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我的行動是莽撞的,我有多少年沒這麼衝動過了,決然而不顧後果地去尋求一個答案。兩個原因,首先我在異國他鄉,語言不通,資源匱乏,孤立無援,一切只能靠自己;另一個原因,就是被梁應物給氣的。你不讓我介入,我就自己來,偏要弄出點兒動靜。
五點,陳果的車出現在中華街北口。
“今天採訪順利嗎?”上車後她如往常般問我。“不錯,遇見兩個福建的研修生,從田村市逃過來的。”“田村?那兒是重輻射區了。”陳果啟動了車子,隨口說道。“是啊,其中一個還被河童咬傷了。”我一邊扣保險帶一邊說,用再平常不過的語氣。這樣隨意的說話態度最容易降低對方的戒心,一個不防就會說漏嘴的。
“什麼?”陳果像是沒聽清,畢竟“河童”可不是個常用名詞。但這也是教科書式的標準反應,我心裡想,裝作聽不清再問一次,可以給自己多點時間想應對方案。“河童,日本傳說裡的妖怪。”陳果失笑:“怎麼可能。”
“好像這幾天田村市附近開始有奇怪生物的傳聞,看見的人,認為那就是日本傳說裡的河童。那個人就是在河岸邊被一個從水裡躥出來的東西咬了,嚇得夠戧,覺得自己撞到了河童。”
陳果發出不屑的嗤鼻聲,說:“哪有什麼河童,估計也就是條大水蛇之類的東西。以訛傳訛,都是自己嚇自己。現在總有人抓到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就當寶給報紙報料,其實只是自己生物知識不夠。哪來的那麼多怪物啊。”
我笑笑。“你覺得呢?”她問我,“你覺得有河童?”“我啊,我想法和你一樣。”我說。然後我們便不再談這個話題。“麻煩你了。”下車時我道謝。“那明天還是老時間?”
“對。”我點頭。小姑娘還是太嫩,我目送著車離開,心裡想。她先前的對答聽起來自然流暢,但有的時候,破綻不在語氣,不在神態,而在最基本的邏輯。她一開口,就錯了。
這些話如果換一個人說,那沒問題。但陳果是什麼人,她是X機構的準成員,超乎尋常的人和事必然見識得多了,連“年”這種東西都的確存在,為什麼河童的存在就絕不可能呢?起碼不該在詳細瞭解之前,就下這樣的否定判斷。以她的身份,在我說出關於河童的傳聞之後,應該表現得非常好奇才合理。X機構為什麼來日本,難道不就是為了變異生物嗎?關於田村市河童的最合理解釋,難道不正是因核輻射而產生的生物變異嗎?
陳果明顯迴避的態度,反倒讓我確信了,河童之說並非空穴來風,並且X機構已經介入此事了。
那個咬出可怕傷口的不明生物,到底會是什麼呢?也許陳果現在正趕回中華街,想要找到那位傷者吧。我又一次找到山下,結結巴巴地拜託他幫我借一輛助動車。他笑說那可是歐巴桑才騎的——這句話對我稍有點複雜,我是看他的表情加上“歐巴桑”這個詞才領會的。然後他好像說,幫我借輛摩托車來。
其實我也許不該讓他幫忙,我不清楚他和X機構的關係到底怎樣,這件事情,我是希望可以獨自調查,不受陳果或梁應物的干擾。不過在這樣的時候,也只有求他了。難不成讓我去偷一輛?
