再到威尼斯。他也喜愛電視,尤其是那個電器的操作程序。有電視陪伴著你、在閃爍的螢幕上出現一大堆濃妝豔抹的臉容,真是令人安慰啊。
他喜歡各種形式的音樂,搖滾樂亦然,當吸血鬼黎斯特唱著<女侯爵的鎮魂曲>,他並不大在意歌詞,只想隨著陰鬱的鼓擊與旋律起舞。
他喜歡那個在深夜鑽入城市深處的黃色機器,上面爬滿了人;他也喜歡倫敦的雙層巴土,以及那些聰明的居民。
他喜歡在黃昏時分漫遊在大馬士革,而在偶一間現的記憶斷片當中,瞥見遠古的羅馬、希臘、波斯、埃及等地。
他喜歡圖書館,在其中可以找到氣味芬芳的書本、刊載古代巨山的照片。他隨身攜帶著新興城市的照片,有時拿來與記憶中的古老城市相對照。在他內心的羅馬圖像,穿著背心與涼鞋的古代羅馬人就被擺在合田代的羅馬背景之上。
還有許多地熱愛的事物:巴爾托克的小提琴,午夜時分從教堂出來、穿著雪白洋裝的小女孩。
當然,他更熱愛獵物們的血液。不用說,那是小笑話的一部分。死亡對他而言並不可笑,他沈靜地追逐獵物,不想結識他們。只要有人類想與他攀談,他馬上逃之夭夭。如果與這些甜美可人的生物聊天,然後又奪取他們的血液漿髓,這並不是恰當的行為舉上。他餵食自己的方式相當暴烈,其實早就不需要向液維生,但他渴望這種體液。這等欲求以無比的純粹聲勢宰制著他,並非出於口渴。一夜的時光,他可以飲用叄、四個人的份量。
但他十分肯定,自己以前是人類。他曾經漫步於陽光之下,雖然早就不這麼做。他想像過自己坐在一張木桌前方,以刀子切開一顆成孰的蜜桃。他知曉眼前美麗水果的滋味,也知道麵包與啤酒的味道。他還知道金黃色的陽光照在無邊沙地的景觀。『躺在地上,好好享受白天。』以往有人這麼告訴他,那是他還活著的最後一天嗎?歇息吧,不久後國王與王后將召集宮廷眾人,可怖的事情將會發生……
怛他並不真的記得這些。
他只是隱約知道,直到那一夜……
就連他聽到吸血鬼黎斯特的時候,也是渾然未知。那家夥只是滿吸引他,假扮成吸血一族的搖滾歌手。他看上去的確不太像人,但那就是電視的本領。在那昭昭奪目的搖滾樂世界,許多人看上去都不太像人。然而在黎斯特的歌聲中,飽含著人類的七情六慾。
不只是情緒,還有特定的野心。吸血鬼黎斯特想要變成英雄,他唱出自己的心聲:『讓我光輝奪目,我是邪惡的象徵。如果我真是那個象徵,那我便超凡成聖。』
真是迷人,唯有人類才會以這種弔詭來思考。他自己也明白,因為他曾經是個人類。
如今他的確擁有超自然的理解力,能夠一眼望穿機械運作的法則,以及輕易通曉萬事的能耐:那是人類難以望其項背的力量。哎呀。再也沒有什麼足以讓他驚異之事,無論是量子力學、進化法則、畢卡索的畫作,或是讓小孩免疫於某些一疾病的基因操控術。彷彿早在他記得身處此地之前,他就通曉這些事物,早先於他說出:『我思索,故我存在。』
不過,撇開這些不論,他還是擁有人類的思考觀點,無庸置疑。以某種令人駭異的精準度,他能夠感應到他人的苦痛,知曉何謂愛戀或寂寞。唉,沒錯,那是他最明白的情愫,這也是他在吸血鬼黎斯特的歌曲中明確感應到的東西,無須看歌詞就可以掌握。
另一件相關之事:吸愈多的血,就愈發人模人樣。
