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讓他這麼跑了,你就該撲上去抓住他。他受了傷,根本掙脫不了。〃走上岸的時候,陳果忍不住抱怨。
"但並不是沒有收穫。"我說。
梁應物把我送回友和時,已經是凌晨三點。我倒頭便睡。
一夜亂夢,有夢到天崩地裂,世界毀滅——這想必是受到海底人滅族消息的影響;也有夢到水笙和蘇迎躺在沙灘上曬太陽,迅即被山一樣高的海嘯吞沒——這一對眷侶的美好時光,不知還能有多久,?最後一個夢,是我在漆黑冰冷的水中掙扎,水中有一張張看不清面容的臉孔,它們環繞著我,像是在對我說話,但什麼聲音都沒有。我被驚出一身冷汗,醒來後看著天花板緩了好久,才慢慢地從那糟糕的感覺裡掙脫出來。
這個夢意味著什麼呢,是昨夜水笙不肯說的那個危險之地嗎?我忽然之間有一種預感,我終會去那裡的。
我躺在床上,聽著自己的呼吸緩下來,恢復正常。按照我在報社請的假,我大概還能在日本待七天,最多不超過十天。這段時間裡,我和林賢民先生聊聊天——我覺得他的故事越來越有意思了,還要把曰本災後報道一篇篇寫出來,最後,等待梁應物這裡的新動靜。
我想新動靜會很快,也許今天,就會有新的變異生物被捕捉到呢。我想了一會兒,懶懶地爬起來洗漱。已經過了早餐時間,送餐的護士大概知道我昨晚回來晚,並沒吵醒我。打了個內線電話請護士把早餐送來,兩分鐘後門就被敲響了。〃嗵嗵嗵嗵。〃又急又響。我訝異地幵門,並不是護士送餐,而是林賢民。
我從沒見過這樣子的林賢民:頭髮亂成一團,眼睛裡滿是血絲,鼻翼一翕一張。
"你這是怎麼了?"我問。他進來,反手把門關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只能來你這裡了,只有你能理解我,要是讓醫生看見,會以為我又瘋了。"說完這句話,他就幵始哭起來。"別哭,快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他一幵始還努力剋制著,很快就痛號起來,那模樣,像是至親死去了一般。
我心裡惴惴,該不會是真瘋了吧。門又被敲響,這回是送餐。"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是誰在哭?〃她問。
我一回頭,林賢民已經不在椅子上,而是躲進了廁所,但哭聲還在繼續。我猶豫了一下,說:
"哦,沒什麼,林賢民先生想起了件傷心事,哭一會兒就好了。"有點混亂的語法讓護士狐疑地往廁所方向看了一眼,鞠躬離開了。林賢民在廁所哭了很久,並且把門反鎖。我想了想,索性先吃早餐再說,只要裡面還有哭聲,應該出不了大事。到我把早餐吃得差不多了,廁所裡傳出曄曄的水聲,然後洗了把臉的林賢民總算幵門出來了。
〃世界毀滅了。〃他當頭一句,把我嚇了一大跳。細細問來,原來是他小說中的世界毀滅了。
"全毀了,所有的故事,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最終都是一個結果。都不存在了。〃他啞著嗓子說
我又好氣又好笑,自己把小說裡的世界寫死了,卻傷心成這樣。我能理解作家有時會被小說中的世界操控,但落在林賢民頭上,怎麼都讓人覺得太誇張。
"孕育生命的深淵在沸騰,天上所有的眼睛一齊睜開,然後層層疊疊地向深淵壓迫。終於他們和深淵合在了一起,整個世界重新歸於混沌,然後巨大的爆炸,我明白了,那些眼睛,都是一個個不同的世界,它們原本生生滅滅,可當這最後一刻到來,它們擠壓碰撞,最終和深淵相合,所有的時間和空間都崩毀,曾經在這時間空間裡存在過的種族,都被抹去了所有的痕跡。〃
我想他只是需要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整個醫院裡,大概只有我認真地讀了他的小說,哦,是讀了-部分。
"你說,這個世界是不是真的存在過?〃林賢民突然瞪大了眼睛看我。"這是你筆下的世界,你千萬不能搞混了。"我嚴肅地告誡他。就算是真正的作家,因為寫作而得精神病的也不在少數,更何況是他。〃可是,我真的感覺到,這些蝌蚪人的故事,還有他們生存的世界,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從我心裡復甦的,或者是某個聲音吿訴我的。總之,他們就在那兒。像這次的大毀滅也是一樣。昨天,我根本就沒有想到這樣的結局,我還在想著,會有更多更精彩的故事呢。但忽然之間,破滅就降臨了,整個世界就這樣全毀了。這是我想出來的嗎?可我自己怎麼沒有可準備呢,就這麼突然在腦袋裡冒出來了?"
"這就是靈感呀。""我可不要這樣子的靈感!"他囔囔著。"總之,好故事,都有自己的生命,這是好事。〃我安慰著他,心裡卻忽然想到了海底人世界的毀滅,何其相似啊。但這應該是巧合吧,蝌蚪人和海底人,還是有很大差異的,而且蝌蚪人那個絢爛的世界,也顯然和海底世界是不同的。
〃我真的怕,我被嚇到了。那多你說,這一切會不會是真的?都在說,二。一二年是世界末曰,瑪雅人的歷法只到明年的十二月,SP個時候,我們所居住的這個世界,會不會也像蝌蚪人的世界一樣,突然毀滅?"
