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柏山南麓便是大宋京西南路的隨州地界,自紹興和議之後,金宋兩國便不在邊界派駐重兵。二人連滾帶爬地下得山來,跑了片刻便瞧見了那路邊的界石。
卓南雁心下陣陣激盪:“爹爹給我起名叫卓南雁,就是盼著我早一日迴歸故土。我這隻小雁長到了一十三歲,可不是終於回來了!”想起風雷堡群豪殉義,厲潑瘋生死不明,那股喜悅立時又煙消雲散了。餘孤天卻一直面色沉鬱,雖是暫時逃脫敵手,但他想起從此別離故國,心中又泛起陣陣撕痛。
兩個孩子不敢片刻停留,飛步急奔,身後卻一直沒有傳來厲潑瘋或是蕭別離的聲息。卓南雁的心卻不禁慢慢向下沉去,明知道餘孤天不會說話,依然不顧冷風呼呼灌進口來,連連地問:“孤天,你說厲大個子會不會再追過來,他…他會不會有事?”餘孤天胡亂地點著頭,想起厲潑瘋多半無幸,心下竟也絲絲的有些難受。
二人跑跑停停地一口氣逃了數里之遙,卻見蒼暗陰晦的天穹下,冷寂寂的橫著一座蕭瑟的村落。
這時山風四起,天色陰得好重,頭上的濃雲一團團地似是給爐火烤過的,閃著青灰暗紫的怪異顏色,給朔風一蕩,低低地都快壓到頭頂了。道路兩旁無數枯草荊棘全在寒風中蜷縮著身子,瑟瑟地抖動。
迎面刮來的山風裡摻了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汗水涔涔的身子給冷風一拍煞是難受,卓南雁身上陣陣發冷,眼見餘孤天牙齒不住打顫,便道:“這麼跑下去,不累死也得凍死咱們,得找個地方歇歇!”餘孤天唔了一聲,卻揮手向前一指,只見一座冷寂寂的小廟正挺立在風雪中。
二人飛步奔到近前,卻見廟上的匾額上寫著“楊將軍廟”幾個字,推門走進去,卻見大殿前燃著一堆篝火,一群人正圍火取暖。卓南雁見了生人,先吃了一驚,待瞧清楚那只是幾個烤火取暖的村民,才心下稍安。
這廟院子不小,正殿上供著一尊神像,依稀是個面目清秀的青年將軍。廟裡似是沒有常駐僧道,七八個村民圍在殿前,一個面色黝黑的六旬老者彈著一面小羯鼓正說著書。想是農閒時節,這小廟擋風遮寒,便引了一批村民來此聽書。一股子生炭溼柴燒出的煙氣伴著陣陣暖意,在昏暗的殿內四處亂竄著。
卓南雁凝神四顧,卻見遠處明柱下還倚坐著個面目削瘦、衣衫破舊的中年漢子,身旁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瞧神情似是一對父女,因隱在暗處,瞧不清長相,只依稀瞧見那漢子手中抱著一對牙板和胡琴,顯是流落江湖唱曲的父女倆。
廟裡的眾人全聚精會神地聽那老者說書,也沒人注意這兩個少年悄沒聲息地湊了過來。
只見那老者敲著羯鼓,搖著梨花板唱道:“滴溜溜號帶齊飄,威凜凜掛甲披袍,撲咚咚鼓擂春雷,雄糾糾人披繡襖。百戰百勝岳家軍,長驅河洛馬咆哮。”
宋時百姓好聽藝人講抗金英雄的俠義故事,時人稱為“鐵騎兒。”這老者說的正是當初岳家軍北伐之事。卓南雁自幼生長於深山,一聽之下便覺得新鮮無比,開始心內還惦記著厲潑瘋,但終究是少年心性,漸漸地心思便全在那鐵騎兒上了。
那先生才唱了幾句,那廟門忽又支的一聲開了,兩個皂衣漢子晃著身子蹩了進來,瞧打扮全是宋朝的官府捕快。
當先那人瘦臉凸顴骨,頜下翹著一叢山羊鬍子,進來後目光四處亂掃,道:“兀那說書的,你們瞧見了個身子高大的老乞丐來過麼?”說書老漢和幾個村民連連搖頭。
山羊鬍子罵了一聲,叫道:“也不知是哪裡來的老不死乞丐,居然去招惹格天社!這凍死猴的臘月天,還累得咱爺們頂風冒雪的四處尋他。”他身後那隨從道:“管他呢,格天社的大爺下了令要咱尋他,咱出來胡亂應應景也就是了。一個老乞丐能逃得了格天社的天羅地網去麼?這大冷的天,凍也凍死他了。”二人說著撥開人群,坐在了火前,山羊鬍子向老漢喝道:“接著說,接著說,揀一段熱鬧的說來聽聽。說好了,爺有賞!”
