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自己是白擔心了,哪有人專程從中國坐飛機來日本自殺的。這時他回身了,向我走來。他並沒有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是掩不住的憂愁。我心裡不禁又嘀咕起來,難不成他還真是想不通要在異域尋死嗎?
我叫那多,是個記者。不是娛記,是最傳統的那種,跑社會新聞的記者。
我所在的報社叫《晨星報》,一家始終要爭做一流的上海二流日報社。
我一直撞鬼。
這只是個形容,並非真的撞上“鬼”。自打我成為一名記者,遭遇過的離奇事件,足有幾十宗了。所謂的離奇,不是指一個人從十樓跳下去僥倖生還的那種離奇,而是一個人從十樓跳下去,打了個滾爬起來拍拍灰打個哈欠坐電梯回去睡覺的那種離奇。
總之,我接觸了這個世界的另一面。有人開玩笑說,我擁有吸引靈異事件的特殊體質。其實,只不過是我年輕時好奇心旺盛,該追究的不該追究的新聞一概查到底,就翻出了世界的另一面來。而現在,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好奇少年,很少會主動摻和到神秘事件中,說好聽些叫知其雄守其雌,其實是明白了其中的危險,況且這世間的秘密何其多,我永無法窮盡的。但由於之前那麼多年的經歷,使我在一些特定的圈子裡有了薄名,於是,即便我安然家中坐,一些事情還是會找到我的頭上來。
就比如這一次。
我一向睡眠很好,所以不怕長途飛行,幾個迷糊也就過去但這次卻始終睡不著,還有一個多小時就到日本了,這是二○一一年三月十七日,震後第七天。睡不著的原因不是很快將進入核輻射區,而是儘管閉著眼睛,卻還是在眼前不斷閃回的那幾幅照片。
我睜開眼睛,拿起腳邊的手提電腦打開,在C盤的下載文檔裡找到一個名為“勿備份即刪除”的文件夾。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斜眼往身邊一瞥,鄰座還在打瞌睡。保險起見,我還是調整了一下屏幕的角度,才點開了文件夾。
文件夾裡就是在我眼前縈繞不去的那組照片。文件夾的名字不是我起的,是我把郵件中附件的壓縮包解開後自動生成的。而郵件則是梁應物發來的。
梁應物是我的老友。這幾年,他越來越少履行其作為一個大學教授的職責,這一重掩飾身份似乎對他來說越來越不重要了。我想,這大約和他在X機構中職位的升遷有關吧。我一直沒弄明白這個龐大的官方地下科研機構的組織結構,但梁應物現在至少是中層了,再不是當年純粹的科研人員。對神秘現象的研究往往需要橫跨諸多學科,整合大量的社會資源。自打我知道X機構起到現在,這個機構的膨脹連我這個外人都能感受到。作為這個龐然大物裡的中層,手上握有的權力,可不是一般的富豪或者廳局級官員所能比的呢。
在收到他的那封郵件之前,我和他失去聯繫一陣子了。三月十一日日本大地震,我從網上得知消息後,一直處於不安中。二○一二年世界末日的說法已經很不新鮮了,在我看來,這說法本沒有任何的根據。可是近幾年自然災難發生的頻率,已經密集到令人瞠目的地步,從中國的汶川地震開始,海地、智利、印尼、薩摩亞……七級甚至八級以上的地震接踵而至,還有影響整個歐洲的冰島火山噴發。這些事件連成一條線,我看不見它指向何方,前方似乎是深淵。及至此次日本大地震,我的不安終於累積到頂點。
於是在地震的第二天,三月十二日,我忍不住打電話給梁應物,想問問他,在他的渠道里,有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這一連串的自然災難之中,存在著內在聯繫。可他的手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在那之後也一直如此。發郵件不回,MSN上也始終沒有出現。十三日晚間,我直接去他的住所拜訪,沒有人在。我想他一定又在X機構的某一個秘密項目中了,那時我就有一個預感:也許和這次的日本地震有關。
三月十五日清晨六點三十分左右,我的手機響起來。手機接通後,裡面傳來的是標準的普通話女聲。
“您有一封郵件,請注意查收。”我“喂喂喂”了半天,那頭也沒有任何互動,彷彿是自動答錄機,把這句話重複了幾遍後,電話就斷了。我爬起來開電腦上網進郵箱,果然有一封郵件靜靜躺著。郵件的主題讓我看了心一跳,“日本”。
內文如下——
那多,我已在日本數日,你有無興趣來仙台採訪?附件裡的照片,是近日從福島附近海域撈上來的東西,你看了想到什麼?也許有要藉助你的地方。如決定赴日,請於中午十二點前回復郵件確認,以便我安排相關事宜。
梁應物
