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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

    6潔曦的故事

    偉大家族,以及泰拉瑪斯卡

    死者無法分享

    雖然他們從墳墓起身,迎向我們

    (我發誓他們的確如此)

    他們掏給你的不是心臟而是頭顱

    用以瞪視的部位。

    --史丹.萊絲,<他們的那一份>

    以手覆蓋她的臉龐,我心震顫,她知此早夭。

    --約翰.葦相斯特

    泰拉瑪斯卡

    超自然的檢驗者

    我們旁觀

    同時也永在

    倫敦阿姆斯特丹羅馬

    睡夢中的潔曦不住呻吟著。她是個身材纖細的叄十五歲女子,有一頭紅色的髻曲長髮。她睡在一張不成形的床墊上,木製的吊床四周各懸一根從天花板垂下的鐵煉。

    在這棟大房子的某處,時鐘響起。她必須醒來,距離吸血鬼黎斯特的演唱會只剩下兩小時,但現在她還不能離開雙胞胎。

    如此洶湧急促的情景還是首度出現,以雙胞胎的夢境來說,這次的程度又太過隱晦。她知道雙胞胎身陷沙漠,包圍她們的部落相當兇險。雙胞胎看上去相當蒼白,非常不一樣。或許那光暈般的氛圍是種幻覺,但是在幽影綽約之間,雙胞胎似乎散發出光芒,動作行雲流水,彷彿跳舞一般。火炬拋擲到她們身前,而其中之一竟然瞎了!

    她眼窩周圍的肌肉收縮深陷,眼皮緊閉。沒錯,他們將她的眼珠活生生挖出來,至於另一個,為何她發出這等可怕的叫聲?『靜下來,不要抵抗。』那個眼盲的雙胞胎這麼說,在夢中她都聽得懂這種古代語言。另一個雙胞胎髮出撕心裂肺般的叫聲,原來她無法說話,他們割去她的舌頭!

    我不要再看下去了,必須醒過來。士兵把她們推向前方,慘絕人寰的事情即將發生。雙胞胎沈靜下來,士兵粗魯地分開她們。

    不要這麼做,把火炬拿開,不要燒到她們:不要傷到她們的紅髮。

    眼盲的雙胞胎伸手尋覓她的妹妹,尖叫著她的名字:『瑪凱!』說不出話的妹妹只能像個受傷動物般地低吼著。

    圍觀的群眾讓出路來,兩具蓋槨沈重的棺材被抬到前方。真是粗暴的冒瀆,蓋子上的圖案雕成人臉與肢體的形狀,這對雙胞胎究竟犯下什麼滔天大罪,必須被封在棺材裡?我看不下去了,蓋子打開,她們被拖向前方,不要這麼做!那個看不見的姊姊似乎明白,奮力抗拒著,但他們強力將她壓人棺材內。瑪凱心膽俱裂地看著,自己也被拉進棺材裡。不要蓋上,我會忍不住為她們尖叫--

    潔曦坐起來,她的眼睛圓睜,尖叫著醒來。

    獨自一人在屋內,她還聽得見迴音。四周無聲,只有床邊的鐵煉不時搖動,外面的森林有小鳥鳴叫,時鐘已經響了六聲。

    夢境迅速退去,她竭力回想鏡花水月般迅速湮滅的情景:部族所穿戴的衣飾、士兵配戴的武器、雙胞胎的長相。但是這些都已然不復存,只有敏銳的知覺,烙印著所發生過的種種,以及確定吸血鬼黎斯特與這一切相關的篤定感。

    她默然檢視手錶,沒有時間了,她想要在吸血鬼黎斯特進場之前就在演唱會場,槍個好位子來觀看他。

    然而,她還是躊躇著,看著床邊的白玫瑰,透過窗戶,她看到南方的橘色天空。她拿起花朵旁邊的便條,重讀了一回。

    我親愛的:

    由於不在家裡,沒多久前我才看到你的信。我明白那個叫黎斯特的人物帶給你的衝擊,即使在里約,他們也到處播放他的音樂。我已經讀過你寄來的書,知道你曾為泰拉瑪斯卡調查過他。至於雙胞胎的夢境,我們必須好好地談一談;這非同小可,還有其他人也做了同樣的夢。我要求你--不,我要你取消今晚聽演唱會的行程;你必須留在索諾瑪莊園等我回來,我會立刻離開巴西。