當他首度現世時,看上去完全不成人形。當時的他是一具齷齪的骸骨,茫然行走於通往雅典的公路上。他寶石紅的血脈浮凸於骨骼之間,周身封鎖於緊繃無比的白色肌膚。他的模樣嚇壞眾生,車輛四處逃逸;從他讀取到的意念,他知道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德性,感到相當抱歉啊。
在雅典,他套上一身配有塑膠鈕釦的羊毛大衣,戴上手套,以及蓋住整隻腳丫子的現代鞋子。他以布條矇住五官,只露出眼窩與嘴,以灰色帽子遮掩骯髒的黑色長髮。
人們還是不免望他幾眼,但起碼無人尖叫逃竄。傍晚時分、當他在奧瑪尼斯廣場晃盪時,沒有誰會多瞧他一眼。這座古老的城市還是如此勃發,如同古老的世代、學子從世界的各個隅位奔赴前來攻讀哲學或藝術。只要他抬頭,就可望兒神殿的容姿,雖然如今已成為一片廢墟。
希臘人向來都是個美妙的民族,生性溫柔可親,雖然經過世代的土耳其混血,如今他們的髮色與膚色更為深暗。他們毫不介意他的怪誕打扮,而當他以柔軟的腔調努力模仿他們的語言時,他們更是愛慕他。私底下當他打量自己的時候,他注意到血肉逐漸萌長,觸摸起來如同堅硬的岩石,不過好歹總是在變化當中。終於有一夜,他解開包裡的布條,看到一張酷似人類的面容。嗯,這就是他以前的樣貌吧?
黑色的大眼睛,眼窩周圍有一些一細微的紋路,一張善於微笑的嘴,挺直的鼻樑,而他最愛自己那漆黑筆直的睫毛,一讓他的表情看上去開朗無比,充滿驚喜與信任。沒錯,這是一張相當完美的年輕男性面孔。
從此,他穿著現代化的襯衫與長褲,坦還是得小心強光照射,因為他大白也大光滑。
被詢問時,他說自己的名字是凱曼。可是,他不曉得是怎麼獲知這個名字從前他曾經被喚做班傑明,以及其他某些名字。但是,凱曼是他第一個也是最私秘的名字,永志難忘的銘記。他能夠想起意味著『凱曼』的兩種圖相,但不知道自己從何得知這些象徵符碼。
他的力量最讓他自己驚奇:能夠穿牆而過,舉起一輛車子再扔向前方。不過,他自己卻相當輕盈。有一回他拿刀切入自己的手,感到奇異的況味,血液飛濺四處,不過傷日迅速收攏,後來他還得再切問傷口才能夠把刀子拔出來。
他也能夠爬上任何地方,彷彿重力再也無法駕馭他。有一夜他爬上城中心的一棟摩天大樓,柔和地往下飛去,輕柔地降落於底下的街道。
真是美妙的滋味,他也知道自己足以跨越漫長的距離,只要有膽去做。他知道自己曾經如此做過,飛翔於雲端之上。
他還有許多特異功能呢。每天傍晚一醒過來,他就聽到全世界的聲音,位於希臘、英國、羅馬尼亞、印度等地的聲音一起朝他湧來。他聽見笑語喧譁、低聲啜泣,或是痛苦的呻吟。假如他屏除雜念,甚至聽得到人們的思想波動:那是令他恐懼的、充滿狂野激唸的脈動。他不曉得這些聲音從何處而來,如同彼此互通;這就像是他是聆聽著祈禱的上帝一般。
偶爾也會有不朽者的聲音傳來,如同他一樣的存在者在某處思考著、感受著,或者傳送警訊?從遠方傳來他同類的銀色聲波,非常不同於人類的呼號。
然而,這等接收者的能力傷害到他,喚回過往的猙獰記憶:有一段漫長無比的時日,他被囚禁於黑暗中,唯有聲音陪伴著地。他感到慌亂無比,應該不記得這些了啊,有些事情最好永遠被遺忘,例如被燒焦、被囚禁的種種。記得這些只會帶來無止境的哭泣。
沒錯,他是有許多傷痛的過往,在這世上他曾有過許多名字,但總是帶著類似的樂觀性情。他是個驛動的魂魄?不,他確定自己總是隨著這副軀體行走,如此輕盈而強健的身體。