說實話,現在去日本採訪,已經慢了國內幾份大報一拍。但作為《晨星報》這樣的地域性媒體,能有這樣的機會,還是難得,更何況梁應物既然發這樣一份邀請,肯定會把採訪安排得妥妥帖帖,去了不會像沒頭蒼蠅般瞎撞。
更何況還有附件裡的那些照片。一共五張照片。照片裡的東西,是某種我不認識的生物。其中一張的背景是某船隻的甲板,我想大概是漁船。這生物橫躺在船尾甲板上,照片邊緣露出幾隻漁民的光腳丫子,按比例可以推算該生物體寬一米多,長度則不清楚,因為那東西還有一截是掛在甲板外的,僅甲板上的部分就有六七米長。
更何況還有附件裡的那些照片。一共五張照片。照片裡的東西,是某種我不認識的生物。其中一張的背景是某船隻的甲板,我想大概是漁船。這生物橫躺在船尾甲板上,照片邊緣露出幾隻漁民的光腳丫子,按比例可以推算該生物體寬一米多,長度則不清楚,因為那東西還有一截是掛在甲板外的,僅甲板上的部分就有六七米長。
這不是魚,而像是某種海洋裡的軟體生物,色澤奶白,我懷疑它活著的時候是半透明的。這顯然不是烏賊或章魚,也不像水母,在我可憐的海洋生物學知識裡,一時之間能想出的軟體生物也就這幾種了。這東西的身體扭曲著,或者它天生就是這樣的螺旋狀。其實,用邏輯判斷也能推想出,這必然是一種從前未被發現過的生物,否則梁應物怎麼會如此鄭重地把照片發給我。
在另三張照片裡,這生物被放到一個玻璃房裡,應該是個生物實驗室吧,肯定是低溫抑菌的環境。這次沒有參照系,我估不出它的全長。其實我並不確定玻璃房裡的這個生物和甲板上的是否為同一只,這隻的顏色深了,呈淡黃色,身體的長寬比例也變了,顯得更瘦。和甲板上時最大的區別是扭曲得更加厲害,怎麼形容呢,活像塊擰緊的抹布。
也許是縮水。當我在飛機上重新看照片時,這樣想道。如果是同一個生物,看起來實驗室裡的它要比甲板上乾枯了許多。但也完全可能是不同的另一隻,因為這組照片裡的最後一幅,是在某個大冷庫裡拍的。第一次看時我花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些掛著白色冰霜的長條物體,就是前幾幅照片的生物。照片裡這東西被擠得滿滿當當,上下摞起三層,我數出了三十二條,實際那個冷庫裡的數字肯定遠大於此。
深海里有太多人類未發現的物種,漁民一網撈起條從未見過的魚類或甲殼類並不是什麼稀罕事情,何況這樣的大海嘯,把原本人類接觸不到的深海物種捲到近海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但一次發現那麼多同類的大型生物,這就不尋常了。這也許就是梁應物鄭重其事地把照片發來的緣故吧。
我這樣想著,心裡卻對此仍懷著不解。不,這樣的理由還不夠。
以我過往的經歷,梁應物絕不會認為,這點點稀奇事就足夠吊住我的胃口。我死盯著電腦屏幕,想看穿那裡面的奧秘。必然是更要緊的事情,從他要求我看過這些照片後,“勿備份即刪除”就能看出。
在這封信裡梁應物沒有進一步的解釋,甚至在我徵求報社的意見後,回信同意赴日,他也沒有再和我聯繫,手機郵箱都是如當天夜裡我接到使館一名工作人員的電話,讓我次日一早去辦特別簽證,簽證完三小時,我收到了關於機票信息的短信。再一天,我就在這架飛機上了。我當然明白這是他的安排,更確切地說是X機構的安排。他無法私下和我聯絡,只能這樣生硬地公事公辦。包括這封電郵內容,恐怕也會在他的工作記錄中備案。所以要得到更多的內情,恐怕只有等我到了日本,見到他本人以後了。
當我研究不明生物照片的時候,聽見後排有兩個人開始說話聊天。這是一架直航包機,根據我上機以來的觀察,乘客全都是和災後事宜相關的,有醫療隊、外交人員等,還有幾個中年人,根據聽到的零星對話,讓我猜測他們的專業應該與核電有關。
後面這兩個人只是閒聊,卻讓我一時猜不出他們的身份。沒多久,他們把話題轉到了核輻射上,坐在我正後方的那個人說了一句緊要話。
“你還別說,我們在這兒擔心輻射,卻有人為了輻射巴巴地往福島跑呢。”“為什麼?瘋啦?”另一個人奇怪地問。“怎麼你不知道嗎?現在全世界那些個研究核輻射對生物變異影響的課題小組,都去福島了。多少年沒有實彈試驗了,他們本來都圍著切爾諾貝利周圍的那片死區做研究,現在福島核電站這一洩漏,看架勢就要趕上切爾諾貝利的影響了。聽說這輻射量,可要比普通的氫彈爆炸大得多呢。”
“是嗎,那可真是為了搞研究連命都不要了。雖說都會穿防護服,但如果一直待在中心區,多少總會受影響的吧。萬一再爆炸幾次,這……”“人家可不像我們這樣惜命,哈哈。那些消息靈通點兒的,一號機爆炸後就過去了。反應慢點的,現在也都在往那兒趕。都說福島那兒……”他壓低了聲音說,“原本就有日本的核試驗基地,知道的人,都明白要出大事。”
我對他後面說的這些沒譜的事情不關心,僅前面的那條信息,就讓我突然之間明白過來,難道照片裡的東西不是什麼新物種,而是變異生物?