    等我,我愛你。

    你的阿姨,瑪赫特

    『瑪赫特,請你原諒我。』她低聲說。不去演唱會是不可能的,而且,瑪赫特應該是這世上最明白她的人。

    至於她為之效勞十二年的泰拉瑪斯卡,他們絕不會原諒她的任意而為。但是,瑪赫特知道箇中隱情,瑪赫特本人就是隱情!她會諒解的。

    頭暈目眩。惡夢尚未離去,房間內的物體若隱乍現,但是天光突然間又湛亮起來。白玫瑰發出淡淡的暈暉,如同夢境中雙胞胎的身體。

    她突然記起來,聽人家說白玫瑰是在葬禮致意的花朵。不,瑪赫特不可能是那樣的意思。

    潔曦雙手捧著花苞,花瓣立即綻放開來。嗅著芬芳的香甜,她禁不住將花朵湊近唇邊。模糊而閃亮的記憶片段突然闖入,許久之前與瑪赫特共度的那個夏日:當時她也躺在玫瑰花環繞的房間,白色、粉紅、嫩黃的玫瑰,當時的瑪赫特也捧著滿懷的花,湊向自己臉龐與頸子。

    真的有過如此的畫面嗎?記憶中,天女散花般的無數花瓣散落在瑪赫特的紅髮,和她自己一樣的髮色,也和夢中雙胞胎的一模一樣:濃密、發曲、間雜著金暉。

    記憶的片羽四散潰射,她無法拼出一幅完整的圖案。不過,無論她記不記得起那個如夢似幻的夏日,都沒有關係。等候她前往的吸血鬼黎斯特將會是告一段落的記號,即使不是解開謎團的答案,至少會如同死亡一般帶來終結。

    她起身穿上這陣子不離身的夾克,還有襯衫與牛仔褲,雙腳探入皮靴,然後梳理頭髮。

    該是離開這間房子的時候,她早上才闖進來的。實在很不願意離開,但她更難過的是,竟然有再來這裡的一日。

    當她迎著晨光踏入屋內,第一個念頭是經過十五年了,這裡卻一點也沒有改變。建構在半山腰上的房舍,樑棟籠罩於清晨的藍色光暈:半藏在綠茵的幾扇窗戶,迎接第一抹晨光。

    當她手執古舊鑰匙、進入房內時,自覺像個間諜。似乎有好幾個月沒住人了,舉目所及到處都是灰塵與落葉。

    不過,水晶茶几上那束白玫瑰正等著她,信件擱在旁邊,信封內夾帶新的鑰匙。

    她花上好幾個小時重新探訪此地,顧不得連夜開車的勞頓。她非得重新漫遊那些幽深的樓閣、寬敞動人的房間。這棟房子像個簡略的宮殿,泛著鐵鏽的煙囪從石砌的壁爐翩然升起。

    就連傢俱也巨大無比--巨石砌成的桌子、椅子,鋪滿柔軟坐墊的沙發,嵌入牆壁內的書架與櫥櫃。

    這地方帶著中古世紀的那種粗獷風華:散佈四處的為雅文化藝術品、伊圖斯坎杯子、海地的雕像,它們正適合這個地方;石制地板與深邃的閨閣,讓此地看起來像一座安全無比的城堡。

    唯獨瑪赫特的創作充滿亮麗色彩、彷彿直接取自戶外的森林與天空。回憶並沒有誇顯它們的美麗:柔軟厚重的地毯繡滿花草的圖樣,彷彿大地本身;羽毛抱枕上的圖樣則是奇詭的形體與象徵;然後是直鋪及地的織錦,繡著大地上的種種風光,山川流水、日月星斗、流風雨露。如許的壯麗與精細,甚至擬造出漫天落葉的瀑布奇景,帶有原始族群繪圖的深遠力道。

    再度看到這些事物,簡直比死去還要難受。

    近午時分,由於飢餓與一夜未眠的疲憊,她終於在頭昏眼花之下放膽進入後門通往的秘密房間。她走人隱密的通道,看到圖書館並沒有上鎖時,心跳不禁加快起來,扭開燈光。

    唉,十五年前的夏天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與那段難以言喻的歲月相較,日後她在泰拉瑪斯卡從事的美好探險、獵鬼搜奇,都算不上什麼。