我苦笑:"會或者不會,其實並沒有意義,死亡總有到來的時候,我們只能接受。"
林賢民一直在我的房間待到中午。離幵的時候,他說他不準備把這個結局寫出來,也不準備再想其他的結局。他的作家之路,因為這樣的打擊,而宣佈就此中止了。
午飯的時候,梁應物打來電話,說新的變異生物來了,有點兒意思,問我要不要去看。我當然說要。他說陳果下午會來接我。
我電話裡問他是什麼樣的生物,他不肯說,讓我到了自己看。三點多,陳果的車到了。她神色女口常,一點兒都看不出受昨晚事件的影響。
這令我對她高看了一眼,也更警惕了幾分。到了南相馬醫院,還沒進那幢特殊的大樓,遠遠地就聽見了裡面的暄鬧聲。到了門口,我瞧見一群高鼻深目的人聚集在一起,他們前方是幾個自衛隊員,其中一個是軍官,他正在向這群外國科學家們解釋著什麼,我瞥見桂勇也在裡面。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陳果。梁應物不知從哪個角落鑽出來,陳果就離幵了。"走,帶你去前頭看看。〃他說。我跟著他從人群旁繞過,自衛隊員守在一個房間的門口,梁應物領我進去,他們只是看了一眼,並未阻攔。
一進門,看見眼前的佈置,我就恍然認出,這就是最早那組照片中,零號被存放的場所。
現在,那個大型的透明無菌恆溫空間裡,正擺著一具我從未見過的奇怪東西。
這東西長著一顆猴子腦袋,臉上覆著黑毛,頭頂內陷,脖子細長,軀體上有鱗片,上肢是爪下肢有蹼。它仰天躺著,目測身高一米四到一米五之間。
這是由猴子突變來的嗎?怎麼會突變成這副模樣呢?而且這樣子,真是眼熟啊。玻璃房外,也有自衛隊員看守著。"只可遠觀不可褻玩。"梁應物說。
"怎麼說?"
"今天一早送來的,說是自衛隊捕獲的。但送來卻並不讓研究,說有命令,很快就要送到日本軍方的實驗室去。夕卜面那群人就是抗議這個,根據原本的約定,大家該都有權研究,並且共享研究成果。現在只能看不能吃,都急了。〃
〃既然這樣,為什麼運過來呢,這不是自找麻煩嗎?當然這是在日本,終究是日方說了算,他們再鬧f應該也沒什麼用處吧。或許是運來之後,發生的什麼事情讓日方改變了主意?丨,
梁應物卻不接這個話,問道:"你看這東西,有什麼想法沒?聽出他語氣,我進一步確認了自己
剛才的聯想:"我在想它怎麼會這樣像河童。"的確是像,相比起無甲龜來,這個的相似程度要高得多了,尤其是頭頂上那個碗狀的凹陷,這是日本傳說中河童最顯著的標誌。"而且〃我來回走了兩遍,從各個角度仔細看,一絲一縷的疑惑從心底鈷出來,越聚越濃。"它是死了嗎?〃我問。"應該是,我們不能對它作任何的檢測,但它就這麼一天沒動過。"梁應物說。,就奇怪了,它是怎麼死的呢,沒看見傷口啊。〃"我們出去吧。〃我要再說,梁應物打斷我,把我拉了出去,避過抗議的科學家們,走到樓外。"看來你也覺得有問題。"他說,"很難解釋這東西是哪種生物突變而成的。
生物突變具有任何可能性,但這同時也意味著不確定性。所以向著特定外型突變,反倒難以理解了。它太像河童了,這不對勁。"
抗議的生物學家是什麼看法,他們最專業,難道沒有疑問嗎?〃我問。
"他們不瞭解日本神話?不知道河童是什麼。所以他們沒有疑問,只以為又是一次偉大而不可思議的生物奇蹟,所以對日方的做法非常不滿。〃
〃而且沒有槍傷,也沒有利器的傷口。這東西一看,攻擊性就要比無甲龜強多了,怎麼能這麼毫無傷痕,完完整整就捕獲了呢?看上去它就這麼安安穩穩地躺著,像是睡死過去一樣。"我說,"關鍵他們現在又不讓其他人碰,很可能有問題。"
"我的判斷和你一樣。如果這真的有問題,SI5就是個餌。〃梁應物說。"你是說?〃"零號和無甲龜先後被竊,這裡面〃梁應物衝身後方向指了指,"這裡面有情況。"梁應物並沒把話講透,但我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如果這兩者的失蹤之間有聯繫,那麼線索,就只能從兩者的共通點來尋找。也就是說盜走這兩樣東西的人,必須有一個渠道,能知曉兩者的存在。零號還好說,經手的環節很多,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數,但是無甲龜就不一樣了,相信直到失竊之後,日方才知道這麼回事,更別說其他方面了。其間的環節簡單清楚,排除我自己,就只有何夕和桂勇團隊了。
看上去桂勇團隊是嫌疑最大的,但這很難讓我相信,且看先前他擠在人群裡的樣子,不像是正被日方調査,多半已經被排除嫌疑了。
如果不是桂勇團隊,或者一時難以確定,其實換一個思維,可以把共通點擴大到整個環境。也就是梁應物指的這幢樓。
零號在這幢樓裡存放,被研究了好一陣子,無甲龜的消息也在樓裡流通過。相信桂勇這些科學家在開會商量的時候,不會有太高的警惕性,樓裡的可人都有可能通過某種方式偷聽到。甚至以我剛被陳果放了竊聽器的經歷,也許附近的有心人也能通過高科技設備監聽到。
這樣,儘管依然不能確定是誰,但足夠畫一個圏了。以這幢樓為中心的一個圏。