可是哪有這麼快就變異的呢,這才幾天啊。但只有變異生物才說得通呀,X機構那麼早就派出團隊去福島,是否就是去觀察核洩漏後的生物變異的呢?如果照片上的生物,是因為受了核輻射而在短時間內變異的,那就有足夠的理由來解釋梁應物的鄭重其事了。不對不對,不可能是變異。基因突變是發生在單個個體上的,而那張冷庫照片裡,有那麼多的長條狀生物,不管其原形是什麼物種,難道會突變成一個模樣嗎?
我思前想後,翻來覆去,一時間腦子裡亂作一團。用腦過度,我終於困了,竟不知不覺地靠在椅背上睡過去。之後空姐把我叫醒,提醒我關閉電腦,快降落了。我嚇了一跳,小桌板上的電腦上閃著屏保,希望沒被人看去那些照片。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掃過一眼,也看不明白那是什麼吧。
我這樣安慰著自己,收好電腦,一邊等待降落,一邊腦子又轉到了照片上。
梁應物以X機構的身份請我去日本,除非他很確定我能幫到他,否則以他公事公辦的性格,是不會發這封郵件的。X機構一向都很注重保密。
我能幫到他嗎?我怎麼現在都一頭霧水呢。他反倒對我這麼有信心?還是有一些照片上沒有透露出的事情,在等著我?
仙台機場早已經被海嘯衝得一片瘡痍,復開之日遙遙無期。飛機是降落在福島機場的,出關有專用通道,速度很快。不像其他人,我是獨自一個,誰都不認識。也不能完全這樣說,整架飛機上,有一個我似曾相識的人。那是個相貌英挺的男子,三十許的年紀,上飛機時他盯著我瞧。我認識他嗎,記憶裡找不到。那面容陌生中帶著一點點熟悉。我的記性不錯,像這種情況,頂多從前在什麼場合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並且肯定沒說過話。
出關時又看見了他,和他一起的其他幾個人,聽口氣像是某個援助機構的。但他並沒有加入同伴的對話,目光遊離,掃過我的時候,衝我笑了笑。
這是個沒有多少誠意的笑容,像是從慘淡愁雲裡硬擠出來的,是下意識的打招呼性質的笑容。雖然整架飛機的人都是因為這場大災難才來的,但那畢竟不是切膚之痛,只有他一個人滿懷心事,憂慮之色形諸於外。
我走上去問他:“我們見過嗎?”他愣了一下,停了一小會兒,像是心裡轉過了些念頭,這才回答說:“哦不,你認錯了吧。”隨後他意識到自己之前的那個笑容,改口說:“哦,不好意思,是我認錯了。”
他顯而易見在隱瞞什麼,但既然他這麼講,我聳聳肩,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
福島機場簡直就是個奧特曼的展覽館,到處都能見到大大小小的奧特曼模型和裝飾畫,因為這是奧特曼之父圓谷英二的故鄉。我瞧著這些慣打怪獸的“超級英雄”,心裡卻想到了照片裡的那些不明生物。那該算是怪獸吧?
我原以為梁應物會在機場接我,但卻沒有。有人舉著寫了“那多”的牌子,在出口等我。那是個年輕的女孩子,穿了一身深色的職業裝,硬生生老氣了三五歲,一張臉是僵著的,活像木偶劇裡的演員。
我走過去和她打招呼,她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給我,說:“那多先生嗎?”