他無奈地隔絕那些聲音。事實上,他想起某個蒼老的戒語:如果你不學習關閉那些聲音,他們遲早會把你弄瘋。對他而言,那簡直易如反掌,只要眨眨眼就可以隔絕所有的噪音。其實要真正傾聽也日疋要留神的,那些音流就像是惹厭的噪音一般。
此際的歡愉等候著他,要偵測周圍人們的心思真是太容易,只要他專注觀測一段時間。在羅馬的時候,總是充滿優攘,不過他喜愛羅馬那些漆上赭紅與深綠色的房屋,在大道上亡命細車,漫步於幾內託的道路」,直到撞上一個可以來段露水姻緣的女子為上。
他也喜愛當代的聰明人們。他們還是人類,但卻博聞強記。某個印度的統治者被暗殺了,不到一小時內,全世界的人們都知道這件事。所有關於災難、發明、醫學奇蹟的紀錄,任何一個普通人也朗朗上口。人們遊走於現實與幻境之間,勞工與裸身的電影女王談戀愛,富豪戴上紙做的珠寶,窮人購買鑽石,而公主殿下衣著襤褸地前往香榭麗舍大道。
他真希望自己還是個人類。畢竟,他以前不就是嗎?其他的同類又是如河?他們不是首代血族的成一日,他很肯定。首代的血族無法以心靈相互通訊。不過,首代血族又是啥鬼東西?他不記得這些了!他感到些許慌亂,不願再回想下去。他在筆記本寫詩,以某種現代性的單純格調,但他知道那是他許久以前就習得的調性。
他漫無目的地遊蕩於歐洲與小亞細亞之間。有時用行走的,有時他會閉上眼睛,讓自己移動到某個特定的地點。他迷倒許多和他交往的人們,白天一到,就任意睡在幽暗的隱密之地。陽光已經傷害不到他,但他還是無法在白晝活動,只要一看到天光,他就會自動閉上眼睛。沈睡之前,他聽見其他飲血者的哀痛呼號,然後便是一片空無。醒來之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解讀古老的星辰方位。
他開始比較敢放膽飛行。就在伊斯坦堡的外圍,他像一顆飛彈般地射出天際,翻騰於九天雲霄,自在地歡笑著,最後在白重旦之前降落於維也納。他飛行得無比快速,沒有人看得到他。況且,若被那些疑竇的眼神包圍,他才不會試用這些新鮮伎倆呢!
他還有另一個有趣的能力:幽體出遊。嗯,不算是真正的遨遊天外,但是他可以送出自己的念波,也能夠『目睹』千里之外的景觀。有時候躺著躺著,他會突然想要看看某個遙遠的地方,然後他就在剎那間到達那兒。有些人類也辦得到,無論是在夢境時幽體位移,或在清醒時神魂出竅。有時候他會行經那些靈魂正在行旅的身體,但他看不到靈魂的所在。他無法看到鬼魂、或任何靈體。
然而他知道這些一事物的存在,必然如此。
古老的意識侵入他的體內,他知曉到當他還是個人類男子時,曾在神殿服用下祭司授與的強力藥液,得以幽體出遊,進入火焚之域。當祭司召喚他回到身軀時,他感到相當不情願,當時他正與所愛的死者在一起;但他明白自己非得回去不可。
沒錯,當時他確實是個人類。他記得當自己躺在那塵埃覆蓋的房間、被給予那藥液的時候,胸膛上冒出的汗水的感受。害怕莫名,但他必須度過那個試煉。
也許現狀的確比較好,能夠同時以身軀與靈魂飛行。
他無法記起,為何他自己變成如今這等形狀:飲血為生,擁有如此的異能。他因此感到無比痛苦。
