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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縱膽任俠 拔劍驚虹

    南宮鐸這勁力十足的一掌已經凌空拍下。這時他惱怒之下,滿擬一掌拍得卓南雁七竅流血,哪知手掌才落,忽覺臂彎曲池穴上一麻,手臂便落不下去。跟著身前的卓南雁不知給什麼怪異力量一牽,呼的疾飛了出去,落地之時穩穩當當地立在了地上。

    南宮鐸一驚抬頭,才見一個光頭長髯的破衣老丐笑眯眯地站在卓南雁身前。南宮鐸心下一凜:“這老丐是何時到的,又是使得什麼手法將這小子拉走,怎地我全沒瞧清?”一拂之下,才在臂上拈出一根翠綠的羽毛來,登時心下大震:“莫非他竟是用這輕飄飄的翠羽拂中了我的曲池穴?”

    桂浩古卻跳起身來,破口大罵:“老叫化子,果然又是你!這一次看你還能逃到哪裡去!”雷青鳳嬌軀一幌,便閃到了南宮鐸身前,拔劍出鞘,冷冷道:“原來閣下便是我們要找的醉羅漢無懼和尚!”

    那老丐卻不理他們,伸手撫著卓南雁的頭,旁若無人地笑道:“好孩子,你這身骨氣,竟比我老人家還硬氣!我老人家十二三歲時,若是有什麼大俠俠女的拿刀子動劍讓我磕頭,我一二百個頭也給人家磕啦!”卓南雁瞧這老丐身子高大,滿面紅光,頜下亂糟糟一堆烏黑的長髯,偏偏頭頂光光,瞧上去似是個和尚一般。他聽出了老丐對南宮鐸的譏諷之意,便強自笑道:“那是您老人家運氣好,想必您年少之時,天底下還沒有這麼多的狗屁俠女大俠。”

    丁長富這會卻也聽出了他的笑聲,叫道:“老東西,適才就是你暗算的老子!”嗆啷啷亮出鐵尺鐵鏈,手法乾淨利落,只是口中掉了幾顆門牙,說話未免露氣含糊。無懼和尚連連搖頭,笑道:“他奶奶的,老子不過是想躲在神像背後睡上一覺,偏偏遇上許多瘋狗野狗母狗公狗跑到老子跟前嘶叫不停。掃興掃興,當真掃興!”

    驀地大叫一聲,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他已竄到丁長富身前,啪啪兩響,丁長富和那隨從齊聲悶哼,二人已經面向神像跪倒在地,竟已被那老丐踢中了腿上穴道。只聽無懼哈哈笑道:“敢在楊將軍跟前胡言亂語,老子便罰你們在這裡跪上十二個時辰!”

    卓南雁眼見他這一進一退,快如飄風,忍不住心懷大暢,暗想:“什麼時候我也練成了這樣的高妙武功,遇上了惡狗兇徒,上去也是這麼兩下子!”

    南宮鐸和那雷青鳳眼見無懼和尚此時背向他們,背上露出老大空門,忍不住對望一眼,驀地雙劍齊出,疾刺無懼後背。卓南雁一驚,急叫了一聲:“小心!”無懼大笑聲中,身子忽然直挺挺向下栽去,如同一塊石碑般地硬生生砸到了地上,就勢一滾,便輕輕巧巧地躲過了那勁急無比的雙劍。

    南宮鐸雙瞳一縮,忍不住讚道:“好脆生的一招‘大栽碑’,醉羅漢之名果然不虛!”他二人一擊不中,隨即雙劍盤旋,緊緊守住了門戶。

    幾個村民和說書先生眼見要起爭鬥,心下驚慌,都要逃出廟去,但那兩個各自腫了一隻眼的格天鐵衛這時候門神一般地守在廟門口,氣勢洶洶,誰也不敢上前,眾人無奈之下只得貓在院子邊上那根老柏樹下。卓南雁拉著餘孤天溜到神像背後,探頭瞧著熱鬧,一扭頭間,忽然不見了那對賣唱父女的蹤跡。

    無懼見他們這一刺一收,法度謹嚴,不由連連搖頭,嘆道:“師出名門,卻行此以大欺小、暗算偷襲之事,真真可憐了你們這身功夫了!”說著翻起眼睛瞪著南宮鐸道,“你便是南宮六劍中的什麼‘一劍奪命’南宮鐸麼?嘿嘿,南宮世家的上代掌門南宮皋何等英雄,怎地傳到你爹南宮參手上就壞了門風!”