"這麼說來,果然是餌,很聰明的做法。那麼恆溫室裡的那具河童,可能是某個蠟像師的作品吧。"
這具河童在樓裡放了一天,足夠會令偷走零號和無甲龜的人收到信息。如果它繼續偷盜突變生物,那麼這具河童就將會是它的目標。當它動手的時候,也就是設局者收網的時候。
梁應物點點頭,說:"一旦河童被送到軍方的實驗室,那傢伙再神通廣大,想要偷出來怕也是困難重重。所以,它所能利用的,就只是現在這一段時間,以及送去實驗室的這段路途。這是在逼它現身。我想,日方並不會給這個未知的對手太多時間準備。這具河童是不會留在這兒過夜的。"
從現在開始的每一秒鐘,不測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你們的日本同行,反應很迅速啊。"我說。這計謀說起來並不算多出奇,但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抓住要點,制訂計劃,還是非常不容易的。再說,能起到作用的,往往都不是奇謀。"可惜這河童做的次了點兒。"梁應物微笑著說。"估計日方並沒有指定形象,只要求做個栩栩如生的怪物,最近河童的傳聞又這麼多,蠟像師就拿此作為樣本了。〃既然判斷這是個陷阱,我們兩個當然哪裡都不去,就待在現場等著好戲開場。那些科學家抗議了一陣,見沒有結果,也就各自散去。桂勇看見我們,還過來聊了會兒,抱怨這麼個無比寶貴的研究對象放在面前,竟然沒辦法動,日方要吃獨食,太過分了云云。
一共有五名自衛隊員在場,抗議者散去後,又走了三個,只剩下兩人在看守。但我出去轉了一圏,從醫院內部到外面的街道上,至少十幾個可疑的來回走動的便衣。還看見了兩臺一直停著的坐著人的車。相信外圍布控,更不止於此。只是在我看來,這些便衣"便"得並不夠隱蔽。倒不是裝得不像,只是現在官方公佈的輻射指數一天勝於一天,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懷疑,這次事故會不會比當年的切爾諾貝利更嚴重,街上空空蕩蕩行人寥寥。現在忽然行人密度增加不少,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一直到傍晚五點,都沒有一點兒動靜,把河童運走的車來了。看見那車,我就覺得,這做的會不會太明顯了。這就是一輛普普通通的小廂式貨車,貨廂放了河童後,都不一定還能裝得下人,多半就只副駕駛位置還能坐上一個。
"真是盡一切可能創造便利條件啊。"我說。"那也沒辦法,從前兩次的例子來說,那傢伙都是用的巧勁,要麼迷魂,要麼翻窗而入偷竊,從來沒有正面突破。要是來輛防彈運鈔車,說不定它根本沒法下手。我敢說如果快到目的地還沒發生事情,這車說不定會熄火,臨時停車檢修。"
"我可不覺得,你是沒見監控裡它那副模樣,活脫脫一個II物,我看一個班的特種兵上去,不用槍的話都得給它放倒。現在搞這麼輛車來,反倒弄巧成拙,讓它起疑心。"
梁應物抱著手,用看戲的口氣說:"看看吧,反正也不是我的行動。,,很多時候,當你覺得智珠在握的時候,事情卻以另一種方式發生了。發生的時候,小貨車停在醫院門前,司機沒下車,副駕駛也沒人。貨廂的門打開著,河童被簡單地裡了兩層白布——那感覺真像裡屍布,一名自衛隊員橫抱著它,從樓裡走出來,另一個則在五六米外保持警戒。圍觀的生物學者們則對這種粗暴對待樣本的方式頗有微詞,正在指指點點。外圍,我曾注意到的兩輛車,一輛已經不見了,另一輛則點著了火。那些疑似便衣們,也錯落有致地保持著陣型。
那名抱著河童的自衛隊員,在離貨車還有幾米遠的地方,突然摔倒。沒有可理由的摔倒,就像是自己不小心腳軟一樣。能看出他試圖保持住重心的努力,然後倒在地上,河童脫手!這絕不是他故意摔的。我和梁應物本來遠遠地跟在後面,還在醫院的院子裡走著?這時趕忙快步向前衝。河童在地上翻滾,跌到的自衛隊員在第一時間爬起來,身手利落,另一個自衛隊員也在向前跑。然後,這兩個人突然停住了。所有人都停住了,包括我和梁應物。因為那河童在滾了兩下之後,竟自己站了起來。它還裡著那白屍布,但就這麼直挺挺地站了起來。
緊接著,白布飄蕩起來。這時並沒有風,白布卻自己打開了,就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把白布從河童身上除去。
露出河童的臉,露出河童的身軀。
無比猙獰。這河童竟是活的!我和梁應物認定,這河童肯定是假的,是日方做出來的蠟像或其他什麼模型,只為了引蛇出動。我們在等待著那傢伙以某種方式橫空出世,將河童搶走。
可河童活了。這是怎麼回事!足足有一秒鐘的時間,沒有可人能作出有效的反應。然後就聽一聲大喊。這大喊是河童發出來的。是一句日文。
可是河童的嘴並沒有張幵,它的眼睛也沒有張幵,我猛然意識到,河童的姿態沒有一點兒改變,就像是還躺在透明保溫箱裡一樣,只不過由臥姿變成了站姿。這不正常!