在巴黎,他跑去看許多『吸血鬼電影』,參詳其中的正確與謬誤資訊。雖然大多數都愚蠢得很,怛卻是熟悉的說法,吸血鬼黎斯特顯然就是從這些古老的黑白電影中取得斗篷式服裝的靈感,大多數的『夜行生物』都穿著類似的服飾:黑色斗篷、漿挺的白襯衫、精緻的黑色燕尾外套、黑色長褲。
當然都是一派胡言,但他因此感到告慰。畢竟這些都是吸血鬼,語音輕柔如詩、言笑間口啜生靈血液的族類。
他還購買吸血鬼漫畫,剪下某些畫面:類似吸血鬼黎斯特的那種美麗男吸血鬼。也許他該找個機會來試試這種衣著打扮,那會是種安慰,使他感覺到自己隸屬於某種結構即使那並不真正存在。
在午夜的倫敦街頭,他在一家燈光幽暗的店面找到這些服飾:外套與長褲、皮製的鞋子、黑色天鵝絨大衣配著雪白的絲緞,長及曳地,真是太棒了。
他在鏡前盼顧自得,吸血範黎斯特一定慕死他了,而巨他凱曼可是貨真價實的吸血鬼呢!他首次梳理自己的黑色長髮,並在玻璃櫃中找到香水,為這個華麗的夜晚打點自己。他甚至還找到耳環與金手煉。
他現在可光鮮亮麗得很,如同以往的時代。就在午夜的倫敦街頭,人們對他垂涎叄尺。這樣打扮真是大對了,他邊走邊舞動、鞠躬、眨眼,而他的追隨者一直跟著他。即便是在他吸血的時候,他的獵物也以瞭解的眼神望著他。他會如同吸血鬼黎斯特在電視上表演的那樣,俯身向一刖,溫柔地吸取喉頭的血液,再了結獵物的生命。
當然那是個玩笑,其中有某種可怕的瑣碎成份。那些玩鬧無關於身為吸血充這麼個黑暗深沈的秘辛,無關於他問或記起的某些靈光片羽。不過,能夠暫時充當『某人』或『某物』,至少是有趣的。
沒錯,那須臾的時光如此鮮美,而它稍縱即逝。畢竟他終究會遺忘,不是嗎?如此優美夜晚的細節也終於會自他的腦海消逝;在某個更復雜艱難的未來,他又會失去一切,只記得自己的名字。
最後,他回到故鄉般的雅典。
他手握一截蠟燭,遊逛著夜間的博物館:墳場。那些雕刻著形體的碑碣總讓他汶然欲泣,例如那個死去的女子,手伸向被她丈夫抱著的嬰兒。某些名字迴流到他的耳際,彷彿有人對他憲牽低語:回到埃及吧,你就會記起來。他才不要呢,若要遺忘記是發瘋,不免為時過早。他還是在雅典,不時逛逛神殿底下的墓地。不用在意附近的交通,橫豎這要是最美的地方,而且它屬於死者。
他為自己的吸血鬼服飾買了一個衣櫃,甚至添購一具棺材,不過他不喜歡躺進裡面,那東西並不照著人體的曲線打進,上面也沒有面孔的浮雕與文字,好守護沈睡的靈魂。一點都不適當,像個裝寶石的盒子。不過,既然身為一個吸血鬼,他總該有副棺材來找找樂子。來到他公寓的人類愛死這副棺材,他以加血的美酒款待他們,朗誦詩篇如,唱著奇異語言的歌曲。他們也相當熱愛這些。有時候他也為這些好心的人類唸誦自己的詩篇,而棺材正好為這個空無一物的公寓提供坐臥之地。
逐漸地,那個美國搖滾樂手、吸血鬼黎斯特的歌曲一開始讓他不安。那些愚蠢的老電影也不再有趣,但是吸血鬼黎斯特真正讓他感到困擾。會有哪個吸血鬼渴望純潔與勇氣呢?那些歌曲的腔調是如此地哀愁。
吸血一族……有時候他會在天光乍滅的地板上醒過來,餘悸猶存於那個沈重的惡夢;在其中,某些生命輾轉呻吟。是否他正追隨著那兩個遭受巨大不義的紅髮美人的夜間行路?當他們剪斷她的舌頭,那個夢中的紅髮女子從士兵的手中奪回自己的舌頭,將它吃下去,她的勇氣鎮懾每個人
噢,不要回顧這些事!
