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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多情自古傷離別 生死同穴銘痴意

    雲飛急得連跺腳的工夫都沒有,又返回來,拉着雪兒的手就跑,嚷道:雪兒,

    你還磨蹭什麼?他反倒被雪兒拽了回來,雪兒搖搖頭道:它不會傷害我們的。

    雲飛急叫道:它是一隻老虎啊,老虎會吃人的!説話之頃,那隻斑斕大虎已匍

    伏到他們腳根前,咧開嘴呵着白氣,雲飛已驚汗溧雨,脊骨冰涼,嘴角猛烈抽氣,

    左手緊緊抓住雪兒,右手運了十成內力戒嚴。

    只見雪兒神態自若,蹲下身來,雲飛也不自覺隨着蹲下。她輕輕撫摸着虎額,

    那老虎竟乖順得像一隻小貓,伏下身子,眯着眼,仰着頭,伸出舌頭來。雲飛驚訝

    得張大了嘴巴,想不到雪兒竟有駕駁惡獸之力。老虎在雪兒温柔地撫摸下發出甜甜

    的呻吟,彷彿進入了夢鄉,前爪還有節奏地打着地面。雪兒道:人無害虎心,虎

    無傷人意。雲飛長吁一口氣,輕笑道:我現在不怕虎了。雪兒對他投以純真

    的一笑,搗着他道:你不是説要養老虎麼!不了,不了!那只是一句戲言,

    雲飛可不願整日擔驚受怕呢。

    虎已睡熟,他們不再打擾它了,在林中隨興徜徉着。前面一枝樹的分枝深垂,

    雲飛用右手撥開,讓雪兒先過,自己無心地用左手一摸樹幹兒,一塊枯皮隨手而落。

    他心中觸動,又用意摸掉一塊,感嘆道:我好喜歡這些年輕的樹皮,它們就像孩

    子,先是默默忍受着老樹皮的桎梏,等到能夠自已的那天就奮力推開纏身的枯樗。

    這種枯樗代表着舊思想的枷鎖、舊勢力的壓迫,它們這些新生兒來到世間的目的,

    就是要不畏豪權、打破傳統的枷鎖,創造無限的希望!如果沒有它們,世界也就隨

    之死去了。

    雪兒幽情鬱而未舒,撿起枯樹皮兒,在手上摩挲,道:這些老化的樹皮好可

    憐!它們就像人的父母,在外面頂刀風、受雨澆,吃盡千難萬苦,一輩子都在呵護

    養育着後代們。飛哥説的舊思想,是否在指責它們的愚昧;舊勢力是否在指責它們

    是孩子們事業的絆腳石呢?這些年來,聽師父和飛哥講的人間故事,只在我的耳中,

    眼裏還是一片模糊,也許我對世象百態還是不太懂。但我所懂的,那些撒播希望種

    子的,不正是它們麼!想到它們完成了大自然的使命,就無怨無悔地死去,我心裏

    好難受!眼角下忽然滑下兩箸清雨。

    雲飛瞧見,顫着嗓子:雪兒,你──她舒目環望,道:別説是這枯樹皮

    了,就是看着嬌豔的花兒,我的腦海中也會不自禁浮現出花落後的淒涼之景,忍不

    住要流淚。

    樹上有一隻燕子噗噗摔在落葉上,雲飛將它拾起撂在手心,見它的小腳破了,

    溢破了血漬,撥開羽翅,裏面的毳毛也沾着些血。真可憐!雪兒從腰間取出一

    根紅綾,細心將燕腳包紮好,打上一個稱人結,雙手將它捧飛了。看着它艱難鼓翼

    的樣子,雪兒道:好希望明年能見到它康復的樣子。雲飛道:一定能見到的,

    一定能!到那時,還由你幫它解開!

    雪兒雁目深落,款語泠泠道:不知為什麼,我總是提不起精神來。一個人悶

    在房裏,就是忍不住流淚;出去散逸,看美景想泣,遇頹敗也想泣;孤寂無聲暗悲,

    聞聽鳥囀也悲;見到你時想哭,不見你時又想哭。她舒了一口淤氣,道:也不

    知是不是真患了什麼悒鬱的病兒?説罷抹着欲濕的眼眶,道:師父博通醫術,

    説這只是我特殊的習性所致,需要慢慢培養樂觀情緒。説完凝望着雲飛。

    雲飛知道,雪兒在寂寞中長大,與她作伴的就只有大自然,便患有時時憂鬱的

    心態,伸出手道:讓我幫你罷!雪兒緊唇點頭,雙手將他握住,暖烘的空氣中,

    他將她眉間的愁雲拂去了。

    他們游完山水,回到雪兒房中,雪兒盛了一碗香薷給雲飛喝了。雪兒問道:

    味道好麼?雲飛的表情生動起來,道:香薷的味道雖好,只在嘴中;如果沒

    有你,我的生活便沒有味道。雪兒聽得心往上提,匆忙背過身去收拾碗匙,不讓

    雲飛看到自己的表情。雲飛從背後見她偷偷摸臉,就知她臉上一定發燒了,心裏一

    笑:還害羞呢!他把雙手撂在桌上,託着下顎,看雪兒做事。過一會兒,雪兒

    轉頭見雲飛往這邊犯傻,問道:怎麼了?