我說:“對,是我。”她說:“我是你在日期間的翻譯。我會少許日語,但和我的英語水平一樣糟糕。”原本梁應物能給我安排一個翻譯,算是周到了,可到災區採訪心情已經夠沉重,這樣一個翻譯這樣一張臉,就算是好心情都能被破壞掉,更別說……希望我回中國以後不用抑鬱到去看心理醫生。
“你的中文說得真好,怎麼稱呼?”我誇了她一句,希望她能真心地笑一笑。
“我是中國人。我叫陳果。”我被噎著了,這個陳果從打扮到神情到動作,完全是日本人的感覺嘛。我尷尬地哈哈笑著,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彷彿完全沒被冒犯到的樣子,表情一如之前,帶我去停車場取車。“我們這是去見梁應物嗎?”走去的路上我問。陳果愣了一下,反問我:“梁應物?”我吃了一驚,問:“怎麼,不是梁應物請你來接我的嗎?”她搖搖頭:“我是東北大學的學生,是中日交流協會請我來做你的翻譯的。
我不知道誰是梁應物。”這答案全然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本心想著,到了日本,和梁應物接上頭,許多疑問自然就有了解答。可是這陳果竟根本不知道梁應物是誰。要知道以現在的狀況,除非梁應物主動與我聯繫,否則我是找不到他的。
我放慢腳步,試探性地在嘴裡低聲咕噥了句“X機構”。“啊,什麼?”陳果問。“哦,我是說,那我住在哪裡?還有我是來作震後採訪的,關於採訪……
中日交流協會有什麼安排嗎?”看起來陳果對X機構一無所知。但不管怎樣,這事和中日交流協會肯定沒關係,我是梁應物安排來的,這麼說,是X機構通過中日交流協會僱了這個翻譯。但為什麼要隔這麼一層呢,似乎沒必要啊。不管怎樣,我就安之若素,先作採訪,相信很快就有人會找上門來的。
“採訪……還要安排嗎?”陳果問我,我感覺到她的語氣裡隱藏了一絲不屑。
我聳聳肩,說:“我是說,有沒有具體的一些限制。”“我只是來為您當翻譯兼司機的,關於採訪的事情協會沒怎麼和我說,我想應該是沒限制的吧。重災區的一些道路還有輻射區裡,自衛隊設了卡哨,協會給辦了張臨時通行證,憑這個大多數地方都能去了。至於住的地方……”
說到這裡她猶豫了一下,嚴肅的臉鬆動了,似笑非笑,有些怪異。“在相馬市,那兒離核電站有五六十公里,是安全區,但同時是海嘯的重災區。就採訪來說,不管是往南進入南相馬市甚至核電站所在的大熊町,還是往北去宮城災區採訪,都不算遠。但現在住的地方很緊張,賓館都已經滿了。”
“是要住災民安置點嗎,這樣對我的採訪來說反倒有利。”我說。“安置點也都滿了。你住的地方,到了就知道了。”陳果賣了個關子。以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她並不是個愛開玩笑的人,難不成我住的地方,這麼說不出口嗎?她開了一輛挺新的豐田車來,不知是協會提供的還是她租或買來的。能讀東北大學的人,通常都家底殷實,而且她是在東北大學讀醫,那是出了名的高學費。
核電站周圍二十公里劃了禁區,我們更特意避開,繞了個圈往相馬市開,別說二十公里,三十公里範圍都沒踏入,留點兒餘量總沒壞處。這次赴日採訪,我當然不可能不進輻射區的,但在那之前,得先搞到防護服。
在公路上開,幾乎覺察不出這是個剛經歷了大地震的地區。我就沒看見一幢被震塌的房子,只有一些路面的裂縫提醒我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這是下午,路上的車不多,有些冷清。我想這是地震和核洩漏造成的原因,不過陳果說,正常時候,也未見得有多擁擠的車流。
開了半個多小時,她停下來排隊加油。前面十幾輛車,一輛接一輛排得整整齊齊。我看油表,明明還有大半箱的油,不明白為什麼要耽誤這個時間。陳果告訴我,現在限油,每車每天只能加十升油。我開始嗅到災難的氣味了。
加完油開了不久,我們就上了條可以看見海的公路。視野裡開始出現一大片一大片泥灰色的斷垣殘壁,那是大海嘯的痕跡。在二○○四年的那場印度洋大海嘯之前,我還覺得海嘯遠沒有大地震來得可怕,想想不過是水嘛,會游泳就行了。嗬,看看這些九級地震都不會倒的房子,現在幾乎被海水推平,都成了露天的垃圾場。