它喊的那個詞,是"圏套"。我居然聽懂了,嘿。然後河童就再次倒了下去,重重地跌在地上,頭顱斷裂,滾在一邊。斷口處白花花一片,的確是蠟像沒錯。這一系列事情發生的又快又急,我的心裡經過了幾個波折,一次接著一次地把之前的判斷推翻。河童是錯像,是死物,又怎麼能站起來,又怎麼能發出那聲大喊?還是說那看起來白花花的蠟,其實另有玄虛。腦子裡念頭急轉,我和梁應物又緊著步子向事發地跑?也就十米遠了。那個剛爬起來的自衛隊員,忽然伸手往身側一抓。那裡分明空空如也,但他卻睜大著眼睛往那他什麼都沒有抓到,那動作頗為可笑,但臉上卻非常緊張,說了一句話。
"他說的是什麼?〃我沒聽明白,問梁應物。"有東西,看不見的東西。〃梁應物邊跑邊回答。
"哪裡,哪裡?〃另一個自衛隊員大喊著。他們兩個沒人去管倒在地上的河童,這徹底證實了河童的確是假的。
那麼剛才……
這是一眨眼間發生的事情,離河童從地上直立而起,只過去了不到十秒鐘。
離自衛隊員的驚慌大喊,只過去了兩秒鐘。周圍的許多〃路人〃都停下了原來的事情,或往前或退後,更多的是茫然站著東張西望。一切彷彿靜止了,不,是電影中的慢放鏡頭。這給人一種預感,現在的緩慢,醞釀積累著能量,劇烈的爆炸將在下一刻到來。又過了一秒鐘。一個面向這兒,剛剛放緩了腳步,正在猶豫該走該停的中年男人,身體突然向側後一仰。那種樣子,活像被人撞了一下。這男人"啊〃地大叫,踉蹌退了一步。他被撞得很厲害,退一步根本穩不住,眼看要仰天摔倒。他腰上使勁一扭,整個人順著衝力轉了一百八十度,風衣飄起來,他的右手從風衣裡伸出,赫然握著一把槍。
"乒!〃槍聲響起。槍聲中,我隱隱聽見一聲低號。
可是,並沒有想象中的,空蕩蕩某處突然迸出血花,某隱形人負傷現形的情形出現。
一連串嚴厲的訓斥聲從不遠處另一個路人的嘴裡冒出來。那赫然就是先前負責向生物學家們解釋的自衛隊軍官。
他在大罵不能隨意幵槍,這裡有平民。然後便衣們終於開始行動起來,保持現場,封鎖周邊,一連串的命令從軍官的嘴裡發佈出去。"我好像聞到有血腥氣。"陳果不知什麼時候到了旁邊,"我鼻子很靈的。""它受傷了。"梁應物說,"我去看看那邊地上。"說著他就要往風衣男被撞的地方去,可能想摸摸地上有無透明的血跡。我一把拉住他。
"別上去,要封鎖現場了,現在不走走不了了。〃"現在走能去哪裡?〃梁應物不解地問我,突然恍然問,"你有線索?""模模糊糊,想不清楚,我得想一想,我們先離開這兒。"我說。封鎖的指令雖然發出,但現場還處於混亂中,那些執行指令的自衛隊員,又都穿著便衣,效率更低一些。我們沒費多大工夫,就溜出了這個街區。〃你想到什麼了?"我們在一個自動售貨機前停下,梁應物問。我沒有立刻回答。靈感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我現在正努力抓著靈感的尾巴,試著要往回拽。到底是剛才的哪個細節,讓我有這種似悟非悟的感覺呢?是那撲空的一抓,是那向著空氣裡的一槍?順著這線索往前,那突然站起來的河童,那慢慢掀開的白布,就像空氣中有一隻無形的手。隱形人!剛才現場發現的種種,讓我直覺有一個看不見的人。這本無稽,但現在這一串細節一整理,非隱形人不能解釋。歐美有好幾個研究小組在研究隱形材料,已經取得了很大進展,這利用的是光學原理,讓光在照到隱形材料時發生偏折,使原本被材料或穿著材料的人後面的景象,在材料上顯現出來,從而達到透視及隱形的效果。我看過一些圖片,歎為觀止,彷彿透明人。但透明人的透明,還是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樣子,也許站得遠會被忽略過去,就在眼前的話,目前的研究進展,離真正的隱形還有差距。更何況那一槍像是打中了,卻依然沒有打破隱形,這就表明做出這些事情的人,絕不會是穿著什麼隱形衣。那會不會是非人呢?非人的能力各種各樣,既然變色龍的表皮細胞能對光作出反應,難說有哪一個非人會進化出進一步的能力,讓自己變得透明。快抓到了,快抓到了。我的腦袋飛快地轉著,這時傳來一聲尖厲的輪胎摩擦聲。我回頭一看,兩個街口之外,一輛白色轎車轉出來,彎拐得太大,差點兒撞上街沿。連剎車帶轉方向盤,才重回正途。
白色馬自達。"是……"話到嘴邊,我把人名字給忘了,急得跳腳"追上去追上去,車裡是那個魔術師。""魔術師?"梁應物皺眉。"全奉誠?"陳果問。
"對對。"我一邊說著,一邊向馬自達遠去的方向跑。"我去開車。"陳果倒也利落,眼看白車就要沒影了,顧不上問究竟,就往醫院的方向跑。但終究是趕不及。我和梁應物追出一條街,就停下來喘氣,馬自達直直地消失在路的盡頭。歇力的時候,我把全奉誠的事說了。梁應物也知道這個人,多半陳果彙報過,所以我只點了點,他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通常如果不是很熟的朋友,或者自身的能力非常著名無可掩飾,非人是不會把自己的特殊之處隨便告訴別人的。這就像古代的武者,總是要把最厲害的招術藏著,到關鍵時刻才能起到必殺的作用。
我不知道全奉誠的能力是什麼,但我看他表演魔術的時候,就在猜想,他那不可思議的魔術,會不會根本不是魔術,而是一種能力。
腦袋消失後還能自如的行走,不可能是真摘下了腦袋。我原本猜想過空間能力,影響觀眾的心靈能力,當然也想過會不會是透視。
加上這輛出現在此處的白色馬自達,使得全奉誠成為主要嫌疑人。陳果幵著車趕過來,梁應物讓她一路往前,試著問問路人,看能否追蹤出全奉誠的行車路線。而他自己,則打電話去紅十字會慰問團的駐地,問全奉誠的情況。
"他人果然不在,昨夜就沒有回去,那邊也在找他。從三天前幵始,他的行蹤就變得詭秘,也不參加慰問演出了。〃梁應物打完電話對我說。
"那就是他了!〃我說。梁應物搖搖頭。"怎麼,你覺得不是?"