那老漢應了一聲,停鼓不敲,張口說道:“老朽今日既來到這楊將軍廟,便說一說當年楊將軍的鐵血丹心。話說楊再興楊將軍隨著大軍北伐,在嶽元帥帳前討了個正印先鋒官,率了三百條好漢逢山搭路,遇水架橋,一路長驅直入,不想卻在臨潁外的小商橋前正撞上金國四太子兀朮手下三大王帶領的數萬大軍。那四太子手下三大王是哪幾個?正是龍虎大王、蓋天大王、昭武大王,各帶一萬大軍,氣洶洶好不威武,怒衝衝如狼似虎!”
在岳飛屈死風波亭之後,岳家軍之事被官府嚴禁議論傳播,但民間百姓、尤其是金宋邊界上久受金人欺凌的窮苦百姓卻仍是喜聞岳家軍故事。山羊鬍子卻算個官差,聽那老者說這岳家軍楊再興的故事,不由皺了皺眉。
只聽那老者又道:“有道是兩軍相遇勇者勝,眼見著敵眾我寡,楊將軍卻毫無懼色,吼一聲驚天動地,催動坐騎千里青霜駒,揮動神飛亮銀槍,直撞入敵陣。這一番大戰直殺得天昏地暗,那時天降大雨,雙方將士流下的血水全落入了溪澗之中。正是——”說著拖個長腔,將小鼓一敲,亢聲唱道,“漫漫殺氣飛,滾滾征塵罩,百戰袍甲紅,四野陣雲高。”聲音悽鬱蒼涼,如帶金戈鐵馬之聲。
圍坐著的村民全聽得津津有味,卓南雁更忍不住高聲叫好,只有餘孤天聽得南朝俠義之事,心中不是個滋味。
那老者唱了幾句,臉色便一片沉暗,嘆道:“那天上大雨拼命的下,地上兩軍拼命的殺,這三百條岳家軍好漢如同三百條猛虎,跟著楊將軍在數萬敵騎之中橫衝直撞,斬殺金兵兩千名,直殺了那萬夫長、千夫長、百夫長無數,最終三百豪傑盡數不屈戰死。那橋下的溪水已給血水染得赤紅一片,成了一條血澗赤溪。那楊將軍在敵陣之中殺得幾進幾齣,全身浴血如同紅人一般,兀自毫無退意。
“到得後來,他單槍匹馬守在小商橋上,以一人之力,竟殺得數萬金兵過橋不得。金兵無奈,只得放亂箭射死了他。饒是如此,楊將軍死後半個時辰,金兵硬是不敢近前。後來嶽大帥揮兵到此,尋到了楊將軍的屍身,火化之後,竟得了箭鏃兩升。正是,驟雨雄兵數重圍,將軍百戰碎鐵衣。青史圖書載丹心,橫戈氣寒虎羆威。”這老者說得眉目聳動,聲色並茂,聽得眾人盡皆動容。
驀地小鼓咚然一響,一段“鐵騎兒”已然說罷。卓南雁抬頭看時,卻見院中昏溟蒼茫,暮雪正緊,這一段書竟使眾人聞之如醉,神馳萬里。
那老者拱手道:“諸位爺,這楊再興楊將軍如此忠義,後來京西一帶廟宇,多有他的牌位!”就有村民連連點頭,應和道:“是,俺們這楊將軍廟都道是供的是楊六郎,想必也是這位楊將軍。”幾個人就將銅板丟到老者的銅盤裡。
“狗屁岳家軍,狗屁楊將軍!”那山羊鬍子官差卻一把火竄到了腦頂上,跳起來尖聲罵道,“當著我丁長富丁大爺的面還敢胡言亂語,楊再興算個屁!那岳飛又如何?十年前還不是給秦相爺宰了!這楊再興若是不死,風波亭上說不得也得陪著岳飛捱上一刀!”他這放聲一叫,惹得眾人全是一驚。
山羊鬍子丁長富已走過去劈手一把將盤子裡的銅錢奪了。那老者氣得麵皮發白,卻不敢作聲。幾個山民也是敢怒不敢言。
卓南雁雙目發紅,便待發作,忽然想起:“易伯伯說過,忍人所不能忍,才是天下大勇!我一點武藝不會,上去徒然吃虧,這不知進退的暴躁脾氣可要暫且改改!嗯,這小子叫丁長富,可要記住了這狗賊名號!”
