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黃昏,南雁照常來問候易懷秋,一進那禪房的就覺得氣氛不對。厲潑瘋雙眉緊鎖,正在屋中來回走動。他身上穿了一襲黑袍,那數道粗沉的鐵鏈還纏在身上,背後卻插著一把大刀,腳步頓挫之間,鐵鏈與大刀撞擊,發出嗆啷啷的銳響,聲勢驚人。易懷秋和季巒卻在斜陽淡影裡端坐不語,面目凝重地盯著對面牆上一塊黑色的小旗發呆。
南雁見那小旗不過巴掌大小,也不知是什麼布料製成,色沉如墨,卻有一股罕見的逼人氣勢自旗角杆頭隱隱散出。南雁走近了凝神細瞧,見那旗上面更以紫線繡出了龍虎相鬥的詭異圖案,不由咦了一聲:“這東西好生古怪,哪來的?”
季巒這時才苦笑一聲:“今天晌午便在風雷堡外那‘大界石’上插著了。這小旗不過是給人隨手一插,卻深入青石,那插旗之人內力之深委實可怖!”
南雁知道風雷堡的界石便是玄機谷外寫著‘山多虎豹,金狗莫入’的那塊大青石,來人竟能將這小旗插到那界石上,只怕已經破去了玄機谷內的機關岔路。他撫著那毛茸茸的小旗,心底忽然間竟也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恐懼,顫聲道:“易伯伯,這小旗子是什麼東西,為什麼要插到咱們風雷堡來?”
易懷秋的眉頭又是一緊,沉聲道:“這小黑旗便是金國龍驤樓的信物!”
“龍驤樓?”南雁雖是頭一次聽得這名字,眼前卻莫名其妙地閃過一陣鐵馬金戈的殺伐之相,心神竟隨之一顫,急問:“那是什麼地方?”易懷秋的聲音透著一股憂急:“你雖不能習武,這些江湖中事,終究是要知道的了,”這兩句話說得急了,又咳了起來,忍不住嘆道,“老二,你今日跟他…說清楚些。”
季巒也咳了一聲,才道:“當今天下武林,以‘四雄八修’為尊,其中的‘風雲八修’乃是‘禪聖易絕,劍狂刀霸,棋仙茶隱,醫王巫魔’八位奇人,那‘江湖四雄’卻是金國的龍驤樓、建康的雄獅堂、洞庭湖大雲島上的明教和西子湖畔的格天社這四家鋒芒最猛的勢力。這四家勢力之中,那雄獅堂幾十年來一直是抗金的中堅,‘劍狂’卓藏鋒當初便是在雄獅堂羅堂主的鼎力相助之下,才得以創建四海歸心盟。卓盟主…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之後,年近古稀的羅堂主卻接過他手中的義旗,聚起四海歸心盟中的鐵血精英再建雄獅堂,苦撐抗金大業。羅堂主大名羅雪亭,便得了‘獅堂雪冷’這麼個名號。
“西子湖畔的格天社卻是奸賊秦檜的黨羽,蓄養的無數格天鐵衛專為秦檜清除朝野政敵、殘殺抗金義士,那格天鐵衛大總管趙祥鶴武功絕高,素有‘江南第一手’的美譽,為人卻極為猥瑣不堪,因他名字之中帶個‘鶴’字,拿手武功又是‘控鶴手’,人們便呼他‘吳山鶴鳴’。”季巒說得挺快,聲音中也透著嘶啞和焦急,似是心內有什麼緊要之事,“說到明教,卻又該讓人長嘆一聲了,當初的明教只因行事詭秘,魔性十足,素來不為中原武林所容,直到‘劍狂’卓燕藏鋒橫空出世,才一手化解了這天下第一大教和中原武林的紛爭困擾。但卓藏鋒沒後,眼下的明教教主林逸煙自恃神功無敵,我行我素,明教便又成了魔教。江湖中人稱呼明教教主林逸煙為‘洞庭煙橫’,其實是罵他盤踞洞庭湖,弄得烏煙瘴氣!”
南雁聽他滔滔不絕,心中漸漸驚訝起來:“易伯伯和季二伯雖然往日常跟我說些天下大事,但這些江湖之事說得卻是很少,今兒不知是怎麼了,一口氣說得這麼多?”忽閃著一雙大眼睛道,“這麼說,明教、格天社和雄獅堂三大勢力說來都在江南,實則卻都是互不服氣,相互之間必是少不了明爭暗鬥的。嗯,洞庭煙橫、獅堂雪冷、吳山鶴鳴!這三家首領的名號都好聽,那第四家就是龍驤樓了吧?”
