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我請靜子出來到一家日本料理店吃午飯。這也是我第一次以地下共產黨員的身份約見靜子,這身份註定我會一反以往的消極態度,變得“積極主動”地打探幼兒園裡的秘密。從靜子反映的情況看,我更加肯定她是“局外人”,對騰村正在乾的見不得人的勾當並不知情,對我別有用心的探詢也沒有過多的防備心理。她幾乎是“自動”告訴我:園裡有個女孩得病死了,讓她很傷心。我問她孩子得的是什麼病,她說:“好像是霍亂。”
我說:“你裡面不是有醫院嗎?醫生怎麼說的?”
她說:“他們就說是霍亂。”
接下來,她第一次明確告訴我,醫院裡有什麼人:有四個女護士,一個男院長。我問:“院長就是你上次說的那個行動不便的殘疾人嗎?”她說:“不是。”那麼會不會是我前次遠遠見過的那個偷窺我們的年輕小夥子呢?我這麼想著,並巧妙地發問,她又說:“不是的。”她告訴我,院長叫解之三郎,我上次見過的那個人叫小野,是騰村的警衛,等等。
正是從這次談話中,我徹底弄清楚對面樓裡有幾個人,他們的名字、職業、關係。交談中,我突發靈感,問她:“你想不想討好一下你的上司?”她說:“我的上司?誰?”我說:“你剛才說的騰村先生啊,我想他一定是你的上級。”她默認了,問我:“你打算讓我怎麼討好他?”我說:“我認識一個郎中,是專門治各種疑難雜症的,他曾讓好幾個癱瘓在床的人都站了起來。”“真的?”她很驚喜。我想,有門了,她一定會努力促成這件事。果然,她答應我回去問問,明天給我答覆。
林嬰嬰聽說這事後,也覺得我想了個好辦法,有可能讓我們破掉“鐵桶陣”,入虎穴去瞧瞧。我們甚至找到了一個老郎中,讓老X(林嬰嬰司機)去向他現學了兩招,準備讓他到時扮成郎中進去與騰村進行“歷史性會面”。但是,第二天靜子通知我,騰村不領情,讓我別張羅此事。她是打電話告訴我的,當時沒有多說。事後我才知道,為此靜子第一次去對面樓上拜見了騰村,騰村給她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當著我的面罵他道:“什麼大教授,我看是個老流氓。”
話裡有話!
在我追問下,靜子才羞澀地告訴我,騰村對她“動手動腳”的。我嘲笑道:“看來他需要的是女人,而不是醫生。”靜子不語,我又說:“換句話說,他是想讓人陪他上床,而不是讓人幫他從床上站起來。”我有意這麼逗她開心,希望她給我多提供一些他們見面的細節。斷斷續續的,靜子大致把他們見面的情況都跟我說了,其中有一點讓我很意外,就是:騰村的腳病既非天生殘疾,也不是後來得了什麼病,或出了什麼事故,而是他自己一手弄斷的。
原來,他年輕時是個採花高手,那時候日本剛流行跳交誼舞,他從十五歲起便經常出入各種交際舞會,他舞跳得很好,加上出身名門望族,姑娘們都迷他,每次舞會結束總有姑娘跟他走。靜子說:“也不知他是吹牛還是真的,反正他說他在二十三歲之前,已經跟上百個女人纏綿過。有一天他恨透了自己,再也不想過這種聲色犬馬的生活,他立志要做學問,要當一個研究生命科學的大科學家,便自己動手,用平時修剪鬍鬚的剪刀剪斷了自己的腳筋,強行把自己關在家裡,足不出門。”
我說:“好一個懸樑刺股的有志青年!”
說真的,當時我並不信,靜子也不信,但後來種種事實證明,這是真的。他真是個瘋子!也許天才和瘋子本來就是一種人,他就是這樣一種人:遊走在天才和瘋子之間,一面是天使,一面是魔鬼,就看你是站在哪一面,怎麼看他。
這天是星期天,我和靜子吃完飯後,照例去找了家客棧開了房間……從那一回開始,我們總是這樣度過這一天:從飯店開始,到客棧結束。這是我生命中最不堪回首的日子,但有什麼辦法?自從被林嬰嬰“發展”後,破掉幼兒園“鐵桶陣”成了我的使命,我必須把靜子哄好、養到家。我把肉體交給了撒旦,為的是殉道、就義:往小的說,是為了讓那些孩子(還有四十九個)的生命得到拯救,往大的說是為了拯救我們中華民族。騰村這個瘋子,像另一個瘋子——希特勒——想把猶太人滅掉一樣,想讓我們炎黃子孫永世做他們大和人的走狗,為了粉碎他的痴心妄想,我願意,我們都願意,讓我們的肉體去做包括死在內的任何事。
這一天,我離開靜子後心裡有種從未有過的踏實感,如果說之前我對完成我的使命毫無信心的話,那麼之後我是有了一些信心的,因為我發覺靜子對騰村不懷好感。這一點對我很重要,至少在心理上,我在靜子面前不再像以前那麼畏手畏腳,不敢過於深入地探問情況。我也許是個過分謹慎的人,工作經常因為謹慎陷入僵局,這天分手前,我大膽又隱蔽地邁出了一大步,以“據說”的方式向靜子表示:她手下的孩子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國人。靜子斷然不信——不信才好,如果她知道這情況,就說明她是同謀,以前我們對她的判斷是錯的。讓我更稱心的是,她沒有追問我這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而是拿出種種證據否認我,說服我。顯然,她沒有懷疑我。那麼我想,既然這只是“是非”之爭,下一步我的任務就是去收集一些說服她的證據。有一點是很明確的,之前我已同林嬰嬰達成共識,就是:讓靜子確信那些孩子的身份真相,這是第一步,必須的,只有在此基礎上我們才有可能向她揭發騰村在搞的陰謀詭計——這應該是第二步,第三步當然是得到她的幫助。
