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進報社大門的時候,我被人迎面狠狠撞了肩膀。
那是個瘦弱的三十多歲男人,下巴上有鬍子楂兒,看上去神情有些萎靡,居然還有真麼大勁兒撞我。
這傢伙撞了人之後,並沒有把精神放在我身上,只略略看了我一眼,就加快了腳步向前走。
“喂!”我呵斥了一聲,但他恍如未聞。我扭頭看他,在他的前方,一個湖藍色的身影在街角一閃而過。很快這傢伙也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我揉著肩膀,悻悻地走進報社。
走過前臺的時候,保安對我說,有人找我。
我道了聲謝,走進新聞大廳,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卻並沒有見到有誰在等我。
“鬼子唐!”我喊。
“幹啥?”劉唐在前面轉頭看我。
“剛才有人找我沒?”
“喲!”鬼子唐立刻換了副淫賤的笑容,“那可是個美女呀。我說怎麼你身邊的美女就這麼多,什麼時候給我介紹幾個。”
“呵呵,你不是昨晚剛去過了七夕嗎,怎麼,你的秘密武器沒發揮作用呀?”
劉唐訕笑幾聲,說:“咱總不能吊死在一棵樹上。不過你這傢伙又那麼多棵樹給你跳來跳去,實在太招人恨了。”
“別胡扯,到底誰來找我?”
“我又不認識,她說自己姓黃,在你位子上坐了好久,模樣痴痴的,那叫一個哀怨,搞得像林妹妹似的,我說你到底對人家幹什麼了?”
“別扯。姓黃,那會是誰?”我皺起眉。
難道會是黃織嗎?她到上海來找我幫忙找女兒?
我形容了一下印象中黃織的模樣,劉唐連連點頭。
算起來,黃織總也該有二十八九歲,看來這幾年她精神異常,倒沒把自己搞得形容憔悴。
我忽然心裡一動,問:“她穿的是藍色衣服嗎?”
“對,你怎麼知道?”
“剛才在門口錯過了。”
“沒事,她說明天中午再來找你。”劉唐說。
“那太好了,看來明天我得早點來。”
“不過她可不是對我說的,她是坐在你的位子上自言自語來著。”劉唐說著捏起嗓子學起來,“那老師,我明天中午再來,您好好保重身體,我女兒就拜託您了,我天天都來找您。”
我面色尷尬,連忙讓他停下來。
“那老師,你已經又女兒啦?”鬼子唐做了個怪臉。我沒辦法,只能告訴他,這個來找我的美麗少婦就是給我寫信的精神病患者。否則還不知道會傳多少謠言呢。
“原來是這樣,我說呢,怎麼看起來怪怪的,還以為你把人家都摧殘壞了呢。”鬼子唐嘴裡很少能吐出象牙。
我在電腦裡把王大師那篇新聞稿修改好,傳到部門的稿件庫裡。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肩膀,然後從抽屜裡去了把小鑰匙,走到新聞大廳的一側,大開了我的專用儲物櫥。
除了電腦桌的那幾個小抽屜外,每個記者,編輯都有一個專用的櫥,可以放放衣服和其他抽屜放不下的雜物。我在櫥裡找了一會兒,抽出一本捲了邊的筆記本。
這是我的採訪筆記,我每年都會寫滿一到兩個大筆記本,這一本,是2003年的。
我坐回位子上,把筆記本翻到有關紙嬰採訪的那幾頁。
整頁都是鬼畫符一樣的繚亂字跡,對於其他人來說,這是一本“天書”,只有我自己才能看懂。
我的目光隨著手指,在頁面上一行一行地移動著,記在哪裡呢,如果沒記錯的話……
找到了。
U-色姆別伊!
在三年前的那次採訪中,我曾瞭解到這樣一個情況。一婦嬰接受黃織入院生產,是又一番波折的,最後還簽了個協議。因為如果順產的話,那沒問題,一旦難產,黃織就會有生命危險。
因為血庫裡沒有能給她用的血漿。
她的血型,就是U-色姆別伊型!
太巧了,不是嗎?全世界只有三十幾個U-色姆別伊型血的人,韓國的死嬰是這個血型,黃織也是這個血型,她生下的孩子,也有一定概率是這個血型。周纖纖是不是?那個紙嬰如果正常發育,會不會也是?
這代表了什麼?
這什麼都不代表。我對自己說,這什麼都不代表。
合上筆記本,我把它放在一邊。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裡,我有些渾渾噩噩,在網上晃了一圈,卻不記得有看進去什麼東西。
我用拇指按摩了會兒太陽穴,腦袋裡紛亂的思緒稍微安靜了一點。我起身為自己去倒了杯熱茶,其實夏天我更喜歡喝冷飲,只是慢慢喝茶有種儀式性的作用,可以讓心境隨之平靜下來。
一次性塑料茶杯的沿口沾滿了細密的水汽,幾縷白霧慢慢地升起來。我出了會兒神,目光穿過白霧,又停留在後面的那本舊筆記本上。
我挪開杯子,翻開筆記本,然後又拿起電話,照上面的記錄撥了個號碼。
接通了。"這兒是上海某第一婦嬰保健醫院,請撥分機號,查號請撥0。”一個並不標準的普通話女聲,這是自動應答。
我撥了分機號。
“喂?”一箇中年男人的聲音接了電話。
“請問張醫生在嗎?”我問。
“我就是,你是哪位?”
“我是晨星報社記者那多,你還記得我嗎?”
“晨星報社記者?”
“三年前我採訪過您,關於一個畸形胎,紙嬰。”
我聽見聽筒中傳來輕輕的吸氣聲,然後是三秒鐘的沉默。
“哦,紙嬰。”他說,“是的,我想起來了。有什麼事嗎?”
“我想問一下,那個畸形胎的成因,後來搞清楚了嗎?”
“沒有。”
“那個胎兒,保存下來做標本了嗎?”
“也沒有。”
“哦。”我一時語塞。
“怎麼,你還在關心這件事?”張醫生問。
“那個病人後來精神除了異常,一直沒給我寫信。她總是相信除了這個紙嬰之外,肚子裡還懷了另一個胎兒。”
“她那時的確受了很大刺激,沒想到。”他嘖了一聲。
“張醫生,如果她當時真的懷有另一個胎兒的話,紙嬰的形成是否就能夠解釋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張醫生說,“這種假設毫無意義,她當時就生下了那麼個畸形胎兒。”
對於一婦嬰醫院,三年前的這宗畸形胎病例儘管在當時嚇到了不少人,但現在似乎早已經和其他千千萬萬普通病例一樣,風過不留痕。
人的思維常常是荒唐的,明知不可能的事,卻總忍不住要去想一想,就像我現在,總忍不住要想一想黃織口中那個消失的嬰孩,和韓國死嬰之間的關係。
實際上,就算黃織和死嬰都具有概率為億分之一的相同血型,仍然無法對這種聯想提供一丁點兒的支撐。
一家上海的公立大醫院,怎麼可能藏掉一個嬰兒,這簡直一點可能性都沒有。而且發現死嬰的地點是韓國,不是上海。此外,庫爾若從冰箱裡拿出來的是一對雙胞胎。
我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要是這一連串互不相關的環節竟然可以聯繫起來,那樣的匪夷所思只有用驚心動魄來形容。單靠我的想象力,在此刻是無法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