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證實沒有用,必須進去看看。派誰進去?只有老J。雖然肩膀裡的子彈還沒取出來,但翻個牆爬個屋頂什麼的,還是難不倒老J的。難的是那兩隻虎視眈眈的黑毛大狗,讓老J心有餘悸。對付狗,除了肉包子,我們想不出別的辦法。於是,不久後的一個雨夜,老J用褡褳揣著二十幾只肉包子,出發了。一去居然不回,急死人了!以為他遇難了,準備上報情況時他又回來了,毫髮未損。這已是第四天早晨。問他是怎麼回事,原來這幾天老J一直躲在屋頂的老虎窗裡下不來,那兩條狗完全被小野馴化了,只吃他喂的食,老J丟過去的肉包子,聞一聞就走,不吃,包子都讓老J當飯吃掉了。正是仗著身邊有吃的,老J一直沒出來,總以為可以尋機進屋去看看,但到最後也尋不到機會。老J說:“那兩隻狗東西,可能是把老虎窗當作我的窩了,只要我躲在裡面,它們就不理會我,可只要我一離開窗子,它們就拚命朝我叫。”我說:“那你是怎麼爬上屋頂的?”他說:“我進去那天不是正好在下雷雨嘛,我就趁打雷的時候竄上屋頂的。”我說:“可昨天晚上沒有打雷,你又是怎麼下來的?”他說:“你們可能睡著了,沒聽見,凌晨時馬標那邊有兩聲爆炸,聲音很大,我就是趁那爆炸聲逃出來的。”這麼說,幸虧帶了那麼多包子,否則餓了這麼多天,他哪有氣力發功快逃啊。
雖然沒有進暗道去看,但守了三個通夜,老J還是有收穫的,他發現,這些平時看上去靜悄悄的屋子裡其實是住了人的,至少有幾十人。老J說:“有兩個中年鬼子,男性,手裡經常拿著橡木棍子,胸前掛著哨子,像是工頭,其他人都是婦女,看上去好像是我們中國人,穿的是藍色亞麻布料的工作服,頭上裹著白頭巾。每天早晨、中午、傍晚,她們都在一間屋子裡吃飯,晚上在三間屋子裡睡覺,兩個鬼子工頭輪流用哨子指揮她們起床、吃飯,吃了飯這些人就消失了,到時候又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聚在一起吃飯,或者睡覺。”
根據老J的介紹,我們猜測,那些屋子地下可能有一個工廠。後來,靜子證實了我們的猜想:正是如此!孩子們吃的六種毒量不等的糖果就是從這個地下工廠裡生產出來的。有一點不對,那些婦女不是我們中國人,而是日本人,只不過都是犯人:有的犯了軍法,有的犯了通姦罪,有的犯了貪汙瀆職罪,本來都被關押在偽滿洲的女子監獄裡,是騰村把她們弄到這兒來將功贖罪的。這是不久後我們從小軍的竊聽記錄裡發現的。這一天,騰村接見了這些婦女,對她們有一番講話,是這麼說的:
你們辛苦了!每天在陰冷的地下工作一定很累吧,吃喝拉撒睡都在那彈丸之地解決,有門不能出,有天不能見,一定很折磨人,但是比呆在鐵牢裡總要好受些吧。我看過你們的資料,你們的牢獄時間都在十年之上,有兩位還是死罪是不?沒事,過去的都過去了,現在你們為我工作,一切都重新開始了。你們到這裡快有兩個月了吧,這些時間我對你們的工作是滿意的,很好,今天我接見你們,既是對你們過去賣力工作的肯定,也是希望你們以後繼續保持下去。要知道,你們的工作是很神聖崇高的,直接關係到這片土地上的人如何徹底效忠我們大和人的意志。不瞞你們說,昨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大日本帝國全盤佔領了這片土地,所有支那人都對我們言聽計從。早上醒來我告訴自己,現在也要告訴你們,這不是夢,這一天將在不久的將來成為實現。快則兩年,慢則三年,不長吧。等到了這一天,我會親自給你們簽發命令,抹去你們過去的罪行,以一個自由公民的身份回去和你們的親人團聚。你們不會覺得我一個癱子說的話不可信吧。你們可以懷疑我說的,但我勸你們別懷疑。想一想吧,能夠把你們大老遠從監獄裡弄到這裡來的人,肯定不是一個平常人。既然來了,你們就是我的戰士,我會帶領你們一起打贏這場不用流血犧牲的戰爭,讓你們罪惡的過去一筆勾銷!
