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受傷了?”月牙兒走過去作勢欲扶,卻給她爹一把推開了。
“爹沒事!他這摧經傷脈的化血七殺勁還沒練到家,已給我傷了三焦經脈!”林逸虹說著卻嘆了口氣,“他臨走前說我有勇有謀,實是心裡面不服氣。呵呵,龍驤樓,好了不起麼?”說話之間,掌指齊施,或拍或按,將地上無懼四人的穴道盡數解了。
桂浩古身為官人,素來與明教勢同水火,眼見林逸虹對自己也是一視同仁的救下,忙不迭地將一堆高帽子笑送了上來:“當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今日林大俠大展神通,力挫賊虜,實是…”他這一下站得猛了,猛覺腹內一痛,身子一晃,重又跌坐在地。
林逸虹淡淡一笑:“諸位眼下雖能行動自如,但化血七殺勁猛厲非凡,單憑外力難以盡除,請諸位少安毋躁,且在此運功片刻!林某有言在先,你們是傷在金狗手中,此時咱們都是大宋百姓,自家恩怨且拋在一旁,我給眾位在此護法。”南宮鐸、無懼等人心存感激,這時候卻不是客氣的時候,各自微一頷首,便凝神調息。
林逸虹又命月牙兒將篝火生起,自給那幾個村民和說書先生都解了穴道,好言安撫,讓眾人去了。轉頭又見那丁長富可憐巴巴,便也出手解了他和那同伴的穴道,訓誡他二人以後不得為惡。他生性沉冷,少言寡語,卻更有一股凜然逼人之勢,將二人嚇得呼爹喊爺,唯唯諾諾而去。林逸虹卻拉著卓南雁的手走到廟外,四顧無人,這才低聲道:“孩子,你叫什麼?”
卓南雁昂起了頭,道:“我叫卓南雁!”林逸虹凝視卓南雁胸前那片紅焰印記,聲音都有些抖了:“你胸前這九瓣烈火封印,只有教主及其親子才堪刺與。我大哥尚無子息,你…你莫不是卓藏鋒卓教主之子?”
適才卓南雁衣裳裂開,林逸虹見了他胸前露出的烈火封印後便大是驚奇,這才拼力出手將他救下。卓南雁想起易懷秋的叮囑,本想堅不承認自己是卓藏鋒之子,但此時瞧見了林逸虹焦灼的眼神,又陡然聞得“卓藏鋒”這三個字,驀地覺得胸中一陣熱流湧動,不禁挺起胸來,叫道:“不錯,我爹就是卓藏鋒!是爹爹親自給我起的‘卓南雁’這個名字。”
林逸虹緊盯著他,身子竟一直顫抖,驀地仰天大笑三聲,連道:“好,好,卓二哥,你的兒子果然還在世間!”心神激盪之下,眼中竟湧出兩行熱淚,一把抓住卓南雁的手,叫道,“好孩子,我們這一次就是探知了你流落在金國的消息,才大老遠地趕去尋你!哪知在桐柏山下轉了大半個月,卻是沒有丁點音訊。天可見憐,今兒終於叫我們在這野廟之中尋到了你!走,跟你林三叔上明教去!”
卓南雁卻退了一步,睜大黑漆漆的一雙眸子,問:“你是林逸虹,那個林逸煙是你兄長?”林逸虹將眉頭一皺,道:“不錯!你該喚他教主,不可直呼其名!”卓南雁搖頭道:“風雷堡的易伯伯說過,就是明教的那個什麼林教主逼走了我的爹爹。我不要再去明教!”