那丁長富兀自指著說書先生罵罵咧咧:“趁早給爺閉上你的狗嘴遠遠地滾走,不然抓了你交與那格天社!你這老東西若有種,便到京師秦相爺府裡面去說這‘鐵騎兒’去!哎喲——”話沒說完,忽然驚叫一聲,跳起老高,捂著嘴叫道,“是誰,嗚嗚,奶奶的是誰放暗器暗算…嗚嗚…老子?”眾人凝神細瞧,才見丁長富的嘴中竟已鮮血淋漓。丁長富哇的一聲,張嘴將那“暗器”吐了出來。他那隨從低下頭來一瞧,不由扯著嗓子叫起來:“丁爺,奇了,是根羽毛。莫非是這球鳥毛打掉了您的三顆牙!”
眾人全是一驚。卓南雁凝神瞧去,卻見地上淋漓的血跡中果然插著一根翠色綠羽,心下暗道:“這翠羽長不過指,似是鳥翅上的翎子。這一根輕靈的翠羽怎會打落了丁長富的滿嘴牙齒?”
忽聽得一道粗沉的聲音笑道:“跳樑小醜,無知蟊賊,也敢在這楊將軍廟內胡言亂語!趁早給爺閉上你的狗嘴,不然抓了你交與那閻王爺!你這小蟊賊若有種,便到陰曹地府裡面去放你的狗臭屁去!”這笑聲乍然而作,滾滾如雷,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
卓南雁聽這人最後兩句卻是拿丁長富的話轉過來罵他,不覺大是解氣,但轉頭四顧,卻見院中飛雪飄飄,殿內火焰抖顫,也不知是誰發出的笑聲。
丁長富捂著嘴竄出殿外,四處查看,卻哪裡有半個人影,正自心驚膽戰間,一個白鬍子村民忽然向那神像跪下,叫道:“神仙呀,莫不是楊將軍顯靈麼!”一群村民連那說書先生,都給他這聲喊驚得渾身一抖,不由自主地跪在白鬍子身後,齊齊向那神像磕下頭去。不少人口中還唸唸有詞。丁長富眼見眾人下跪,心中半信半疑,但他此時驚魂未定,也不敢貿然上前生事。
卓南雁心下暗自稱奇:“這必是一個武林高手出手教訓那狗官差!只是這人身手好高,竟然來去無蹤,真是奇了!”四顧之下,見只有那一對唱曲的父女悶聲不語地側身倚在柱子下,似是對眼前一切全不在意。
便在這時,卻聽廟外一個清朗的聲音叫道:“大雪風寒,世伯不如暫到這古廟之中避上一時!”立時又有一聲沙啞的笑聲響起:“哈哈,言之有理!這西北風白毛雪,颳了老夫的老面皮不打緊!若是吹著了閒侄女花容玉貌的小嫩臉,可就大是要緊!”聲音響亮,在暮野之中傳出好遠。
廟門一開,卻走進來四五個人。當先一人四十餘歲年紀,身著碧綠武官時服,手中擎著一根金光閃閃的竹節鞭,瞧這人白麵長眉,顧盼甚豪,只是那胸前衣襟裂了數個口子,瞧上去就有幾分狼狽。他身後還跟著兩個窄袖快靴的烏衣隨從,各自打扮倒是齊整,只是一個左眼眶烏青,一個右眼眶紅腫,湊到一處,便多了幾分滑稽。
在那武官身側,卻伴著一對青年男女。那青年公子二十歲上下,面如冠玉,雙眉挺秀,腰間懸著一口長劍。那女子方當妙齡,眉彎眼柔,姿容俏麗,竟是個標緻美女,她背上也揹著一把長劍。兩個人俊朗娟秀,牽著的馬也都是金鞍玉轡,當真是璧人寶馬,交映生輝。眾人眼見這荒村野廟,忽然走入這樣一群華衣貴人,都覺著奇怪。
那公子只掃了一眼,便笑道:“世伯,都是一群窮棒子,這是個沒主的野廟。咱暫且歇歇,待風靜雪停了,再上路不遲!”他口中向那武官說話,眼睛卻偷偷向那女郎望去。那中年武官也賊溜溜地瞥著女郎,笑道:“言之有理,便這麼著了!”