就在這天晚上,我又進了一次幼兒園。為了進去,我和老金,還有二哥,都費盡心機,可以說不擇手段了。我事先做了一套衣服,跟靜子當時穿的外套一模一樣,然後安排老金把靜子約出來,在賓館裡留了她大半夜。其間,我扮成靜子,讓二哥送我去幼兒園。天還冷,我圍著大圍巾,包住了半張臉,模仿靜子的儀態下了車,跟二哥示了謝。適時,二哥有意用雪亮的車燈光對著看門的斷手佬照,同時用標準的日語跟他搭話,總之是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就這樣混了進去,事後想來真是一次冒險。但當時二哥和老金都支持我,配合我,足見我們當時有多麼焦慮,多麼想有所突破,想瘋了。
確實,敵人已經對孩子下手,我們卻一直找不到破壞敵人行動的任何招術。我們像一群困獸,困得太久了,瘋了,明知被圍在鐵籠子裡出不去,卻還是徒勞又拚命地想撞破鐵籠子,結果差點把自己撞死。我們事先都不知道,靜子的孩子晚上其實是和靜子睡在一起的,我開門進去後孩子在黑暗裡叫我媽,把我嚇出一身冷汗。幸虧當時孩子已經快睡著了,迷迷糊湖的,沒有辨認出來,我及時把他攬在懷裡哄他睡,他也很快睡著了,要不真是闖禍了。因為有孩子在身邊,我其實什麼事也做不成。本來,我還想溜到對門的醫院去瞧一瞧,尋一尋暗道。可那天我真是額頭上長了黴,運氣背得很,騰村一直在跟院長下棋,小野因此不敢去睡覺,老在走廊上踱步,走來走去。騰村辦公室裡燈火通明,外面走廊上燈火不滅,我根本沒機會過去。後來,我是從廁所的窗戶裡爬出來的。
按計劃,靜子也應該從廁所裡爬窗回去,否則一夜回來兩個“靜子”,事情就敗露了。為此,老金那天晚上不得不用安眠藥,把靜子留到天亮前才把她叫醒。據老金說,靜子醒來時看天快亮了,急得直哭,因為她怕這麼遲迴去被斷手佬遇見彙報上去。老金說:“我看她這麼急壞了的樣子,就給她出主意,讓她從廁所爬窗回去。”在老金的遊說下,靜子最後果然爬了窗。靜子手上有大門鑰匙,有時回去斷手佬睡著了,或者去上廁所了,她會自己開門進去。所以,她回去斷手佬沒看見,這不足為怪。該怪的是,那天我們運氣太差,幾個人忙碌一夜,結果一無所獲,白冒了一次險。
情況就是這樣,雖然我們挖空心思,費盡心機,甚至不惜頻頻涉險,但局面依然沒有改觀。迎春行動陷入僵局!我們心裡都急得冒火星子,尤其是二哥,作為新任的老A,他很想打破僵局,立功爭個表現。一天晚上,二哥對我說:“我決定給幼兒園捐一筆款子。”我問他:“目的是什麼?”他說:“只要他們接受了我的捐款,我要求進去看看孩子們不過分吧。”我說:“看了又能怎麼樣?除非你能捐一個人進去。”他說:“一回生,二回熟,只要讓我進去一次,就有第二次。”我說:“進不了醫院,進去也是白搭。”他說:“我也可以給醫院捐一批藥品。”我說:“那可能會打草驚蛇,騰村會由此對你我產生警覺。”此時我跟二哥是夫妻關係,我總覺得這麼做容易讓騰村對我們產生看法,勸他別這麼做,但他還是私下約見了靜子,表示了要捐款的意圖。要不是靜子後來出了事,這事正常推進下去,我們很可能會因此付出代價——即使騰村不懷疑我們,至少我們要付出相當一筆款子。以靜子後來給我們提供的情況分析,這筆款子肯定是白付的,不可能產生任何回報。事實上,自黃藥開始進入試驗階段後,騰村已經下了死命令:不準任何人以任何名義走進幼兒園,包括野夫在內。別以為野夫身居要職,有多麼了不起,在騰村眼裡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連走暗道的資格都沒有。大門不能進,暗道走不了。從此野夫跟幼兒園無緣了。
是二哥私下約見靜子的第三天晚上,哦,我真希望我在講的是一個虛構的故事,這樣我一定會省略掉這個黑夜。這天夜裡,靜子被騰村強暴了,也是這天夜裡,老J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我是第二天早上,剛到辦公室時即得到消息:老J犧牲了!電話是小紅給我打來的,她用暗語告訴我這個消息,把我肚子裡的小東西都嚇著了,我當即感到下腹脹痛,並且乾嘔起來。都說懷孕初期孕婦會出現乾嘔現象,我卻從來沒有過,即使阿寬走的那陣子,我那麼痛苦也沒有出現這種現象。這是第一次,我感到陌生又恐懼。劇烈的乾嘔把我變成一個無腿的人,我席地而坐,兩眼冒金星,冷汗從心裡冒出來,臟腑擁堵在喉嚨裡,整個人成了一團衣服,蜷縮在一起。小傢伙就是這樣第一次向我“報到”的,想來這是不是一種不吉利的暗示呢?