他的臉頰生痛,彷彿痛哭失聲過,或者焦慮不堪。他讓自己慢慢鬆弛下來,看著燈光或花朵,不要想這些事。沒事,雅典城充斥著無數灰泥建築物,山頂上的雅典娜神殿無視於煙塵繚繞的空氣,一逕往下俯藍眾生。傍晚時刻,成千上萬的下班人群竄動於電梯與地下鐵之間,席坦崗瑪廣場到處都是醉漢,擠滿販售報章雜誌的小童。他再也不聽吸血鬼黎斯特的歌曲,也不光顧播放這些音樂的美式舞廳,遠離愛好此類音樂的學生。
某一夜,在帕拉卡的中心區,他看到幾個吸血鬼出現於燈光刺眼、酒館嘈雜的區域。他的心跳少了幾拍,孤寂與恐懼湧上心頭,使他幾乎失聲。他躑躅於電子音樂高聲喧譁的舞廳,仔細觀察那幾個吸血鬼夾在觀光客之間,無知於他近在咫尺。
兩男一女,全都穿著黑色的絲制服飾,女吸血鬼的腳踝艱難地蹬著高跟鞋。他們全戴著銀色墨鏡,彼此呢喃低語,不時爆出笑聲;妝點著珠寶與香水,他們盡情招搖著非自然的肌膚與頭髮。
不論外觀上的表象,他們與他大不相同。首先,不像他那麼冷白堅硬,他們的肌理依然柔軟,不脫人類肉身的型態,閃耀著誘人的粉紅色虛弱光澤。他們非常需要獵物的血液,現在就飢渴無比,血液將會流通他們新嫩的組織。不僅僅是存續組織,更會逐漸將他們的軀殼轉變為另一種物體。
至於他嘛,全身上下早就是另一種物體,沒有任何餘存的柔軟組織。雖然他還是欲求人血,但並非迫切的生理需求。他突然明白,血液不過是讓他更新機能,增強法力的東西。他終於懂了!無以名狀的力量在他的體內恣意流動,如今的他是個跡近完美的軀體。
而他們年幼許多,才剛剛開始這趟吸血鬼的永生之旅。他並不真的記得這些,只是本能地知曉他們是不到一兩百年的小雛兒。那是最危險的時期,如果你僥倖沒有發瘋,也可能被人達到、燒死、射死。沒有多少個吸血鬼能夠度過這段時間,而他與那幾個首代血族究竟經過多久的時間?天哪,長遠無比的時光幾乎無可度一里!他倚著花園的彩色牆壁,將一株新綠的枝份貼近面頰,一讓自己沈湎於比恐懼更可怕的哀傷。他聽見有人在他的頭顱內哭泣,那是誰?快快停止:
他不能傷害到他們,那些柔弱的孩子!他只想要結識他們、擁抱他們,畢竟我們都是吸血一族的成員。
但是,當他接近他們,博送沈默卻強烈的歡迎訊息,他們以無法掩飾的恐懼注視著他,順著下坡的巷弄逃竄,遠離帕拉卡的燈光,無論他怎麼做都無法勸停他們。
他僵硬而沈默地站著,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尖利痛楚。然後,發生慘不忍睹的事情:他追趕上他們,怒意達到沸點:天殺出,非要懲治你們不可,竟敢如此傷害我!他感到額頭處產生詭異的波動,骨骼處通過一波波的電脈。力量彷彿隱形的舌頭,從他身上跳出去,立即穿過那亡命逃跑的叄人,將中間的女子燒成一團火焰。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景,明白自己以尖銳的力量對準她發射出去,以她超自然的血液為燃點,將全身上下的血脈燒灼殆盡。直到火焰侵蝕骨髓深處,她的身體轟然引爆,什麼也沒有留下。
天哪,他竟然幹下這等好事!他呆站著瞪視她遺留下的衣物,還是完好的,只是變得焦黑。她只剩下一撮頭髮,沒多久也被燒掉。
也許是出了什麼差錯?不,他知道是自己乾的,當時她是多麼害怕呀!
他沮喪地回家去。以往他從未使用過這種力量。就在無數世紀流逝、他體內的血液逐漸乾涸,肉身的組織如同堅實白細的蜂巢組織,如今的他竟取得如此法力?