“江湖四雄之中又以龍驤樓的聲勢最盛。那龍驤樓的主人完顏亨自號‘龍驤樓主’,江湖中人便送了他‘滄海龍騰’這個大號!”季巒提起“滄海龍騰”這四個字,竟覺得口舌發乾,潤了口茶才道,“完顏亨本是當初金國權勢熏天的都元帥完顏宗弼之子,眼下也是金國的芮王爺。這人據說絕頂聰明,文韜武略素來不作世間第二人想。傳言當初江南有諂媚之輩稱呼秦檜走狗、格天社大頭領趙祥鶴為‘天下第一人’,趙祥鶴堅辭不受,說有大金國芮王爺在,他只敢妄稱江南第一。嘿嘿,趙祥鶴這麼說,一是隨著他的主子秦檜阿諛金人,二來也是這完顏亨著實有過人之處——你易伯伯這傷,便是傷在完顏亨的手上!”南雁一驚,問道:“易伯伯,你跟這完顏亨動過手麼?”
易懷秋咳咳兩聲,苦笑道:“何曾談得上動手?咳咳,說來慚愧,我只是給他隨手擊傷的。”南雁聽得心中一凜,易懷秋身上之傷到底因何而起,眾人全知之不詳,這時聽他說起,便連一直焦躁不已的厲潑瘋也停下步子,凝神細聽。
“那是紹興二年,說話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易懷秋談起往事,目光陡地悠遠起來,“那時開封一帶最猖獗的就是金國立下的偽齊兒皇帝劉豫。這狗賊在開封的皇城內稱孤道寡、苛政濫刑,弄得天怒人怨。老夫那時奉嶽元帥之命,正在這伏牛山下初建風雷堡,以為他日岳家軍攻取河南府的內應。嶽帥早有取開封之心,便命我由風雷堡深入開封,前去刺探偽齊的虛實。
“那一次運氣極好,一路順順當當地進入開封之後竟又得便摸到了劉豫狗賊的皇宮外,卻正瞧見劉豫父子必恭必敬地送一個金國使者出宮。那金使不過三十來歲不到年紀,瞧上去文縐縐的,看那劉豫父子的狗一般必恭必敬的模樣,我估摸著這人的官必然小不。那時候的易伯伯可不似眼下這般老氣無用,正是氣盛膽大之時,眼見這金人身邊也沒幾個護衛,便動了刺殺他之心!”南雁知道易懷秋的性子,提起金國官員,一律稱為“金狗”,這次說這金國顯貴,居然只說“金人”,那可說是客氣得很了,心下微感奇怪。
說到壯年豪事,易懷秋蒼老的老臉上不禁湧出一絲潮紅,竟連咳嗽也少了:“哪知一出酸棗門,我便在路上瞧見了四五個高手一路暗中綴著他,我猜想必是開封附近的高手義士要出手除這金使。也是我性子疏懶,從無爭功之心,眼見有人要出手,便樂得一路上瞧個熱鬧。呵呵,哪知這不思進取的性子倒是救了我一命!”