“風雷堡的易懷秋?”林逸虹登時將臉一沉,怒道,“休聽那外人胡言亂語!你小孩子不曉事,更不要瞎說。卓二哥和我們兄弟一個頭磕在地上,是過命的交情。我們之間絕無私怨,只有所見不同,所謀有異!嘿,長輩的事你這小毛孩也難以理會!”說到這裡聲音竟有些哽咽,揮手抹了淚水,不再言語。
卓南雁見他神色激動,心下奇怪:“瞧這林逸虹的神色不似作偽,易伯伯也說,是我爹為平爭端,自願率人出走!這麼說爹爹之死,未必全怨那林教主的逼迫?”但一想起父親卓藏鋒無論如何是因與林逸煙起了爭端而走上那條茫茫不歸路的,心下便是一陣憤激,搖頭道:“易伯伯說,要我去建康雄獅堂,投奔羅雪亭羅大俠!”
林逸虹斬釘截鐵地道:“不成,你是卓教主之子,生下來便是我明教中人,怎能寄身別處?你爹生前仇家太多,若是你這身世傳了出去,黑白兩道不知多少人都要取你性命!況且我…”說到這裡卻忽然住口不言,抬頭凝視遠處,頓了一頓,才道,“我明教以兄弟相幫為本,我自不會讓故友之子投奔他人!我非但要將你帶到明教,更要教你一身武功!”但卓南雁來了性子,撒潑打賴,哇哇大哭,死活不肯。
那女孩月牙兒一直在旁冷眼旁觀,這時忽然冷冷道:“小毛孩,你爹給你起的‘卓南雁’這名字是什麼意思?”
卓南雁聽她叫自己小毛孩,心頭一怒,本想反唇相譏,但瞧著那雙明如秋水的眼睛,終究心一軟,老老實實地道:“那還有什麼意思,自是盼著我北雁南飛,迴歸故土麼!”月牙兒將櫻唇一撇,道:“那就是了,你的故土在哪裡?那建康是你的故土麼,行在臨安是你的故土麼,這大宋國全是你的故土麼?”
卓南雁給她問得一愣,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月牙兒又道:“你忘了你爹親手在你胸前刺下的明教烈火印了麼,那烈火印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明教才是你終究要回來的故土!”卓南雁心中一震,暗道:“只怕真是如此,爹爹雖然自明教遠走,但在他心中,仍舊要我做一個明教中人。”當下收了臉上的胡鬧神色,向月牙兒深深一揖,道:“多謝月牙兒提醒,我這便跟著林師傅迴歸明教!”在他心中,爹爹卓藏鋒即便不是因林逸煙兄弟而死,多半也是與之有關,便將先前叫過的“林叔叔”改作了“林師傅。”
月牙兒卻將秀眉一蹙,道:“月牙兒這名字可不是你這小孩子叫的,我叫林霜月——這名字你自然也叫不得!過些日子回了明教,你若隨我爹爹習武,按著師門規矩,還要叫我師姐的!”
卓南雁聽她幾次叫自己“小孩子”,不由將小嘴一鼓,眼瞧著她那明淨如玉的小臉高高昂起來,顯得說不出的神氣和美麗,心內更想跟她嘔氣,故意搖頭說:“我眼下還沒入師門,可叫不得你師姐。假若入了師門習武,卻要叫你師姐,那便不入這師門也罷!”眼見林霜月聞言後那對好看的眉毛又挑了起來,他登覺心下大慰,裝作沒事人似地將頭扭開。
這時候卻聽廟內的無懼和尚一聲低喝,雙臂一振,身子疾彈而起。他本來受傷最重,但仗著功力深厚,卻最先復原。無懼和尚大步流星走到院中,歪著大頭向林逸虹上下瞅了兩眼,道:“林逸虹,這一次和尚多虧了你出手相助,道謝是不用了,反正和尚是欠了你一命!”
