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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

    果不其然,第二天剛上班,野夫就打來電話,要我“馬上過去一趟”。

    野夫辦公桌上放着一枚金黃的子彈,我走進辦公室時,他正在擦拭鋥亮的軍刀,低着頭擦了好久,方才開口問我:“金處長,知道我為什麼喊你來嗎?”我説:“不知道。機關長有什麼指示,請儘管吩咐,我一定努力效勞。”野夫説:“沒有指示,只有幾個問題。不是小問題,是大問題,大是大非的問題,你如果回答得不能讓我滿意,可能你今後再也沒有機會聽我吩咐了。”我沉着應對,道:“我爭取讓機關長滿意。”感謝林嬰嬰,給了我一夜準備時間,否則這場對話可能就會成為我的斷頭台。

    “第一問題,你是不是經常在熹園招待所開房間過夜?”

    “不是。”

    “有過嗎?”

    “有過。”

    “什麼時候?”

    “嗯,應該是今年8月……24日。”

    “今天是12月7日,都過去這麼久了,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因為那是個特殊的日子。”

    “怎麼特殊?”

    “就在那天晚上,一夥重慶叛賊企圖暗殺機關長的客人白先生。”

    “嗯,這確實是個特殊的日子。第二個問題,那天晚上你和誰在那兒過夜的?”

    “只有我一個人。”

    “這就有點説不過去了,你家在咫尺之外,為什麼非要去熹園過夜?而且恰恰是那天夜裏,熹園發生了這麼大的事。”

    “這……”我的遲疑是故意的。

    “這你要説清楚,否則——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有人已經來告你的狀,説你是重慶的奸賊,參與了那天夜裏的謀殺活動。”

    “這……簡直……機關長,這是誣衊,我對皇軍忠心耿耿。”

    “除非你能對自己的行為解釋清楚,否則我也懷疑你,因為太離奇了,你從來不去那兒過夜,恰恰在那天你去了,怎麼解釋?”

    “這是巧合。”

    “當然有這種可能,可我不是要你解釋,我是要你回答問題,你去那兒幹什麼,是好玩嗎?”

    “沒有……機關長,那天晚上,我本來……”我心須支支吾吾,因為馬上要説到靜子了。

    “説,不要吞吞吐吐的,吞吞吐吐我會懷疑是在現編瞎話。”

    “機關長,那我説實話,請你理解我,我……妻子已經走了一年多了……前不久,我交了一個女……朋友,那天晚上我想約她去那兒……過夜的,可最後她不同意……我們一塊兒在對門餐廳裏吃了飯後,她不願跟我上樓……就走了。我因此心情很不好,又想反正房間開了,就在那睡了一夜,沒想到正好碰上叛賊作亂,太倒黴了。”

    “可我聽説事實並不如此。”

    “就是這樣的,不信機關長可以派人去問。”

    “問誰?”

    “我女朋友,她……就是……機關長……您的……”

    “我知道她是誰,可她並不是你的女朋友。”

    “誰説的?”

    “這你別管。”

    “她就是我的女朋友。”

    “好,就算是你的女朋友吧,可據我所知你那天根本不是要帶她去過夜,你的女友親口告訴我們,你帶她去熹園不過是為了借她證件訂房用,享受優惠。”

    “這……我怎麼好意思直接對她説……就……編了個説法。機關長,説實在的,當時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我不可能……直接説什麼的,包括對招待所裏的人説的,我也是瞎編的。”

    “你對招待所的人是怎麼説的。”

    “我説……是她……要會男朋友……”

    “嘿,你確實很會編,可能你對我説的這些都是編的吧?”

    “沒有,沒有,這是事實,這種事……怎麼説呢,機關長,我……還是第一次,我怕有人傳到保安局去,總想……掩蓋……”

    “是嗎?”

    “是的,那時我們關係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好……後來,吃了飯,我……請她去房間,她有點看出我的用意,就沒去。”

    “現在很好嗎?”

    “還好。”

    “好到什麼程度?”

    “不瞞您説,機關長,昨天晚上……我們……就在一起……”

    “幹嗎?過夜嗎?”

    “嗯。”

    “在哪裏?”