他說著慘笑一聲,聲音中多了不少蕭索之意:“那幾人跟著金人一出開封,便同時出了手。五個漢子一施展身手,卻嚇了我一跳,這幾人竟全是中原武林的有數高手,若論武功,個個都勝我十倍。本來我是個不服輸的主,但瞧了這幾人揮刃出招,這才知道強中更有強中手…可怪的是,那些我瞧上去頭暈眼花的絕招妙勢攻到那金人身前,竟似全然無效。那金使簡直不是人,瞧他在狂風暴雨般的急招中倏進倏退,渾若鬼魅一般,看得我心驚膽戰,竟忘了上前相助…”南雁聽他語音顫抖,忍不住和季巒對望了一眼,心中都隱隱泛起一絲寒意。
“忽然那金人一聲長嘯:劉豫老兒無用,也讓你等瞧瞧我完顏亨的武功!嘯聲未絕,雙手疾揮,也不知他使得什麼怪異招法,那五個漢子齊聲慘呼,竟一起中招,摔倒在地。”
厲潑瘋忍不住擰眉驚道:“竟是一起中招倒地?”易懷秋黯然點頭:“這些年來,我時常暗中回思這天外神龍般的一招。想來想去,這等高妙招式,世間也只有劍狂卓藏鋒或能施展。那時我卻給驚得呆在了一旁。那金人卻忽然回頭向我喝道:回去告訴劉豫,老實做他的兒皇帝,休得再要痴心妄想!原來他早就發覺了我的蹤跡,話一說完,驀地踢出一腳,將地上一根樹枝踢得疾飛了過來,正射到我的右胸上,痛得我幾欲昏去。還沒等我明白過來,那人大袖揮舞,竟已如飛而去。我掙扎著奔過去,卻見那五個漢子除了胸前均有個清晰的掌印之外,再無別的絲毫傷痕,但人卻都已歸天了。”一口氣說完,卻又劇烈的咳嗽起來。
南雁聽得心中突突亂顫,似乎眼前也看到了五具僵直完好的屍體。這時卻聽窗外風聲呼呼,卻是伏牛山的晚風又起來了。
季巒點頭道:“是了,完顏亨之父完顏宗弼一直忌憚偽齊尾大不掉,後來更一手策劃了廢立偽齊皇帝劉豫之舉。想必那時他便對劉豫放心不下,親命其子完顏亨前去試探偽齊虛實。劉豫這老狗想是嗅出了些味道,便想暗中斬殺或是扣押這位金國元帥之子,卻不料…”
“正是如此!那也是完顏亨第一次涉足中土,但自那之後,完顏亨卻再也沒甚作為。據說是此人做事務求完美,對自己武功仍是不甚滿意,竟又閉關苦練,直到三年之後才又重出江湖,應乃父之命,籌建龍驤樓。”易懷秋額頭上深刻的皺紋又層層堆積起來,嘆一口氣,才道:“又後來,嶽帥遭了秦檜毒手,慘死風波亭,北伐大業毀於一旦。老夫心灰意冷,誓死不回江南,這才帶著諸多岳家軍的老兵,棲隱風雷堡。”
季巒忍不住沉沉一嘆:“大哥,你這傷便是那根樹枝種下的麼?”易懷秋揮手撫著右胸,嘆道:“那時是僥倖撿了條命,後來百般打聽得知,這完顏亨習練的功夫喚作‘滄海橫流’,號稱‘一波才動,萬波相隨’,最是霸道狠辣。果然十幾年來,這老傷一年重似一年。”南雁聽得心下生寒,暗道:“只是隨手一擊,就讓人受了這樣纏綿難愈的內傷,這完顏亨的手段當真可畏!”
卻聽季巒又道:“這完顏亨非但武功絕高,才智機略也是冠絕一時,他一手創建的龍驤樓專給金廷刺探大宋、西夏、吐蕃各國機密,聽說樓內的龍驤武士不足百人,但個個都是江湖上的一等高手,又經完顏亨的獨門密法苦訓之後,各自精於易容、追蹤、謀刺之道,實是可畏可怖…”說到後來,聲音竟也抖了起來,“龍驤樓本來遠在上京,一年前不知為何,給當時的金國權臣、現今篡權登基的完顏亮遠遠的調到了南陽來,就守在咱們的眼皮子底下!”
南雁越聽越驚,心下隱隱覺得一陣子憂急,頭上又冒出騰騰的熱汗,道:“他們派人將令旗插在這裡,是要對咱們下手麼?”季巒臉上的胖肉一抖,緩緩點頭道:“龍驤樓時常派人剿殺抗金同道幫派,他們每次出手,常提前一日將這龍虎旗插在敵家門上,許是為了立威,也許是為了故作姿態,以示鳴而後戰!江湖傳言‘龍虎旗現,雞犬難見’,說得便是他們插旗之後,對手若是不降,他們便動手狠辣,毫不留情!”
他一口氣說完,目光愈發僵冷陰暗,眼瞅著那龍虎旗默然無語。易懷秋也長眉緊鎖,想著心事,屋內霎時靜得駭人。一片揪心的冷寂中,南雁倒覺得心下起了一陣火,揚眉叫道:“他們欺上門來,咱們就束手待斃了麼?”季巒望著他,輕輕嘆了口氣:“今日跟你說了這許多,你易大伯必是已經有了安排!”