他獨自在公寓,以燭光與香料安慰自己,用刀子割開自己,看著血液淌落:灼熱而濃稠的液體,滴落在他眼前的桌面,在燈光下昭昭發亮,彷彿本身即為活物。沒錯,確實是活的!
站在鏡子前面,他審視著自己:經過數週的飲血,陰暗的光華又回返他的身上。面頰暈黃、嘴唇帶著粉紅色澤。不過,他還是如同蛇遺留在岩石上的褪皮:僵死、乾枯、焦脆。除了不時悸跳的惡質血液,他的身體是死的。至於他的腦髓……現在看上去如何?如同水晶般的透明,血液瀰漫於細小的組織間隙?力量如同隱形的舌尖,存活於他的體內。
他再度外出,把這等新發現的力量適用在貓的身上他非常討厭這種動物:還有眾人厭惡的老鼠。可是結果並不相同:這些動物死後並不會起火,只是心臟與腦袋受到致命的重擊。它們天然的血液並不因此引爆。以某種冷血無情的感受,他為之著迷。
『這是我將要研習的學科。』他對著自己低語,眼中充滿不受歡迎的淚水。披風、白色領帶、吸血鬼電影,然後是這玩意?他到底是什麼東西?上帝的玩偶,浪跡於永恆時光的每一瞬間?看到在某家店面櫥窗懸掛的巨大吸血鬼黎斯特的海報,他轉過身去,以一股火舌般的能量流擊碎玻璃。
噢,大美好了,請給予我森林與星辰。那一夜他來到戴奧菲神殿,無聲降臨於黑暗的高處。他漫步於過往先知行走過的草地,暢遊這座傾頹的神之居所。
但是他不能就此離開雅典,得找到那兩個男吸血鬼才行,告訴他們他感到非常抱歉,絕不會把這等力量用在他們身上。他們得與他交談,與他在一起!
第二天傍晚,醒來之後他就專注傾聽他們的行蹤。他們的老巢在帕拉卡的某間地下室,上面正好是間雜杳喧鬧的酒吧。他們白天睡覺,晚上一到就跑上樓去看著人類飲酒狂歡。『拉蜜亞』這個代表『飲血魔物』的希臘文,就是這問酒吧的名字;電子樂聲傳送出原始的希臘音樂,人們扭動起舞,彼此勾引,牆上懸掛著吸血鬼電影的海報--扮演德古拉的貝拉.路古斯,飾演他女兒的葛洛麗亞.荷登,以及那個滿頭金髮的吸血鬼黎斯特。
他們還真不乏幽默感呢,他好脾氣地想著。當他進門時,那對吸血鬼充滿哀傷與恐懼地坐著,看上去非常無助。
看到他反射著街道光色的形影,他們並沒有移動。他們是怎麼看待他的?類似於電影海報上的那種怪物,前來賜予他們覆滅?
我沒有惡意,只想跟你們談談。我不會生你們的氣,我的目的只是……友愛。
那一對吸血鬼呆住了,其中之一迅速站起來,兩個人都發出驚懼莫名的叫聲。火光淹沒他的視線,人類撞撞跌跌地逃到街上,那對吸血鬼跳著扭曲的火祭之舞。房屋也在燃燒,玻璃轟然碎裂,橙色的火光射向低垂的天幕。
這是他造成的嗎?難道說,無論有意或無意,他都必然造成同類的死亡?