    當時在火光明滅的圖書館,她與瑪赫特在一起,無數卷軸的家族史讓她驚喜難抑。瑪赫特匿稱的『大家族裔史』,便是我們遊走於生命迷宮內的線軸。當時的瑪赫特充滿愛憐,為潔曦解開一卷卷的羊皮書。

    潔曦一直無法真正搞懂那個夏天,在那其中存有一股緩慢美妙的懸疑,好比說,埃及紙上的古文實際上更隸屬於夢幻的境域。彼時她已經是一位訓練有素的考古學者,在埃及與桀利裘挖過不少次古蹟,但她還是無法解讀上面的文字。老天在上,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遺蹟?

    多年之後,她盡力回想所看過的每一份文件。當時有一天,她無意發現圖書館後面的秘密房間……

    進入一條秘道,來到黑暗的密室。後來她總算發現燈光的按鈕,赫然見到無數的文字泥石板。她的確有將這些東西捧在手上觀看。

    後來發生某件事情,可是她不願想起來。發現了另一個通道?她很確定底下還有更隱蔽的密室,走下鐵製的階梯,昏黃的燈泡鑲嵌於石壁之間,她拉下開關的燈煉……

    當然,後來她的確打開一扇紅木門……

    許多年過去之後,當時的情景如同隱晦的閃光--那是間天花板很低的大房間,擺著橡木椅、石砌桌凳,還有呢?某個看起來熟悉異常的東西--

    後來她除了階梯之外,什麼也不記得。當她醒來時,已經十點了,瑪赫特站在床邊,給她一吻。真是溫暖美好的感受,通透全身的奇異悸動。瑪赫特說,傍晚時他們在小溪旁邊發現她酣睡著,於是將她抱入屋內。

    睡在小溪邊?幾個月之後,她終於『記起』自己睡在那裡的情景,活靈活現的記憶重映:森林的平和安詳,水聲淙淙流過岩石。只是,她現在可以確定那情景是捏造的,從未發生過。

    可是,就在十五年後的今天,她找不到自己隱約記得、似乎發生過的事件的證據。房門深鎖,就連家族歷史的卷軸也深藏於玻璃櫥櫃,她不敢妄動打擾。

    然而,她堅信自己當時所看到的:沒錯,泥石板上的細小圖案,刻鏤著人體、樹木、動物。她親眼目睹、就著夜光捧在手上觀看。還有那隱密的通道,嚇壞她的那個房間……

    儘管如此,那個夏天仍然美如迷夢樂園;當時她與瑪赫特長談,在月光下與瑪赫特、馬以爾共舞。此刻就姑且忘掉後來的錐心之痛,試圖明白何以後來瑪赫特將她遣返紐約、自此不再讓她到這兒來。

    我親愛的:

    正因為我大愛你,加杲我們不分離,我的生命可能會淹沒休。潔曦,你必須擁有自由、發展自己的計畫、夢想、野心……

    舊地重遊並無法抹消那些痛楚,因為那正好再度顯示出,過往的歡愉已然一去不復返。

    為了低檔疲累,她在下午的時候晃出房子,穿過橡樹的那條細長小徑,輕易發現紅木叢中的熟悉路徑,看到那條激打岩石的清澈小溪。

    就在這兒,瑪赫特曾引領她穿越黑暗,行過水流與秘道。馬以爾加入她們,瑪赫特為她斟酒,他們一起唱著一首事後她無論如何都記不起來的歌曲。後來她偶或發現自己竟然哼唱那詭譎的曲調,就在愕然頓悟的頃刻,旋踵間又失手遺落了那些音符。

    或許她失神昏睡於音流嫋嫋的森林溪畔,一如她虛擬的多年前『記憶』。

    楓葉的綠芒如此灼眼,紅木的形影在靜默間森冷逼人,綿延數百哩的樹林碩大而無動於衷,覆蓋了遠方的天地交接線。

    她明白今夜的演唱會會多麼透支體力,卻害怕一闖上眼皮,雙胞胎便不由分說地佔領她。

    最後,她回到主屋,取走玫瑰與信件。回到她的房間時,正好下午叄點鐘。是誰為時鐘上發條?夢中的雙胞胎魅影朝她逼近,她累得無力抵抗。這個地方如此美好,沒有任何地在工作場合遭遇到的鬼迷行蹤,只有長久的平靜。她倒在熟悉的吊床上,枕著那年夏天她與瑪赫特一起精心縫製的羽毛枕頭。就這樣,睡眠與雙胞胎一起蒞臨。