易懷秋緩緩點頭,閃爍的眼神如同初春摻了破碎薄冰的水面:“今日龍驤樓尋上門來,單憑咱風雷堡,斷難相抗。為今之計,便是先逃出去些人去,跑出一個是一個。我易懷秋沒有家室,季二伯的孩子早已送到了江南,眼下風雷堡的孩子就你一人了。雁兒,咱爺們的緣分也到了…”
說到這裡,南雁已經明白過來,急叫道:“易伯伯,我死活不走,南雁是風雷堡長大的男子漢,絕不做縮頭烏龜!”話一出口,驀然想起這自幼長大的世外桃源般的風雷堡要遭受不測之禍,登覺心內如沸,竟想衝出去死力廝殺一番。
易懷秋哼了一聲,冷冷道:“你南雁留在這裡,跟著風雷堡幾個老傢伙一起給人家燒成了灰,便是男子漢大丈夫了麼?”南雁渾身一震,登時啞口無言,豆大的汗珠卻從額頭上不停地沁了出來。季巒嘿了一聲,伸手按住了他的肩頭,輕聲道:“不單是你,天一黑,堡主便會讓不會武功的僕役四散逃生。龍虎旗這一插,一場廝殺血戰是免不了的,風雷堡內會武功的,不是當初嶽帥帳下的踏白使(按:宋朝軍隊中專管刺探情報的高級細作稱為‘踏白使’),就是曾經縱橫兩河的義軍,自不會屈服他金國龍驤樓的yin威!”
南雁聽他說得毅然決然,已是動了玉石俱焚之念,心下登時陣陣酸楚,直覺體內熱血給一股暖流帶著四處急湧,忍不住大聲叫道:“我不走!說什麼我也要留下!”厲潑瘋這時卻忽地扭頭向他喝道:“你定然要走!他們只怕就是衝你來的!”這一喝聲音好大,將屋內的三個人震得全是一驚。南雁一愣,怔怔地道:“他們為何是衝我來的?”
“老厲,”易懷秋口唇發抖,似在央求,“你何苦說出!”厲潑瘋卻驀地重重地一頓足,道:“你們又何苦瞞他,難道當真要瞞他一輩子麼?”猛然扯開了自己胸前衣襟,叫道,“瞧瞧這個!”南雁瞧見他胸前赫然一朵五瓣火焰的紋身,不禁心下大震,解開自己衣服,露出自己心口上一團七瓣火焰的紋身,叫道:“厲叔叔,這火焰我也有的!這…這是為什麼?”
“只因你是明教子弟!”厲潑瘋的吼聲有若炸雷,一聲聲地在南雁心內炸響,“只因你父親便是明教月尊教主、四海歸心盟的盟主卓藏鋒!”南雁大張雙目,扭頭向易懷秋瞧去,卻見易懷秋也是身子微顫,緩緩點頭。霎時間南雁如遭電擊,暗道:“原來我爹便是卓藏鋒,原來我叫卓南雁…我長到一十四歲,卻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厲潑瘋雙手板著他肩頭,喝道:“這火焰便是咱明教印記!五瓣為豪,六瓣為英,七瓣為雄。”他越說聲音越大,裂著衣襟,拍著胸膛吼道,“你爹是大英雄,從未想過自己的兒子只會過一輩子舒坦日子。他雖要帶你先去北國暫避,卻於路上親手在你身上紋出了咱明教頂尖人物才配的七瓣徽記,還給你起了‘卓南雁’這個名字。大雁南飛,終有一日,你這大雁要獨自飛回大宋去的!”
卓南雁自幼就見了這火焰紋身,問了易懷秋幾人多次,他們只是不說。這時聽了厲潑瘋的話,他胸中熱流翻湧,顫抖的聲音中帶著哽咽:“卓南雁,卓南雁,原來爹爹早就盼著我北雁南飛,歸還故國!他還要我做一個大英雄!”
易懷秋雜了淚的目光中夾滿了關切和歉疚:“不要怪易伯伯,瞞了你十四年,你這身世…我本打算瞞你一輩子的。你性子剛烈,知道了父母大仇之後必然奮不顧身地前去復仇,沒的裡送了性命!”