林逸虹拱手一笑,正要作答,無懼又搖頭道:“廢屁客套話就不必說啦,你適才使得當真是三際神魔功麼?”林逸虹微微點頭:“晚輩不過初窺門徑,剛剛練到‘乘風鼓翼、騰鯤化鵬’的鯤鵬勁。”
無懼撇著嘴點頭道:“我適才見你一直蓄勢不發,右臂先是如同廢了一般僵硬,後來又膨脹如帆,便知你只練到‘神魔三勁’之中的第一勁!呵呵,這門功夫和天下第一邪功‘天衣真氣’都是兇險難料的魔功,越往後練,越是兇險無比。老和尚勸你乘早丟了這門邪法,否則浸yin一深,難以自拔!”卓南雁心下奇怪:“這無懼當真是個直性子人,口口聲聲稱呼人家的功夫是魔功,也不怕人家著惱。”
“多謝大師提醒,”林逸虹卻只淡淡一笑,“晚輩就是魔教的邪魔外道,若不練這邪功,還能練什麼?”無懼一愣,隨即揚頭一笑:“說得也是!怪我和尚婆子心切了,”回頭冷冷瞧了殿中兀自盤膝打坐的三人一眼,長嘆一聲:“終日裡只知自相殘殺,哪一日才得四海歸心啊!羅堂主這一回只怕又是痴心妄想啦。和尚先去了!”大袖一擺,疾向廟外掠去,嘆息才落,人已遠去。卓南雁聽他那聲嘆息痛切無比,竟也驀地覺出一股蒼涼意味,心下翻來覆去地暗自思量他那句話。
又過片刻,南宮鐸、雷青鳳和桂浩古也先後起身。這三人或是朝廷官吏,或是世家名門,此時危勢既去,言語之間便對這救命大恩輕描淡寫,道謝幾句之後,便匆匆而去,連那兩個格天鐵衛的屍身也不收拾。
“這三個狗才都他娘不是好東西,”卓南雁卻氣不忿,望著三人背影,在心中暗自咒罵,忽然想起一事,對林逸虹道,“林師傅,我求您一件事!”林逸虹皺眉道:“什麼?”卓南雁道:“我想求您看同在明教的份上,出手從那蕭別離手中救下厲叔叔。”
林逸虹一嘆搖頭,道:“適才聽那蕭別離言道,厲潑瘋已被押入龍驤樓。不說那龍驤樓主,便是龍吟壇內的幾位高人,武功就未必在我之下。況且厲潑瘋脾氣怪異,我去救他,他未必肯隨我來。”
卓南雁一陣懊惱,心下暗自後悔:“左右不過是你不願去救,卻說了這麼多大道理!早知不跟你開這個口!嘿,哪一日我學會了武功,自然去龍驤樓救下厲大個子!”他回頭又看了眼餘孤天,向林逸虹半是央求半是撒賴道:“他是我兄弟,是個沒爹沒孃的苦命人。你若要帶著我,就得帶上他!”林逸虹皺了皺眉,問餘孤天:“這位小弟,你願不願隨我們前去?”
餘孤天這時卻覺得心灰意冷,跟師父剛逃出皇宮時,他也曾想過要舉兵復國,但這些日子提心吊膽地東奔西竄,那點雄心早丟到了九霄雲外。只覺似這樣裝聾作啞地亡命天涯,跟在風雷堡外看到的那些骯髒顢頇的小狗小羊也沒什麼分別。聽了林逸虹的問話,他只是有些麻木地垂下了頭,心下猶豫著:“天下之大,到哪裡還不都是一樣地吃喝拉睡,難道真要跟這幾人去那魔教總壇裡安身麼?”
林逸虹見他神色漠然,心中先有三分不喜,巴不得他搖頭留下,便道:“明教中人要吃齋持戒,還要勤習武藝,你若吃不得苦,便不用去了。”哪知餘孤天聽了“勤習武藝”這四字,卻眼前一亮,暗道:“若真能學得這林逸虹一樣的劍法,便奪不回江山,若是混入深宮之中刺死了完顏亮那亂臣賊子,也算給父皇報了大仇!”當下重重點頭,攬住了卓南雁的胳膊。
卓南雁瞥見餘孤天那孤寂的眼神,心中也是一苦,望著林逸虹道:“他好可憐,求您允了吧!”林逸虹無奈,只得嘆一口氣道:“那便走吧!”卓南雁走出幾步,卻凝住了身子,回望著桐柏山的方向,心下也跟夜空一般黯然消沉:“厲大個子,待我學成了武功,自然便去救你!只是…卻還來得及麼?”