    她只剩不到兩小時的時光好趕到舊金山,該是再度離開這房子的時候,也許還是忍不住傷心。她檢親口袋,護照、文件、錢、鑰匙,樣樣俱全。

    她拎起皮袋子,甩到肩頭上,快步走出長長的階梯。黃昏逼近,一旦天光整個消逝,就伸手不見五指。

    當她走到前廳時,還有一絲餘暉。透過朝西的窗口,她看到幾條修長的光線映亮了懸垂於牆上的刺繡掛畫。

    凝神望去時,她幾乎透不過氣來。那是她最鍾愛的作品,無論是複雜度或是尺寸。一眼望去,本來只瞧得見不知伊於胡底的細小印記:漸漸地,壯美的風光浮現於金字塔般的布面紋路。才剛瞥見它的模樣,下一刻卻又消逝如水中月影。就在那個夏日,她每每在酩酊微醺之際,反覆再叄地觀看;明心見性的剎那、卻又遁失它的驚鴻形跡。就在背景的翠綠山谷,依次是山丘、森林、小村落的圖樣。

    『我真的很抱歉,瑪赫特。』她又說一回。必須離去了,旅程怏要劃上休止符。

    正當她轉過頭去,掛布上的某個東西吸引她的視線,她連忙轉頭回顧。是否畫面上有著她從未注意到的事物?乍看之下,那只是一團迷濛的刺繡;沒多久,山脊冒出視線,接著是橄欖樹、村落的輪廓……她找不到陌生的形體,直到她又將視線轉開,那對紅髮女孩的圖樣方從眼角餘光的位置現身!

    她謹慎無比地將視線轉回畫面,心跳急促起來。沒錯,就在那裡,那是幻覺嗎?

    她繞著房間打轉,直到正面迎視那幅布掛.她伸手觸摸那對形體,沒錯,小小的人兒,綠墨兩點充當眼球,精細的鼻樑,以及紅潤的雙,那頭迎風招展的紅色秀髮,波浪般技覆於雪白的肩頭。

    她不可置信地瞪視著,原來雙胞胎就在這裡!當她如遭雷亟、僵立在原地時,房間已經暗下來,最後一抹光線被地平線吃掉。眼前的布掛又糊成一團不可辨識的色彩形骸。

    她聽到一刻的鐘聲響起,暗忖著通知泰拉瑪斯卡,打電話給倫敦的大衛,告訴他事情的始末--但她明知這是不可能的。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泰拉瑪斯卡必定無法窺知全貌,為此她感到黯然傷神。

    她強迫自己離開,關上身後的大門,走向屋外的小徑。

    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震動,幾乎要哭出來。長年的疑慮得到印證,她感到無比害怕。她不知道自己正在哭泣。

    等著麻赫特過來!

    但她不能這麼做。瑪赫特會迷惑她、蠱惑她,以愛的名目將她從秘辛的門扉這走,許久之前的那個夏天就是如此。吸血鬼黎斯特卻是一切謎團的核心,親眼目睹並觸摸他將會揭穿所有的隱情。

    紅色的跑車立即發動,她流利地開向前方道路。頭頂的天窗開著,抵達舊金山的時候一定凍死了。但是那不打緊,橫豎她喜歡開快車時迎面佛來的冷空氣。

    道路迎向前方的黑暗,就連甫升月色也無法戳穿的黑暗。她加快速度,輕易地轉彎;哀傷愈發沈重,但已經不再流淚。吸血鬼黎斯特……就快要到了。

    當她開上省道時,她加速急馳,對自己唱著在狂風中難以聽見的歌謠。當她開向美麗的小城,聖塔羅沙,全然的黑暗直撲而下;緊接著,她馳向朝南的高速公路。

    濃霧逐漸逼近,遠方的山丘彷若橫行鬼魅,不過兩旁的路燈高照,為她殺出一條路涇。她的亢奮感激增,不到一小時抵達金門大橋,哀傷漸行漸遠。在她的人生中,總是意興湍飛,對於老成持重的人感到不耐。即使她敏銳的知覺預測出這一夜的致命性,她仍然對自己向來的好運充滿信心。她並不真的害怕。