卓南雁眼中熱淚奔湧,渾身突突顫抖,哭道:“易伯伯,我、我不怪您。我只是想知道我娘、我爹…。他們還活著麼?”易懷秋黯然搖頭,道:“卓大俠性情剛毅,若還活著,必會趕到風雷堡來看你…令堂趙芳儀趙女俠是親自送你來風雷堡的。那時你才兩歲,身染重疾,趙女俠也在劇鬥之後負了內傷。她眼見百般救治你不成,終究心力交瘁而亡…”
聽到這裡,卓南雁只覺胸口酸楚,嗚地一聲痛哭出聲。雖然易懷秋等人待他甚好,但卓南雁還是常常幻想自己的父母有朝一日會忽然出現在眼前,夢裡的父母只是個朦朦朧朧的影子,卻能帶給他無比的溫暖。今日驟然得知了自己的父母消息,卻是冰冷無比的死訊,霎時他的心一陣空蕩蕩地難受:“原來我卓南雁當真是天地間一個沒爹沒孃的孤兒!”
易懷秋等人聽他痛哭,心內都是萬分難受。卓南雁只哭得兩聲,又霍地昂起頭來,攥拳問道:“易伯伯,我爹、我娘是給誰害死的,就是秦檜那老狗麼?”易懷秋的眼神熠然一閃,卻緩緩搖頭:“這事說來話長,令堂臨終遺言,命我不得使你執有報仇之念。許多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為什麼?”卓南雁覺著一陣陣的憋悶委屈,忍不住叫起來,“我偏偏要知道是誰害死的我爹爹媽媽!”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他本來忿忿地睜著眼不讓淚水垂下來,這一拼力叫喊,登時又有兩行熱淚刷地滑落。易懷秋的霜眉陡地豎起,叫道:“不成,就是不成!這風雷堡難道是聽你的麼?”這一聲色俱厲,立時又劇咳起來。季巒嘆息一聲,將卓南雁的身子攬入懷中,揮袖給他抹去淚水,道:“南雁,這是什麼時候了,大敵當前,咱可不要惹伯伯生氣,待退了強敵…”說著聲音一餒,便說不下去了。卓南雁心中一凜,果然住口不言。
“單憑風雷堡之力,萬萬不能與龍驤樓硬抗,”片刻之間,易懷秋已經回覆了凝定,略一沉思,又道,“潑風,你就在此守著,天一擦黑就帶南雁走!將餘孤天也帶上。這孩子必非常人,若當真是忠義之後,咱不能讓他落入龍驤樓手中。若是他與龍驤樓有絲毫瓜葛,便一掌斃了!”他說一聲,厲潑瘋便應一聲。卓南雁聽得最後一句,心卻一抖,又忍不住瞪起眼睛插話道:“我瞧這餘兄弟…倒不似壞人!”
易懷秋眼見厲潑瘋眉毛聳動,一副躍躍欲試之狀,又叮囑道:“不管風雷堡出了何事,你們都萬萬不可回頭,急速南下,去江南雄獅堂投奔羅堂主!我寫給羅堂主的書信便在那包裹之中。”又轉頭望向卓南雁,微笑道,“你的東西,易伯伯已給你收拾好了,你瞧瞧還缺什麼?”說著遞過來兩個包裹。
卓南雁瞧見包裹外插著一把精巧的短劍,知道這必是易懷秋留給自己防身用的,將手伸進包裹撥弄了一下,瞧見卻是兩套剛做好的棉袍,想是預備給自己過年穿的。驀覺手上一硬,卻是摸到了兩個圓圓的盒子,細瞧時,竟是一副圍棋盒子。
易懷秋緩緩笑道:“這圍棋的棋子挺考究,易伯伯前幾日才給你弄來,在你身邊留個念相吧!過不了這一晚,咱爺倆的緣分也就了了…”卓南雁抬頭正望見那一張無比熟悉無比慈祥的臉孔,心中一陣酸楚,再也忍耐不住,叫了一聲“易伯伯”,便想扎到他懷中痛哭。
“伯伯最厭啼哭流淚的小兒女之狀,”易懷秋卻伸出乾枯的手掌硬生生地止住了他,“嘿,有生必有死,有緣必有散,又何必憂懼悲傷?”他低緩的聲音中自有一股說不出的沉靜力量,使卓南雁心頭一靜,硬硬地頓住了嗚咽,但淚水仍是撲簌簌地淌了下來。