飯後有人敲門,是林賢民。他問我覺得小說怎麼樣,要我多提意見。我很不好意思地說,這兩天忙於採訪寫稿,還沒來得及通讀。結果他反倒一副很抱歉的樣子,連說對不起太心急了,打擾了。他這樣真誠地道歉讓我頗窘,只好趕緊再客氣回去。忽然有些理解為什麼會有兩個日本人面對著相互鞠躬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手機鬧鈴叫醒——比前一天早一小時。給山下打電話,他果然已經到了辦公室,說車已經準備好了,讓我在樓前稍等,馬上給我把車帶來。他的語氣有點兒古怪,我琢磨著其中的滋味,等瞧見他把車慢慢騎來,頓時就明白了。
他見了我的表情,把車停下給我鞠了一躬,說了一堆抱歉的話。不是說給我搞輛摩托車的嗎,結果眼前的這輛,連助動車都不算,這是電動助力車吧。山下解釋半天,我才搞明白,原來昨天他答應下來,回去一想不對勁,依照日本相關法律,助動車和摩托車,不論排量大小,都是要駕駛許可的。我一個外國人,哪來的許可。
這樣的事,放在中國,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混過去的小事情。但在日本可沒人會擔待違法的風險,也不會鼓勵客人去做這樣的違法事情。這是民族性的不同,未必日本的嚴格就一定勝過了中國的人情,但現在,我就得因此更辛苦點了。
臨出發的時候,我請山下告訴四十分鐘後會開車來接我的陳果,今天我自由行動,不需要她的車了,昨天臨走時忘記對她說,請他代我道個歉。
“那您今天會在哪兒呢,如果她問起來的話。”“隨便看看,附近隨便看看。”我說。我覺得我的日語大有進步,果然硬著頭皮講是有用的,當然這也非常考驗對話者的領悟能力。
我騎著電動自行車上路了。在國內很少見到這樣的車,這種車會在低速時提供輔助電力,我騎得越快,輔助電力就越少,到每小時二十五公里以上,電池就不供電了,全靠人腳踩。所以這個車雖然帶了個“電”字,但最高時速和普通自行車是一樣的,只是騎起來輕鬆些而已。我今天的目的地是浪江町,如果我照著地圖完全不騎錯的話,也得三十多公里,一個多小時車程。
浪江町在南相馬市的西南方,田村市的東北方。我手上有一張中華街買的福島縣地圖,在浪江町的某處畫了個圈,那兒就是四川老闆侄子錢德成遇襲處。
我一路騎去,地圖和實際路況符合程度極高,我想應該不會騎錯路了。一邊騎一邊想事情,先從腦子裡鑽出來的,竟不是錢德成所說的河童,而是《新世界》。就是剛剛重新回到正常人世界的林先生的大作。
昨晚林賢民問了一次,我不好意思再不去看,就在睡前看了幾頁書稿,然後便很快睡著了……
彆扭的文字有很強的催眠效果,但內容卻很有吸引力,透過曲折的文字仍放出極強的熱力來,我想如果是一個真正的科幻作家去寫,應該會是很好的作品。我彷彿還做了個與此相關的夢,但具體的內容卻不記得了。
《新世界》中的世界,沒有日月星辰,天空永遠是斑斕的,無日夜之分。那斑斕有時平靜,這世界便被一片絢爛包裹著;有時暴烈,天上那無數的色塊就一脹一縮,彷彿許多隻怪眼。而地上的人不是人,是有尾巴的蝌蚪,尾巴越長,蝌蚪就會越發的靈巧,能做更多的事情,等長到極致,就會斷裂,等到那時,蝌蚪並不會變成蛙或其他什麼,而是就此死去。所以,這世界的高等生靈,都是在生命最濃烈時死的。這世界的地也不是地,而是一團。這團似是液體,又似是氣體,又似是另一種空間形態,不知多深,生靈從這團中發源,相傳死去之後,會迴歸其中去。
這是何等光怪陸離的世界啊,連我都不禁佩服起林賢民的想象力。這是他從非常人的世界中回來時,所攜來的財富嗎?