    南宮鐸臉上陣青陣白。桂浩古已昂起一張胖臉叫道:“廢話少說,無懼老兒,快快交出御鳥!”和雷青鳳、南宮鐸三人各挺兵刃,虎視眈眈地盯住了無懼。

    無懼仰頭笑道:“那隻鳥兒麼,呵呵,味道平平!”桂浩古顫聲叫道:“怎麼,你…你將御鳥吃了?”無懼的大頭猛點,鄭重其事地道:“正是!不過這狗屁御鳥終日養尊處優,養得肥胖流油,遠沒有山間野雀有嚼頭!”猛然將手一揚,幾根綠色鳥羽紛紛揚揚地自空中飛落。

    桂浩古身子發抖,自地上捧起幾根鳥羽,心下又驚又怕,幾乎便想放聲大哭。無懼見了他那模樣,大是得意,仰天笑道:“看在你老兄的面子上,和尚好歹留下這幾根鳥毛,好讓龜大人拿去跟秦檜老賊請功!”桂浩古忽然昂起頭來,恨聲道:“你這一次劫了御鳥,引得格天社帶動大批人馬隨你北上,是不是還有什麼陰謀詭計?”

    “誰說龜大人是草包一個,這不是還有些見識麼,”無懼和尚冷冷笑道,“可惜這時領悟,未免晚了。雄獅堂羅堂主和本幫莫老幫主想聯絡江南各路英豪,籌備再開四海歸心盟會,卻怕你們格天社礙手礙腳,這才請老和尚出馬,略施小計,引開你們這群鷹犬!”

    卓南雁聽得他說起“四海歸心盟”,雙目登時一亮,暗道:“原來羅老伯真的要重開盟會啦!”無懼說著卻霍地收起冷笑,昂然道:“便衝著‘四海歸心’這四個字,這一路之上,灑家才對你和你手下的那白虎七宿手下留情!”

    “嘿嘿,果然又是這四海歸心盟,”桂浩古眼裡登時迸出一層碧幽幽的利光,冷笑道:“實不相瞞,格天社大總管趙祥鶴趙大人深謀遠慮,早已洞悉了羅老兒的奸謀,此刻趙大人業已北上建康,親自攪散你這撈什子盟會!哼哼,死了一個卓藏鋒,又冒出個羅雪亭!眼下四海晏如,太平盛世,抗什麼金,擊什麼虜?”一聲呼喝,金鞭劃出一道黃光,直上直下地砸向無懼的光頭。

    無懼擰腰閃開,怒道:“可憐卓盟主一心為國,卻跟嶽元帥一般,給你們這**詐小人暗算致死…”口中說話,腳下步法踉蹌,好似醉漢一般,東一倒,西一歪,卻將桂浩古的連環數鞭盡數閃開。卓南雁在旁瞧見那單鞭捲起道道金光,招招擦著他身子掠過,一顆心七上八下地倒替他揪心不已。

    南宮鐸和雷青鳳眼見桂浩古強攻無效,急挺長劍上前。這二人的劍法師出名門,“飄花劍女”雷青鳳劍招迅捷,每一出手,便如雪花六出一樣連環六式。南宮鐸號稱“一劍奪命”,劍法卻是沉穩老辣,辛毒如蛇。三人聯手,登時將無懼團團圍住。

    四人鞭來劍往,殺得呼呼生風,那團取暖的篝火給拳風劍氣擾得忽明忽暗。旁人早已遠遠避開,只苦了跪在神像前的丁長富和那隨從。二個人一迭聲地叫喊不休,“哎喲,羅漢爺爺小心小的腦袋!”“姑奶奶——留神小的耳朵!”

    無懼和尚的身子在鞭影劍海中前傾後倒,瞧上去隨時要給兵刃掃中一般,可偏偏就是履險如夷。他口中兀自滔滔不絕:“金國跟咱們講和,不過是瞧明著打咱們不過,暫且等候時機而已,等到朝中柱石忠良都給你們算計盡了,要兵無兵,要將無將之時,你們的金狗爺爺若不發兵來攻,老子就割了這顆腦袋給你們!”卓南雁聽得連連點頭,暗想:“他說的這話跟易伯伯說得差不多,這等道理,難道當官的都瞧不出來麼?”