血色的淚水從面頰滴落,流向漿挺的白襯衫。他伸出手臂,以黑鬥蓬遮住自己,那是對於眼前慘劇的致敬--對著死於其中的吸血鬼致意。
不,那不是他乾的,他任由人們推撞擠壓。警鈴聲刺痛耳膜。他眨眨眼,試圖在一片閃亮的光芒中看清楚。
驟然間,以某種暴烈的理解,他明白自己並沒有肇下這等慘劇。他看到了禍首:全身籠罩於灰色的毛大衣,半隱藏於陰暗的巷弄內,靜默地瞧著他。
他們四目相對,她輕柔地呼喚他的名字:
『凱曼,我的凱曼!』
他的心靈刷地一片空白,彷彿一道白光穿入他,灼去所有的細節。剎那間,他什麼感覺也沒有,聽不見怒吼的火勢,看不到四周流竄的人群。
他只能夠瞪著眼前那個人,美麗纖細的形影,她向來便是如此。難以承載的恐懼襲來,他記起每件事--他所見所知的每一件事。
恆久無涯的時光在他眼前開啟,千年接著千年往前流逝,直到一切的開端,首代血族。他都想起來了,突然間他開始哭泣,聽到自己用盡一切力氣的控訴:『都是你害的!』
就在一陣滂然的閃光下,他感受到她沛然充裕的力量。熱流撞擊他的胸膛,他往後倒去。
諸神在上,你連我也要殺死!但是她聽不到他的心念,他往後撞向一片煞白的牆壁,強烈的痛意傳向頭部。但是他沒有死,還能繼續觀看、感受、思索著:他的心跳還是一樣穩定,身體並未燃燒。
他突然間領悟到這一點,用上全身的能耐,擊向他隱形的敵手。
『噢,還是那麼惡毒呀,我的女王陛下。』以太古的語言說道,他的聲音充滿人性。
但是巷弄並沒有人在,她已經遠去。
或者說,她已經高飛九天,就像他常常做的那樣,飛快得無法讓肉眼看到。他感受到她逐漸遠離的形體,往上空看去,毫不費力地得知她的所在--朝往西方飛去,如同雲層間的一道細緻線條。
生猛的音流驚醒他--警鈴、人聲、房屋倒塌的聲音。窄小的街道上擠滿了人,其他問酒吧的音樂並沒有停息。他離開現場,以淚眼注視死去吸血鬼的住所最後一瞥。唉,無以計數的千年歲月啊,他將投身的卻還是同一場戰爭。
好幾個小時,他都只能在街頭晃盪。
雅典城變得安靜,人們在屋內入眠,人行道上的霧氣如同雨滴般溼潤。他的歷史宛如一具龐大的蝸牛殼穴,朝他直壓下來,不可思議的重量幾乎將他砸垮。
後來他只好往上坡前去,進去某家旅館內附設的豪華酒吧。這家玻璃與鋼質形塑成的店以黑白為基調,就像他一樣;用以跳舞的地板光可鑑人,一色調的黑色桌子、黑色皮椅。
趁著幽暗的光線,他躡手躡腳地入座,終於讓恐懼盡情宣洩,將手臂舉向額頭,哭得像個傻瓜似的。
瘋狂或遺止心都沒有前來。原來,就在這些個世紀,他都重訪那些珍視的地方。他為每個自己所愛的人而哭泣。
傷害他最重的,就是那一切的起點,真正的肇始,早於許久之前的那一夜。當時他枕著尼羅河的水聲入眠,明知道自己隔天要上皇宮去。
真正的起點是那一夜的一年前,彼時國王告訴他:『為了我心愛的女王,我將懲治那對姊妹,讓大家搞清楚,她們不是人所敬畏的女巫。你將要代替我執行這個任務。』
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宮廷眾人揣揣不安地觀賞,黑髮黑眼的女人與男人穿著上等的亞麻衣裳。有些人躲在柱子後面,有些則趾高氣昂地趨前觀看。那對紅髮雙胞胎就站在他眼前,而他已經愛上他美麗的囚犯。我辦不到。
但他非做不可,國王、女王,每個人都等著看好戲;他戴上國王的項煉,象徵性地替代國王。他步下階梯,雙胞胎瞪視著他,而他姦淫了她們兩人。
如此的痛苦不會永遠持續。
如果他有那份力氣,將會爬入地底的泥土子宮,迎接美好的還攻心。到戴?菲神殿去吧,漫遊於高嶺上的草地,摘取纖細的野花。如果他將花朵攤在燈光下,它們可會像沐浴於陽光下般地綻放?然而,他並不真的想要連心。事況不同以往,她已經從漫長的沈眠醒來!他親眼目睹她行走於雅典街道!過往與現今的記憶混融合一。