    雲飛道:我在想,像你這樣好的一個姑娘,提着燈籠也沒處找啊!雪兒抿

    嘴一笑,雲飛接着説道:為什麼偏偏會遇到我?我為什麼是我,你為什麼是你,

    是誰在安排呢?除了這個世界,還有世界麼?沒有道理呀!

    別胡思亂想了。她見雲飛的衣袖裂着口子,道:你這個冒失鬼,這麼不

    小心。快,把上衣脱下讓我補補。雲飛笑道:是你那虎乖乖暗地裏做的好事呢!

    雪兒似嗔似笑道:遇着壞事你也不忘頑嘴!雲飛解衣時,雪兒幫他拍着灰,嘴

    裏習慣性地嘮叨:你看你這身子,灰煙狗塵的。雲飛拈着耳根道:真不好意

    思,補完了又要麻煩你幫我洗了。雪兒把衣服抖了抖,坐在牀沿上穿着針鼻兒,

    他們之間和諧得就像一對夫妻。

    雪兒小心地緝補,雲飛見她指甲纖柔,眉兒輕縱,不禁想起母親,道:你針

    黹做得真好!雪兒順口答道:這算什麼,我還...語到口邊,她又慌忙噎

    下了,看來是樁害臊的事兒,心情忐忑地移步到繃子前,用身體將其遮住。什麼?

    雲飛咬着線道兒,湊進身來問。唔...沒,沒什麼!她閃爍其辭,心中念着

    別的事兒,一不小心讓針刺着了中指,湧出一滴血。雲飛拉過她的冰箸,雪兒疑聲

    道:幹什麼?雲飛笑着將那根染有紅斑的指頭輕輕放入嘴中吸吮,雪兒垂下爍

    目,沒有抵抗。雲飛笑道:好甜呀!雪兒忙不迭地抽出指頭,羞澀地説道:

    得了便宜便賣乖。雲飛不住地瞅着她笑。

    又過了一盞熱茶的時光,雪兒咬斷了線頭,見雲飛這身衣服皺紋麻麻,便隨手

    替他燒熨斗,噴上酒熨了熨。雲飛只在一旁捂着身子,打趣地吵冷;雪兒經不住逗,

    笑了。只要她能笑,就是雲飛最高興的事了。

    一日,雲飛準備將陳年的積穀拿出去曬抖,正走到甏前,突然聽到一聲尖細的

    慘叫,還伴隨着骨頭喀喀的折裂聲,發覺踩到一個柔軟的東西,原來他一腳踩在一

    只老鼠的頭上。只見那隻偷食的灰老鼠倒卧在地,身體在顫顫抽搐,四肢上下抓動,

    兩隻黑眼睛突出眶外,其形慘不忍睹。

    不知為何,他突然可憐起這種人人見打的盜賊來。對,老鼠的確很會做壞事,

    但那也只是為了生存啊!它餓了,能不想辦法找東西吃麼?説它不勞而獲,難道説,

    人將牲畜養肥後殺掉,煮熟了吃就是有勞而獲麼?將麋鹿母子獵來吃,便是對動物

    的公平待遇麼?起碼,老鼠不會勾心鬥角地殘害同族!他彷彿感覺到作人的悲哀,

    也終於體會到了雪兒時久的悲哀,他將它小心地埋了。

    雲飛在後院曬完谷後,一直練功至傍晚,亦感有些疲勞,便散步舒心,朝華頂

    天台走去。華頂天台秀出雲表,山嵐迷練,鳥瞰羣山,雲飛放眼望去,心神為之一

    振。他沿着山崖向西徜徉,當涼風在身上回旋舞蕩時,那種清爽舒心的感覺真好。

    天台下眾山吐納煙霞,險奇幻變,見此壯景,一切的疲勞皆已除去。

    遠處巨石上佇立一白衣人,風平氣清,巋然不動,原來師父也在此觀景悠心。

    突然間,師父朝着北方大吼道:還我河山!猶如龍吟虎嘯,聲潮激盪。雲飛為

    之一驚,忖道:想不到師父隱居深山,也時刻不忘國恥!一顆心向上提了提,

    素然起敬。

    清魂道人見雲飛也到這裏抒懷,招着手道:飛兒,過來。雲飛幾個劍步走

    到師父跟前,清魂道人望着銀海般的山崖,亢聲道:看我大宋江山,風景如此秀

    麗,豈能落在韃虜的手裏!他加重了語氣,有點不自然,微耽片刻,道:將來

    你長大成人後,可助你師兄帶領眾將馳騁殺場,精忠報國!雲飛點頭道:我定

    要將元狗殺回老巢!