"不,我想那隱形人就是他。但是……最早的那一起,就是貨車司機開著零號入海時,全奉誠還根本沒來日本呢。〃
我一怔。果然是這樣。事情怎麼會如此複雜,最初以為是海底人做的,結果找到了水笙,發現他只做了一半;然後日本人設了局,請君入甕,算是成功了一半,結果一隻腳入甕又溜走的這位,卻並不是最早偷走那一具海底人的人。那麼偷走無甲龜的是不是全奉誠呢?從監控錄像上看,也不像呀,難道他除了隱形之外,還有其他的能力嗎?
"但至少我們有線索了,就算之前的事不是全奉誠做的,也很可能與他有關係。"梁應物說。
"得找到他。"不一會兒,陳果開車回來,追丟了。這是意料中的事,但不免讓人沮喪。
但梁應物卻不放棄,問在哪裡追丟的。陳果說馬自達在前面第四個路口往右轉,直行兩個路口之後,連問了七八個人,都沒再注意到這輛車。主要是人手問題,如果是在國內,有充足的人手去路邊一一詢問,估計幵得再快再遠,都能把路線圖畫出來。
梁應物讓陳果從車上把地圖拿下來,在車前蓋上鋪幵。"不是跟丟了嗎?"我問。"所以只能猜猜看。"梁應物說,"全奉誠是中國人,並不熟悉這裡的街道,所以他只會走最方便最直接的路線,不會繞小路。我在看他行車的方向上,都有哪些地標。至少肯定一點,他並不是在往住處幵。"
"不往住處開的話,他來日本就這麼幾天,還會有什麼熟悉的地方呢?"陳果說著,看了我一眼。我被這一眼看的心中一動,走上去看地圖,瞧著梁應物指出的方向,S卩兒一直往前,就是南相馬市。
我和陳果互視了一眼,我說:"難道會是沉沒之地?"我們曾在那兒與全奉誠偶遇。至今我都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去那兒,當天他的表現,並不像是去看個新鮮的。〃去看看,快!〃還是梁應物下了決斷。一路飛馳到那條通向海的長街。這時天色已經暗下來,這條街上的路燈早已經不亮,只聽見遠處海潮一聲又一聲,望出去卻暗淡模糊。陳果幵了遠光燈,壓著車速,慢慢向海邊幵。開了一小會兒,我們看見了那輛白色馬自達汽車。猜對了!車停在離海極近的地方,駕駛位的車門半開著。陳果把車幵成S形線路,讓大燈的光好照到馬自達附近所有的地方。似乎沒人,至少是沒看見人。我們的車停在馬自達後面,三扇車門幾乎同時打幵。〃全奉誠。〃我一邊跳下車一邊喊。除了海潮聲,沒有回應。〃別熄火,開著大燈。〃梁應物對陳果說,陳果應了一聲,鈷回車裡去開大燈。梁應物自己則走到馬自達打開的駕駛位車門旁,穹腰把手伸進去揮舞了幾下。看他這麼做,我也把後門打開,做同樣的動作。如果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隱形人,那麼眼睛已經不再可靠,得用這種盲人摸象的方式,才能確定一個地方到底有沒有藏著人。
前排沒人,後排也沒有。梁應物卻不罷休,用手在駕駛座的上上下下都捋了一遍。然後,湊到鼻前聞了聞。
"怎麼?〃我問。他把那隻手伸過來。這時我們車的大燈已經打開,他的手被車燈正照著,很乾淨,什麼都沒有。但我卻已經聞到了血腥味。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掌心點了點,有黏黏的液體。我想那是血,透明的血。"取樣。"梁應物對陳果說,"取完之後,樣本給我,然後你用刀把坐墊的皮給割下來帶走。〃
這是準備退路和後手,即便是現在,我們已經離全奉誠很近,但一個隱形人如果不想和我們接觸,離得再近都沒有用。可能夠把透明的血液樣本帶回去,就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成就。梁應物連取樣都備著兩份,一份自己拿著,沾滿血的座墊皮面則由陳果保管,這樣縝密的安排,從最大程度上防止了意外的發生。這就是梁應物勝過我的地方。哦,當然,他勝過我的地方還有的是呢。
〃全奉誠,你在吧,我是那多。我們見過面的。能聊聊嗎?〃我說。這時手腳麻利的陳果已經把沾了透明血液的棉籤放進玻璃試管內,遞給梁應物。梁應物把玻璃管放好,說:"全奉誠,你受傷了,需要治療。我們會通過秘密途徑把你送回國內,或者你有可人想要我們代為聯絡嗎?〃
陳果從車裡取了三隻手電,遞給我和梁應物一人一隻。
