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幸虧沒有說下去,因為等我回到辦公室,打開小穎給我的紙包,我發現小穎的走別有隱情。是怎麼回事?小穎給我留了紙條,是這樣說的:
老金,我要走了,回老家,不回來了。走之前,我想對你磕個頭,感謝你對陳耀這麼長時間的照顧,更感謝你讓陳耀走得體體面面。我想陳耀在地下一定是安息了,我為他有你這麼好的一個朋友和上級感到萬分欣慰。今後你不要再記掛我和山山了,我們很好,會好的。這次有人給了我一筆錢,給錢的人你也認識,他欠陳耀的,當初他要好好待我們,陳耀不會死的。現在他用錢來還債,打發我們,我也不客氣地收了錢。有了這些錢,我回鄉下會生活得很好的,所以你就放心好了。最後,我要說的是,可能陳耀說得對,這人不大有人情味,你以後跟他來往要多加小心。祝你平安!劉小穎敬上。
信是夾在一包書裡面的。我認出“祝你平安!劉小穎敬上”是小穎自己的手跡,其餘又是一個筆跡。小穎的文化水平不高,寫不出這麼長的信,前面那些話一定是她找人寫的。這人是誰我不感興趣,也無關緊要,我感興趣的是信中說的給她錢的那人,是誰?我首先想到是革老,琢磨一番後,越發覺得就是革老。雖然信中有些話沒有直說,但我不難明白,小穎回家是革老的意思。那麼,革老為什麼要叫劉小穎走,甚至不惜給她一筆錢,還又專門大老遠地去替我找來個聯絡員,動這麼大的心思,費這麼大的力氣,為什麼?當時我還不知道陳耀曾經為我娶小穎的事找過革老,但是琢磨這封信,我琢磨出來了:我懷疑革老已經知道這件事。
中午,這封信像一個催命鬼似的把我趕出門,趕去了診所。我要證實一下,我琢磨的有沒有錯。開始革老還跟我打太極,含糊其辭,後來我把劉小穎的信丟給他看,他承認了,還理直氣壯地對我說:“你應該感謝我才是,哪有這樣的事,這不丟人嘛。”我說:“對陳耀來說生死都不計了,哪還在乎丟不丟人。”他說:“他不在乎,你要在乎,我也要在乎。老實說,我猜陳耀的死一定有名堂,一定給你留了什麼丟人的遺囑。”我問:“什麼?”他說:“要你娶劉小穎為妻是不是?”
果然,他知道這事。我懷疑是他強迫劉小穎說的,問他:“你怎麼知道的?”他說:“陳耀自己跟我說的,他還讓我來跟你說呢,我沒同意,簡直是笑話,怎麼可能?這種事,你會同意嗎?你同意組織上還不同意呢。別理他,不管他有什麼遺囑,這不是兒戲,可以講人情,可以徇私,這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沒有商量餘地。”我說:“所以你要劉小穎走?”他說:“這是一個原因,但不全是。”我說:“那還有什麼其他原因?”他搖搖頭,露出一副苦惱相,撇著嘴說:“說實在的,我是為她考慮,孩子還小,書店生意又不好,如果留在城裡生活成本太高,我們組織上也養不起,索性安排她回老家去。”我說:“可她是我的聯絡員,我工作需要她。”他說:“這不給你安排了新人了嘛,陳珍蓮不錯的,別看年紀大了一點,幹事只會比劉小穎強。”我覺得心裡有一股氣在一浪一浪地湧上來,我忍了又忍,沒忍住,直通通地說:“可我已經答應他了。”他一下變得嚴肅地問我:“你答應什麼了?跟誰?”我說:“陳耀死之前把劉小穎和他兒子託付給我,我答應了陳耀,現在我已經別無選擇。”
革老連出幾口冷氣,一邊在屋子裡團團轉,最後指著我鼻子說:“我猜就是!可我不明白,你怎麼會答應他呢?你怎麼能夠答應他呢?聽著,這不行的!絕對不行!”我沉默一會,抬頭說:“革老,這樣我的心難以安寧,你不知道,陳耀就是看我答應下來了才狠心走的,現在我反悔,言而無信,他在地下也難以安息。我活的不安寧,他死的不安息,你高興嗎?”他說:“我不高興,但我不會因為不高興放任不管,讓你去做傻事。高不高興是個心理問題,可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娶了劉小穎,那就不是心理問題,而是實實在在的、事關黨國利益和我們工作意義的現實問題,歷史問題。要是斷了靜子這條線,我看你怎麼辦!”最後一句話,他說得擲地有聲。
我沒跟他碰硬,儘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對他說:“革老,沒這麼可怕,首先我跟靜子的關係也沒有到那個地步,我跟誰結婚就好像傷害了她似的,其次,我們結婚也可以不公開的嘛,悄悄的……”革老搶斷我的話說:“悄(敲)你個頭!悄悄的?我看你是昏了頭,養情人都悄悄不了,你還想悄悄的養個老婆孩子在家裡,除非他們是一件衣服,你可以壓在箱子底下,可他們是大活人!再說了,婚姻大事是人一輩子的事,能當兒戲嗎?你愛劉小穎嗎?我敢說,你這根本不叫愛,你是可憐她,同情她。”我說:“我就想對陳耀了一個心願。”他說:“行,那你也了我一個心願吧,就是革靈,我女兒,親生女兒,她現在也是挺可憐的,中華門死了,肚子裡還懷著他的孩子呢,怎麼辦?你同情同情她吧,娶了她,她或許可以把孩子生下來……”
我知道,中華門和革靈是結婚多年的夫妻,去年革老把他們從北平帶到南京,由於工作需要,沒有公開夫妻關係。如今中華門走了,秘密已經無法公開,革靈懷的孩子成了一個“無本之木”,一個“無頭案”,讓人不知所措。
革老接著說:“不瞞你說,我是這樣想過的,但我跟你說過嗎?沒有,為什麼?就想到靜子,不想讓私事影響公事。現在我告訴你,革靈已經把孩子打掉了,就前天的事,你昨天沒看見嘛,她病怏怏的,傷心啊,身子和心都傷了。作為父親我不希望她這樣,我希望你能娶她,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哪怕只是名義上的娶,只要能把孩子生下來就行。可我想到靜子,想到你的任務,想到黨國的利益,我別無選擇,只能親手把她孩子打掉了。”
革老說著掉過頭去,也許是流淚了,讓我非常難過,也難堪。不一會,革老拭了眼淚,掉過頭來,看看我,看看時間,像是給我們解圍說:“行了,這事我們不要再爭了,總之一條,你不要把靜子這條線給我斷了,這是我們的‘生命線’,這條線斷了,別怪我無情無義。至於劉小穎嘛,你放心好了,我給她的錢不少,足夠她把孩子帶好帶大的。走吧,你下午還要上班。”說罷,革老率先往外走。我沉重地立起身,默默地跟著他往外走。革老一邊走,一邊勸告我:“俗話說‘無毒不丈夫’。做男人,尤其是幹我們這行的,有些事你不能太講情義,情義害人哪!如果什麼情義都要講,我可能早都已經死了好幾次了。”
我走了很遠,革老的這句話還在我耳際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