易懷秋揚起了兩道白眉,問季巒道:“都準備好了麼?”季巒昂首道:“是,玄機谷的埋伏已然開啟。宋鐵槍、李長塔和魯金剛三人在他們佈下了多重埋伏,宋鐵槍還用召獸之術引來了伏牛山上的狼群!大花、小花兩隻猛虎稍後也會趕到,眼下的風雷堡固若金湯!”跟著一聲招呼,守在門外的宋鐵槍、李長塔和魯金剛全都全都進來躬身聽令。
卓南雁知道這三條漢子都是風雷堡內的悍將,和這兩位堡主素來齊稱“兩龍三彪”,這三人齊出,還用上了召獸之術,顯是已到了萬分緊急的時候了。一念未畢,卻聞遠處狼嚎之聲此起彼伏,那嚎聲越來越是響亮,也不知暮色之中有多少隻野狼正在向堡外聚來。
易懷秋的神色卻愈發凝重,寒霜已經爬滿了額頭,頰邊的肌肉在抖顫的燭光中一跳一跳的,沉了沉,才向宋鐵槍道:“將那杆忠義旗給我拿來!”宋鐵槍愣了一下,仍是匆匆而出,再奔回來時手中已捧了一面裹得齊齊整整的大旗。易懷秋雙手接過了,緩緩攤在床上,卻是一面破舊的月白大旗。上面染的不少血跡,隔得年月久了,都化作斑斑點點的絳紅。大旗中央那斗大的“嶽”字卻分外醒目。卓南雁雙目一亮,叫道:“是岳家軍的大旗!”
“是呀,如今的天下只剩下這一杆岳家軍的大旗了吧,”易懷秋伸手撫著那殘破的大旗,口中呵呵低笑,“老夥計,可是好久不見了!”他再抬起頭來時,深邃的瞳仁中已迸出針芒般的精光,對宋鐵槍道:“你去告訴他們,待會玄機谷若是阻不住金狗,你們便乘黑四散突圍,萬不可留下逞這血性之勇!咱堡裡那霹靂震天雷不管多少,只管給我拿來,埋在院東的大旗杆下!”幾個人聽了,心頭都是一凜。卓南雁知道易懷秋已起了玉石俱焚之念,渾身熱血一撞,便想叫聲“易伯伯”,但忽然想起適才易懷秋說過的話,口唇動了動,終究是沒有說出什麼。但覺體內的熱血呼呼地湧上來,心肺間一陣陣的酸楚難受。
宋鐵槍應了一聲,虎目之中也有淚湧出,終究是一咬牙,匆匆而出。卓南雁抬眼望去,卻見夕陽正無奈地垂落,外面已是蒼茫一片。他的心中還存著一絲僥倖:“易伯伯和季伯伯何等武功,這風雷堡的埋伏又是何等精巧,幾個金狗興許是衝不進來呢!”
易懷秋卻向他望過來,輕聲道:“待會我讓你們走時便走,片刻不可耽擱。逃生之後,不可妄自提及自己身世,明白麼?”卓南雁倔犟地挑起了眉毛道:“為什麼?”心中暗道:“我偏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卓藏鋒的兒子!”易懷秋嘆了口氣,伸手按住了卓南雁的肩頭:“伯伯最後再囑咐你一句話!”卓南雁聽他語音嘶啞,心下痠痛,拼力咬了一下嘴唇,聲音卻仍是抽搐發顫:“請伯伯說!”
“你是卓藏鋒的兒子,自幼又在風雷堡中長大,註定了這一輩子多受磨難!但你記住了,拔劍而起,挺身而鬥,不過是血氣之勇!忍人所不能忍,才是天下大勇!”老人說到這裡,向他深深凝視,額頭上深刻的皺紋頻頻地抖著,“還記得那老和尚說的話麼,百折不撓,玉汝於成!”
卓南雁微微一愣,隨即心下明白過來:“是呀,聽易伯伯說,我爹的仇家多得很,我可不能逞那於事無補的血氣之勇!”當下重重點頭,道,“是,百折不撓,玉汝於成!南雁定會記著!”口中不經意間說到“百折不撓,玉汝於成”這八個字時,驀覺熱血沸騰,似乎這一瞬間整個人已經長大了許多。易懷秋又沉沉地望了望他,才點頭道:“好,咱們這就上風雷塔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