那些怪異的蝌蚪形象在我腦海中盤旋了一會兒,就慢慢地模糊變異,化為了另一個蠕動著的張牙舞爪的東西。那是籠在一團黑影中的生物,有半個人大小,牙尖爪利,四肢粗壯,渾身掛著泥漿和黏液。
這就是錢德成描繪的河童,他遇襲時是黑夜,當時又驚慌失措只顧逃竄,其描述和實情必然有些出入。但無論如何,這和日本民間傳說裡的妖怪河童,還是有挺大不同。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就曾寫過以《河童》為名的短篇小說,裡面的河童如四五歲兒童般大小,面如虎,身披鱗,水陸兩棲。而河童最著名的標誌,就是頭頂有盤狀的凹陷,盤中水滿則力大無窮,無水則法力消退。
所以我一聽錢德成的描述,就不相信這真會是日本傳說的河童,多半是一種特殊的生物。從他的傷口看,那生物咬合力極強,嘴張開能塞進少年的拳頭,沒有撕咬痕跡,彷彿一下就把肉咬掉,乾淨利落。這就有點兒可怕了,通常的肉食猛獸是做不到這點的。
錢德成是個快遞員,出事那天他從田村市送一份快遞去浪江町。那是震後的第三天,核洩漏的嚴重性還沒有充分暴露出來,快遞社利用摩托車當交通工具,大多數地方都可抵達,收取的費用是平日的數倍,所以快遞員們一方面把送貨當成是救災的一部分,一方面也樂得多掙些辛苦錢。收貨的人家離核電站二十公里左右,似乎相當地守舊,儘管政府已經建議撤離,卻遲遲未動。錢德成猜測送過去的貨品,也許就是些基礎性的抗輻射藥物。
東西送到後,返回途中忽逢一場這時節罕見的暴雨,恐怕是地震所造成的氣候異象。錢德成停了摩托車,到一座石橋下避雨,不多久就遭遇了襲擊。據他說,“河童”是從溪水中突然躥出來的,當時已經是傍晚,因為下雨導致天色又格外黑,而他更是躲在橋下,幾個因素相加,讓他壓根就沒看清楚“河童”的模樣。
“河童”從水裡出來時,幾乎沒有聲響,他正在努力把一根受潮的煙點著,突然感到小腿上劇烈的疼痛,手下意識地往傷處格擋,觸到了一個冰涼滑膩的活物。眼睛去看時,卻是一條咬在腿上的黑影。
我問過錢德成,會不會是某種肉食魚,他搖頭說堅決不可能,因為他看見了河童的四肢。兩條後腿大概踞在岩石上,嬰兒般的手則抱著他的腿。更多的細節他也說不出了,反正他拼命掙扎,尖叫嘶吼,幾秒鐘後那河童就帶著從他腿上咬下的肉潛回溪水中去了。而他連滾帶爬回到道路上,也不管雨大風急,騎上摩托車就跑。也算他有基本的急救知識,摩托開了一陣發覺不對,停下來撕了褲管把傷處紮起來,否則他會因為失血過多倒在半道上。
事後,錢德成聯想到這幾天聽見的一些傳聞。田村附近有好些人在河裡或溪水裡,瞧見快速掠過的黑影,都說是被大地震和海嘯驚了的河童。於是,錢德成越發地肯定,咬了他一口的,必然是受驚而變得暴躁的河童了。
我把電動自行車騎得飛快,電池差不多已經不出力了。我的背囊裡有刀,但面對傳說中的妖怪,或者,有恐怖口器的兇猛怪獸,這樣的武器能發揮多大的作用呢。毫無疑問,我的行動是莽撞的,我有多少年沒這麼衝動過了,決然而不顧後果地去尋求一個答案。兩個原因,首先我在異國他鄉,語言不通,資源匱乏,孤立無援,一切只能靠自己;另一個原因,就是被梁應物給氣的。你不讓我介入,我就自己來,偏要弄出點兒動靜來。
日本的鄉野是極漂亮的,這種美並未被地震破壞多少。櫻花樹很常見,在田野邊,在溪流旁,雲通常都是一蓬一蓬的,讓我有種騎進了電影裡的錯覺。
我貼著南相馬市的西面,一路向南,進入了浪江町。我騎的大多是小路,所以只遇過一次守著道口的自衛隊員,給他看了臨時通行證,也就揮手放行了。
浪江町就是日本的農村了,空氣裡的味道很好聞,有山野的清新。但我想,這裡的輻射,肯定已經超標了吧,這是隱藏著的兇惡。沒辦法,我一時借不到防護服,總不可能去向X機構求助吧。反正那麼多次冒險之後,我只當自己這條命是撿回來的,些許輻射,在值得冒險的目標面前,壓根兒就不放在心上了。
路的右手邊是農家,都是一幢幢青灰色的日式別墅,古意極濃。別墅的背後,就是稻田。左手邊是野林子,能隱約看見一條小溪,溪水聲不絕於耳。就是這條溪!