    打從出生開始,她就是個幸運的孩子。當時她懷孕七個月的少女母親被車子撞死,嬰兒卻正好從瀕死的子宮呱呱落地;救護車來臨時,她正運用自己幼嫩的肺葉嘶聲吶喊。

    被收容於郡立醫院的兩個星期,她沒有名字,只有冰冷無感的機器陪伴她。不過,護士們都很寵愛她,幫她取了『小麻雀』的匿稱,只要有空時便會哄抱她、唱歌給她聽。

    後來她們還寫字給她看,幫她拍照片,說故事給她聽,讓她幼年的知覺充滿被愛的愉悅。

    最後,瑪赫特前來指認她:南加州李維斯家族的唯一後裔,她被送往紐約,與一群姓氏、背景大相逕庭的表親同住。就在萊新頓大道的一棟豪華二層樓住宅,她與瑪莉亞、馬修.古德溫夫婦一起生活,他們給予她關愛,以及物質上的所有需求。直到她十二歲之前,一個英國保母都還隨侍在側。

    她已經不記得從何時起明白,原來是瑪赫特阿姨供給她這樣的生活:日後她可以隨心所欲地上任何學校,做任河事情。馬修是個醫生,瑪莉亞是個舞者與老師;他們坦承自己對她的溺愛與依賴,她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小女兒。他們一起度過美好、豐富的生活。

    在她能夠閱讀之前,瑪赫特就開始寫信給她,內容充滿美好的事物,還附寄許多彩色明信片與她居住過國家的貨幣。在潔曦十七歲時,已經有滿滿一箱的盧比與里拉;更要緊的是,她有個叫瑪赫特的知心密友,充滿關愛地回答她的每一行書信。

    瑪赫特鼓勵她上音樂與繪畫課程,激發她閱讀的靈感,為她安排暑假的歐洲之旅,最後幫她取得哥倫比亞大學的許可,攻讀古代語言與藝術。

    瑪赫特為她安排一趟環繞歐洲的耶誕節親族之旅:義大利的斯喀提諾斯是個富有的銀行家族,居住於西那城郊的別墅;住在巴黎的布嘉蒂絲家族比較清寒,但同樣熱忱歡迎她分享這個擁擠、歡樂的家庭。

    十七歲的夏天,潔曦到維也納去造訪本家的俄羅斯支裔,她衷、心喜愛那些熱情的年輕知識份子與音樂家;然後,她到英格蘭採訪李維斯家族的本支。早在幾世紀前,南加州的後裔離開英國前往新大陸。

    十八歲的時候,她到希臘的珊托里尼尋訪佩特羅那家族。他們全都是饒富異國風味的人們,生活在某種中古世紀的風華,被個農般的僕侍環繞。他們以一趟環遊伊斯坦堡、亞歷山卓、以及克里特島的旅程款待潔曦。

    潔曦幾乎愛上年少的康斯坦丁.佩特羅那;瑪赫特告訴她如果他們在一起,大家都會祝福他們,不過潔曦要自己考慮清楚。她最後吻別情人,因對美國的大學、為首次到伊拉克的考古挖掘做準備?

    即使上大學的時間,她還與親族維持密切的往來,每個人都對她甚好。每個大家族的人們都彼此熱絡,互通有無;家族之間的通婚相當頻仍,每個家族都備有額外的房間,好讓造訪的親戚居住。大家互相傳誦早已死去數百年親戚的有趣故事,潔曦與這些親戚心意相通,無論外表上彼此有多麼大的差異。

    羅馬的表親們開著亮眼的法拉利跑車,用足以摔斷脖子的速度急馳於道路上,然後回到他們華麗的別墅;南加州的猶太表親則是一門俊彥,全家都是音樂、藝術、電影人才,五十年來都與好萊塢電影工業互通聲息。他們在好萊塢的家是未成名演員的宿舍,潔曦可以隨意住在閣樓,晚餐於六點提供給每個進門的人。

    然而,那位似遠又近、總是充當她知己好友的瑪赫特,以信件指點她的種種困惑,讓她私心珍藏且熱烈回應,這個女子又是何許人也?