當下四人一起上路,起程趕往明教設在君山洞庭湖的總壇。那病書生蕭別離已然受傷遁去,龍驤樓便是捲土重來,一時也難尋他們蹤跡。四人向南行得多日,便到了郢州境內,這裡已是明教教眾活躍之境,路上不時有本教弟子前來迎接照顧,一到這裡,便如龍入大海,龍驤樓再也難以追擊。
一路南行,卓南雁卻覺有些憋悶。餘孤天是個“啞巴”,那林逸輝卻是個跟啞巴差不多的悶罐葫蘆,終日冷著臉不言語。只那林霜月伶牙俐齒的能說愛道,偏偏這小丫頭高傲得緊,一日裡也跟他說不上幾句話。
路上卓南雁求了她幾次,讓她再唱個曲,她卻惱他開口閉口地叫她月牙兒這個小名,道:“你當我真是個唱曲的麼?那是本教‘和光同塵’的教規,為了行走江湖不至露了行跡!跟你說過不要叫我月牙兒的,叫我林姊姊!”
卓南雁覺得她生氣的樣子著實好看,乾脆路上更是起勁地叫她“月牙兒”,林霜月惱怒之下不免時時對他冷嘲熱諷,不是指摘他整日衣衫不整,就是笑他飯後油光光的不曉得抹嘴。卓南雁找到了對手,深覺有趣,哪時林霜月不罵他了倒覺著冷清,定要找個機會惹她跟自己拌嘴。
路上非止一日,終於在過了年後的正月裡,趕到了君山洞庭湖。
卓南雁長這麼大還沒有看到過大的湖泊,乍然見到煙波浩淼的洞庭湖,新鮮得連連跳躍,叫道:“這麼大,這是海吧?”林霜月一路上和他屢次鬥嘴,都是旗鼓相當,這時得了機會,冷笑道:“哪裡是海?這裡就是洞庭湖了,《岳陽樓記》沒讀過麼,‘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說的便是這裡了。真真是沒有見識!”卓南雁混沒把她這一通搶白放在心裡,只顧盯住眼前一片空闊無際的湖面馳目騁懷。
此時已是黃昏,沒有一絲風,波光粼粼的水面此時望上去鏡子似的平坦。一輪斜陽正向西低徊而去,那靜謐的湖面給夕陽映得昏紅一片。深冬時節,遠的近的仍有數艘漁船在湖上徜徉,犁出道道金色的水紋。那水紋在夕光下緩緩散開,化作萬千金色的光點隨波閃耀,似是有無數的精靈悄悄地起舞。
洞庭湖一帶的百姓靠著這八百里湖水吃飯,入水打魚要看老天爺眼色,自古就養成了敬神畏鬼的民風。明教往代教主早就來此傳教,更看中了這地方天高皇帝遠,便將明教總舵移至嶽州洞庭湖濱的大雲島。
十數年前,洞庭湖西南的鼎州曾有鐘相楊麼以巫教吸引民眾,起而叛亂,屢敗官軍。後來岳飛率兵前來平叛,明教兩位教主林逸煙和卓藏鋒曾鼎力相助岳家軍,此後楊麼的叛軍在岳飛剛柔相濟的清剿之下土崩瓦解,明教卻在洞庭湖濱穩穩地立住了腳跟。雖然跟歷代一樣,明教依然為當政的朝廷所忌,但在這水路縱橫交錯、螺嶼星羅密佈的洞庭湖一帶,卻是呼風喚雨,氣勢極盛。