路上我和陳果閒聊,問地震和海嘯的時候,她在幹什麼。“我可不想被採訪。”她說。我覺得她的語氣帶著七分認真,把我卡著了,幾乎難以繼續對話。我心裡有些惱火,她這態度換個脾氣差的會覺得被冒犯,只是今後幾天如果沒了這個翻譯,靠自己那半吊子日語水平,採訪可有點兒懸。這是她的說話風格,得習慣,我在心裡這麼對自己說。
“不是採訪,就是隨便聊聊。”我說。“地震和海嘯時我在學校裡。”我以為她的發言就到此為止,真是毫無營養。不料她停了停,說:“地震來的時候,我恍惚了一下,然後就發覺自己坐在地上了。我還沒意識到地震了,但眼前所有的東西都在動,所有的東西。它們好像都要活過來。”
我聽得頭皮一炸,她沒有再多說什麼,但這已經足夠。我想,我甚至可以把這作為一篇新聞的標題——一切都活過來了。
在那之後,陳果沉默著開車。我想地震對她一定造成了陰影,也就不去追問,反正之前說好了只閒聊不採訪的。
但坐在陳果旁邊,氣氛很容易就會變得尷尬。她彷彿有一種天賦,能讓身邊的人進入僵直狀態。
於是我又找了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比如她來日本多久啦,哪裡人啊之類的。她的回答總是簡短到乾澀。
“我是福建人。”她把車停下,說,“我們到了。”陳果跳下車和看門的老人說話。而我則盯著門牌發呆。怪不得她先前那一副表情,這門牌上有我能看得懂的漢字,日文裡許多漢字的含義和中文不同,比如“手紙”的意思是“信”,但這幾個字,就算全不通日語的人,也不會搞錯含義。
“友和精神科病院”。在住宿如此緊張的災區,仍能為我安排房間,原來不是X機構出了國門依然手眼通天,而是要我和精神病人住在一起。可能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個難以接受的安排,但我對此倒是真無所謂。一個居所而已,當記者這麼多年,再艱苦的條件都經歷過。陳果把車開到院內停好,我們剛下車,一箇中年人就小跑著過來。他給我們兩個遞了名片,是這家精神病院的副院長,叫山下雄治。他帶我們大概走了一圈,說希望我這個來自中國的記者能住得習慣,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他。我說這裡看起來很舒服,只希望護士醫生都能認得我,把我和住院病人區別對待就行。山下雄治大笑,說一定。當然,這些都是由陳果翻譯的。
這裡的環境的確不錯,分成好幾個院落,我猜可能是根據不同的病症和病情,分開居住的。山下把我們領到一個由兩幢直角相連的二層樓房組成的院落,我的住處在一樓。我們跟著他走進去,穿過一個有許多人的大廳——我想那都是病人。他們有男有女,穿著便服,或坐著看書,或來回走動,或兩三人聊天,見我們穿堂而過,也並不盯著看,和正常人無異。穿著白服的醫生則就在旁邊看著,神態也都很放鬆。
“不要擔心。”山下說,“這裡住著的病人,都是恢復得很好的,差不多快能出院了,應該不會打擾到你。”
房間有十二三平方米大小,放了單人床、床頭櫃、寫字檯和衣櫥之後,還有不少空間,比國內的類似病房要寬敞許多,還帶了個衛生間。原本是有網絡的,但現在網都斷了,不知什麼時候恢復。如果我需要把稿件傳回國內,可以去山下的辦公室打印出來,然後發傳真。打電話則稍方便些,每一幢樓都會保證有一部電話是暢通的,這幢樓的電話在入口處服務檯。當然也可以打手機,但信號很糟糕,時時會斷,因為附近的基站還處於半癱瘓狀態,大多數則還停著電。陳果說宮城那邊情況更差。
山下交代過基本情況就離開了,陳果問我接下來的安排,是今天就出去採訪,還是等明天。現在還沒到五點鐘,從記者的角度出發,我當然是該抓緊時間立刻出門採訪,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讓陳果先回去,明天一早來接我。
這不是我要偷懶,而是在這種通信不暢的環境下,我該待在一個固定的地方,等待梁應物找上門來。
只要我今天不出門,晚上十點之前,必然會有他的消息。要我猜的話,他會直接登門。
陳果走後,我跑去大廳坐了會兒,包括一個五六十歲大嬸在內的幾個人試著和我說話,見我用中文回答就悻悻地走開了。快六點的時候,這些人紛紛回房去,一個留著絡腮鬍子的矮個男人經過我時,向我點點頭,用標準的普通話對我說了聲“你好”。在我吃驚的時候,他已經自顧自地走掉了。