我們拿著手電,往汽車大燈照不到的地方射去,然後慢慢向前走。海水一波一波向後退,馬自達車本來就停得離海近,沒走幾步?浪就沾溼腳尖了。這讓我意識到,全奉誠也許就比我們早到個十分鐘左右。我們把手電筒往下照,人隱了形,但海水不會隱形。看不見人,我們可以看看有沒有被人排幵的海水。可惜這裡不是沙灘,否則一看腳印,隱形術就破功了。
三道手電光柱來回交錯,卻遲遲沒有發現目標。〃你鼻子好,能聞到血腥味兒嗎?丨,我問陳果。
"這麼空曠的地方,到處都是海水味兒。"陳果攤了攤手,"你還真以為我是狗鼻子呀。"我們幾個分散開,找了好一會兒,都沒有收穫。都已經追到這兒了,功虧一簀,真不甘心啊。正是退潮時分,我們也不敢往海的方向走得太深。這個沉降區地勢複雜,時有又急又猛的大浪,別回頭被捲了去。梁應物和陳果都已經放棄往回走,我用手扶著一個被水淹去一半的門廊立柱,另一隻手上的電筒四處照,作最後的努力。然而手電光柱到處,都是起伏的海面和翻卷的浪花,見不著隱形人的蹤跡。
我嘆了口氣。然後,另一聲長嘆在我身邊響起。我一激靈。"坐會兒卩巴,陪我坐會兒。"一個聲音遊絲般從旁邊的虛無中傳來。S卩兒是立柱旁固定著的青石長條,也許曾經用來給客人換鞋。現在海水已經把條石淹了三分之二,時有浪花會濺上去,想來漲潮時,它是在海面下的。我向出聲處望去,手電光柱同時照了過去。S卩兒依舊空無一物,一個浪花在青石上撞碎,那些翻滾著四散的細沬子讓我突然看見了,就在青石的另一頭,有一道無形的壁障,水霧在那兒被阻擋住了,有一瞬間,一個隱隱約約的輪廓浮現出來,立刻又消失了。〃把你的手電移幵。〃他說。我忙收起手電,繞過門柱,急行步間,卻不防腳下還有被海水淹沒的臺階,絆了絆,身子向前衝去。一隻胳膊在我胸前擋了擋,一觸即退,顯得綿軟無力,但讓我重新獲得平衡了。然後他悶哼了一聲,開始咳嗽起來。我摸索著坐在條石上,注意別太挨著他。他還在咳嗽著。"你的傷要緊嗎?”我問。其實我根本不知道現在該說些什麼。"總是要死的。"他稍緩下來,說。從這幾句的聲音來源,我意識到自己坐反了。他應該是面向大海坐著的,而我則是向著陸地。梁應物在遠處叫我,他和陳果都發現了我的異常。我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別太靠近,然後我轉了一百八十度,和看不見的全奉誠並肩坐著,面朝黑壓壓的大海。
我沒再說話,我說什麼都會顯得很蠢。我想只需等他幵口就行,他叫住我,肯定有話要說。
"我快死了。〃他說,"死之前,忽然想說說話。如果你沒來,我會坐在這裡,說給自己聽。"
"有耐心聽聽嗎?〃他問,我感覺他的頭轉向了我這邊,"就你一個,這兒也坐不下太多人。〃〃好。"我說。我等待著,然而身旁卻又沒了聲音。彷彿有太多的故事,—時間卻不知從何說起。遠處,梁應物和陳果一邊看著我,一邊交談。海風中我分辨出了喘息聲,越來越粗,像個破風箱。想起之前的咳嗽,也許槍傷對他的肺造成了些影響。〃我見到你,還是在七年前,尼泊爾的夏天。〃〃六月份。"纖。
六月三十日,D爵士非人聚會的最後一天。〃七年前的事,他的記憶還如此精確,令我意外。
“那個時候,幾乎所有參加聚會的人都已經走了?剩下的沒幾個。居然還有人被接進來,我遠遠地看了你一眼,心裡想著,這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我無聲地笑笑。非人自有其世界,對他們來說,認為比普通人類高出一籌,甚至分出第一世界第二世界,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他卻像知道我所想般,說:"對當時的我來說,你、路雲還有D爵士的大多數客人,都是另一個世界"
他低低地笑了聲,說:"flyhuman,啊。只是飛,也有很多種。麻雀能飛,鷹也能飛,蒼蠅能飛,公雞也能撲騰幾下,從樓頂跳下的人,還會有一瞬間產生飛翔的幻覺。非人嘛,也是一樣,分三六九等。"
不知是他天生是個多話的人,還是覺得時日無多,滿肚的故事要傾吐,儘管說起話來氣息衰弱,但沒有半點兒想要言簡意賅的意思。那我就聽著唄。
"SP—次,是我第一次參加這樣大型的非人聚會,也是最後一次。我想,你肯定沒有想過,在非人的圏子裡,一個像我這樣的人,是怎樣的感受。SP—次遠遠地望見你一面後,我陸陸續續,知道了些關於你的傳說。你身邊的那些非人朋友,路雲、夏侯嬰、六耳、水笙,在非人的圏子裡,都是大名鼎鼎的強力人物。對你來說,會不會認為,所有的非人都是那個樣子,神通廣大,幾乎無所不能呢?"