林逸虹帶著他們乘船行了片刻,對面一個三面鄰水的小島便遙遙在望了。這當地人俗稱的大雲島就是叱吒江湖的明教總舵,明教中人都恭恭敬敬地稱呼它為“大雲光明島”,江湖中人卻畏如蛇蠍地呼之為“魔島。”
此刻的大雲島正披著一層琥珀色的晚霞光芒,遠遠望去,有如一塊異彩斑斕的靈石嵌在水天交接之處。
船到岸邊,只見那島上竹林密佈,暮靄四合。他們才棄舟登岸,便聽竹林中傳來一陣叱喝之聲,卓南雁抬眼瞧去,見前面稀疏的竹林後是一片空地,地上齊刷刷地挺立著二十多個少年男女教眾,在這群少年前面,一對少年正自揮拳苦鬥。兩少年縱高伏低,出手都是又快又疾。那群少年教眾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全沒瞧見卓南雁他們走來。
卓南雁只見那對比武少年忽而運掌成風,忽而變抓急撕,招式奇奧狠辣,不由眼睛發直,低聲對林霜月道:“月牙兒,他們做什麼呢?”林霜月卻櫻唇一翹,冷冷道:“才不告訴你!”卓南雁嘿嘿冷笑,正要出言譏諷,忽聽頭頂傳來一聲長笑:“林老二,你可來了!”聲音極是高亢響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卓南雁抬頭望去,登時吃了一驚,只見身旁高高的翠竹上端坐著兩個老者,一個滿頭白髮,蓑衣藍袍,打扮得跟個漁翁一般。他對面那老者是個身子瘦削的青袍文士。在那高竹下方,卻有一塊大青石,石上縱橫交錯地划著副棋盤,一局棋才剛入中盤。高聲叫嚷的顯是那白髮漁翁,只見他手中拈著一枚白子,正自抓耳撓腮。
“好高的功夫!”卓南雁不由吐了一下舌頭,暗想,“不過下一盤棋,怎地還不嫌麻煩地坐到竹梢上去?”定睛細瞧,但見那老漁翁端坐在數丈高的竹子梢上,任由翠竹隨風擺動,他身子好似一片浮雲微微起伏,悠閒無比。那青衣老者卻不知使得什麼身法,他坐的那根粗大翠竹,連枝帶葉竟是紋絲不動。顯然二老武功路數各自不同,此刻端坐竹梢,也是互較高深武功。
林霜月不由格格一笑,向那老漁翁道:“九翁,你又跟慕容先生賭棋啦!怎地不長記性,這一回又要輸給人傢什麼?”老漁翁連道:“呸呸呸!小妞子開口就不吉利!誰說我要輸?前些日子,我跟慕容智連下了七盤,都是大獲全勝,殺得他聽到我‘九步登天’彭九翁的名頭,便要跳到洞庭湖裡遠遠避開!”
林霜月笑道:“那七盤必然沒有彩頭,你才勝得順順當當,是不是?”彭九翁瞠目道:“你怎知道?”驀地大叫一聲,“哈,你是說慕容智這老鬼那時是故意輸給我的!”林霜月一笑不語。彭九翁對面的青衣老者慕容智冷冷道:“現下才知道麼,可是晚了!”