    師父嗯了一聲,兩人齊傍着坐下。師父撫着雲飛的青發,仰目問道:天,離

    我們遠嗎?雲飛撐着面頰,迷茫着答道:嗯,恐怕是最遙遠的了!師父沉聲

    道:你錯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才是最遙遠難觸的。關於交友,為師有三言相

    告。雲飛睜大了雙目,靜靜聆聽。

    師父道: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者,謂

    之知音。江湖險惡,居心厄毒之人為數不少,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今後你闖

    蕩江湖,不要隨便吐露心腹,處處應小心處事,不可輕中了奸人的賊計才是。雲

    飛欣然點頭,決不再入韋進等輩之狼口。師父想起辛酸國事,道:並非吾國無人,

    而是吾國無賢君、少忠臣!你師兄楊濤隨軍在邊境抗金、抗元二十餘年,依然無法

    扭轉大勢,難道説...他拖長了聲音,似乎心裏有難斷的苦衷。

    雲飛看着年邁的師父,見他眼中銀光一現,盈盈閃亮,師父竟然流淚了!雲飛

    不知該如何安慰自己最崇敬的師父,顫聲道:師父!你不要傷心,我們漢人一定

    會挺過來的!師情徒意誠如金,清魂道人望着一臉憂鬱的雲飛,摸了摸眼角,欷

    嘆道:想不到為師的反倒還要徒弟來安慰了。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也許這正是天意。説罷拂衣起身,道:唉,咱們不要再想這些難過的事了,陪

    我手談一局吧。

    氣勢宏大的月身寶殿裏,清魂道人正與雲飛對弈。只見清魂道人舉棋不定,縐

    着眉尖道:孩子,已着幾十手,你卻處處忍讓,敞開門户。你看你,金邊不惜,

    銀角不要,倒使得我不願下殺手了。雲飛喏了一聲。兩人掛角作眼,雲飛借勢吃

    了師父几子,師父搖搖頭,道:這手下得不好。按下一子,倒反撲了前吃的兩

    倍。雲飛垂下頭,小飛了幾手,師父嘆道:為善雖好,卻不可過份遷就,你這種

    性格遲早會害了你!雲飛道:師父,非但弟子心軟,只是我面對您,實在不敢

    進逼,若是換作別人,才下得了狠心。

    師父從鼻中發出一聲鬱笑,起身便向殿外走去,雲飛朗聲道:師父,此局尚

    未終結!清魂道人依然蹁躚而去,迎空迴盪着他的話語:何為終?何為未終?

    人生又何嘗不是一個殘局!言罷已不見了身影,此語意境逴遠,雲飛拾着棋子,

    靜心嚼着餘音。

    此句品端半日,竟似食橄欖一般,愈咀味愈濃。雲飛興起去師父書房求教,挨

    近書房時,見師父端着一幅畫看得出神,見到自己,便將畫卷了。雲飛犯疑,想問

    卻不敢啓口。師父垂眉嘆道:該忘的總是忘不了,該抹去的記憶總是抹不去,何

    以入仙境?

    雲飛猜到師父一定也有一段辛酸往事,想到此來之事也許會觸到師父傷曲,但

    也不得不叩問道:師父,弟子求見。師父允見,雲飛入內後,師父道:有何

    事?雲飛問道:弟子有一事不明,修練與女色可共存麼?師父若有所思道:

    你是指感情問題吧!雲飛眼光焦急,加重了語氣,道:師父,我現在潛心修

    練,但心裏卻總在害怕。師父道:怕與雪兒分開,是麼?此話一針見血,雲

    飛點點頭,師父語重情長道:其實我也曾是一個感情的失敗者,不配告訴你什麼。

    師父...雲飛不禁悵然若失。

    師父沉思了半晌,道:世人認為我們這些道士浪費光陰,整日神經奚奚的,

    何必追求那不可認識的幻境而痴傻一生。我不希望你因修練而將真正的感情錮索,

    對待自己的感情,如果純潔,就應該發展下去。既然世上有兩種人,為何要我行我

    素呢?我想我是犯下大錯了,重傷了一個人的心,追悔莫及,但你一定要好好地照

    顧雪兒,別辜負她的心!説完便伸手在雲飛肩頭輕撫,雲飛禁不住淚面滂沱。

    師父見之,呃了一聲,道:我看,你與雪兒也是時候了。雲飛默不作聲,

    似有苦衷。師父道:原本我早就想説兩句了,所謂朝花不可夕拾,你們形影不離,

    卻不成婚,如此淹滯下去,恐怕...雲飛強拭淚道:師父,這些弟子又何嘗

    未思。但弟子大仇未報,何以為家?弟子只待雙十未盡時將家仇雪恥,再與雪兒成

    其仙侶。

    師父深酌道:雙十...嗯,十為美滿之數,雙為倆人,此兆甚吉。爾今你

    招式嫺熟,只是內力差些火候,我本按大羅道籙之言煉一金丹,還待兩歲即成,人

    若服後金身不壞,增紫陽真氣百年,但是物已有主。看着雲飛懭悢的面目,又道:

    你且莫急,人説自有橫門通西域,不如我們找上老邪,齊力剿了魔窟,也算是為

    天下除一大害。雲飛大喜道:有師父師伯偕往,功必成!師父笑道:先別

    高興太早,那老邪倒是難找得很哩!遂又嘆道:你的家仇可解,但我大宋的國

    仇真不知何日是個了結?雲飛道:師父玄通易理,何不卜一卦佔我中國之氣數。

    師父搖首道:天子乃父天母地而為之子,無人可佔曉其禍福,除非...雲飛

    驚道:除非什麼?

