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鵠確實感到腳指頭痛,好像每個指頭都被毒蟻叮咬過,燒熱,辣痛,且有增無減。如果他可以坐起身來,彎腰細看,會發現每一個指頭均有幾處米粒般大小的創口。
那是被蛇咬的!
咬他的可不是一般的蛇,是峨眉山上特有的一種毒蛇。普通人被它咬到,創口立刻劇烈紅腫,血流不止,人會出冷汗,會噁心嘔吐,緊接著鼻腔、眼膜、皮下組織等部位亦迅速出血,不出五步即昏闕,五分鐘內必斷命。此蛇被當地人稱為“峨山五步皇”,毒性比一般的五步蛇更為猛烈,但極其罕見。老和尚偶然在白龍洞捕得一尾,精心飼養兩年,如今終於在陳家鵠身上派上了用場。
老和尚治病不拘一格,甚至可謂膽大包天。這間棺材樣的黑屋子,是他專門為需用毒蟲以毒攻毒的病人設計的。天花禪院海拔二千多米,一年中有小半年被積雪覆蓋。冰天雪地裡,蟲豸別說攻擊病人,連行動都成問題。老和尚闢出這麼一塊地方,在地下挖有坑道,一旦有病人要急救,便燒火提高室內溫度,令毒蟲可以行動自如。為了不讓毒蛇咬到陳家鵠身體的其他部位,老和尚在他身上塗滿了地黃水,只在腳趾上抹了專門“引蛇出洞”的香草藥膏。昨天晚上,小周聽到的窸窸窣窣聲,便是峨山五步皇毒蛇在吸食陳家鵠香噴噴的腳指頭的聲音。
毒蛇這一夜辛勤工作,效果比老和尚預期的要好,他這麼快神志清醒,並能克化食物,說明他體內積累已久的毒氣、晦氣、濁氣已開始明顯下行。之前,毒氣往上急攻,臟腑功能亂成一團,頭髮才會一夜變白。以後,陳家鵠的白頭髮將日漸轉黑,正是因為毒氣下行的洩路通暢了。老和尚看在眼裡,欣慰在心,他對治好陳家鵠的病信心更添。
這天午後,老和尚叫人收拾出另外一間廂房,叫陳家鵲住了進去。這問廂房在天花禪院左側,推窗即見洗象池,白天可見滿山遍野銀裝素裹,妖嬈萬端;池塘邊,一排英姿挺拔的冷杉林,在風中蕭蕭瑟瑟,低吟輕語。夜晚,明月如洗朗照枝頭,天人合一;憑窗遠望,萬山沉寂,雲收霧斂,遙天一碧,心地寬闊。陳家鵲身在其中,白天受日光沐浴,夜間被月華撫弄,心神日漸安寧。
景色撩人可以為藥,但要徹底治癒陳家鵠心病,這還遠遠不夠,必須人心對照,借物明志。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老和尚有空便來看陳家鵠,除了扎針、用藥,還陪他下棋,教他佛理,同他談心,聊天地,侃大山,慢慢地把陳家鵠關閉的心境打開來。轉眼到了陳家鵠上山後的第九日,這天老和尚拿了一本《唐詩選集》來,笑著對陳家鵠說:“老衲識字不多,平時卻愛附庸風雅,這本書翻來覆去看了十多遍,還是有些字不認識,居士聽說是留洋歸來的大博士,學問一定大得很,教教我吧。”陳家鵠說:“師父拿我開心不是?我是學數學的,要論文學恐怕要差師父一大截。”話是這麼說,他還是把書接過去,見是李白的《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老和尚請他讀一遍給他聽,而且要大聲,要儘量有表情。陳家鵠開始不願意,但在師父執意要求下,便讀起來,越讀越富有聲情: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廬山秀出南斗傍,屏風九疊雲錦張,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樑。
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沓嶂凌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雲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為廬山謠,興因廬山發。
閒窺石鏡清我心,謝公行處蒼苔沒。
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
遙見仙人彩雲裡,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願接盧敖遊太清。
讀罷,老和尚笑眯眯地看著他,壓根不提哪個什麼不識之字,只說:“你中途一刻未定,換氣自如,說明肺部之傷疾已經基本無恙,今後可以出去走一走了。走吧,今天我帶你小走一會兒,可能會覺得累,但無妨。累也是一個身體無恙的信號,如果你的身體感覺不到累,就不可救藥了。”