我順著溪水向前騎,在一條岔路口,拐上了一條更小的路。不多久,就見到一座石橋。當天錢德成要送貨的人家,就在石橋後不遠處。
我停了車,仔細打量眼前的橋。橋對面有一棵歪脖子櫻花樹,橋這頭有可以走下去的天然石階,通到橋下的一方大青石。沒錯,細節都對上了,就是這座橋。
此時我的心情,有些期待,又有些沮喪。期待自不必說,沮喪卻是因為,我心底裡覺得,這次怕是要無功而返。不管是河童還是神秘生物,都不可能固守一處,總有一定的活動範圍,在錢德成遇襲的相同地點再次遭遇該生物,可能性實在不大。考慮到有河童傳聞的地域,差不多有方圓百多公里,我今天原本的打算,除了在現場考察之外,更重要的是靠多走訪附近的人家,來縮小搜尋範圍。我昨晚做了許多功課,査了許久的曰語字典,備了十幾張紙條,來應付今天的採訪。可我竟忘記了一點——這裡已在二十公里撤離圏內。
剛才一路騎來,我已有相當一段路,沒看見一個人、一輛車了。那些屋後的田野,寂然一片,那些漂亮的屋子,裡面想必已是空無一人。橋後那個頑固的堅守著的一家,估計也不會堅持到現在都不撤走吧。那就不是頑固,而是腦子有病了。
大約只能指望包裡的一塊生肉和一塊熟肉能發揮作用了吧。說到這個,我雖然準備了,但真要用時,還是會瑞瑞不安。這是山野間,說不清會有什麼,要是回頭河童沒引來,來的是其他食肉動物,那可真是……
我收斂了這些心思,總之來也來了,地方也找對了,先勘察一番吧。我順著橋基旁的大石,下到了"第一現場"o這是一座單拱橋,寬約三米,長十米出頭。橋洞下是清澈溪流,正是枯水期,zK位下降,於是近岸就露了些河床。而錢德成躲雨的地方,就是橋洞下近岸的裸露河床。
這塊地方,也就三五個平方米大小,由一大塊稍高些極光滑的青石和一些細小的鵝卵石組成。再向前,就是隻剩了不到五米寬的溪水,水色微藍,怎麼看,最深處都不會超過一米。
自錢德成遇襲到現在才不過幾天,溪水水位並沒有大變化。所以我一下到青石上,就瞧見了一攤深色的血漬。約一個半巴掌大的一方,在青石的中央位置,然後點滴往邊緣去,正是當日錢德成狼狽逃離的方向。
青石就這麼點大小,我研究了一會兒血漬,就有了新發現。在另一個方向,還有少許血漬。這血漬比錢德成逃離時滴落的要少,我蹲下湊近觀察,確認自己並沒有看錯。我順著這組血跡的方向往前看去,卻是直通向溪水中的。
這血也是錢德成的,來源,卻應該是他被咬下的那塊腿肉。是從"河童"的嘴裡滴落的!
我走到那"河童〃下水的地方,往水裡看。幾尾小魚在水底的卵石間閃過。沒有任何異常。
我站在水邊呆看了很久,又開始繞著青石打轉。從現有的這一點點線索裡,我能分析出什麼來?
首先,襲擊錢德成的生物,應該不是陸生的。否則它不會往水裡去。P餘此之外呢?
也許……我用手試了試溪水水流,S防^西下水的方向,是逆流。它是習慣性地往自己更熟悉的水域去嗎?這樣的話,我沿著溪水,溯流而上,是不是有機會發現它?以溪水的清澈程度,如果一個小孩大小的東西在水裡,我隔老遠就能發現。但如果它正好棲息在水岸邊的話,我沿水而行,卻搞不好自己被攻擊。
此外,這東西該不會是純水生生物,這麼淺的溪流,容不下那麼大塊頭的東西。一$專念,我又覺得未必,本就假設可能是因核輻射產生突變的生物,既然是突變,就沒什麼道理好講了。只是它如果沒能進化出長時間離水的能力,在這樣一條溪流中,肯定待得非常不舒服。
不知繞到第幾圏,我忽然發現,在那一頭的橋底河床上,裸露的鵝卵石中,有兩塊一大一小青黑色的東西。我眯起眼睛看了會兒,是……烏龜嗎?山龜?
不對不對,那是空殼,確切地說是烏龜背甲。在不遠處我又找到了一塊淺色的腹甲,另一塊腹甲一時之間看不見。
能把烏龜吃成這樣,看來這又是"河童"的傑作了。如果我背後有一個支援團隊,那麼我把這龜甲帶回去,通過分析上面的咬痕,還能有些判斷出來。現在嘛……當然也是要帶回去的,沒準可以拿這個和X機構談談條件?