眼淚流乾之後,他開始傾聽與思考。
跳舞的人在他眼前蜷曲扭動,女子們對他微笑。他那白皙的皮膚與紅潤雙頰,看上去還算俊美嗎?他抬起頭來,看見前方蠕動不休的銀幕。他的思路如同物理能力般地強化起來。
現在是耶穌出生後的近兩千年,正值十月,不久之前他卻還是夢見雙胞胎!已經沒有退路了,真正的痛楚才將要開始,但已經無所謂。他從未如此地栩栩如生。
他以亞麻質料的手帕抹臉,拿眼前的酒洗淨雙手,彷彿藉以滌清它們。他再抬起頭來時,正好看到吸血鬼黎斯特唱著他那悲愴的曲子。
藍眼睛的魔鬼,金髮狂野地甩動,身軀不失年輕男子的活力。他的動作活潑且優美,口唇顯示著誘惑,嗓音充滿著細心調製的苦慟。
原來,這些時日以來,你的歌詞都在告訴我真相,都在訴說她的名字。
銀幕前的影像似乎回應著他,對他唱歌,雖然那並不可能。『必須被守護者』,我的國王與女王!他仔細聆聽每一句瀰漫於號角與鼓聲之間的歌詞。
聲色退潮之後,他起身離開酒吧,步出旅館的大理石階梯,迎向外面的黑暗。
全世界的吸血鬼都在呼喚他,傳送訊息。他們訴說著行將來臨的禍端,星火燎原般的災難。女王行走於現世。他們還傳送著不知其所然的雙胞胎之夢,他竟然都這麼懵懂無知!
『你又知道多少呢,吸血鬼黎斯特?』他低聲說著。
他爬到某個高坡地,俯視著遠方城市的廟宇:就在微弱的星光下,晶瑩的大理石建物閃著光芒。
『天殺的,我至尊的女王陛下!』他低聲詛咒:『光憑你對我們每個人所做的,就早該下地獄了!』想想看,在這個充斥鋼鐵與煤氣、電子交響曲與電腦管線的當代世界,我們還是照闖不誤。
他想起另一個比他更強烈的詛咒,那是他強暴了雙胞胎的一年之後。就在朦朧的月夜下,那個尖利嘶喊的詛咒響徹宮廷。
『讓精靈為此見證:那將是未來註定之事,必然且將會如此,你是天譴者的女王,邪惡是你唯一的命運之道。當你最極致的時刻到來,我將出現並擊潰你。仔細看著我,那將是你征服者的容顏。』
在起先的幾個世紀,他可曾忘記過這些話語?無論是幽谷荒漠、豐饒河川、曾經收容過她們的貝都因人、穿著獸皮的部族、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桀利裘,他有哪裡未曾去過?這一切的無涯跋涉,為的就是尋覓那對雙胞胎。
接著,美好的瘋狂降臨在他身上,由是他遺落所有的知識、執著與痛苦。他只是個名叫凱曼的人兒,深愛周圍的一切,享受無邊的歡愉。
那個時刻是否已經來到?是否雙胞胎也已經熬過來?他的記憶之所以回返,是為了實現那個偉大的目的?
真是美不勝收、戰慄歡喜的念頭:首代血族將要齊聚一堂,擁抱勝利的滋味!
噙著一絲苦澀的笑容,他想起吸血鬼黎斯特的英雄夢。我的兄弟呀,請原諒我對你的輕篾,真實我自己也渴慕那種美好與榮光。然而,命運乖桀,救贖終將不可得,我所目睹的只是橫亙眼前的曠古風光--唯有向始無終的出生與死亡,我們每一個都會遭逢的恐布。
他看了沈睡的城市最後一眼:那個醜陋粗糙的當代地域,但他曾經滿足於此地,踱步於無數的墳之間。
接著,轉瞬間他往上方飛去,將為自己的能力舉行最偉大的測試。有著目標的感覺真好,雖然那只是如電如露的幻象。他朝西方飛去,前往吸血鬼黎斯特的所在地,以及訴說著雙胞胎之夢的聲音,如同沒多久前的他。
他的斗篷如同翅膀,美妙的冷空氣擦過他的周身;他突然吃吃發笑,似乎在剎那間,回覆成以往快樂單純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