    師父要雲飛退到門外,便屈坐蒲團,究思冥想,不一刻面色蒼白,體僵身朽,

    若魂已失。雲飛從窗口瞧得心顫,擔心師父的閃失,卻又不敢啓言。約摸過了一炷

    香的辰光,師父開眼舒氣,面色漸漸轉紅。

    他召雲飛進來,道:我適才神炁出遊,到太虛之境,見過張道陵祖師,向他

    討教真語,卻被他一笑置過,清口只説元小劫,魔大劫,八勇士,不復滅。

    雲飛道:弟子不太明白。師父道:也難為你了,如此一十二字,為師一時也

    參詳不透,待我細細酌來,你且退下吧。言罷即刻澄心寧神,閉目歸坐,努力破

    諦。雲飛拜別師父,在路上也不停在手心上比劃這一十二字。

    雲飛回到房中,便將《太平青領書》翻開查尋,希望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整

    整過目,這一十二字就似那無根之言,憑空臆出。一時又動了讀書的興頭,拿出

    《文心雕龍》一覽,拂紙剛至第二卷時,已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時雪兒叩門,

    門未掩,只見仙袂飄飄,雪兒進屋便笑道:這麼晚了,哪位才子還這般用功啊?

    雲飛把書擱下,見雪兒蹁躚嫋嬙,忽然間又動了作畫的念兒,若是把雪兒畫

    下來掛在壁上,舉頭可見,豈不美哉!便笑道:雪兒,你來得正好,我給你作

    副肖像如何?雪兒止步問道:為什麼?雲飛清理着桌上的書硯,道:美人

    不留像,錯失了豈不可惜!雪兒退了一步,道:貧嘴,不給你畫!雲飛在大

    案上鋪一張氈子,道:我再不貧嘴了,讓我畫吧!雪兒笑道:你先説個正經

    的理來。雲飛翻抽屜取畫繒,道:把你畫下來,你不再時,我把畫兒取出來瞧

    瞧,也不寂寞了。雪兒咬唇笑道:你放一萬個心吧,我不會離開你的。雲飛

    洗着數管狼毫,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噯呀,你叫我怎麼説嘛!雪兒掩嘴笑道:

    哈,説不出個正理吧!雲飛調着丹青,叫道:噯呦,我的好妹妹,你就讓我

    畫吧!雪兒心中本是隨意,見雲飛諸色皆備,也隨他的意了。

    雪兒端坐繡榻,手把朱簾,雲飛便用四塊三寸長的大理石壓住畫繒的四角,一

    邊看雪兒一邊繪畫,嘴裏與她説些推心的話。過了一個時辰,三染後終於畫成。工

    畫者多善書,雲飛便飽滲霜毫,題一絕於上:

    自是人間最憐處,秋波溢水可照人。

    應恐姝荷冰雪凝,情濃温消還成淚。

    雲飛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竟題了這首半傷之詩,心中失悔,要改也不成了。

    畫中美人卻盡人意,惠心紈質,王貌絳唇,淑姿奼奼。雲飛託絹給雪兒評嘗,雪兒

    捧着畫繒,驚叫一聲:怎繪得這般像,恰似我穿進畫繒中一般!雲飛輕笑道:

    手藝還不錯吧!他本欲説那首絕句題得不好,雪兒細眼早已瞧見,倒先説道:

    這首詩題得更好,真真把我看透了!説完望向雲飛,雲飛道:好是好,只是

    傷感了一些。傷感就傷感,我好喜歡!她將畫繒小心地疊起,道:飛哥,

    這副畫讓我留着,好麼?雲飛笑道:瞧你説的,我再描一份不就成了。説完

    又重描了一份,把真跡交給雪兒。

    自打題了絕句之後,筆興又起,提管寫下一篇九華山的山水賦。雲飛不時查閲

    經典,雪兒在一旁磨墨滌硯,遞書送紙,舉案齊眉,好一番紅袖添香夜讀書!

    九華山有九峯,如蓮花,故名九華。山中蒼松如海,翠竹滿坡,奇峯秀出。秋

    來滿山多秀色,春來無處不花香。此時正在七月梢,看那悠悠桂花林,夭夭灼灼花

    盈樹,花盈樹上貼冰心。

    一位盛氣少年,一位妙齡少女比擬練劍,桂花紛紛飄渺落在他們身旁。少年英

    俊神武,少女含苞待放,你突我衝,舞得劍花朵朵,劍聲迴盪林中久久不失。雪

    兒,你的伏羲劍法又增進了不少嘛!只是不夠狠辣,讓我鑽了空子。雲飛收劍道。

    雪兒閃着清亮的眼眸,悠然道:我不願傷害別人,所以我...雲飛靠近

    雪兒,將她摟在懷中,愛意綿綿道:你這顆菩薩心腸,我可不敢讓你一個人在江

    湖上行走。雪兒情意款款道:飛哥,如今逢時不祥,我怕到外面去,我真希望

    和你永遠待在這裏!