我沒急著去對面拿龜甲,而是站在了最大攤的血跡上,閉起了眼睛。
那晚大雨,天色比現在暗,錢德成就是站在這個位置上躲雨。想象自己是他……我的右手伸到嘴邊,左手虛握一個火機,試著給不存在的溼煙點火。點了幾次都沒點上,風很大,火苗被吹滅了。然後,我的左腿突然劇痛。
我嘗試在腦海中重現當晚的情形。這是還原現場,在許多美劇或懸疑小說中經常能見到,比如美國作家迪弗就在其系列小說中塑造了一個極擅長還原現場的女警探,她往往只憑著一角布料,幾滴血跡或一撮泥土,就能進入兇案發生時的情境中,看見兇手是如何動手的,近乎特異功能。
這不是天方夜譚,現實中,確實有一些人能做到類似的事情。人的可舉動,再怎樣小心掩飾,都會在環境中留下痕跡,空手有空手的痕跡,戴手套也會有手套的痕跡,但這些痕跡加上時間的流逝,大多細微到了常人無法主動覺察的程度。但這並不意味著人體信息收集系統收集不到這些信息,只是大腦替我們自動過濾掉了,這是一種自適應機制,避免不堪重負。而經過一定訓練的人,可以通過某種方式,讓這些原本不被大腦處理的信息重新"浮出"。當然,代價是加重大腦負擔,消耗大量體能。
原理都知道,能不能做到,還得靠天分。何況我又沒經過專業訓練。閉著眼睛自我催眠了許久,都沒什麼特別感覺。傳說中通靈般的幻覺……屁都沒產生,我果然是太理性。
這時我閉著眼仰著頭,雙手伸幵,一副要擁抱大自然的模樣。我正在掙不要再試一下。意識到了自己的掙扎之後,我明白是徹底沒戲了。忽然左臉頰一涼,一滴水濺落在臉上。下雨了。
不對,我是在橋底下啊。我睜開眼睛。哦我的天。一瞬間我全身都僵住了。在我的頭頂,-雙
眼睛在盯著我。是巨蜥?這是我的第一反應,隨後又覺得和巨蜥有所不同。不同在於脖子和尾巴,脖子比巨蜥細,尾巴則比巨蜥短得多。相比起來,身體非常壯實,簡直像塊麻將牌。我打賭,從來沒見過這玩意兒。這東西比五歲的孩童稍小,連頭帶尾不超過一米,它的爪子看上去相當鋒利且有力,足以抓著拱橋的石縫,倒吊在我上方。我和它對視著,不敢稍動。它的眼珠子彷彿固定在了眼目匡裡,看不出任何情感,只是冷冷瞪著我。這種對視是危險的,我的可舉動都可能被視為挑釁,如果能選擇,我剛才不該把目光停在它的身上,現在移幵已經太晚了,我們已處於對峙狀態。
剛才那滴,是它的唾液嗎?應該不是,它的腦袋並不在我臉的正上方。我有個近乎荒唐的想法,難不成是它的尿……也不會,尿再少也不能是一滴。
它身上有一塊一塊的甲狀物。在甲片之間,有深色的黏液,剛才滴下來的,應該就是這個了。
我的手慢慢地慢慢地,伸向身後的揹包。太大意了,既然是在冒險探訪河童,下橋前就該把刀拿出來的。
手鈷進揹包裡,摸索分辨,捏到刀柄,再慢慢把刀抽出來。刀卡在揹包口,試了好幾次都出不來。不得已,我只好先把揹包完全打開。這一系列動作,最初還能保持隱蔽,但後來難免就加大了幅度。
但上方的"河童"還是沒一點兒反應。終於把刀取出來了。我右手持刀,橫在面前,心裡稍稍安定。我幵始移動,向後退開,移到能讓我安全一些的位置,站定,戒備。這期間又過去了五分鐘,那東西還是沒動。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開始那種擔心它隨時撲擊下來的心情開始放鬆,似乎它的攻擊性沒有我想象中的強,至少一把刀就嚇住了它。但它也沒有後退,這十幾分鍾裡,要不是眨了幾下眼皮,我簡直以為那是個死物了。我的手臂都因持刀而開始發酸,但我反而把手抬得更高,把刀舉到了額頭上,同時另一隻手,去拿包裡的相機。