    桂浩古卻喝道:“老夫現下便割了你這狗頭!”老羞成怒之下,奮力一鞭抽得老了,收手不及,將那神像前的香案打得碎成數段,嚇得跪在香案前的丁長富嗚嗚大叫。

    無懼呵的一笑,一招“滾地龍”急攻過來,右掌蛇一般地疾伸過來,攥住了金鞭的鞭頭,左掌斜斜拍向了他肋下空門。鐵掌未到,一股勁風已壓得桂浩古肋下隱隱作痛。桂浩古大吃一驚,正要撒手扔鞭,卻見青光閃動,南宮鐸的長劍後發先至,搶上來擋住了他肋下破綻。雷青鳳劍如匹煉,刺向無懼脖頸。

    這二人一攻一守,都是救友攻敵的精妙招式,只是這兩劍卻全落在了醉羅漢的算計之中。眼見飄花劍女長劍攻到,無懼叫一聲好,右掌撤了那鞭,化掌為指,在那劍上一彈,錚然一響,震得她玉手酥麻。醉羅漢的左掌劃了個圈子,仍是在桂浩古的腿上抹了一下。

    這一抹輕如拂柳,桂浩古卻覺腿上一陣痠痛。醉羅漢這一掌餘勢不絕,不待招術使老,勁力暴吐,乘著南宮鐸出劍護友之時,已在他肩頭拂了一下。南宮鐸身子踉蹌,半邊膀子立時酥麻,驚駭之下,一張臉已沒有半分血色。

    無懼一招迫退了三人,心中大是得意,不由昂頭笑道:“羅堂主屢次囑咐,對武林各方豪俊要以和為貴。咱們都是大宋武林同道,何必要拼個你死我活!大夥暫且住手如何?”話才說完,忽覺背心上一麻,一股陰寒的勁力已自“命門穴”上急透而入。

    無懼一驚,暗道:“我手下留情,他們卻施此暗算!”身形搖晃之間,卻見一道白影如草中驚蛇一樣在眼前疾閃而過,跟著嗆啷嗆啷的兵刃落地之聲不絕,那桂浩古、雷青鳳和南宮鐸的身子已經先後栽倒在地。

    無懼知道另有高手來襲,驚怒之下鬚眉戟張,奮力回身一招“醉騎驢”擊向那道遊走不定的白影。

    哪知拳到中途,忽聽得一聲冷笑,那人竟一把抓過跪在地上的丁長富擋在胸前。無懼知道自己這一拳開碑裂石,倉卒收拳之際,渾身氣血受震,臂上尺澤穴上更撞到了一股冷颼颼的掌力。醉羅漢再也支撐不住,便在丁長富呼爹喊孃的哭號聲中,緩緩倒在了地上。

    一股朔風撲地捲來,那團顫抖的篝火突地滅了,兩扇殿門給勁風吹得忽悠忽悠的響,大殿之中霎時變得陰沉沉的森冷瘮人。卓南雁睜大了眼睛,才瞧見挺立在神像前的白衣人。這人書生打扮,身高臂長,只是身子太瘦,在昏溟的暮靄中瞧來,似乎瘦得只剩一道白慘慘的影子。

    那“白影子”卻連連咳嗽著道:“好,咳咳,醉羅漢果然有些門道,中了我摧經傷脈的化血七殺勁…咳咳,還能擊出如此剛猛的拳法!”

    那白衣書生說著猛然提起丁長富的脖頸,將他在地上重重一頓。丁長富只覺一股霸道剛猛的勁力自頸上透來,腿上穴道自解。他回頭見這人左耳上垂著一根光閃閃的金環,估摸這病鬼一樣的人物必是個“金國老爺”,當下就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道:“多謝大人相救!本地小吏丁長富給您磕頭了!”

    無懼和尚跌坐在地,卻亢聲大罵:“姓丁的不要認賊作父!這病鬼是金國龍驤樓虎視壇壇主蕭別離,你給這金狗磕什麼頭?”地上的南宮鐸、雷青鳳和桂浩古三人聽了“龍驤樓”三字都是一驚,那白袍書生卻揚眉笑道:“醉羅漢還有些見識,不錯,在下便是‘病書生’蕭別離!咳咳…百年三萬六千日,不是愁中即病中!”