幾人這一說話,那群少年便瞧見了他們。一群孩子忙向林逸虹躬身行禮,齊刷刷地叫道:“拜見白陽長老!”幾個跟林霜月年歲差不多的少年男女便跑到她身前問候。這些少年個個衣著光鮮,拉著林霜月的手問長問短,不時用眼睛偷瞅著卓南雁,幾個女孩還嘻嘻地掩口而笑。卓南雁知道他們必是笑自己衣衫破舊。林霜月和餘孤天在路上便得了教眾送來的新衣換上了,但卓南雁覺得自己這衣服雖破,卻是風雷堡留下的舊物,說什麼也不肯換下。
這時見那幾個孩子笑他,卓南雁倒故意挺了胸,笑吟吟地昂頭觀望比武。那兩個少年酣鬥正疾,驀地那矮壯少年出招猛了一些,高個少年飄然疾閃,借勢一搭一挑,將他矮粗的身子遠遠送了出去。
卓南雁見這一招飄逸靈動,忍不住高聲叫好。林逸虹也不禁微微點頭,長聲道:“好,這招‘孔雀剔翎’使得恰到好處!”那高個少年聽得誇獎,轉身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弟子陳金多謝長老誇獎!”微微一頓,人叢中又躍出個壯碩少年,叫道:“陳師兄,我來領教!”揮拳擊向那高個少年,二人又鬥在一處。一群少年也紛紛轉身過去,凝神觀戰。
忽聽端坐竹梢上的慕容智冷冷笑道:“快落子啊!這一局你輸給老夫,本輪‘武英會’的小狀元,便該由我帶走!”彭九翁伸手狠揪自己的白鬍子,賭氣般地叫道:“催什麼,老夫早下一刻,你老東西早輸一刻!”屈指一彈,手中一枚白子勁射而出,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棋盤“天元”位上。
卓南雁拿眼睛一掃,便知彭九翁這著棋毫無章法,這一局棋頹勢已現。當下懶得再看,扭頭去看那兩個孩子比武。耳畔卻聽林霜月對餘孤天道:“餘孤天,將來你也要習武,可要記好了!本教少年習武的弟子每半年都要進行一輪‘武英會’大比武。武英會決出的狀元、榜眼和探花便由本教淨風五子挑走,傳授高明武功。咱這大雲島周遭共有五島七嶼,淨風五子平時都在五島七嶼上居住。”說著指著那竹梢上的兩個老者道,“那兩位便是十天明使彭九翁和催光明使慕容智,今日特意上大雲島,是來挑徒弟來啦!”
卓南雁聽她語音清脆,將這事說得一清二楚,不由嘻嘻一笑:“月牙兒這丫頭還不壞,這話其實也是說給我聽的!”眼見那陳金步步為營,大佔上風,不由心中一陣惆悵,“不知我何時才能練成這等精妙武功!”
餘孤天聽了林霜月的話,連連點頭,心下卻沒來由的一陣懊惱:“我這金枝玉葉,竟要跟這群野獸般的魔子魔孫在一起打打殺殺!”
驀聽慕容智呵呵大笑:“林老二,你這兩個孩子是從哪裡弄來的,呆頭呆腦,跟你倒有幾分相似!”他棋藝遠勝彭九翁,飛落一枚黑子之後,便能讓彭九翁冥思苦想好多時候,這時忍不住便跟林逸虹搭訕。林逸虹性子沉默,呵呵一笑,卻不言語。卓南雁聽他罵自己“呆頭呆腦”,卻有些心下著惱,轉過頭細瞧那棋盤。
彭九翁眼見右下角一隊白棋形勢岌岌可危,將一枚白子在手中拋來拋去,嚷道:“月牙兒,你瞧這一子落在哪裡為好?”林霜月螓首輕搖,笑道:“不可說,不可說!”彭九翁怒道:“為什麼不可說?”
林霜月道:“第一,爹爹總教訓我,觀棋不語真君子!月牙兒若說了,爹爹必然生氣。第二,月牙兒的棋藝可比不得慕容伯伯,說了也是白說!”慕容智嘿嘿冷笑:“月牙兒出去一趟,長了不少見識!論到圍棋,這大雲島上,能勝得了我的,也只有你爹林老二了!”