山中積著雪泥,老和尚和陳家鵲都穿上布鞋,鞋上又綁上兩圈草繩,沿著山道一路往上,朝雷洞坪的方向緩緩行走。這一路道路極窄且陡峭蜿蜒,又結了冰霜有些溼滑,嚴格說並不適合散步,這對久臥病榻的陳家鵠而言更是“雪上加霜”。所以,老和尚不想遠走,只走了百十米便要回頭,卻遭陳家鵠反對。他還要走,一走又走,最後競走了三里路,走到一座涼亭方才歇了腳。兩人在涼亭裡坐下,老和尚說:“按道理,你大病初癒這麼近足是不許的,老衲該制止你,但見你興致高,便由了你。只是回去之後,你得多挨幾針。”陳家鵲笑道:“我現在早已是滿身針孔,不在乎再多上幾個。”印象中,這是老和尚看到陳家鵠臉上露出的第一個笑容。
要治其身病,先要治其心病,這是老和尚對陳家鵠病情的最初判斷,後來與陸從駿相談,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陸從駿雖沒有對老和尚和盤托出陳家鵲的病歷,但多少還是透露一些,令其可以猜測到,無非是為愛而傷、為情所困之類。現在看到他笑,老和尚心裡竊喜。心病難治,難就難在身外找不到藥材。換言之,藥材在病人自己心裡,而笑便是最好的藥。老和尚看陳家鵠出氣略粗,料他身上一定發出微汗,便問:“是否有口渴之感?”陳家鵠點了點頭,看著鋪在樹葉上的積雪,說:“如果師父同意,我倒是想抓一把雪來吃,舔一下也行。”老和尚呵呵笑:“看來你體內之傷已痊癒。有傷必有寒,有寒必畏風,你現在對雪水都斷了畏懼,說明你體內之寒已除。好啊,真是年輕啊,祛病如此快,你的身體本是上好的,老衲現在有信心還你一副好身體。不過雪水是喝不得的,若真口渴還是吃顆蟠桃吧。’
“吃蟠桃?”陳家鵠不由一怔,這大冬天的,哪裡去找桃子?以為老和尚是在說笑話。只見老和尚從袈裟裡摸也一支短笛,放在嘴裡吹起來。約十分鐘後,一隻一米多高的猴子捧著一顆拳頭大的桃子出現在老和尚面前。老和尚喚它叫“大青”,輕輕拍拍大青的頭,示意它把桃子送給陳家鵠。大青唧唧地叫一聲,似乎是在說“知道了”,轉過身來恭恭敬敬地把桃子捧給陳家鵠。
陳家鵠早已看得目眩神迷,競手足無措,不知該接還是不接。
老和尚說:“這是大青給你的見面禮,收下吧。”陳家鵠連忙起身恭恭敬敬又小心翼翼地接過桃子,還不忘說一聲“謝謝”。大青跳到老和尚身邊,十分親呢。老和尚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包糖來給它,大青高高興興地拿在手裡,一屁股坐在老和尚旁邊,大吃大嚼起來。
老和尚見陳家鵠捧著桃子不吃,說:“你不是口渴嗎?吃吧,吃了對你有好處。”陳家鵠這才試著剝開皮,咬了一口,只覺滿口蜜汁亂竄,竟是平生未嘗之絕味。老和尚說:“怎麼樣,很好吃吧?”陳家鵠點點頭,問:“這季節,冰天雪地的,大青從哪裡摘來這樣鮮美的桃子?”老和尚輕撫大青的頭,笑著說:“吃了雞蛋,還要找下蛋的母雞麼?你要是喜歡多與大青親近親近,以後有你吃的。”陳家鵠上前去撫摸大青,一邊問老和尚:“師父,禪院裡外都是猴子,這大青可比它們要大得多,也聰靈得多。”老和尚點點頭說:“大青本是這裡的猴王,後來猴群叛亂擁立新王,新王必殺它而後快,是老衲救了它。一年多來,每當聽到老衲的笛聲,它就會送蟠桃來。老衲生平救人無數,要說戀情感恩,沒有誰能及得上它。”
陳家鵠聽完,覺得老和尚這話頗有弦外雅音,不禁默然。
陳家鵠的感覺沒錯,老和尚把大青召喚來給他講這個故事,的確是為了治療他的心病而故意為之。“難道人還不如猴子?”老和尚自問自答,“自然不是。人乃萬物之靈,靈之一字,心之一字也。我們這顆心,包容四海不難,包容天地亦不難,難的是包容自己。存了一分雜念,便遮蔽碧海蒼天。陳居士,說到底這便是你今日的病根。”
陳家鵠像是留聲機一般重複唸叨一遍:“這便是我今日的病根。”
“不錯。”老和尚盯著陳家鵠看,正容說道,“陽明子云: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這道理一針見血。你心中掙扎無端,賊勢滔滔,破之乃難上難矣。心病不除,身體如何好得起來?”
陳家鵠思量半天,道:“道理我明白,只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大幹世界固然複雜,但人心更復雜啊。”老和尚順勢而為,一掏二挖,便把陳家鵠心中的塊壘——惠子——挖出來。秘密端出來,目的是討教,請師父指點迷津。老和尚聽罷,置若罔聞,只說:“今日已不早,我們回去吧。”說完,拍拍大青,意思是與他再見了。大青依依不捨地抱了抱老和尚,又象徵性抱了抱陳家鵠,才搖搖擺擺地離去,讓陳家鵲由衷感慨猴子真是有靈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