我時刻提醒著自己,還處在危險的境地中,那東西隨時有可能暴起攻擊。但實際上,一切進行地出乎意料的順利。我取出相機,調到錄像模式,拍了三分多鐘的錄像,然後還不滿足,幵始繞著它移動,想拍到更多的角度。這時汗已經掛滿額頭,幵始滴下來。我擦了把汗,用的是持刀那隻手的手背,刀身晃動,光反射到它的眼珠上。
它動了。它並沒有朝我撲來,而是頭和尾一縮,實際上它四肢都收縮了一下,以至於前爪一下子就抓不住石縫,整個身體蝙蝠一般倒垂下來,搖晃了幾下,後爪終於也抓不住,掉落下來。
它背朝下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自己卻一聲不吭,翻過身來。這身翻了一兩秒鐘,雖然不算慢,但也稱不上敏捷,和我想象中那種如迅雷般撲擊獵物的猛獸,更是有太大差距。
它掉下來的時候,我就向後急退兩步,退出了大青石,踏在鵝卵石上,身體弓起來,肩膀一垮手一勾,相機滑落在臂腕,揹包一卸一掄,甩到前方當盾牌。這樣一手刀一手盾,進可攻退可守。這也就是一兩秒鐘的事情,靠的是最自然的身體反應,不誇張地說,我的動作十分的流暢,簡直可稱為行雲流水。壞就壞在我忘記了剛才又是拿刀又是拿相機,包早被打開了。現在這麼一掄,包裡的東西頓時飛了出來,直衝那怪物而去。
那東西見有物襲來,竟反身就逃。這貨的膽子竟忒小。其實剛才它掉下來已經反映了這點,它絕對是不由自主地收縮身體,渾然忘了正扒著石縫呢。這說明它遇到威脅的第一反應是防禦,而不是進攻。
它飛快地離幵青石,在鵝卵石上幾個劃拉,就衝進了水裡。這動作讓我對它的速度有了最終的評
估。無疑這應該是它的最快速度了,最初的一躥非常快,像身體裡裝了彈簧,顯示了極強的爆發力,但後幾步到下水的動作,和它翻身時體現出的敏捷度相仿,只能算是還不錯,接近狗,在野生生物中,應該算是偏慢的了。
它躍入溪水中,濺起少許水花?幾圏漣漪後,卻又在水面上露出背和腦袋,眼珠子盯著我揹包裡飛出去的東西。
包裡的東西早散了一地,但我立刻意識到,它在看的是肉。兩塊肉,一生一熟,生的約一斤半,熟的約一斤,都是豬肋排。
我慢慢向後退,一個之前根本不敢想的念頭在心裡冒出來。這東西生性膽小,看起來如果不是飢餓(我猜那天錢德成無端被咬可能是這個原因)或者被招惹激怒,攻擊性並不強。而它也不特別敏捷。這樣說來,也許,我可以捉它回去?
這念頭一生出,就再難逼制。只恨我沒地方去搞麻醉藥劑,否則早點兒下在肉裡,現在就十拿九穩了。
我後退了兩三米,把執刀的手藏在包後。想活捉的話,最好是有鈍器,比如粗樹枝什麼的,好把那東西敲暈。但現在走開去找樹枝不現實,也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怪物果然是擋不住肉的誘惑,並沒讓我等太久,很快就從水裡游回了岸邊。我見了它的游泳方式,竟是出乎意料的笨拙。通常水裡的生物,都是靠擺動身體來獲得在水中的推力,比如魚類,比如蛇,比如鱷魚,都是如此。而這怪物,卻是靠四肢的划動,彷彿一隻陸生生物下水游泳一般。水裡的速度,簡直比我的游泳速度還慢。
想到它防禦時收縮的四肢,以及頭和尾的模樣……我忍不住望了一眼對面的龜殼,該不會是,該不會是由烏龜突變來的吧。
這念頭在腦海中轉了一圏,迅速膨脹起來。這可能性非常大。我想起了多年前在上海暴發的範氐症,當時因為神秘病毒的感染,上海某小區死了很多人,死因都是內臟迅速巨大化,不久就撐破肚皮而死。實際最後的調査結果,範氏症的真相,是內臟忽然有了獨立生命的意識,進入新的快速生長期並脫離人體。脫離後絕大多數內臟無法單獨生存而死去,但其中的一小部分則會進化成另一種生命。從這點上說,和眼前的一幕真是有許多相似之處。是否核輻射讓一部分烏龜突變,使它們解脫龜甲的束縛,在這其間大部分烏龜會死去,但也有一定比例的能活下來,變成沒有甲殼的巨大化的烏龜?