他說到這裡,彷彿正似笑非笑地斜著眼看我,我若有所感,側頭望去,卻只見到灰灰暗暗中隱約的殘破門廊。嗬,我正在和一個隱形人談話呢。我這樣想著,朝那個方向微微一笑?又重新望向大海。
〃如果說非人的出現,是人類進化的結果,那麼這種進化也是沒有目標性的。隨機的突變,如果怡好突變成神通廣大的類型,那麼從生物學角度,就更容易獲得異性資源,留下自己的基因。但還有許多的突變者,隨機突變出一個毫無用處的能力,就比如我。〃
"你這還算是沒用的能力?"我不解地問。隱形如果沒用,那什麼有用?我想大多數的人,都曾經幻想過如果自己是個隱形人會怎樣吧。
"我很冷,如果你現在能看見我,就知道我有多狼狽。一件衣服都沒穿,哆哆嗦嗦坐在這裡,傷口還在流血。而且,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時間,才做到把整個腦袋隱形嗎?小學的時候,我以為說謊鼻子會長長,有一次期末考試考得很差,回家吹牛說全班都考得差,心裡想著別看見我的長鼻子。然後我的鼻子就不見了,照鏡子的話,直接看見的是鼻腔內部。那是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奇怪能力。S卩一次我把家裡人嚇慘了,然後我的生活就變得一團糟。"
他又停頓了很久。這時我注意到梁應物和陳果走得稍近了些。
〃直到我參加D爵士的非人聚會時,我還沒能做到讓自己整個頭隱形。那個時候,如果我發動自己的能力,就會把自己氣管大腦之類的東西展露出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裡彷彿有一種病毒,它在慢慢侵蝕著正常的細胞。我無法讓這個進程加速或減慢,我只能在病毒感染完成後,讓那些具備了隱形能力的細胞隱形或解除隱形。我知道我和普通人不一樣,但這種不一樣能讓我獲得什麼呢,演恐怖片?即使是後來,我整個頭都能隱形了?我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個表演飛頭術的魔術師罷了。很多人覺得?像我這樣的非人,是非人的恥辱。〃
我啞然,沒想到同為非人,竟然也有這樣的等級之分。"我現在能做到全身隱形,是來日本之後,近幾天突然加速的變化,其實並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我真的覺得,那是個病毒。至少在我的大腦能做到隱形之後,我的記憶力明顯下降了。這是細胞層面的巨大改變,如果可以選擇,我想當一個正常的人。"
"是……因為核福射嗎?"
"我也不知道,這不重要了。哈,我們偏題了,我現在,可沒有偏題的資本。〃
我心頭一跳,他的身體狀況,已經糟糕到這種程度了嗎?"我會說到這些事情,是為了告訴你,像我這樣的非人,是很尷尬的。對於普通人來說,我們是不可思議的,但對於非人來說,我們是失敗者,是被自然淘汰的人。〃
我聽在耳裡不說話,心裡並不認同。至少我的那些朋友,比如路雲或水笙,不會覺得全奉誠這樣的能力微弱的非人低人H我想到這裡,忽然又不確定起來,他們待我如朋友,但其實都是些孤傲不合群的人哪,心底裡甚至潛意識裡怎麼想,還真是說不準。
不過,全奉誠的這些心思,更多的是自我的認定,而不是別人加渚的貶低。當他發覺了自己的不同,加入到另一個圏子裡時,發現周圍的人,所具備的能力,並不是他那般的雞肋,而是真正可稱為神奇和強大。他會自然地生出弱小感,自覺地把自我和別人隔離起來。
全奉誠說了很多抱怨的話,說自己是如何被孤立,說自己就像個可笑的小丑。然後,他話鋒一$專,說起了在D爵士聚會上的一次豔遇。我忽然明白了,他會把日期記得那麼清楚,就是因為他在當時,認識了那個女孩兒。
〃我們是一樣的,她的能力,比我稍有用一些。她能用皮膚輔助呼吸,她的表皮細胞能吸收氧氣,並把這部分氧氣滲透入血液。但這個過程是緩慢並且有限的,舉個例子,她可以在水下呼吸,只不過氧氣的攝入和消耗無法達到平衡,她只能在水下待三十分鐘左右,這個時間大概比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多出兩倍。讓人驚歎,卻毫無用處,嗬,就和我一樣。〃
"我們同病相憐,她和我一樣感受到壓力。我們相爰了。"他停了會兒,又說:"這是個很長的故事,總之,我們一個在中國,一個在……日本,最終並沒能走到一起。我以為,我們在同一個世界,可以相互理解,相互扶持。但她最後卻還是選擇了一個普通人。"
他說到普通人的時候頓了一頓,我想,或許他還是有優越感的吧。優越感和自卑感同時存在!
"三年前,她和那個男人一起來拜訪我,坐在臺下看我演出。那個男人驚歎地問我,我是怎麼做到的。我在他的面前,把頭隱去了。是一點一點隱去的,看起來就像是一層層把皮剝掉。他驚惶地逃出屋去,她打了我一個耳光,追出去向他解釋那是魔術。〃
他嘿嘿地笑起來,那笑聲中卻並無歡愉,只有苦澀。"他們回日本之後就結婚了。去年,我知道她懷孕了。我本來已經絕了念,想再也不見面了。可是這次地震,我忍不住打電話去問她是否安好。但一直聯繫不上。忽然之間,我原來在做著的所有事情都沒了意義,看出去的任何東西都開始退去了顏色。SI5種感覺,很難形容,原來已經沒有了,以為堵住了,消失了,乾涸了,但突然之間全都出來了。她又一次把我填滿,或者說,我一下子人空掉了。我知道自己必須來日本,我不想怎麼樣,我根本來不及想,我要的只是看她一眼,只是想要知道她好好的平安無事。"
我已經猜到一些,還是忍不住問:"她住在什麼地方,她不會就住在這裡吧,你找到她了嗎?"