那女郎卻秀眉微皺,伸出白嫩的玉手,掩住了鼻子道:“離他們遠一些,鄉巴佬髒得緊,真燻死人了。”那公子應了一聲,將馬牽到簷下,在殿內神像前掃了一處空地,扶那女郎坐下了。
那武官眼尖,卻一眼覷見了丁長富身旁地上的那根翠綠色的羽毛,飛步竄上去,小心翼翼地拈了起來,顫聲叫道:“羽毛…這、這莫不是御鳥的翎毛?”當胸一把揪住了丁長富,喝道,“狗賊,這羽毛是哪裡來的,你是如何偷了這御鳥,又藏匿何處?快快從實招來!”
丁長富給他一連串的厲聲喝問駭得面無人色,哆哆嗦嗦道:“小人是本地差官丁長富,奉…格天社大爺之命四處搜尋個老叫化子,這羽毛…。小的也是剛剛看到!”那武官怒氣勃發,單掌一吐,將他震得飛出幾步之外,直撞到那香案上,喝道:“讓老夫抓個人贓並獲,還敢狡辯?”
那公子卻緩步踱來,瞅著那翎毛道:“世伯息怒!聽這小子口音,瞧這小子打扮,似乎真是本地差役。這廝功夫尋常,諒也沒有手段到京師去盜御鳥。”回頭向丁長富喝道,“這位是格天社的副總管、號稱‘浩氣千古’的桂浩古桂大人,還不過來參見!”丁長富和那隨從急忙過來磕頭。
“賢侄言之有理!老夫都是給那老叫化子弄的,一路上心魂不定,”桂浩古說著,瞧見幾個村民和那說書先生戰戰兢兢地轉身想要出殿,又厲喝一聲,“全給老夫站住了!此時真相未明,呆在這廟裡的,全有嫌疑。待會老夫歇息之後,還要一個個親自審問!”幾個村民眼見忽然間惹上了官司,全都哭喪了臉,只得乖乖坐在火前。
那美豔女郎卻道:“桂伯伯,您說的那御鳥什麼的,是怎麼回事?那老叫化子,又是怎麼回事?”桂浩古立時換上一副笑臉,走過來象拍撫自己愛女一樣地拍了拍那女郎的臉頰,笑道:“閒侄女,你南宮哥哥沒告訴你麼?”
“我們雷家接了您的飛鴿傳書便立時兵出五路,我在路上急匆匆地一通亂趕,卻湊巧遇上了這位南宮公子,才知他南宮世家也接到您的傳書相邀。”說到這裡,那女郎卻白了一眼那公子,嗔道,“哼,哪知他這人呀,一路上只會假現殷勤,十句話裡沒一句正事!”
那公子見她輕嗔薄怒,嬌媚可人,登時心神大醉,笑吟吟向桂浩古拱手道:“這一次加上我這‘飄花劍女’雷青鳳妹子在內,江南霹靂堂雷家出馬了五位好手。我們南宮世家,算上區區不才,也是六大劍客齊出,這可都是被您傳書邀來的。我只知要捉的那個老叫化子‘醉羅漢’,原是嵩山少林寺羅漢堂的長老,法名無懼,入了江南丐幫之後一直跟咱格天社作對,卻不知他跟御鳥之案有何干系?”