    躲在神像後的卓南雁心中一顫:“這廝竟追到了這裡,厲叔叔難道已遭不測?”回頭看餘孤天時,卻見他也是目光惶然,握著自己的手中冷浸浸的全是汗。

    躺在地上的桂浩古卻乾笑起來:“原來是蕭大人,老夫格天社副總管桂浩古,這兩位是南宮世家和霹靂堂雷家的高手,我們奉了相爺指令追擒這老乞丐至此,咱們可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啦!”蕭別離似是有些不信,細細瞧了他那身翠綠的武官時服,才冷冷一笑:“江湖都道,南有格天社,北有龍驤樓。在下今日一出手便擒了格天社的副總管,回去之後樓主定有重賞!”

    桂浩古忙道:“大夥是一家人,談不上什麼擒不擒的!紹興十六年,老夫曾隨秦御使出使貴國,見過龍驤樓主芮王爺,芮王爺天縱神武,英邁過人,委實讓人一見心折。今日一見蕭壇主,更是雄姿英發,武功通神,老夫心中萬分佩服,萬分佩服!”他為人做官,素來抱定“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的不二法門,這時性命攸關,自是將高帽子一頂頂地堆上來。

    蕭別離心中萬分受用,卻連連搖頭道:“龍驤樓的病書生遇上南蠻子,素來是血流成河趕盡殺絕!嗯,雷青鳳這小妞如花似玉,暫且留下來慢慢享用。看在樓主面上,便也饒你桂大人一命。餘下的人,都是難逃一死。”說著將冷森森的目光從殿內掃到院外,口中“一二三”地數起數來,似是在盤算今日要斬殺多少個“蠻子。”

    此言一出,躺倒在地的南宮鐸和雷青鳳固然是心驚肉跳,那幾個村民和守在門口的格天鐵衛更暴一聲喊,便要奪門而出。蕭別離冷喝一聲,大袖急拂,將一把銅錢以“滿天花雨”的暗器手法飛拋出去,那幾人哎喲哎呀的驚呼急叫,個個癱倒在地。

    無懼和尚瞠目大叫:“蕭別離,我無懼和尚決不會向你這金狗求饒!只是那幾個無辜村民老實巴交,你卻殺他們作甚!”蕭別離還未言語,丁長富卻一步竄了過去,揮掌重重打在無懼臉上,罵道:“天殺的驢毬老花子,這會子當著金國蕭爺爺的面,還敢猖狂!”

    眼見無懼雙目圓睜,根根虯髯倒豎而起,丁長富心下害怕,但此時他急欲向蕭別離獻媚買命,咬著牙從懷中摸出一把匕首,抵在無懼喉下,轉頭對蕭別離擠出一臉諂笑:“蕭爺,您只需點一下頭,小的便給您料理了這不識好歹的老東西!”

    蕭別離卻搖頭道:“不成!”丁長富見他那顆瘦骨凸出的腦袋狠狠一搖,心中就是一顫,卻聽蕭別離眯著眼道:“一刀子捅死了還有什麼趣味!這等硬骨頭難得一見,遇上了可要慢慢折磨,”忽地咧嘴一笑,“姓丁的,你若是有本事弄得這老和尚向我出口求饒,我便饒你一命!若沒這本事,老子今日第一個便取你性命!”

    丁長富渾身一抖,回頭向無懼咬牙道:“老…老花子聽見沒,你若不給蕭爺求饒,老子先將你十根指頭一根根地斬下來!”無懼哈哈大笑:“灑家自打三十歲半路出家到了少林寺,得了‘無懼’這個法名之後,便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慢說是他蕭別離,就是龍驤樓主、閻羅老子到此,灑家仍舊是無懼!”

    卓南雁在後面聽著,心內突突亂顫,既恨這丁長富為虎作倀,又暗贊無懼和尚膽氣過人。忽覺眼前一亮,一股光焰映得廟內通紅一片,想是神像前有人又點亮了那團篝火。

    跳耀的火光下,丁長富的臉色愈發駭人,口中低聲咒罵,將匕首抵著無懼胸前衣襟緩緩劃下。無懼呵呵冷笑:“慢著點,這刀要進得急了,老子沒命你也沒命!”好似那刀不是刺在自己身上,一股血水卻汩汩冒出,將他胸前衣襟染得殷紅一片。

    “好…你個老花子,這就休怪丁爺手狠了!”丁長富的聲音倒有些顫了,驀地攥起無懼的手掌,一刀斬下,登時將他左掌上的小指砍了下來。一股血水嗖的竄出老遠,直濺到地上雷青鳳的臉上,嚇得她尖聲驚叫。

    蕭別離卻給這聲驚叫提起了興致,撫掌笑道:“過癮過癮,想不到這南蠻子宰割南蠻子,竟然這般有趣!”無懼卻也跟著哈哈大笑:“狗賊再斬來,老子這笑聲若是抖上一抖,就算老子輸了!”丁長富的手掌上也濺滿了血,眼見無懼神色自若,手竟有些抖了。蕭別離在旁一迭聲地道:“快斬快斬,沒用的東西,快出刀啊!”