    雲飛撫着雪兒如翼的秀髮,放情山水,直抒胸臆道:杯中之水,是人意所為,

    沒有波瀾起伏,死無生氣;再看山澗飛瀑,是天意所為,雖然離我很遠,但我依然

    能感覺到它流動的生命之聲。你明白麼?雪兒道:我明白,飛哥不想安於閒樂。

    可是,我又怕。雲飛展目笑道:傻瓜!外面可有意思啦,我要帶你遊遍天下名

    川,嚐遍世間美食,這才不枉此生!

    言罷走向崖邊,括着嘴高聲喊道:我愛你!──

    這時,傳來一陣山鳴谷應:我愛你!──

    雲飛道:你都聽得仔細吧!只要你給別人愛,別人也會把愛反饋給你。雖然

    我受過別人的欺壓,但我總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雪兒問道:如果別人欺

    人太甚呢?雲飛毅然説道:善良並不代表懦弱!雪兒憺然道:只要你願意,

    我什麼都聽你的。她將粉頤埋在他的胸上,倆人在這温馨的春光內,沉沁了許久。

    雪兒很滿足地離開了雲飛的温懷,見樹枝上垛疊着數髻粉花,心絃深觸,蓮步

    行至結綺亭內,手把綠綺琴,調絃轉軫,撥指彈奏。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葱;佳

    人撫琴聲聲暖,人比桃花三月紅。琴音清新暢美,如山泉汐瀉,毫無雜塵。雲飛亦

    心絃深觸,從背後取出一根紫紋雲夢竹的笛兒合之。

    時而差落起伏,如泣如訴;時而高亢澎湃,如飈如瀾。悽幽咽,訴嗚嗞,漢宮

    秋月夢中情,西廂情深湖中月。禪院鐘聲鍠鍠,漁舟唱晚泠泠。簫史弄玉應猶在,

    飛笛雪箏鳳樓台。顆顆粒粒冰盤碎,喈喈玲玲玉珠墜;心曲迤邐曦昀濃,悠情溶化

    玉壺霖。羣雀聞之共鳴,山猿聆之斷啼。回峯孤雁,雁高戀低;高山流水,水短情

    長。亭內百鳥雲集,亭下雙獸潛叢。卿卿依我,沁沁偎爾。一陣微風習習,潔桂紛

    紛滴落如雨,飄渺如蝶舞。音律早已和造物的大自然神溶一體了!

    興罷,雲飛收笛入背,高興地説道:雪兒,此即興之作取個什麼名字為好?

    雪兒起身細酌片刻,搖首道:嗯...還是飛哥取名吧!雲飛對着滿眼白桂,

    始終得不來一絲靈感,想不出個妥切的名兒,拊着唇道:一時還未想起,待以後

    再説吧。雪兒心中似乎看到什麼,眼裏朦朧眨出一道春光,也許在秋季得不到的,

    來年開春就能得到吧!她的臉上露出兩瓣桃花,咬着手指頭兒,呤呤笑道:飛哥

    日後定會取個好名的!

    雪兒離了亭台,向雲飛走去,剛背過身時,一片楓葉從不可知的地方吹來,穿

    過琴絃的縫隙,飄落在琴牀上。

    雲飛摘起一束灑金的山茶花,仔細插入雪兒發中,她理了理,笑問道:漂亮

    麼?雲飛湊趣道:嗯,花兒跟着沾光,也變得漂亮了!雪兒將花取下,點着

    他的嘴唇,道:一副油嘴。雲飛撥弄着雪兒的長髮,慪逗着道:我還有一雙

    油手呢!雪兒打着他的手,粲然笑着,哈!叫你使壞!兩人嬉戲一陣,頭髮

    散了,人也累了。雪兒正視着雲飛,滿眼絲絮,含着託身之意。

    雲飛將她拉入懷中,放眼開外,着眼當前,剪紅景,裁綠意。雲飛心頭熱潮踴

    躍,挾着激情吹起悠揚的口哨,雪兒合着眼聽。

    今日的日頭好猛,人處樹蔭下都會感到灼熱。因為,雷雨來臨前的太陽特別的

    大。

    忽然,傳來陣陣鳴鐘聲,空谷傳聲,山鳴谷應,將這甘美的氣氛打破。雲飛俊

    目倏睜道:師父召喚我們,咱們快去瞧瞧!雪兒退出温柔鄉,將發簾攬到一邊,

    模模糊糊道:難道來了敵人?雲飛峭然道:有哪個不要命的敢到月身寶殿來

    撒野!語氣中藴有輕視萬物之意,忽又笑道:雪兒,咱們比比輕功如何?雪

    兒將山茶花束好,輕笑道:好啊!倆人施展踏雪無痕的上乘輕功如離弦之箭飛

    去。

    呼吸之頃,便到月身寶殿,倆人高聲叩見。寶殿內傳來師父低沉洪亮的嗓音:

    進來吧!他們應聲推門而入,只見堂內多了三位客人,其中一位少年和自己差

    不多年紀,見了雪兒,眼睛一亮,就如同看見了春光似的,直勾勾地瞧着她不放。

    雪兒見了不太舒服,只好將粉面低下,清魂道人指着一位中老年壯漢,引見道:

    這是你們的師兄楊濤,快見過師兄!雲飛、雪兒揖禮道:參見師兄!楊濤

    展眉笑道:我見這二位師弟師妹,生得甚是清秀,師父又有高徒啦!哈哈哈哈,

    可喜可賀!雲飛、雪兒忙還禮道:多謝師兄誇獎!揚濤樂得滿面生春,拉過

    身旁的妻子,道:師弟師妹,這位是內人陶景環。又指着那位少年,道:這

    是犬子楊峯。倆人禮道:見過嬸子。

    陶景環在雲飛和雪兒的臉上不住睛地瞧,讚道:你們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啊!