這幾人說話聲音響亮,旁若無人。卓南雁聽了他們的話,腦中轟然一響:“原來這南宮鐸是那南宮世家的,聽厲叔叔說,爹爹當初便因闖入南宮世家之後下落不明的!不知這驚動了格天社、南宮世家和霹靂堂的叫化子‘醉羅漢’,到底是何許人也?”當下雙目望著熊熊篝火,愈發凝神靜聽。
桂浩古卻乾笑兩聲,故作神秘地道:“這御鳥的主人來歷不凡,便是鼎鼎大名的崇國夫人!”雷青鳳秀眉一挑,問道:“崇國夫人是誰?”
桂浩古似是極喜這女郎發問,笑道:“青鳳侄女想是專心練武,連崇國夫人的名頭都沒聽過。”雷青鳳見他說話之間又笑嘻嘻地伸手向自己的臉頰撫來,不由心下大是懊悔問這句話。正惱也不是、躲也不是的當,南宮鐸邁上一步,恰好擋在她身前,笑吟吟地道:“這崇國夫人便是聖相爺的孫女,今年不過八歲,卻是福慧雙全,小小年紀便給聖上御封為崇國夫人…”
卓南雁聽易懷秋說過,當今大宋諸多阿諛之輩提起秦檜來,都要在相爺之前破天荒地加個“聖”字。這時聽得大宋皇帝趙構將秦檜的孫女、一個八歲的女孩,封為什麼崇國夫人,不由心中又恨又惱。一旁的餘孤天也不禁暗自搖頭:“想不到秦檜氣焰如此之勝,照這麼下去,他會不會也做了南朝的完顏亮?”
“御鳥主人來歷不凡,御鳥的來歷更加不凡,”桂浩古這下沒有摸到美人玉面,橫眼掠了南宮鐸一眼,才向雷青鳳笑道,“這崇國夫人雖然年幼,卻頗得聖相和聖上喜愛。那一日崇國夫人進宮面聖,恰恰趕上宮中剛自隴山進了一批鸚鵡。崇國夫人便問一隻鸚鵡,還思鄉麼?那鸚鵡卻答道:思鄉!聖上恰恰在旁聽到了,登時也起了思鄉之情,立時命人將這批鸚鵡放回隴山。萬歲爺眼見崇國夫人喜歡鸚鵡,便另賞了她一隻翠羽鸚鵡,這便是御鳥的來歷了!”
南宮鐸拍手笑道:“好,鸚鵡通靈,夫人聰慧,聖上仁德,這真乃傳流千古的雅事!”桂浩古嘆道:“崇國夫人自得了這御鳥,自是萬分寵愛,走到哪裡,都要隨身帶著。可是一月之前,崇國夫人隨母親去靈隱寺上香,卻在飛來峰下給一個打扮得如同叫化子般的老和尚出手奪去了御鳥,隨行的格天社‘白虎七宿’居然攔他不住!”雷青鳳櫻唇微動,忽然看了看桂浩古那隻老手,急忙住口不言。南宮鐸倒替她問道:“這老叫化子想必就是桂大人千里追尋的醉羅漢了?”
“正是這廝!”桂浩古白臉一紅,冷哼道,“老夫帶著白虎七宿連日追趕,他卻從臨安竄出,一路北上。這老傢伙不敢真刀真槍地跟咱們較量,卻連出詭計,先後弄傷了老夫手下的白虎七宿。一到隨州境地,這狗賊便再無蹤影。好在今天讓老夫遇上了南宮賢侄和青鳳侄女,咱三人聯手,必能擒到這老賊。”雷青鳳聞言,雙眉一挑,躍躍欲試,那南宮鐸卻皺眉沉吟道:“世伯,醉羅漢為何要搶崇國夫人這隻御鳥?”