但是隨後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使我的工作計劃被迫停止下來。首先,我們接連遇到了幾件麻煩事,第一件事就發生在這個星期天,我和靜子分手後,在回家的路上,看見滿大街張貼著捉拿老A的通緝令:
高寬,原名張衛國,1907年出生,浙江江山人。身高五尺七,體形偏瘦。當過演員,曾主演過《四萬萬》《白蛇傳》等多部電影和話劇。1933年加入共匪,長期在華東從事地下叛亂工作。1938年到重慶,在周恩來身邊工作。1939年被派回上海,出任共匪上海市委組織部長。1940年6月調任中共南京地下組織前委書記,人稱老A。
通緝令上有三張圖片,兩張是過去電影海報上覆拍下來的五寸照片,年輕、英俊,一定能喚醒很多人的記憶,因為那曾是兩部紅極一時的電影。但海報上的樣子畢竟是“明星照”,化妝味很濃,和本人平常的相貌也許並不相稱。所以,最大的一張圖片是畫師畫的,為的是要反映出老A舞臺下的相貌。這張圖片很大,有一尺見方。在像上,老A戴一副肉色深度近視鏡,天庭飽滿,大包頭,中分,臉型上方下圓,腮肉豐滿,鼻子向前凸出,兩側有個明顯的肉八字。總的說,也許是由於回憶者或者作畫者的感情用事,把老A視為“狗特務”,過分地強調了頭髮的長又亂和腮幫上的兩道橫肉,因而顯得有點怪模怪樣:既有一個秘密組織頭目的毒辣、剛毅的氣質,又有山裡土匪的那種蠻野勁。我記得,王天木特使第二次到南京時曾向我們說起過老A這個人,說他因為當過演員,擅長裝扮,經常改變相貌。這無疑也給回憶和畫師增加了難度。但不管怎樣,楊豐懋和畫像上的人絕不可能是同一個人,最差勁的畫匠和最高明的化裝術都不可能將同一人演繹成如此不同。這頭像對我的意義就是這樣,它讓我明白了楊豐懋和老A不是同一人。
通緝令的出現,使我不敢直接回家,怕出了什麼事。我緊急約見林嬰嬰。我們去了單位,是在她辦公室裡見的面,她承認,楊豐懋確實不是真正的老A,但我們組織內部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這個情況。那麼敵人怎麼會知道呢?後來我們才明白,是王天木乾的好事!他最近一直在南京,並且和周佛海勾搭上了。由於皖南事變在國內外造成極大輿論,給重慶政府極大壓力,蔣介石一時不便再出手打擊共產黨。可“心腹大患”不除又不甘,重慶便很不要臉地玩了一招“借刀殺人”,暗中勾結汪偽政府,把他們掌握的有關共產黨在華東各地的資料拱手送給了汪偽政府,讓偽政府出面打擊。這不失為一個高招,我們組織的安全面臨著嚴峻考驗。
我們保安局直接介入到通緝老A及其隨從的“反特行動”中,老A的通緝令,經過反特處馬處長的手被無限複製,四處傳播,到處張貼。不過我認為它在追捕過程中並不能發揮什麼作用,因為——照王天木的話說,老A擅長喬裝,那麼他一定將因此把自己化裝得更不像畫像上的人。我以為,那頭像除了眼鏡和額頭外,其他都有些夾生,那一定是回憶者回憶不確切或者畫師表達不到家造成的。既然這樣,我想只要把眼鏡摘了或者換了(這樣改變額頭模樣),就行了,而這是很容易做到的。
對此,林嬰嬰不像我這麼樂觀,她指出,雖然眼鏡確實可以改換,額頭也可以通過眼鏡和髮型的變化而得到一定改觀,“但鼻子兩側的‘肉八字’是不易改變的。”她這麼說,使我以為她一定見過老A。但她又否認了,說只是見過他的照片。
我問:“照片和那頭像像嗎?”
她說:“蠻像的。”
可能確實相像,要不組織上不會做出讓老A暫時離開南京的決定。作出決定是一回事,怎麼離開又是一回事,因為當時的情況很糟,老A的頭像鋪天蓋地,大街上隨便撿起一張廢紙都可能是老A的頭像。再說南京這個城市是個古城,四周城牆環繞,城門就是出口,將城門把守起來,你只有變成一隻鳥飛出去了。為了讓老A離開南京,我們專門開過一次會,做過很多努力,但依然找不到一個絕對保險之計。最後想來想去,還是利用楊豐懋的地位和關係,花錢買通了把守光華門的一個小頭目,將老A裝在一隻木箱裡,陪他出國去了。
這是十多天後的事,老A總算躲過了劫難。
不料,我們懸起的心剛輕鬆下來,林嬰嬰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