第一天恰好是每月換密碼的日子,上午我去鬼子那兒領取密碼,下午周佛海來局裡搞調研,我和老金都走不開:即使沒事也不能走,再說又怎麼能沒事呢?我忙碌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回家。回到家裡,我看到二哥一個人坐在客廳裡,天黑了,他也沒開燈。我開了燈,發現他臉上都是淚水,地上都是菸頭,見了我直搖頭。他說:“老J犧牲了。”我說:“我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他說:“我派他去幼兒園摸暗道……是我把他害了。”說著嗚嗚地哭出聲,狠狠地捶自己的胸脯,傷心極了。
老J是個好同志,無私無畏,有膽有識,待人誠懇,本領高強……想到這麼好的一個同志走了,死無葬身之地,我心情陡然悲傷起來。老J的犧牲使我懂得——更加懂得了,成為不死,那不是我們地下工作者的願望,因為那很不真實,很渺茫。正如阿寬在詩中寫的一樣:清晨起來看自己還活著,那是多麼幸福的事。
阿寬,我們又有一個同志走了,是老J,他去陪你了,你見到他了嗎?
阿寬,你說得對,生命對我們來說就像天上彩虹一樣容易消失,陽光、水汽,甚至你站立的位置、目測的角度——凡此種種,只要稍有偏差,都可能使彩虹消失。我們的生命就是這樣的珍貴而傷感,因為我們的每一個舉動都有著無可挽回的風險和危機。有時候,我們甚至不得不用自己的手切斷動脈、喉管,用自己的牙齒咬破舌頭,或者用一粒劇毒藥片結束自己的生命。所以,人們說成為一名間諜無異於是一隻腳踏進了地獄的門檻,另一隻則在某天清晨或傍晚隨時都可能跟著進去。這確實就是我們的現實,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日常,我們每天睜開眼睛要面對和接受的。不接受也得接受。
二哥告訴我,老J是昨天夜裡兩點鐘被他派去幼兒園執行任務的。二哥說:“我想熹園那邊有狼狗,進不去,還是想讓老J從幼兒園這邊去試試看,想不到就出事了。”一邊是私下在約見靜子,想通過捐款進幼兒園,一邊又在安排老J冒險行動,二哥真是犯了求勝心切的毛病,所以他很自責。事後我們瞭解到,老J上樓頂時好好的,是在下樓時不知怎麼“露了馬腳”,正好被小野撞見,當場擊斃。按說,老J輕功十分了得,怎麼下個樓會被人發現?肯定是傷勢在作怪,他肩膀裡還留有子彈,對他行動一定有影響。我說:“那敵人有沒有發現我們的竊聽線路?”問了以後又覺得我問的是廢話。當然,敵人怕有同黨,連夜上屋頂全面搜查,意外發現了竊聽線路,然後便順藤摸瓜,摸到我們的竊聽室裡去了。我問:“小軍呢,現在在哪裡?”二哥說:“不知道。”我說:“他有沒有被抓?”他說:“就是不知道,一點消息也沒有。”我說:“如果沒被抓,他應該會來找我們啊。”他說:“我就在等他來找我們,可是一天過去了,沒有他一點消息。”我說:“那肯定被抓了。”二哥說:“也不一定,他不知道我們這地方。”我說:“他不知道這兒,但可以去保安局門口守我啊。”
我認為小軍一定是被敵人抓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