“這老賊無法無天,明擺著是跟聖相作對!這御鳥是聖上所賜,這麼不明不白地給人奪走,聖上便不怪罪,聖相他老人家臉上也不好看!”桂浩古說得心頭火起,重重頓足叫道,“相爺若是發起火來,那還得了,便說這一年前的‘獅貓案’吧!崇國夫人喜愛的一隻獅子貓無故丟失,相爺責令臨安府找尋。臨安府請畫師將此貓的畫像畫了一百多幅,在全城張貼,找了半年仍是毫無音訊。因這‘獅貓案’牽連入獄的便有一百多人,知府曹泳急得焦頭爛額,最後終於憋出個法子,他找人打了一隻比那獅貓小不了多少的金貓,獻給相爺,才算保住了頭上的烏紗帽!”
卓南雁越聽越怒,暗想:“便因為他孫女的一隻貓,秦檜便牽連了一百多人入獄,這老賊真是無法無天!”餘孤天卻想:“嗯,這知府雖然大是破費,但好歹保住了頭上烏紗,過不了幾年,還能再撈回來。”(按:秦檜孫女的“獅貓案”,見於陸游《老學庵筆記》,其事大致如此。)
南宮鐸和雷青鳳聽了,全都凝眉不語。卻聽桂浩古嘆道:“這獅貓案剛了,又來了個御鳥案。咱可真要小心措置,不然聖相一怒,雷霆大作,誰也擔待不起!”
話音剛落,忽聽廟內響起嗤嗤嗤的幾聲冷笑,聲音清脆嬌嫩,顯是對桂浩古所言大是不屑。這笑聲本來不大,但恰在桂浩古三人高談闊論停歇之時發出,眾人全聽得真真切切。循聲望去,卻見冷笑之人正是端坐一旁的那賣唱的小女孩。
那女孩也側過頭來斜睨桂浩古,紅通通的篝火登時映紅了她的半邊臉頰。卓南雁這時才瞧清那女孩容貌,但見她花膚如雪,瑤鼻櫻唇,雖只扭過來半邊臉兒,卻已有一股明珠美玉般的容光自然流照出來。
卓南雁本來心下奇怪這個賣藝女孩膽敢嘲笑朝廷武官,待得瞧了她的容貌,登時一呆,若非親見,實難相信世間竟有如此仙姿麗質的人物。那飄花劍女雷青鳳本就是個罕見的美女了,但跟這豆蔻年華的小女孩一比,登時成了庸俗脂粉。
桂浩古聽了那聲冷笑,本來心頭惱怒,但轉頭瞧見了這樣粉雕玉琢的女孩,心頭怒火頓消,一轉眼又瞧見了那男子手中抱著的牙板胡琴,不由大咧咧地笑道:“難得唱曲的小娘生得這般標緻,往後不要胡亂發笑!若不是桂大人我素來惜香憐玉,你可就要倒大黴啦?”
“我可沒敢笑各位大爺!”那女孩睜大瑩澈的雙眸,搖了搖頭,道,“我是適才做了一個好玩的夢,夢見東海里的一隻老鱉丟了個什麼東西,就讓蝦兵蟹將去找。那群蝦兵蟹將遍尋不見,便回來稟報老鱉說,海里面找不見,想必不是天上的鳥偷的,就是地上的貓偷的——不是鳥案,就算貓案!格格,鳥和貓居然會到海里面偷東西,這蝦兵蟹將不是太笨了麼?”
她語音動聽,笑聲純真,宛若雛鳳乍鳴,冷玉輕擊。但說出的話卻是膽大之極,不但將秦檜比作了老鱉,更將桂浩古諸人罵作了蝦兵蟹將。卓南雁忍俊不禁,嗤地笑出聲來,心下更是佩服這女孩的膽氣。
桂浩古狠狠瞪了卓南雁一眼,又轉頭盯著那女孩。說來也怪,他本是心下怒氣勃發,但只瞧了一眼那張清麗得惹人憐惜的純淨臉孔,滿腔怒火偏又發作不出,當下冷森森地道:“小娘兒胡言亂語,是活得不耐煩了麼,過來給大爺唱個曲子,唱好了便饒了你!”