卓南雁一直凝視棋盤不語,這時忽然大步走了過去,指著邊角一處,道:“在這裡尖!”(按:“尖”和下文提到的“拐”、“衝”等等皆為圍棋術語)一語才出,竹頂上的慕容智和竹下的林逸虹,不由同時咦了一聲。卓南雁指點的這一著出人意料,白棋不但脫困有望,更隱隱對黑棋形成鉗制之勢。
彭九翁卻看不出這一著有何妙處,但見對面的慕容智神色微變,心想這一著總錯不了,當下哈哈笑道:“英雄所見略同!難得這小娃娃竟跟老夫一般的高明!”雙指疾彈,白子精準無比地落在卓南雁指點之處。
慕容智面色一冷,明知卓南雁這一手甚是高明,卻不願對這小孩的一手棋多作思忖,隨手應了一子。卓南雁苦思多時,早想好了幾記妙著,眼見黑棋這一拐平平淡淡,便命白子向上衝出。林逸虹想不到卓南雁棋藝不俗,在一旁凝神觀望,沉思不語。
彭九翁倒樂得有人支著,卓南雁每一指點,他便大叫“英雄所見略同”,老老實實地依言落子。連著叫了七聲“英雄所見略同”之後,白棋巧妙脫困,黑棋右下角卻薄了許多。
行棋至此,彭九翁的白棋已一掃頹勢,大有後來居上之相。慕容智的臉色愈發陰沉,彭九翁卻是得意洋洋,哈哈笑道:“慕容智,勝敗乃兵家常事,大丈夫便是輸了,也該講些風度,愁眉苦臉地作什麼,笑上一笑成不成!”
“誰說老夫會輸?”慕容智雙眉微皺,驀地振聲大笑,笑聲鼓盪,震得竹林之中落葉蕭蕭。卓南雁、餘孤天和林霜月不由一起掩耳。彭九翁怒道:“笑得跟哭喪一般,丁點風度也沒有!”
慕容智長笑不止,忽然左手一振,三片竹葉嗖嗖嗖疾向彭九翁臉上射去,纖纖細葉給他以深厚的內力貫注,不啻利箭飛刀。彭九翁冷笑道:“輸急了眼麼?”故意賣弄本事,不以手接,一口真氣吐出,吹得竹葉擦臉而過。
“這叫老狗掀簾——拿嘴對付!”慕容智長笑聲中,展開“滿天花雨”的精妙手法,枯枝雜葉連綿不絕,猶如一片翠雲,將彭九翁頭臉盡數籠住。彭九翁這回不能好整以暇地“拿嘴對付”,雙袖疾揮,震得碎葉殘枝四處飛出,口中哈哈大笑:“林老二,你可看到了,慕容智這傢伙可是黔驢技窮,哪裡還有丁點神教明使的風度,可嘆啊可嘆…哎喲!”
一語未落,他端坐的那根翠竹忽然從中折斷,彭九翁身子搖晃,狼狽不堪地躍下地來。原來適才慕容智故意長聲發笑,左手又連發竹葉,擾亂他的心神,右手卻乘其不備,驀地打出三枚圍棋子,將彭九翁坐下的翠竹擊斷。
待得彭九翁在地上站穩,慕容智才飄然躍下,悠然道:“九翁,咱們說好竹上賭棋,輸棋者敗,先落地者亦敗!這一回是誰敗了?”彭九翁鬍子亂翹,卻氣得說不出話來。慕容智搖頭笑道:“輸便輸了,九翁也不必如此沒有風度嘛!罷了,這一回武英會的小狀元,我讓給你啦!”
彭九翁雙目一亮,笑道:“當真?”慕容智嘿嘿一笑,霍地身子疾晃,電般閃到卓南雁身前,探手揪住了他胸前衣襟,將他提了起來。這一閃一揪,快如鬼魅,以林逸虹之能,驟出不意,竟也沒能防範。林霜月啊的一叫:“慕容伯伯,不要傷他!”林逸虹身子微動,待見卓南雁落入他掌握之中,只得微笑不語。
“小娃兒當真聰明!”慕容智緊盯著卓南雁,笑道,“林老二,我要收這個娃兒為徒!”卓南雁給他那幽深的眼神盯得渾身難受,大叫道:“不成,我才不做你徒弟!”慕容智一愣,隨即笑道:“小娃兒想必不知,江湖上不知多少人夢寐以求作我催光明使的弟子。你跟我去了赤雲島,我自會讓你習得一身精妙武功。”
卓南雁只覺這慕容智性子陰沉,說不出的討厭,連連搖頭道:“我不要做你弟子,你這人太也…沒有風度!”情急生智,忽然將彭九翁的口頭禪說了出來。
彭九翁拍手大笑:“老傢伙,連這小娃兒都說你沒有風度。若換作我,早跳進洞庭湖裡淹死啦!”林逸虹踏上一步,笑道:“慕容兄能瞧上他,自是這孩子的造化。只是…這孩子來歷非同一般,逸虹要親自收他為徒!”