    在所有潔曦所造訪的親族中,瑪赫特是個不可或缺的存在,雖然她的造訪並不固定,但卻讓人印象深刻。她是『偉大家族』的記錄守護者;所謂的偉大家族,那是同一本家通布全世界的各個分脈。她將不同的支脈聚合一起,為不同的家系牽紅線,當族人遇到麻煩時,她會及時提供足以絕境逢生的援助。

    在瑪赫特之前,是她的母親扮演這樣的角色,再往上推是她的祖母,依此類推。『總會有一個瑪赫特。』這句話流傳於每個族系,從義大利、德國、俄羅斯、意娣緒、希臘。在家族當中,會有一個單傳的女系後裔充當家族紀事的守護者,每個承襲的後代也會繼承『瑪赫特』這個名字。

    『什麼時候我可以見到你?』潔曦在這幾年間不斷寫信詢問,她蒐集的回信信封包括來自新德里、里約、墨西哥城、曼谷、東京、利瑪、西貢、莫斯科。

    每個族人都信賴瑪赫特、也為她所眩惑。之於潔曦,她們之間的聯繫卻含有另一股神秘的力量。

    打從她的年幼歲月,潔曦開始有著『不尋常』的靈異經驗。

    比方說,潔曦能夠透過某種模糊的方式『讀取』他人的心思。她可以知曉別人嫌惡她或欺瞞她,對於語言的高度天賦緣由於通曉符號的『意念』,即使她還未理解字彙。

    而且她還看得見鬼魂--不真正存在的人物與建物。

    打從小時候,她就看得到位於曼哈頓的一棟優雅房屋,那模糊的輪廓告訴她並不真的存在;那屋子時隱時現、燈光亦從窗戶的幔透出,那種情景讓她覺得好笑。多年之後她知曉,那棟幽靈房屋是建家史丹福.懷特的財產,幾十年前就已遭大火焚燬。

    她所看到的鬼魅起初並未成形,相反地,它們卻是細碎閃動的鬼火,經常在她感到不舒適的場所成形。

    然而,當她年歲漸長,鬼影開始更加清晰。就在一個冷暗的下雨午後,一個老婦人的透明影子穿越過她,潔曦歇斯底里地跑到一家附近的商店,那兒的店員連忙打電話給瑪莉亞與馬修。潔曦竭力描述那個老婦人的愁容,那雙灰色的眼眸似乎無視於大千世界的眾相。

    當她對朋友敘述這些的時候,她們通常不相信她。不過她們因此著迷,總要求她複述這些故事,那使得潔曦感到嘔心且受傷。此後她避免告訴人們這些事,不過在她快滿二十歲時,看到鬼魂已經是家常便飯的事。

    即使在大白天走在第五大道,她還是難免迎頭撞上飄蕩無依的鬼魂。十六歲的某個清晨,她看到中央公園的長椅坐著一個年輕男子的幽魂。公園喧囂熱鬧,幽魂卻與世界隔離開來,空無環繞他的四周。潔曦周遭的音色逐漸消逝,彷彿被他吞噬掉。她默禱他儘速離去,可是他反而卻牢牢地看著她,似乎想對她說些什麼。

    潔曦慌恐無比,一路直奔回家,告訴瑪莉亞與馬修她被那些東西盯上。她根本不敢離開家門一步,最後馬修只好給她鎮定劑,讓她得以入睡。他離去前將潔曦的房間打開,好讓她不那麼害怕。

    當地半陲半醒地躺著,一個年輕女孩走近房裡。她認識她,她是家族的一員,她們徹夜長談,那女孩是如此地甜美親切,看起來似曾相識。她只是個少女,並不比潔曦來得大。

    她坐在潔曦的床上,告訴她不用擔心,鬼魂是不會傷人的。他們沒有那等能耐,只是可憐兮兮的東西。『你寫信給瑪赫特阿姨吧。』那女孩這麼說,然後她佛開潔曦額上的頭髮並親吻她。鎮定劑開始起作用,潔曦根本睜不開眼睛;她想詢問關於自己出生時的那場車禍,但她無法發話。『再會了,親愛的。』那女孩走出房門之前,潔曦已經酣然入夢。