那女孩秀眉微挑,小嘴扁了扁,似是頗不情願。她身旁那中年漢子卻冷著臉道:“月牙兒,這一路上盡是惹禍!禍也惹了,曲子若不唱好,回去看我怎麼罰你!”略調了下弦,指捻臂抖之間,立時就有一縷蒼冷如訴的琴音響起來。那聲音悠長悽清,若斷若連,人人聽了,心頭都沒來由的一陣悲涼。
那女孩似是極怕這漢子,秀眉蹙了蹙,撅起櫻唇道:“爹爹別急,月牙兒唱就是了!”說著將牙板輕擊,曼聲歌道,“長江千里,限南北,雪浪雲濤無際。天險難逾,人謀克敵,索虜豈能吞噬!”
這一開口而歌,聲音婉轉清潤,就如一抹清清泠泠的山泉蕩進眾人的心脾間。似這般以牙板唱曲的,當時喚作“小唱”,就是以拍板合著曲樂輕唱慢曲,講究重起輕殺。宣和年間東京汴梁的李師師最擅小唱,曾以此道風靡東京,有風雅人便給小唱起了個雅名叫“淺斟低唱。”
眾人怎麼也想不到,在這荒野小廟內,竟能聽到這等美妙唱曲,一時之間,桂浩古等人的怒氣竟消弭不少。
卓南雁自幼長於荒野,素來少聞曲樂,這時乍聽這美若天籟的歌聲,更覺心神一蕩。這時廟中諸人全將目光集在那喚作“月牙兒”的女孩身上,卻見她將牙板夾在指縫中叮叮噹噹地敲得悠然有致。
她這一轉過頭來,眾人藉著跳耀的火光和朦朧的煙氣,更有霧裡觀花之感。這女孩見這麼多人一起瞧她,似是有些害羞,微微垂下頭去,眉宇之間便籠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淡淡輕愁。火光下,卻見她那黛眉翠煙,眸凝秋水,愈發顯得清麗絕俗。
她的歌聲不高,但愈是這麼宛轉低迴,愈是惹人屏息傾聽。只聽她唱到:“阿堅百萬南牧,倏忽長驅吾地。破強敵,在謝公處畫,從容頤指。破強敵,在謝公處畫,從容頤指——”聲音倏地由低轉高。她年紀幼小,本沒有高歌遏雲的功夫,但妙在喉音曼妙,這兩疊反覆的高亢之處仍是唱得嫻熟無比,好似一抹清風越飄越高,直入雲霄。
卓南雁聽得入神,忽聽那桂浩古低聲問道:“這小妞唱得著實不錯,這詞聽著有幾分耳熟,卻不知是誰人手筆?”南宮鐸低聲笑道:“她唱的是一首《喜遷鶯》,乃是被貶多年的故相李綱,死前發牢騷所做。詞中以秦王符堅暗喻金兵,借史言事,說他李綱自己便是從容指畫的謝公,鼓動大宋之人隨他一起抗金。”
聽南宮鐸說起“李綱”的名字時,卓南雁心中先是一動:“原來這是李綱老丞相的詞,怪不得如此慷慨激昂。易伯伯常說李剛忠烈,是個大大的好官,卻一直不為昏君所喜,後來鬱鬱而終。這女孩敢唱他的詞,真是不同凡俗!”登時對這女孩愈加另眼相看。
只聽南宮鐸又道:“李綱的詩詞已被聖相禁了多年,大人正好藉此將這小丫頭扣下!”桂浩古被他說破心思,卻故意將臉一扳,道:“言之有理!公然吟唱李綱詩詞,那還得了!待會可要將這小丫頭帶回去,好好管教!”他身旁的兩個差官急忙低笑湊趣:“恭喜大人,得了美…”桂浩古想到得意之處,忍不住笑道,“多虧賢侄心思機靈,老夫這一路大風雪總算沒有白挨!”
他幾人壓低聲音說話,自以為旁人無法聽到,哪知卓南雁天生耳目之力超逾常人,都聽得真真切切。他心中登時燃起一片怒火:“原來大宋狗官如此喪盡天良,見這女孩美貌,便要藉口抓走!”忍不住向那幾人怒目相視。只聽南宮鐸接著笑道:“哪裡!小侄還有多謝世伯這次傳書相邀!若無您這調度,我南宮鐸焉能跟青鳳妹子輾轉數日,形影相隨?”