    嬸子只見你們倆一面,就感到好似年輕了二十年哩!這話把雪兒説得臉上緋紅,

    不住扭着鬢兒,雲飛只是抿着嘴笑。楊濤道:峯兒,來參見師叔師姨。那楊峯

    雖算不上英俊,但也生得一表人才,三人班輩一般大小,他如何肯叫師叔師姨,

    故遲遲不願開口。雲飛早已看出他的心思,故意撇開話題道:這位師侄氣宇軒昂,

    將來定有一番作為!

    楊峯這時心裏還在犯琢磨呢,今後我與他共行一路,共處一事時,朋友們見

    我稱他為師叔,一定都會乘機取笑,噯呀!楊峯討了一個小叔子啦!瞧、瞧、

    瞧,我們楊公子的口裏叫得多親熱,就像拜乾爹一樣!

    楊峯胡思亂想得臉都發起燒來,不自覺地用手捂着臉,楊濤問道:你捂着臉

    做甚麼?楊峯支吾兩聲,急忙垂下了手,楊濤已知兒子心意,不過禮是不能少的,

    撥訓道:峯兒,你師叔誇你有為,還不謝過師叔,在那兒發什麼愣!楊峯迫於

    父壓,這才不情願地吐出話兒:多謝師叔誇獎。雲飛陪了一笑。楊濤沉思一會

    兒,嘆道:上次中了元軍一支毒箭,休養了月餘,如今元狗侵我華夏之勢愈厲,

    正欲前往抗元,路過九華山,特來上山拜見一下師父。元狗欺人太甚,擋者披靡,

    看來我大宋河山難以保全了!師弟、師妹身為炎黃子孫,武全藝精之後,一定要助

    我一臂之力啊!

    雲飛聽得血脈縱流,傲然道:師兄放心!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他日我定要

    將元狗殺回老巢!雪兒此時神色有些慌張,她擔心雲飛會有危險,不敢再往下想,

    深情地望了望雲飛,見他正氣凜然的神情,也不願多説,只覺頭有些暈沉,道:

    師父、師兄,我有點不舒服,先告退了。雲飛拉過雪兒,向師父稟道:可能

    剛才練劍消耗體力太大,有些體虛,我去陪陪她了。師父一揮手道:你們去吧。

    楊峯看在眼裏,是又羨又妒,對雲飛也就莫名生起一絲恨意。

    雲飛送雪兒回到香房,道:現在紫蒭花大概已經開花了,我去採來給你服用,

    對你身體有好處的。雪兒心裏升起陣陣暖流,思量一下又牽掛起來:紫蒭花二

    十年才開花一次,而且生長在送生崖裏,送生崖深不見底,萬一...她搖搖頭,

    打斷了可怕的想法,道:我的身體並無掛礙,還是算了吧!

    雲飛撫着她嬌柔的臉龐,道:為了你,即使丟上性命也值得!雪兒心中又

    甜又喜,忙捂住雲飛的嘴兒,嗔道:誰要你丟上性命?你去了,那我怎麼辦!以

    後不許你再説這種話!雲飛笑道:好啦,好啦,不説了!你等着,我很快就回

    來。説完起身便出了門,回頭又對雪兒一笑道: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雪

    兒快步出門,掛念地喊道:我等你回來,我有東西送給你!雲飛已去遠。

    幾月前,雪兒見雲飛連一件暖身子的毛衣都沒有,便許下心願替他織一件,昨

    晚已織好,現在只等到他將紫蒭花摘來,好親手替他穿上。心裏想着,臉上笑着,

    她把愛放進了一絲一絨中,不知不覺,便將那件白毛衣捧在胸前。可是,心就是懸

    在空中,教人難以放下,臉上剛綻的笑容又漸漸收去了。

    雲飛笑忖道:有女人擔心的男人才幸福,為了她,我一定要取到!飛身前

    往送生崖,途中遇見楊峯,楊峯攔住去路,問道:師叔,你幹什麼去呀?雲飛

    道:我替雪兒採藥。楊峯一聽雪兒兩字,魂早就跑到九霄雲外去了,道:

    好師叔,也帶我去嘛!雲飛低沉道:不行,太危險了!楊峯扭嘴道:哼,

    你分明是瞧不起我的武功!雲飛見其意已決,已無遐勸他,道:好吧,一起去

    就一起去吧。兩人齊往,楊峯有意與雲飛爭馳,便顯露輕功,加速前進;雲飛知

    他心思,故意讓他一身。楊峯不知,以為自己輕功勝過雲飛,臉色好不得意。

    不到一頓飯的工夫,遂到送生崖旁,只見黑懍懍一個圓形洞口深不見底,苔痕

    雜卉織靡。楊峯稱功道:我先下谷!也不理會雲飛,獨自一躍,卻是伸手攀草

    而下。雲飛笑了笑,調息運功,乃將手掌形成刀狀,鏟入土中而下。谷下面潦黑一

    片,常人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雲飛乃內家高手,雙目在黑夜中仍可清楚見物,楊峯

    內力較雲飛雖遜,也能略見七八。

    兩人再深入谷內,下方有一螢螢燭光,不是紫蒭花是什麼?楊峯大喜,急忙松

    手衝下去採花,雲飛驚叫道:小心!忙跌身下去相助。楊峯以為雲飛要來搶花,

    好不緊張,慌忙伸手去摘。花是到手了,但他心浮好勝,腳下無墊,刺溜滑將下去。

    從此處摔下,焉有性命,楊峯嚇得臉上白卡,大叫道:救命!説時遲那時快,

    雲飛一招疾鶴俯翔,將楊峯左手拉住,右腳踢住泥土,身體一翻,把他甩了上

    去。自己卻失去平衡,慌亂中什麼東西也沒抓住,就如落石一般,筆直往下摔去。

    楊峯乘勢穩住身形,用嘴叼住紫蒭花,騰出手來抓住了草木,慢慢爬出谷口。

    他伏首朝谷口望去,哪還見得着雲飛,頓然省悟,雙手捶地,痛恨自己的無知,失

    聲哭道:雲師叔!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呀!

    再説雪兒惦記着雲飛,在房裏等得心亂如麻,嘴唇着急地微張微合,終於按捺

    不住,決定出去瞧瞧雲飛回來沒。剛推開門,發現楊峯站在門外淚流滿面,心裏便

    有了一種很不祥的預感,切問道:楊峯,你怎麼了?楊峯低頭哼吟好久,方才

    哭訴道:我和雲師叔一起去採花,雲師叔為救我,摔下送生崖了!都是我不好!

    聞此噩訊,雪兒心枝頓折,什麼?...飛哥他...這不可能!她拼命

    搖着楊峯的身體,反詰道:你説什麼!飛哥怎麼了?只感到腳底的大地像突然

    間消失了一般,把她一個人留在虛無飄緲的半空中。楊峯也無話可説,只是一個勁

    地涔涔哭泣,雪兒的身軀如弱柳無助般搖晃,推開楊峯,拼命衝向送生崖。楊峯大

    叫:師姨,你等一等呀!雪兒哪裏還聽得見他的呼喊,懷着一股難抑的激情朝

    前疾奔。楊峯因勸不住雪兒,又怕她輕生,掉頭跑去稟告師祖。

    雪兒的輕功本在雲飛之上,又因悲愛交集,腳底更加速利。眨眼之間,送生崖

    就在眼前,雪兒撲在崖口,高喊道:飛哥!你在哪裏!告訴我,告訴我!可是,

    回應她的只是無盡無虛的迴音,萬段往日情,都已水逝草枯。她滿心皆碎,肝轉腸

    移,眼淚就似那珠兒散了串,撲撲落下。

    但願生同舍,死共穴,這是他們的誓言,她的腦海裏不斷浮現出雲飛往日

    的片段。清醒的意識已離開了肉體,腦海裏電光火石般地升起一個念頭,正是那種

    對人生絕望的念頭!雙目倏閉,撲身跳崖。

    一道白光閃過,雪兒被送到青草坪上,她睜開鉛垂的怨目,原來師父將其抱起,

    師父的眼光亦充滿無盡的憂傷。雪兒念着雲飛,用乏力的嗓子哀哀欲絕道:師父,

    飛哥死了!飛哥死了...説罷咬着手指哭。清魂道人怎不知雲飛與雪兒情相親

    愛,有如同生,此時憂與愁相接,北風颳來,長鬚隨風北飄,更平添了幾分淒涼之

    色。

    楊濤知曉經過,正在一旁痛斥着楊峯,陶景環替雪兒拭着淚,親聲道慰。清魂

    道人頂天狂嘯道:飛兒,這個苦命的孩子!上蒼為何處處與他過意不去!這是何

    道理?話音嘯滿天,彷彿天地都在震撼。

    清魂道人似念起什麼,切聲道:我現在下谷尋找飛兒,也許他還有命!師

    父這句話真是一顆定心丸,雪兒聞後大喜,一抹眼淚道:師父説得對呀,師父快

    去啊!清魂道人蹙眉道:好,我去!雪兒又突然想到什麼,驚叫道:師父

    不要去!清魂道人疑道:雪兒你怎麼了?雪兒拉住清魂道人,搖搖頭道:

    那裏好危險,師父別去!清魂道人聽罷,眼中激動得將要淌下淚來,拍拍雪兒

    的肩頭,慈愛地説道:放心吧,師父不會有事的。陶景環也道:小師妹,你

    連師父都信不過麼,安心地等等吧。清魂道人嘆道:這孩子是生是死只能聽天

    由命了!話隨身落,留下的只是眾人長長的期待。

    已至酉時,雪兒等人在谷上守候得心煩意亂,楊峯更是在崖上不停徘徊,楊濤

    急得跺腳道:唉,都下去一個多時辰了,師父怎麼還沒消息?雪兒更為兩人擔

    心。眾人忽然聽到一些動靜,又是一道白光落地,原來清魂道人施展上乘輕功飛身

    出崖。雪兒沒見着雲飛的屍體,安心了許多。清魂道人拈髯道:此谷很深,谷下

    卻很寬闊,有一果林,洞穴奇冗,錯綜複雜,不過,未嘗遇着飛兒。也許他並沒有

    死,從洞穴的出口逃生也説不定。

    楊峯接口道:谷那麼深,怎麼摔不死人?也許雲飛掉下去後被什麼野獸或毒

    蟲吃掉了吧!他這話本是無心,雪兒聽者有心,雙淚霎時間淌如玉箸,有憤難泄

    道:飛哥救了你一命,你還這樣咒他!楊峯悔恨自己説錯了話,只見父母朝他

    怒目圓睜,忙狠狠打着腮幫子,罵道:這張不爭氣的嘴!清魂道人長嘆一聲,

    慘然道:算了,峯兒説的也是實情!雪兒拂袖就走,神情惘然自失,自念道:

    飛哥!你一定沒有死。飛哥!你回來啊!

    夙世前緣系赤繩,魚水相和兩意依。

    苦命鴛鴦今拆散,何期鸞鳳又西東。

    九華山上,蘭桂閣內,雪兒身憔體悴,無力地躺在繡榻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

    怎麼回到房裏的,薄薄的眼皮竟沉如萬鈞,心神舛亂如蓬,思絮兒經緯交織着。

    窗外下着豆花雨,有一女聲隔門輕喚:雪兒,雪兒,你好些了麼?我是陶嬸

    子,我能進來麼?雪兒半晌無言,陶景環本欲離去,心忖其子楊峯為此事的禍魁,

    心咎難安,便推開半張門,細步而入。見雪兒面留雙痕,其內心之苦令陶景環不忍

    揣摩,竟也落下淚來。

    陶景環坐在牀沿,見雪兒凍得蜷縮着身子,忙替她蓋上了被褥,哽咽道:雪

    兒,嬸子對不住你啊!雪兒睜開了半張的眼睛,眼神空虛得教人不敢多看,她把

    手伸出被外,握緊了陶嬸子,苦澀地搖搖頭,無形的折磨更不知烈過有形的折磨多

    少倍!陶景環看得難受,撲在被上大哭道:對不起,對不起...不知道了多

    少歉意。檐上的雨點滴瀝滴瀝地落着,很緩慢,雪兒困了,想睡了...

    景蕭蕭,風淅淅,雨霏霏,魂也相從,夢也相從。

    師父沒有安慰雪兒,他明白,無論現在對她説什麼,她都會聽得非常刺耳。

    還是留她一個人清靜一下吧!唉,雪兒這孩子最讓我不放心的地方,就是內心不

    夠堅強。師父站在送生崖口,對着深邃的洞底道:倘若飛兒沒死,對雪兒來説,

    也許就是一劑良藥。

    楊濤得知了事情原委,一巴掌將楊峯打翻在地,怒斥道:你這個畜生!真是

    把我活活氣死了!楊峯捂着臉,一邊呻吟一邊叫爹,祈求他的饒恕。楊濤指

    着兒子的鼻尖,道:雲飛是你師叔,他與雪兒情久意深,你跑去爭什麼光!你、

    你、你,雪兒受了天大的委屈,你這爛嘴巴的還説出那種烏鴉話,我今天不打爆你

    的頭就枉為人父!他一面厲喝一面操起一把鐵腳凳就欲朝兒子當頭劈去,楊峯連

    忙向後蹭了幾步,雙手推護。

    眼見那無情的鐵腳凳就欲砸下,木門哐噹一聲炸開,陶景環大叫道:住

    手!千鈞一髮之際,恰好母親急時駕到,若不然,這身子骨豈不要被砸散架了。

    陶景環的臉上還存留着雪兒之處的淚痕,剛邁進門坎,身子還沒站穩就衝着楊濤大

    吼道:你要幹什麼!楊峯見了母親,有了靠山,也趁機説道:爹,古人説得

    好,與其罰之以威,不如教之以德。楊濤暴喝道:畜生給我住口!又低些語

    氣對妻子道:明明這畜生犯了大錯,你又來攪合什麼!陶景環見丈夫還拿着那

    把鐵腳凳不放手,便一把奪過來放下,道:峯兒是有錯,人都不在了,你就算把

    他打死,又能怎樣呢?咱家就只有這一根獨苗,萬一有個好歹...作母親的總

    是對兒心慈,她説到動情處,禁不住淚下沾襟,失聲哭出。楊峯見娘哭了,又想起

    雲飛的大義和雪兒的可憐之處,也忍不住哭將起來。楊濤縱有天大的怒火,也被他

    們的淚水給撲滅了。

    楊濤氣雖泄,與情與理卻不容許他作罷,定要罰楊峯跪崖口三日夜,要他好好

    參省。楊峯悔意甚濃,甘心受懲,陶景環也無話説。熬過了日曝風吹、霜打露澆的

    日子,楊峯身子疲軟、眼圈發黑,病人兒似的,腿卻像生了根,站不起來了,還是

    母親扶得他起身,走起路來一蹩一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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