    當她醒來,已經是早上十點。公寓還是一片陰暗,她立即寫信給瑪赫特,盡力追述每一則發生過的怪誕事件。

    直到晚餐時間,她才猛然一驚地想起那個女孩。怎麼可能有這樣一個人,這麼熟悉、一直都在這裡?為何她從小到大都未曾質疑過這一點?即使在她的信上,她還寫著:『當然,米莉安就在這裡,她還說……』誰是米莉安?那是一個刻在潔曦出生證明的名字,她的母親。

    潔曦沒有告訴任何人這檔事,但她感到歡喜無比。她可以感受到米莉安的存在。

    五天後,瑪赫特的回信到達。瑪赫特相信她的說詞,還告訴她這並不值得驚訝。這些超自然事物當然是存在的,潔曦並不是第一個看到的人。

    在我們的家族的歷代傳承;曾經出現許多位靈導師,在早先的時代,她們是女巫、魔法師。擁有這樣能力的人都有著與你類似的容貌特質:綠眼睛、蒼白的膚色、紅髮。看來這樣的能力貫穿於基因之間,或許還有更?學的解說。不過只要先記住,你的能力並沒有什麼反常之處。

    但是,那也不表示這等能力有什麼建設性。這些鬼魂是實存的,他們並不影響事物的運作,他們可能相當孩子氣、活靈活現、充滿狡黠之意。你無法幫助那些試著與你溝通的靈體,通常你只是目睹一個無生命的靈體--也就是說,那是許久之前就消弭於無形的色相殘影。

    不必害怕他們,但也不要讓他們浪費你的時間,一旦他們知道你能夠看見他們,就可能纏上你。至於米莉安的話,加杲你再度看見她,一定要告訴我。不過,既然是她要你寫信給我,我猜她大概是不會再回來了。總折來說,她不同於那些你所看到的傷靈體;如果他們又驚擾到你,隨時寫信告訴我吧,但儘量不要告訴別人,那些沒有通靈經驗的人是不會相信你的。

    對於潔曦來說,那封信的意義無可比擬。有好些年來,她總是隨身帶著它。瑪赫特不但理解她,同時更告知她如何明瞭、戰勝這麼麻煩的力量。瑪赫特所說的每件事都正中要害。

    此後,她偶爾還是被幽靈們驚嚇到,也曾將秘密告知最親近的朋友,不過大體上她遵照著瑪赫特的勸告,那樣的能力不再困擾她,最後幾乎被長久遺忘。

    瑪赫特的信件愈發頻繁,她是潔曦最親近的朋友與傾訴者。當她上大學時,她已經把長年通信的瑪赫特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但她還是無法接受,也許永遠無法見到瑪赫特。

    最後,在她大叄的時候,有一個晚上當她打開公寓的大門,發覺到燈光透亮,壁爐的火勢正旺,一個面駛美麗的女子站在火光前,手裡拿著火鉗。

    真是美貌不可方物!這是潔曦的第一印象。精心修飾過的面容帶有東方風味,除了那雙翠綠色的大眼睛,以及波浪般技覆於肩頭的紅色長髮。

    『我親愛的,』那個女子說:『我就是瑪赫特。』

    潔曦迫不及待地衝到瑪赫特懷裡,可是瑪赫特溫和地板住她,似乎想好好看清楚她。然後,瑪赫特不住親吻她,好像只能以這種方式與她接觸,戴上天鵝絨手套的雙手輕柔觸摸她的肩頭。那真是美妙的一刻,潔曦不斷磨蹭著瑪赫特濃密的紅色長髮。

    『你是我夢寐以求的孩子,』瑪赫特低聲說著:『可知道我是多麼高興?』

    那一夜的瑪赫特,如同冰霜與火焰的雙生體。她既強悍又無比溫柔,纖細的腰肢與搖曳生姿的長裙底下是個雕像般的冷冽生命,氣質顯現出流行時裝模特兒的古怪光華,如同雕像般的女子。當她們一起離開公寓,瑪赫特曳地的長大衣甩出一抹優美的弧度,她們像是認識一輩子般地融洽無比。

    那一夜真是愉快而漫長。她們到畫廊、劇院,最後是遲來的晚餐。不過瑪赫特什麼也沒沾口,她說自己太興奮了,甚至連手套也忘記脫下。她只熱中傾聽潔曦說的每件事,潔曦無法停止訴說--哥倫比亞大學、她的考古工作、到美索不達米亞做田野的夢想……