雷青鳳聽他說起自己,忍不住格格嬌笑,嗔道:“怎地又扯到人家身上來了。呸!見到美貌小妞,便動歪心思!”一扭頭忽然瞧到了卓南雁憤憤的目光,登時紅暈滿面,秀眉一蹙,向南宮鐸道,“這小叫化子死死盯著我看,好生無禮!”南宮鐸和桂浩古甩臉瞧見卓南雁怒衝衝的眼神,都是一驚,心下均想:“難道我們的話,都讓這小子聽到了?”
這時候月牙兒那一闕《喜遷鶯》剛剛唱罷,廟中眾人全是心神皆醉。南宮鐸卻向卓南雁厲聲喝道:“賊小子活得不耐煩了麼,亂瞧什麼?”餘孤天聽了這一喝,臉色乍白,他是驚弓之鳥,急扯了卓南雁的手,便要走開。
卓南雁也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心中卻還惦記這桂浩古要打這女孩的主意,低聲嘀咕道:“慌什麼!咱又沒有招惹他們,我…”話未說完,忽覺眼前一花,那南宮鐸已經閃身竄到他面前,忽然揮手,啪啪啪啪,打了他四記耳光。
卓南雁給他打得頭暈腦脹,口邊的鮮血霎時流了下來,抬頭叫道:“我沒招惹你們,你憑什麼打我?”南宮鐸冷笑道:“沒招惹就打不了麼?公子爺打人還問憑什麼!”驀地反手一掌重重打在他臉上,將卓南雁的身子打得直向後跌去。
他要在意中人面前大獻殷勤,身子一彈,如影隨形地直竄過去。卓南雁身子在空中才要落地,南宮鐸已閃在了他身前,單掌疾探,抓住了他胸前衣襟,使力一貫,將他雙膝著地,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女孩眼見他驟然出手傷人,不由花容失色,啊的一聲驚叫。廟中村民見南宮鐸毆打一個孩子,本來有人心中不忿,但見了他這奇快無比的身手,嚇得都不敢言語。桂浩古、丁長富等人卻都抱膝而坐,樂得看個熱鬧。餘孤天急得身子打顫,但心內猶豫,終究不敢上前。
卓南雁雙膝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只覺劇痛欲折。卻聽那女孩顫聲道:“爹爹,您瞧,他們…”又聽那漢子冷哼一聲:“跟你說了,少管閒事!”卓南雁正要掙扎起身,南宮鐸的二指卻搭在了他眼上,冷冷道:“小叫化子,你得罪了‘飄花劍女’雷俠女。快快給雷俠女磕三個響頭,不然公子爺就剜了你這雙眼珠子!”心內卻想:“也不知這小叫化子聽到了多少,若是給他傳揚出去,只怕南宮世家、霹靂堂和格天社的名頭都要有損。不如找個茬子,將這小子殺了滅口!”
卓南雁雙手撐地要待站起,但才一抬頭,便覺眼中痠痛無比。這時候他心底騰起一股悲憤之氣,早將易懷秋說的“忍人所不能忍”的囑託拋到了九霄雲外,張口叫道:“小爺我只給祖宗父母磕頭,死也不給你兩個狗男女磕頭!什麼雷家、什麼俠女,你們恃強凌弱,沒的裡玷汙了這一個俠字!”
雷青鳳聽了他這一罵,不由玉面一寒,喝道:“南宮師兄,跟這小叫化子費什麼話,他敢對我雷家出言不遜,將他一劍斬了!”南宮鐸哼了一聲:“我偏偏先讓他磕過了頭,再宰了他!”手指用力將卓南雁的頭向下按去。
卓南雁只覺腦頂上重如泰山壓頂,雖死力強撐著,腦袋還是一寸寸地向地上低下去。這時他滿腔怒火,渾身熱如火焚,心中卻只有一個念頭:“死也不能給這惡毒女子磕頭!”猛地一歪頭,噗的一口痰向南宮鐸吐了過去。二人相距太近,南宮鐸心思又大半在雷青鳳身上,登時給卓南雁這混了血的口水啐在了腿上的襟袍前。
“小叫化子,是你自己找死!”南宮鐸目射寒光,單掌提起,便向卓南雁頂上拍落。那女孩啊的一聲驚呼,纖手疾抬,忽覺腕子一緊,已被她父親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