    “在莫愁客棧。”

    野夫久久盯了我一會兒,叫隨從進來,讓他馬上打電話給莫愁客棧,瞭解昨天晚上是否有一對男女在那兒登記過房間。我在竊喜——昨天晚上,我接到林嬰嬰的電話後,知道野夫一定會追查這事,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連夜把靜子約了出來。沒多久,隨從回來彙報:“莫愁客棧查了登記冊,沒錯,昨晚十點多的確有一對男女登記住宿,男的叫金深水,女的叫……”野夫揮手不讓他説,他從隨從的目光裏已經讀到這個名字:遠山靜子。其實我身上有假名證件,靜子也可以用假名登記,可昨天晚上我偏偏要用真姓大名。

    隨從走後,野夫對我拍了桌子罵:“你膽子真不小,連我身邊的人也敢……碰!”我説:“機關長,我們是真誠相愛的。”他衝到我面前,颳了我一個耳光,聲嘶力竭地訓斥我:“你配對她説‘愛’這個字嗎,她是皇軍的巾幗英雄,你不過是……”他顯然是想説“一條狗”,可他忍住沒這麼説。他氣得團團轉,我把早準備好的話一古腦兒端出來,侃侃而談:“請機關長允許我冒昧地説兩句,愛這個字也許不屬於每一個人,但我作為皇軍的忠實信徒,我想我應該是有權愛皇軍的每一個人的,包括機關長,我也深深地愛着您。正因為有這份愛,我們才甘願為皇軍出生入死,以生命作證。”野夫轉過身來,意味不明地看着我。我繼續説:“有人懷疑我對皇軍的愛,正如機關長懷疑我對靜子的愛一樣。機關長懷疑我是因為不瞭解我,有人懷疑我,把我指責為蔣匪,企圖置我於死地,其險惡用心不言而喻。據盧局長説,就在不久前有人也曾向機關長指控他是蔣賊,今天又説我,到底是誰?機關長多次強調,我們保安局內部有異黨分子,我認為想把我置於死地的人就有異黨分子的嫌疑。機關長也許會懷疑我對靜子的愛,但總不會懷疑我對皇軍的愛吧。”

    我清清嗓子還想説,被他一聲斷喝封住喉嚨。他叫我閉嘴,叫我滾,正中我下懷。我標準地敬禮,恭敬地告辭,都是事先設想好的。出了樓,被風一吹,一股冷氣直逼我胸膛,我這才發現,渾身上下已被汗水浸透了。

    回保安局路上,我正好遇見盧胖子坐車出去,所以回到樓裏我便直接上樓去找林嬰嬰。她看到我,笑嘻嘻地關了門,一邊説:“終於把你請上來了,金處長,難啊。”我説:“謝謝你。”她問:“看來你已經過關了。”我又説:“謝謝你。”她明知故問:“野夫召見你了吧。”我説:“幸虧你給的消息及時,否則……我會措手不及的,謝謝你。”她説:“喲,你説了幾個‘謝謝’了,跟我這麼客氣幹什麼,把你的客氣給另一個女人吧。”我問:“誰?”她説:“還能有誰,當然是靜子小姐哦,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昨天晚上你把她約出來了。”

    我盯着林嬰嬰看,心裏在想:這個妖精,什麼東西都瞞騙不了她。“這叫逢場作戲,沒有別的辦法,這個時候,我能理解。”林嬰嬰笑着説,像是在安慰我。我無語。她又笑着説,“你就把自己想成秦時光吧,革命需要你有時扮演一下秦時光。”我面露苦惱,語氣誠懇,“靜子小姐……並不像你們想的那樣……她是個……好人……”她又笑了,説:“你不會真愛上她了吧?愛情會降低人的智商,你可不能動真格的,動了真那你就真成了秦時光了,嘴就管不住啦。”我説:“不會的。噯,秦時光怎麼知道我那天晚上在熹園過夜的事?”她説:“是招待所的那個領班跟他説的。”果然如此!我説:“看來我得給他一點顏色看看。”她問:“誰?”

    我説:“秦時光。”

    她説:“對,你必須掐死他對你的懷疑。”

    我説:“我得找一個藉口對他發一次難。”

    她問:“野夫沒有同你説是他告的狀?”

    我説:“嗯。”

    她説:“那確實得找個藉口,否則他會懷疑是我出賣了他。”

    這天下午下班時,林嬰嬰給我打電話説,她已幫我想好藉口:我在勾引她,今天晚上她會跟秦時光這麼説,讓我等他來找我發難,然後我再反擊。我又説謝謝她,她説:“你以為我為你做的這一切能用一個謝謝了掉嗎?我不要你謝,你該知道我要什麼。”我當然知道她要什麼,我安慰她説:“你放心,我不會告發你的。”她居然哈哈大笑一陣,説:“這不是我要的,這你早就給我了。”我説:“那你要什麼?”她説:“做我的同志。”我説:“你在做夢。”掛了電話。其實,我還想對她説:你是個得寸進尺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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