回了房,六點三十分,有人敲門。我跑去把門打開,卻是送飯來的護士小姐。托盤上是份牛肉燴飯,超級香。護士小姐說了好長一段,滿臉抱歉,我勉強聽懂個大概,說因為核輻射的原因,這些天都不會有魚,蔬菜也非常緊張。我說沒關係,有肉就行了,這是真心話。
七點三十分,護士小姐來把餐具收走,然後一直到十點,並沒有其他人來。十一點、十二點、一點,我心裡的篤定慢慢消失,電腦裡的那些照片早已翻來覆去地看了許多遍,再看下去,怕是要看出幻覺來。
好吧,睡覺,作好半夜三更被吵起來的準備吧。我在夜裡突然醒了一次,但並沒有人站在床頭。我有種預感,他不會來了。
今夜不會來,明天不會來,後天也未必會來。事情,已經變得和我料想的不同。一定發生了什麼,就在從他發出那封邀請郵件到我下飛機的這三天裡。
次日早八點三十分,陳果的車準時停在門口。“去哪裡?”她問我。“當然是仙台。”我說。國內媒體對日本的災後報道,在地域上有兩個中心,一是福島核電站,二就是宮城縣仙台市。前者是因為核事故,後者則是地震海嘯的重災區。其實來到這裡,我更想採訪其他重災區,仙台的報道已經足夠多了。但不論如何,仙台這個點總是要先踩過的。
深入災區採訪,所見所聞所感實在太多,人之真性情,在這樣的鉅變撞擊中,最能體現,而日本的民族性,就活生生地在我眼前展開:那種剋制與堅忍,還有讓一箇中國人心中百味雜陳的紀律性,這讓這個民族在面對如此巨大的災難時,近乎是沉默的,複雜而混濁的沉默。
這是一個研究日本的最好時機,但我卻沒有過多深入其中,大多數的採訪對象,是在仙台留學或打工的中國留學生研修生。我寫的是新聞,對象是中國民眾,對國內老百姓來說,日本傷亡有多慘,只要知道一個數字和幾個形容詞就行,再多附送幾張照片,就足夠滿意。可是在日本的華人安不安全,需要怎樣的幫助,經歷了怎樣的悲歡離合,因為同一條血脈的緣故,不管做出多大的版面,都會認認真真地看進去的。
關於採訪的故事,要全寫出來幾萬字都嫌不夠多。但這些終究和這篇手記無關,我便長話短說了。這一天我從早到晚,嗓子都幹到發啞,走訪了兩個災民安置點,一所大學和一條華人聚集的中華街。陳果依舊不多話,但翻譯做得很盡職,也沒有半點兒抱怨叫苦的神情流露,她簡直像個鐵面人。
中華街上該有許多許多的故事,但因為時間關係,我只是草草過了一遍,心裡決定,今後幾天,這條街會是我的主攻方向。去的大學卻不是東北大學,而是宮城教育大學,一樣有許多的中國留學生。因為陳果不想讓她的同學知道自己在外面打工掙錢。她沒說原因,我也沒問。雖說沒去魯迅讀過醫的東北大學採訪稍有可惜,但那兒也不算必去之地,我故意表現得非常遺憾,希望陳果能領我的情,使接下來的日子彼此更融洽些。這個刻板寡語的女孩,真是不怎麼好相處的啊。
回到友和又是晚飯時間了,謝過陳果一天翻譯兼司機的勞頓,約了第二天老時間出發。
“對了,你的費用,也是中日交流協會支付嗎?”陳果臨走的時候我問了一句。
“對啊,他們付了一週的費用。”“沒耽誤你上課吧?”“正停著課呢,今天我們去宮教大的時候,你不也看見了嗎,在仙台的大學,都得停一陣子吧。”這話聽得我心裡一陣彆扭。晚飯後我還想著中日交流協會的事,當然不是擔心一週之後陳果的費用是否要由我來支付,而是猶豫著,如果梁應物遲遲不出現,我要不要順著協會這條線,去把他找出來。
儘管數額不大,但中日交流協會怎麼會出這份冤枉錢?源頭還是X機構。協會里是誰聯繫的陳果,而又是誰交派下這份任務,雖然X機構有的是辦法在某個環節卡死我的調查,但總比什麼都幹不了等著強。
好在現在還不算是乾等著,我決定先把主要採訪作完,這是我的本職工作,踏踏實實採訪個兩三天,稿子就有譜了。到那時如果還沒有梁應物的消息,我就自己查查看。
決定作出,我就安心開始整理今天的採訪收穫。我不急著當天把稿子寫出來發回去,因為已經過了第一新聞時間,報社給我的指示,是要寫一組深度報道,要特別關注核輻射,稿子可以醞釀幾天,關鍵是要寫深寫透。哈,都是套話。
然而,隨著我重看今天的採訪筆記,重聽今天的採訪錄音,調出相機裡的一組組照片,一條被我忽略的線索漸漸清晰。
這一覺睡得無比香甜,我沒有半夜驚醒,因為知道梁應物絕不會出現。這沒有關係,因為我已知道該怎麼找到他。