    這樣的相處與信件上的親近大不相同,她們還一起走過中央公園、經過當時,看到鬼魂的所在。瑪赫特一再告訴她,沒什麼好怕的。這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彷彿她們一起走在魔幻森林當中,再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只顧著以熱烈而塞翠的聲音交談、接近清晨時,瑪赫特離開潔曦的公寓,承諾她很快就會帶她去加州;瑪赫特在索諾瑪山谷有一棟房子。

    直到兩年後,潔曦收到她的邀約,當時她已經怏從大學部畢業。七月的時候她就要到黎巴嫩去考掘。

    『你一定要來待上半個月。』瑪赫特這麼寫,機票附在信封內,而且,一個叫馬以爾的『密友』會在機場接她。

    雖然潔曦並不願意承認這一點,打從一開始,就有怪事陸續不停的發生。

    比方說,馬以爾這個高大、金髮藍眼的男人,他的走路方式、發音的腔調、過於精確的駕駛姿勢,一切都顯得頗為怪誕。他似乎照規矩穿著適合在農場行走的衣服、鱷魚皮短靴,但又加上手上那雙小羊皮手套,以及藍色鏡片、金色框的墨鏡。

    他看上去開朗無比,非常高興見到她,她立刻喜歡上這個人。在他們抵達聖塔羅沙前,她就告訴他自己的種種經歷。

    農場本身真是不可置信,不知道是哪個人造出這麼奇蹟的產物?一開始是一條寬廣道路的盡頭,後方的房間直接通往後山;至於屋簷的木材,不知道是否真是貨真價實的紅木?磚砌的牆壁更是不可思議的古老,難道說,那麼古早以前就有歐洲移民遷移到加州?算了,總之這個地方是在精彩絕倫。她愛死那個圓形的鐵鑄火爐、動物皮毛制的地毯、巨大的圖書館、陳設古老望遠鏡的粗狂天文臺。

    她也喜愛那些好心腸的人。他們每天從聖塔羅沙來這裡,清洗衣物、準備餐點。她一點也不介意自己必須常常獨處,在森林散步就很愉快。偶爾她會去聖塔羅沙買書與報紙,檢視著那些布掛。某些太古老的飾品她無法分出屬類,研判這些玩意使她樂在其中。

    牧場上不乏各式娛樂設施。山頂上架有天線,提供各種電視頻道;地下室還有一間陳設齊全的電影放映室:投影機、銀幕、各色各樣的影片。溫暖的午後,她會在池裡游泳到主屋的難短;傍晚時分,加州的寒意隨著夜晚降臨,每個壁爐都旺盛的燒著火。

    最為壯麗的發現,就是一卷卷的皮製軸書,沿革記載著『偉大家族』的每一世代與每一分支,細膩考究的歷史全貌。看到那些森林總總的照片與圖書館使她全身震顫,有些嬌小如頸鍊鑲飾的小幅圖畫,有些卻是巨幅蒙塵的油畫。

    她還找到自己的家族,南加州的李維斯家希——南北戰爭之前如日中天,但在戰後就整個垮掉。照片多到讓她難以承受,這些祖先就是她的血脈源頭,從酷肖的五官足以印證。他們的肌膚和她一樣蒼白,還有兩個人有著和她同樣的紅髮。對於潔曦這個從小被人領養的小孩而言,這些物件的意義重大無比。

    直到假期快要結束,每當她打開寫滿阿拉丁、希臘文、埃及象形文字的卷軸,潔曦才明白這些家族紀事的重要性:縱然之後她從未碰觸到那些深藏於密窖的泥石板,她與瑪赫特的談話從未褪色。她們曾經徹夜長談著這些家族系譜。

    她曾要求幫助整理家族史,情願放棄自己的學業。她想要翻譯、繕寫那些文件,製作成電腦檔案。何不出版這部浩瀚的家族歷史?這麼久遠的譜系相當難得,縱使不是獨一無二;就算是歐洲的皇室家族也無法追溯到中古的黑暗世代之前。

    瑪赫特耐心提醒潔曦,這項工作非常吃力且不討好。畢竟,這只是一個家族的世代演繹,有時候紀錄上只有一堆名字,或是簡略的生活記載、生死薄、移民海外的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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