這麼說來,我今天能再次在錢德成遇襲的地方碰到它就不是偶然了,它曾經身體的一部分在這裡,所以即便是有了新生命,暫時它的活動範圍,也是以這兒為中心的。
這些思路說起來複雜,其實如閃電般瞬間在我腦中劃過,而那怪物,此時還謹慎地在水岸邊觀察情況,—半身體在水裡,看樣子隨時都準備跑路。
片刻後,它從水裡爬出來,慢騰騰地走到生肉旁,停了少許,似乎是在判斷危險性。然後它脖子一伸,一口叼住那塊生肉,又一步步後退,要將它拖進水裡。
我本以為他會在岸上享用,這樣一來,給我的反應時間就很少了。當下心一橫,也顧不得許多,急衝兩步,彷彿三級跳遠一樣,第三步整個人直撲出去,手裡的揹包像個漁網,劈頭向這怪物罩去。當然,刀是不敢離手的,在右手裡緊攥著,這是把鋼質鋸齒西餐刀,頭很尖,我還要提防著撲下去的時候會反插到自己,心裡的打算是,先用刀柄加拳頭砸,如果不行,就給它來兩下,就算弄死了屍體也是有價值的。
我這人,這些年做事越來越謹慎,但關鍵時刻,還是有股子血性和狼勁。我常以此自得,認為這是一個冒險家必備的素質,不如此,就不能在一次次的危機中存活下來,因為我許多時候本就是面臨死中求活的險境。
這怪物看見我猛撲過來,果然第一反應是收縮。然而等我第三步撲出,整個人的影子把它籠住,揹包挾著風壓下的時候,它四肢收縮到極點,就像彈簧被壓緊到極點,猛然反彈,身子向前一躥。它的爆發力再次展現,身形如閃電般迅疾。這樣的爆發它短時間內只能有一次,但這一次就足夠讓它翻盤,都用不著一眨眼的時間,它就衝出了揹包籠罩的範圍,到了我完全敞幵的胸腹區域。
兔子急了都能蹬鷹,何況這傢伙!我心臟劇烈收縮,然後嗵的一聲心跳在耳邊響起,又悶又慢,時間彷彿拉長,又在飛快過去,有一種錯亂感。人在空中,根本改不了撲勢,再過一瞬間人就要落地,在這一瞬之前它那張咬合力極強的嘴就將咬穿我的衣服,啃掉我胸腹的血肉。電光火石間,我揹包脫手,勉強把左肘儘量回收,希望能擋一下。心裡後侮的念頭閃過,這變異生物哪裡是這麼好抓的呀,我是順風順水太久了吧。
"[]卡〃的一聲響,我撲在地上,和大大小小的石頭親密接觸,饒是這些石子常年被水流沖刷變得圓潤,卻還是全身上下無處不疼。我覺得左肘在那東西的背上狼磕了一記,卻沒有被咬中的疼痛,一時間來不及想為什麼,先側身翻滾開。
一翻之間,卻覺左手沉重,那東西被我帶著在動,定睛一瞧,原來它那一嘴,正咬在我掛在左手腕的相機上。先前撲擊的時候,來不及把相機放好,甚至壓根兒把這茬忘記了,沒想到卻救了我。眼見著它那張嘴死死咬在相機上,相機被咬的地方明顯變形了。這要是咬在手上身上,那兩層衣服根本擋不住,沒咬到大血管的話,錢德成就是我的下場,咬到的話……
那傢伙爆發之後,反應力的確是不高,被我拖著在地上翻滾,嘴兀自不知道鬆開。
我現在知道了兇險,手腕一抖從相機的吊繩裡卸脫,右手一刀插進它的背部,完全貫通,刀尖都碰到了下面的鵝卵石。然後猛一使力,把這足有十幾二十斤的傢伙挑甩到幾步之外。如果是人,被人用鋸齒刀這麼挑飛,十條命裡去了九條,但這玩意兒不可能如此脆弱,我左手撐地跟著躥過去,又是一刀,然後順手抄起揹包壓住它的腦袋一它還咬著相機不放呢。然後鬆了刀柄,抄起塊大鵝卵石猛砸。