    丁長富把牙一咬,正要再將匕首砍下,驀地裡神像背後竄出一道黑影,合身一撲,將他的身子撞得一個趔趄。丁長富吃了一驚,定睛瞧時,卻見正是先前被南宮鐸暴打的那個破衣少年,不由扯著嗓子叫道:“驢毬的,老子整治這老花子,卻又來了一個小花子跟著找死!”

    卓南雁卻不理他,橫身擋在無懼身前,叫道:“蕭別離,你要抓的不是我麼?這老爺爺是條頂天立地的好漢,這滿院子的人都跟你無仇無怨,你何必跟他們為難?”他年紀雖小,這般義正言辭地挺身而言,卻自有一股凜然氣勢。

    蕭別離呵呵冷笑:“兩個風雷堡的漏網小魚兒,還能逃得出爺的手心麼?那一個小賊也不要躲躲藏藏了,出來吧!”餘孤天戰兢兢地自神像後挪出來,一顆心砰砰亂顫,心內不住埋怨卓南雁行事莽撞。

    卓南雁倒自知難逃,索性挺起胸膛,對蕭別離道:“我厲大叔在哪裡,也被你殺了麼?”蕭別離眼裡光芒閃爍:“這莽漢殺了何三斧,哪裡這麼容易就一刀殺了!老子也要將他帶到龍驤樓內慢慢折騰!”卓南雁聽得厲潑瘋暫無性命之憂,暗自放心,道:“既然如此,我們兩個隨你走!旁的人你可就放了吧?”

    蕭別離將吊梢眉一挑,冷冷道:“病書生一生行事,只聽龍驤樓主一人的話,豈能讓你這乳臭未乾的孩子擾了興致?丁長富,你可還欠著我一刀呢!”

    丁長富給他寒冰似的目光一瞅,渾身一個激靈,反手將卓南雁推開幾步,舉刀便向無懼手掌砍下。卓南雁大急,猛然撲上,伸手捉住丁長富的手掌,一口便咬了下去。

    丁長富啊的一叫,匕首險些脫手,低頭看時,虎口上已經滲出血來。他驚怒之下,犯了蠻性,一把將卓南雁拉到近前,獰笑道:“好,老子先整治了你這小花子!”揚手將卓南雁那棉襖撕開,露出了他瘦弱白皙的胸膛。他聽出蕭別離是為了抓這兩個孩子而來,不敢傷了卓南雁性命,卻一刀在他胸上劃出一道血痕。

    卓南雁痛得一聲慘呼,無懼和尚眼中似要噴出火來,扭頭怒聲喝道:“丁長富你這狗賊喪盡天良!老夫若是有三寸氣在,天涯海角也要取你狗命!”

    便在此時,卻聽得幾聲胡琴之音嗚嗚地連響數下。這琴聲在陰沉沉的廟宇中乍然而作,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冷肅蕭殺之氣。

    眾人一驚之下,卻見一個漢子緩緩在黑影中站起身來,正是那對賣唱父女中拉琴的漢子。這人在醉羅漢和桂浩古等人過招之時便不知藏身何處,直到這一刻卻又陡地現身而出。他緊緊盯著卓南雁胸前的烈火印記,快步走近,口中顫聲道:“你這孩子竟是明教弟子,難道、難道當真是你…”

    丁長富一股邪火正沒處發洩,見這漢子渾身顫抖地步步走近,不由掀起八字眉罵道:“窮唱曲的,快給大爺我…哎喲!”

    他的話未說完,身子忽如稻草一般向外飛去,直落到院子當中的老柏樹下,哼哼唧唧地卻再難站起身來。殿中高手不少,卻也只有醉羅漢和蕭別離瞧清了他這一招快捷無倫的出手。醉羅漢忍不住凝眉沉思,南宮鐸等人卻心下齊齊一驚:“難道這窮唱曲的深藏不露,竟是個絕頂高手?”