早晨,坐進陳果的車裡,她問我今天是否還去仙台市。我想了想,回答:“今天會有些變化,陳果。”“那去看看沉默之地?”她問。
我那句明顯裝B的話之後,本該跟著後文,但沉默之地,那是什麼?陳果笑笑,說:“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總之絕不至於浪費了你的時間。”雖然外人常常會對新聞從業者的工作產生誤判,但陳果的性格,沒有一定的把握是不會這麼說的。“遠嗎?”我問。“就在南相馬市。”
我住的地方是相馬市,南相馬市顧名思義,就在相馬市的南邊。我知道那兒受災要比相馬市嚴重,和仙台市相彷彿,最關鍵的,南相馬市有一部分,在三十公里核輻射區裡。哦對了,現在日本政府,已經把最初二十公里的核輻射人員撤離區,擴大到了三十公里。就在今天早上,日本政府把福島核事故級別從四級調高到了五級。
陳果是個行動派,見我不置可否,就驅車上路。我其實有點想問她那地方在不在三十公里圈內,但她一個女孩子都無所謂地開車載我去,我這個記者可拉不下臉來問。
不過聽她剛才的口氣,“沉默之地”還不止一處呢,現在去的,只是最近的。一路上,車裡放的音樂竟是演歌,就算是作為日本人,這也有點太老派了吧。但這抑揚的調子卻是催魂的,有一種糅雜了悲涼和振奮的感慨。正是櫻花時節,車轉上了一條兩邊是櫻花樹的路。倒下的樹已經被清理過,連帶著原本沒人會動的雲絮般鋪展開的落櫻也被清理過了,新落下的又有許多踩踏輾壓的痕跡,展現在面前的,是滾落在泥漿中的美。
這般景象,前兩天也曾入眼,但未覺得如何,今天的演歌,帶起了這片土地特有的氣質,再看路邊的殘櫻,就有一番滋味上心頭。這一路上我們彼此沒有說話,竟不覺得尷尬,所有的空白,已經被填滿了。
看見海了。藍色的平靜的海,海嘯時的混濁狂暴早已經沉澱下去,剩下星星點點的漂浮物綴在海面上。
這是一條直通向海的長街,一眼看去,街的盡頭彷彿就是海邊。如果是平常時節,這樣的街一定美極了,讓人願意在這裡住上好一陣,每天沿街慢慢踱到海邊去。但現在,這長街上沒有一個人,兩邊的店面也緊閉著。我覺得不管是店裡還是其他建築,都是沒有人住著的,發散著一股空寂的死氣。
長街的路面上有許多的裂隙,車在行駛中一震一震地,不多久,就在一家超市前停下了。
“前面的路我們走過去吧。這路不太好開了。”“這兒的人呢,都撤離了?”我問,“難道這已經是三十公里的輻射區了?”“這兒還是安全區,不在三十公里圈內。而且說是三十公里內的人最好撤離,但撤到哪裡去呢,沒那麼多安置點。南相馬市撤離區的人,只是被告誡要待在室內。只是這樣一來,整座城市就都沒人氣了。”
“怪不得呢。”陳果搖搖頭:“但這條街上的人,的確都離開了。輻射並不是主要原因。”
“哦,那他們為什麼要離開?”我奇怪地問。“因為這條街,這一片街區,已經死了。”我聽不懂,陳果也不解釋,向前走去。我想,答案就在前面吧。這條街是有坡度的,離海越近,地勢越低。這兒地上的裂縫比一路上經過的其他地方要多得多,沒走幾步就有一道。腳下又是一道大裂縫,足有一巴掌寬,把十幾米的路面截成兩段,甚至兩邊的地面,有了明顯的高低。可是高低也相差太大,足有半米,想起來,先前經過的一些地裂,好像也有高度上的落差,只是沒有這道這麼厲害。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回頭望了眼來路,又看看前方這條直通海的長街,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哪裡是一條有坡度的路啊,這是陸沉!大片的陸沉!前方海面上也根本不是什麼漂浮物,那是沉到海里卻還沒有倒塌的房子,露出來的房頂。原來陳果說的不是沉默之地,而是沉沒之地!是一大片在大地震中,隆隆地坍塌進大海的陸地。曾經熟悉的街道,經常路過的店鋪,如今卻已沉入海中,即便自己家的屋子沒有被淹沒,也很難繼續在這條街道上住下去了吧。就是因為這樣的心情,這兒的人們才全部搬離的吧。短短的人生,卻見到了滄海桑田的變化。而這般變化,竟是如此殘酷。
我眺望前方海面,估算不出到底有多少陸地沉入海中,問陳果道:“這麼看起來,沉進海里的,得有好幾平方公里吧。”
“哪止幾平方公里,何況不光我們眼前的,整個日本,因為這次地震減少的國土,恐怕共有上千平方公里呢!”