這般狼砸了有半分多鐘,覺得它不怎麼掙扎了才停下。它的背部本就是一塊塊的硬痂間滲著膿血,被我兩刀一捅,一頓亂砸,已經血肉模糊。
揹包裡本有一卷麻繩,剛才也一併掉落在地上。我撿起麻繩,腳用力踩著揹包,保證怪物最具攻擊力的武器始終在控制之下——我可不敢賭它已經掛了。我拔出刀,用麻繩把這東西纏成了個大粽子,然後才把揹包掀起來。
嗬,這傢伙竟還死咬著相機不放呢,我越發確定這就是突變後的烏龜了,還保留有太多龜的習性呢。這隻差不多被揍爛的巨型無甲龜緊閉著眼睛,但以龜的生命力來說,它肯定還活著。
它緊縮著脖子,但因為已經沒有硬甲保護,所以這個動作毫無意義。我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一刀剁斷它的頭頸,但用麻繩綁它的腦袋,又太危險。它的爆發速度我見識過了,萬一舍相機而就我的手,根本躲避不及。
最終我把無甲龜腦袋衝裡塞進了揹包,它彷彿已經認命,並不怎麼反抗。我想哪怕是一隻野貓變異了,都會比龜殘暴得多,這是我的幸運。無甲龜還有一半身體露在揹包外面,我又用麻繩繞著包死命勒了幾圏,算是把它的腦袋也控制住了。
把包掛在電動自行車一側,我踏上返程的道路。這一次的行動,有太多可以反省的地方。自錢德成處得到河童的消息,立刻就決定甩開陳果,獨赴浪江町,可以說是相當的果決。但此後種種,現在想來,只能慶幸自己竟在犯了那麼多錯之後還能活著。
首先,明知道可能會面對給錢德成造成嚴重傷害的怪物,卻還以觀光的心態來冒險,雖然帶了刀,卻放在揹包裡,其實是心底裡並不認為自己跑這一次就能逮到河童。瞻前顧後猶疑不決,做事最忌這樣的心態。而後,發現了河童可能是烏龜變異,攻擊性不強,就莽撞地飛撲上去,結果險些受到反擊而重傷。錢德成的傷處猶歷歷在目,是什麼讓我一下子昏了頭,認為自己對付這怪物可以手到擒來的?
我嘆了口氣,自己今天表現得像十年前那個初出茅廬什麼都不懂的小子,冒險不能總靠運氣啊,命運不會因為你是個老資格的冒險者而特意眷顧,當引以為戒。
一路上,我感覺到揹包扭動了幾下,但也僅此而已。一個半小時後,我回到了友和。
陳果在門口守著我。
"今天採訪順利嗎???她問我,眼睛卻直往我掛著的揹包溜。無甲龜露在外面的部分,被我用麻繩纏得嚴嚴實實,看不清究竟,卻也足夠古怪了。
但不管怎樣,她都不會猜到,我只出去了一次,就把傳說中的河童逮了回來。
"挺好。〃我回答。我當然知酬是想問我今天到底去了哪裡。我是故意甩脫她,這點太明顯了。
〃這是?〃陳果指著無甲龜問。〃火腿,我今天的一個採訪對象送的,他自己醃的。〃"嗬,我好久都沒吃了,能分我點不?"陳果笑著說。"你可不是想吃火腿。"_,"你只是想看?這根到底是不是火腿。"
既然她已經起了疑心,再怎麼掩飾,她都會想要追到底,反不如直來直去的好。
"啊,不,當然不是。”陳果窘迫地說。〃這裡不是國內,小姑娘,不要過界哦。”我說著,重新蹬上車進了醫院。
"那明天早上,我還要來嗎?〃陳果在後面喊。"忙你的吧。〃我揮揮手說。她回去會作分析作假設,會去證實。疑心既生,我還能保留多久的先機?幾天,還是幾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