    蕭別離也是面色微變,適才他沒有出手阻攔,就是要瞧瞧這拉胡琴的怪人身手如何,這時不由哼哼一笑:“好脆好硬的一招‘龍抬頭’,閣下是誰?”心下也是暗自稱奇:“這廝隱身暗處,藏氣收神,我竟一直沒有覺出他是個高手!”

    醉羅漢忽地揚聲叫道:“哈,半劍驚虹,名不虛傳!”那漢子才揚起一張冷冰冰的臉孔,昂然道:“不錯,在下明教林逸虹!”他本來一直低眉順眼的縮著身子,這一挺身揚眉,雙瞳之中精芒如電,立時顯得英氣逼人。

    其時明教教主“洞庭煙橫”林逸煙的大名早就轟傳天下,其弟林逸虹在近兩年才名聲鵲起,號稱以半招“驚虹劍法”打遍江湖,聲勢之盛直追乃兄。

    卓南雁這才得手掩住胸前衣襟,心中又驚又喜,暗道:“原來這大叔也是明教的,武功竟然這麼高!”

    蕭別離給林逸虹那冷森森的目光一打,心底也泛出一股寒意,卻猶自笑道:“久聞江南武林以格天社、雄獅堂和明教鼎足而三,剩下的就是南宮世家、霹靂門雷家、丐幫這江南各派了。今日蕭某在這野店之中一舉擒下了江南武林這多高手,實是三生有幸,若再能一鼓作氣擒住林兄,便是錦上添花了!”

    林逸虹冷冷道:“蕭兄的偷襲之術別有一功,若非暗中偷襲,未必便能一舉擒下醉羅漢而毫髮無損!”他二人雖是稱兄道弟,言語之間卻已經劍拔弩張。

    醉羅漢無懼聽了他的話,卻心中大暢,哈哈笑道:“說得好!林逸虹,你可比你那死板板的哥哥林逸煙有意思得多!”林逸虹聽他提及兄長,卻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道:“不敢,兄長於我如父如師,林逸虹可不敢妄自跟兄長相比。”說著一撩襟袍,邁步走到空曠的院落之中,昂然道,“明教林逸虹,在此領教龍驤樓虎視壇主高招!”蕭別離哈哈大笑:“能跟林兄一戰,我這趟南下才算不虛此行!”大笑聲中,也緩緩踱到院中,在林逸虹對面丈餘站定。

    他二人談笑風生,步履從容,似是多年不見的老友要敘舊談天一般,但殿內眾人均知這一戰干係重大,蕭別離若是再勝了林逸虹,非但江南武林顏面大損,殿中這幾個人多半也性命難保。眾人心中驚愫,不錯眼珠地瞧著他們,心中都是怦怦亂跳。

    那女孩月牙兒邁步走進殿來,自袖中取出一幅長長的翠巾,先來給卓南雁包紮傷口。卓南雁胸前給匕首劃開一道血口子,雖是皮肉之傷,卻也痛得他夠嗆。月牙兒白皙的小手如同一對好看的蝴蝶,在卓南雁胸前翻飛忙碌著,竟是靈巧之極。

    卓南雁自幼在男人堆裡面長大,見的都是滿身泥土的莊稼漢,從來沒跟女孩子打過交道。這時兩人離得極近,只覺一股淡淡的香氣從月牙兒身上傳來,似花似露的極是好聞,卓南雁忽道:“月牙兒,你身上好香!”

    月牙兒秀眉一蹙,凝脂白玉般的小臉上紅霞飛撲,抬起清炯炯的眸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卓南雁愣了一愣,暗道:“瞪我做什麼,你身上就是很香麼?”原來風雷堡主易懷秋生性粗豪,心中少有禮法之念。卓南雁跟他長大,心中也從來沒什麼男女之防,這時不由奇怪自己這一句話為何會惹她生氣。月牙兒心細手巧,給他敷了金瘡藥包紮完畢,卓南雁竟沒有覺出痛來。

    他心下感激,但見她一直冷著臉不跟自己說話,又有幾分氣惱,忽地頑皮性子發作,神秘兮兮地低聲道:“我聽人說,女孩子有一件事情萬萬做不得,不然長大了可嫁不出去!”月牙兒想不到他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話來,忍不住道:“什麼事情?”

    卓南雁緩緩道:“裝啞巴!”一語出口,險些笑出聲來,心下大是得意,“你冷冰冰地對我愛搭不理,這時可不是乖乖地跟我說話了麼?”