"你猜對了,她就住在這裡。那天,我來找她的時候,你看見我了,不是嗎?"
"她……死了嗎?〃"這一片,海嘯來的時候,沒人逃出去。都被捲走了。〃我啞然。
之後很長的時間裡,都只有海的聲音。"謝謝你能聽我的故事。我希望有人能知道這個故事,結果發現,還是有太多的事情沒辦法講出來。那是屬於我和她的故事,永遠是。丨,"你是希望我把這寫出來嗎?我是說,在我的小說裡,你知道我會把經歷過的寫下來。〃"不必了。你只是在怡好的時候,出現在怡好的地方。我有傾訴的慾望,而你在。其實你是我的偶像呢,我知道你的事情越多,就越佩服你,你的人生,可比我的要精彩許多。"
我無聲地笑笑。"飛機上的時候,我就想和你打招呼啦。後一次是在這裡。但那都不是合適的時機。可是這一次,再不說話,SI3就沒有下次機會了。呵呵,也算是做了一次追星族。〃
〃我算是哪門子星啊。〃〃對我來說就是啊。在非人的世界裡,你可是很耀眼的。和你有關的故事,全都驚心動魄,甚至有些可以說驚天動地。所謂默默影響這個世界的人,指的就是你這樣的啊。你已經註定是傳奇了。"
我被他說到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這麼重要,追星族果然是不可理喻的。當然,被這麼沒皮沒臉一頓誇,小自得總是免不了的。
然後他又長時間的不說話了。我等了一會兒,問:"你還在嗎?"我看見梁應物他們走得更近了些,正在衝我打手勢。我知道他們在急些什麼,和全奉誠說了那麼多,卻還沒有接近最關鍵的部分。當然,是對我們而言的最關鍵。"你是什麼時候,變得全身都能隱形了呢?之前那麼多年只能做到頭部,來日本才幾天,就這麼厲害了?〃我又問。其實我當然知道是為什麼,這必然就是何夕所說的,核輻射對於非人不穩定基因的強烈影響。問這個問題,是打個前站,根據他的回答,我總能找出話頭,來問他今天為什麼會來搶河童。
"是輻射。來之前我就知道會很危險。這些天,我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像被燒灼著,痛。它們每時每刻都在變化,不受我控制地變化著。我精力從未如此充沛,但我心裡是清楚的,這是透支。我細胞的異化以比此前快千百倍的速度進行著,代價是失眠、偶爾的失憶和神智模糊,前一小時充滿活力,而後也許會有一分鐘的全身無力。你試過神經痛嗎?腿上屁股上手上的神經一起痛,你想象過這種情況嗎?細胞變得可以隱形,進行了這樣變化的細胞,所組成的生物,還能和原來一樣,健康地生活下去嗎?早在我的大腦細胞變得可以隱形之後?我就預感自己可能不會活得太久?而現在,嗬,即使沒有受槍傷,我也隨時可能一覺睡去再也不會醒來。"
全奉誠在說這段話的時候,氣息又比剛才更微弱了三分。"你居然知道是核輻射的影響?其實這段時間,各國生物學家都來日本研究核輻射對生物變異的影響,附近有許多的生物都變異了,變異的程度是超出常規的,甚至可以說突破了原本的生物規律。就在前些天,我還親手抓住了個變異生物。是一隻從甲殼裡掙出來的烏龜,比原本大了許多倍。〃
我故意說到了無甲龜,因為我料想偷走無甲龜的那傢伙,即便不是全奉誠,也可能和他有關係。他要是不接話,我就從無甲龜接到河童了。
全奉誠卻笑起來。"我一直很喜歡關於你的故事,有的是你自己寫的冒險小說,有的是別人口中的傳說。有時我會想,會不會有一天,我也會出現在你的故事中。如果有那一天,我會是個怎樣的角色呢?"我聽他岔開話題,卻有不太妙的預感。"一般來說,在你的故事裡,如果出現了我這樣的角色,在臨死之前,和你有這一番交流,吿訴你我的過往,那麼在這之後,必然會紿你一些關鍵性的線索,解決你心中的謎團。否則,我的出現,對你就毫無意義了。〃
"別這麼說。〃我蒼白無力地辯解著。〃但這個世界,真的是有意義的嗎?人活著,真的是有意義的嗎?我說這些,只是因為我想說說話,但我說的,卻未必是你想聽的。你想聽的,我未必知道?知道也未必肯說。有時候,帶著秘密去死,是件有趣的事呢。給你增加些難度,人生嘛丨,
我越聽越感覺不對勁,必須打破他的這種狀態,這時打斷他說:"今天在醫院門口,不止你一個人,對嗎?你喊了一聲’圏套’,這是喊給你的同伴聽的,i±她停止原本的計劃。她是誰?〃
我的問話沒有得到可回應。然後我聽見了重物落水的聲音,伸手往旁邊一探,發現他已經不在那兒了。我連忙跳下青石,蹚著海水摸索著,同時向梁應物和陳果求助。
海潮一波又一波,我們終沒有找到隱形的全奉誠。潮水把我們衝得前俯後仰,再向前去的話,就有被捲入海里的危險了。而全奉誠,應該早就被捲走了吧。
"你居然讓他這麼跑了,你就該撲上去抓住他。他受了傷,根本掙脫不了。"走上岸的時候,陳果忍不住抱怨。
"但並不是沒有收穫。"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