我一時啞口無言。“不過其他下沉的地方,情況都沒有這裡慘烈。聽說當時這裡因為陸沉,第一波強震後地面還在持續晃動,給逃離者製造了很大的困難,許多人就一直躲在家裡。所以隨後海嘯來臨時,很少有人能逃出來,都被捲走了。”
我們繼續向前走,見到路邊停了輛白色的馬自達,難道這兒還有別人?我和陳果不約而同地再次打量前方那片新形成的海岸線,這不像沙灘,有沒有人一眼可知,越靠近海的街道,越殘破不堪,那是大海嘯退去後的痕跡。“在那兒。”陳果眼尖,手一指。我順著望去,的確有人。那人站在一間頂被海嘯掀掉的破落屋子的門柱旁,面朝大海,背對著我們,彷彿在出神凝望。其實,他已經在海中了。儘管站在那戶人家門口高處的臺階上,但一波波的海水還是會時不時地漫過他的鞋面。我和陳果快步向前,那人完全沒有發覺我們的接近,眺望了一會兒,走下臺階,回到沉沒的街上。這時海水已經淹到了他的腿肚子。但他竟沒有往回走,而是繼續向前移動。
這時我們已經離他不足二十米,我走得快些,離他十五六米的樣子,鞋早被海水溼了。見他往海里走,急忙衝過去,半吊子日語這時全都忘記,只顧用中文喊:“嗨,停下,停下。”
蹚著水跑不快,更不防前方腳下的路面又往下陷了一截,一腳踩空用錯力道,摔了下去。
這一下摔得我滿嘴發苦,風衣毛衣秋褲全都溼透,冰冷刺骨。等我爬起來,前面那人也停下了腳步,回頭先看了眼急步小跑著的陳果,又看看狼狽的我。
我們四目交接,彼此都是一愣。竟就是飛機上那個似曾相識的男人。他搖了搖頭,把頭轉回去,看著前方沉沒的街道。我猶豫著要不要走近打個招呼,我想自己是白擔心了,哪有人專程從中國坐飛機來日本自殺的。這時他回身了,向我走來。他並沒有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是掩不住的憂愁。我心裡不禁又嘀咕起來,難不成他還真是想不通要在異域尋死嗎?
經過我的時候,他並未停下,我聽見他嘴裡自言自語。“她會沒事的。”他念叨著,“她會沒事的。”我瞧著他與陳果擦身而過,回到馬自達車裡,掉頭離去。也許他有重要的親人朋友,住在這條沉沒的街道上?這兒的陸地都被震進了海里,強度可想而知,必然更勝過其他地方,也不知道他惦記的那人,有沒有逃出來。這勉強可算他鄉偶遇嗎,卻叫我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我拍了些照片,陳果站在海水淹不到的地方瞧著我。總得再來一次的。得借個能在水下拍照的相機,如果能借到潛水服的話就最好了,那樣我就能往前,一直到被淹沒城市的盡頭去看一看。其實這一次還有些“採訪”可做,我現在所站的地方,路兩邊的房子大多沒有鎖上門,進去轉一圈,就會有許多可以寫進稿子中的細節,也肯定能拍出好的照片。就比如現在國內網上狂轉的那張海嘯過後小學裡停止走動的掛鐘照片。
可我就是沒有采訪的興致了,打算把這一切都留到下一次到來時再做。剛才那人的舉動就像個觸媒,讓我心裡也開始鬱結起來,胸中塊壘撐得難受,直想找個出口發洩。
陳果見我很快就走回來,問:“看好了?”“總還得再來一次。”我說。“哦,那就是沒浪費你時間嘍。”“嗯,但是,我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陳果有些意外,看著我。“我要找梁應物。”
“什麼?”“我要找梁應物。”我看著她滿臉的迷茫神情,心裡有一種揭破秘密的爽快,說,“別再告訴我你不知道他,他是你的頭兒嗎,X小姐?”陳果依然一副不知道我在說什麼的表情,這表情她保持了很長時間。“就你的一貫表現而言,現在你的表情太強烈了,這很做作。”我說。她慢慢地,慢慢地,收起了迷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