    月牙兒秀眉絕倫的彎眉挑了兩挑,終究一跺蓮足,默然走到醉羅漢身前,拿藥給他止血裹傷。卓南雁眼見月牙兒臉上現出又羞又惱的神色,心內倒有幾分後悔:“這小丫頭不識鬥,未免勝之不武!罷了,你不招惹我,我也不再招惹你!”扭過頭不再看她,一雙眸子直向院子裡那兩個人望去。

    已經入夜了,頂上蒼穹黑得象一個倒扣的瓦盆,呼嘯的朔風裡那根老柏樹搖枝擺幹,發出陣陣讓人心悸的噝噝啦啦的聲響。大殿裡還有一團篝火,只是快燃盡了,只剩下條條隨風抖顫的猩紅。藉著那點幽暗的紅,卓南雁瞧見院中的二人淵停嶽佇一般地立著,晚風將二人的襟袍撩起老高,衣袖給風鼓著,獵獵作響。

    滿天飛雪密匝匝地從天而落,在二人的鬚眉頭肩上都灑了一層玉屑,卓南雁一瞬間竟生出一股恍惚,覺著這兩人已化作了石像,恆古以來便在這裡對立了。

    “好!”還是蕭別離大笑一聲,緩緩一步踏上。他這一步跨出,腳下半尺深的積雪登時給一股無形的巨力推動著向兩旁湧出,地上竟現出一片尺寬的無雪土地來。林逸虹渾身衣襟更給一陣狂風鼓盪著,發出有若裂帛一般的嘶響來。

    沉思不語的無懼和尚這時卻渾身一震,喃喃道:“好霸道的化血七殺勁!聽說蕭別離就是為了練這邪門功法,傷了身子,久咳不止,得了‘病書生’這綽號,這化血七殺勁摧筋傷脈,不知林逸虹的魔功可否抵擋得住?”

    一語未畢,卻聽蕭別離笑聲再起,雙臂平展,凌空躍起,整個人如同一隻搏兔蒼鷹般向林逸虹當頭撲下。人在半空,雙袖卻捲起滿地飛雪直向林逸虹撞了過去。無懼眼見那白茫茫的一片大雪給他袖上騰起的罡風帶著,如同兩面雪牆,分從左右直向林逸虹身上裹去,驚得住口不言,心下暗道:“這廝功力精深至此,便不用偷襲,我也不是他對手!”

    林逸虹身子一幌,悄無聲息地疾退了兩步,那兩面雪牆已經撞在一處,登時飛起丈高的雪浪,飛花濺玉,煞是好看。林逸虹冷哼聲中,左袖疾拂了幾下,那雪浪給他勁氣一撞,立時分出四五道細浪來,劍一樣向空中的蕭別離刺去。

    蕭別離雙臂一振,大喝聲中,右拳已經當頭擊下,將迎面射來的“雪劍”砸成一片玉屑白粉,剛猛的拳勁隨即擊向林逸虹頭頂百會穴。林逸虹卻似不敢硬接他這猛厲的拳勁,竟再退一步,左掌疾飛,斜斜斬向蕭別離的雙腿。他身旁雪片正自飛落而下,給這掌力一蕩,又升騰而起。蕭別離雙目怒張,驀地吐氣開聲:“去!”雙掌一合,滿空怒雪如給颶風攪動,化作一團盤旋不已的“白龍”,將林逸虹緊緊裹住。蕭別離的身子終於從天而降,也鑽入了那團飛轉的雪龍之中。

    卓南雁眼見那雪龍越轉越大,二人的身影漸漸模糊,不由目瞪口呆,回頭問那無懼:“大師,到底是誰佔上風?”

    無懼眉頭緊鎖,尚未答話,地上的南宮鐸已歪著頭叫道:“這樣的打法我可還是頭回看到!那姓林的一退再退,只怕要糟!”卓南雁向他怒目而視,正要反唇相譏,忽見身旁的月牙兒蛾眉微蹙,臉上神色發緊,紅通通的火光下愈發襯得她面如皎玉。他不由長眉一挑,賭氣般地道:“我瞧那姓蕭的才要糟!”

    “我爹不會輸的,”月牙兒緊緊盯住那團漸旋漸粗的怪異雪柱,咬了咬櫻唇,道:“他還沒用右手!”眾人都吃了一驚,凝神看時,卻見二人模糊的身影在雪團之中時隱時現,林逸虹那右臂果然始終軟軟垂在腰間不動。

    卓南雁暗自吃驚:“這林逸虹恁地高傲,難道他真要單臂勝這病書生麼?”南宮鐸連連搖頭:“小丫頭片子知道什麼,高手性命相拼,哪有右臂不動的道理,只怕他右臂已然受傷了。”地上的雷青鳳卻最怕林逸虹落敗,急得破口大罵:“你又知道什麼,你當‘半劍驚虹’跟你一般膿包麼?”

    南宮鐸面紅耳赤,卻決不敢跟她鬥口,連道:“是,是,鳳妹,我還不是跟你一般的心思,盼著他一劍斬了這病鬼!哪知他偏要單臂對陣,嘿嘿,他拿自己的性命做兒戲無妨,豈不是拿咱們的性命也當作兒戲了麼?”

    “林逸虹使的,莫不是明教的三際神魔功?”一直不語的無懼和尚忽然嘀咕了一句,聲音卻極是低沉,“想不到他竟暗中修煉這門邪功!”他語音微抖,透著打心底泛起的顫慄,這低低的一聲嘀咕也只有卓南雁聽到了。

    卓南雁聽他語音發抖,神色凝重,心下奇怪:“三際神魔功是一門什麼功夫,怎地這老和尚如此害怕?”

    話音才落,卻見那盤旋不已的粗大雪柱忽地四散爆開,一片雪粒子勁矢般打過來,拍在眾人臉上,獵獵生痛。卓南雁卻似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大張了雙目,原來他正瞧見那白霧般四處湧動的雪花中,林逸虹的右臂忽然龍一般地翻了起來,這臂膊此時竟膨脹得水桶粗細,右掌中更擎著一把短劍,精芒如電,直刺蕭別離的咽喉。

    他這右臂不動則已,一動起來就驚人眼目,那如椽粗細的巨臂驀地揮出一把雷霆怒劍,委實有排山倒海之勢。

    蕭別離眼見林逸虹一直左支右絀,卻遲遲不肯施展劍法,原也早就留意他那右手,此時見了這險湍怒龍般的一劍,叫一聲好,右掌一翻便迎了上去。他指上都套著純鋼指套,素來不畏刀劍,反手揮動之間,化血七殺勁已提至八成,將這一招平平常常的“手揮五絃”使得剛猛無儔。

    驟聞轟然一響,鐵指和短劍已經撞在一處,這響聲如同金石交擊,卻又隱隱含著一股風雷之聲。蕭別離只覺一股絕大的勁力從五指直竄入體內,五臟六腑煞是難受。這人也真強悍,竟怒聲厲喝,雙掌齊齊翻出,卻是一招更平常的“推石問路”,只是此時他鬚髮皆張,竟已用上了畢生修為。林逸虹雙眉一揚,短劍上光華更燦,凜凜劍光直向鐵掌撞去。

    鏘!這一聲卻短促鬱悶,如同裂帛碎錦。隨著這聲怪響,滿地積雪如遇狂飈,帶著尖銳的呼嘯疾向四處飛濺出去。

    藉著微弱的火光,卓南雁卻見林逸虹的身子隨聲而退,一連三步,堪堪抵在了那棵老柏樹上。蕭別離卻低哼了一聲,身子化作一團白光,疾飛而起,直向廟外逸去。他身形才逝,空中卻又響起兩聲淒厲的慘叫,那兩個格天鐵衛直挺挺地自半空栽到大殿前,喉嚨中鮮血淋漓,已是不能活了。顯是遁走的蕭別離暴怒之下,出手殺了這兩人。

    殿中那團篝火給屍身帶起的罡風一砸,登時熄了。眾人一驚之間,黑暗中又傳來蕭別離的笑聲:“咳咳,好一個有勇有謀的林逸虹,咱們來日…咳咳,再會!”笑聲夾著連綿的咳嗽,暗夜中聽來說不出的陰森怪異,倏忽便去得遠了。

    “爹——”月牙兒驚叫了一聲,聲音顫得讓人揪心。眾人一驚之間,耳畔忽又響起一聲冷哼:“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是林家子弟,遇事要剛毅沉穩,怎地總這麼慌慌張張的!”

    眾人只覺眼前一亮,才見林逸虹幌著火褶子走了進來,冷峻蒼白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口角上還掛著一絲絳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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