慕容智雙眉微皺,正要言語,忽地咦了一聲,伸手捉住了卓南雁的手腕,面色突變,似是遇到了什麼怪異之事。
林逸虹眼見他臉上變色,身形倏地一閃,雙掌化爪,急抓而出。這一招“結草銜環”使得快如電擊,慕容智心神微怔之間,雙臂“少海穴”已被他緊緊扣住。彭九翁和林霜月不由齊聲叫好。慕容智嘿嘿冷笑,雙臂驀地變得泥鰍般滑不溜手,身形暴退,已從林逸虹掌中脫出。林逸虹自也不願跟他翻臉動手,乘他一退之間,已將卓南雁拉到身邊。
“原來林老二是想自己收他為徒!”慕容智哈哈大笑,“可是這孩子身有怪疾,只怕終生難以習武!”原來他適才聽得卓南雁脈象有異,微一沉思,便覺出了卓南雁體內經脈的怪異之處。
卓南雁心中一沉,卻揚眉叫道:“胡說八道!誰說我不能習武,我、我不但能習武,還要練得比你高上百倍千倍萬倍!”他此時最怕聽的便是有人說他不能習武,慕容智淡淡的一句話,卻氣得他眼淚幾乎流下來了。
林逸虹微微一笑,正要言語,卻見那對拼鬥的孩子又分出了勝負。那陳金使一招“江海同歸”,將對手打得口吐鮮血。這時再也無人上前挑戰,這叫陳金的少年,便成了本輪武英會的狀元。一群少年大聲鼓譟喝彩,幾個孩子忽然搶過去,將陳金架在頭頂,簇擁著去了。
“陳金這小娃有福,能做了老夫的弟子,也是他三生的造化!”彭九翁手拈長髯,搖頭晃腦。林逸虹忽道:“九翁,怎地慕容行和曲流觴二位明使,未來挑選弟子?”
明教淨風五子除了彭九翁、慕容智和早年追隨卓藏鋒抗金、戰死沙場的韓道人,還有兩位。那地藏明使慕容行是慕容智的親兄弟,外號“大力神魔”,外家功夫登峰造極。綽號“曲水流觴”的降魔明使曲流觴則以“彈指神通”的功夫縱橫江湖,在五人之中武功最高。
“他們挨罰了!”彭九翁嘆一口氣,“你們離島不及半月,慕容行跟曲流觴醉酒貪杯,壞了本教禁酒之令,給教主撞見啦。教主罰慕容行帶上思過索,在這大雲島上傳授群童武藝。罰曲流觴禁錮在白虹島半載,不得下島一步。”林霜月聽了,不由嘆了口氣,柔聲道:“可憐的曲老伯,每次我偷酒給他喝,都叮囑他不要讓教主瞧見。怎地他這麼機靈的一個人,回回飲酒總是給教主發覺?”
慕容智冷冷道:“你曲老伯雖然機靈,卻如何能逃得過教主的法眼?教主若是成心整一個人,誰能逃得出去?”說著似是自覺失言,猛一頓足,霍地飛身而起,幾個起落,便直落到了湖中的一葉扁舟上。也不見他揮臂划水,內力自腿上源源貫注舟上,小舟輕輕隨波起伏,竟自飄然而去。
卓南雁看得目瞪口呆,暗道:“這慕容智、彭九翁便各懷奇技,武功決不在林逸虹之下,那教主林逸煙不知該是何等身手了?”
林逸虹卻猶自喃喃道:“禁錮在那寸草不生的白虹島半年?教主這懲戒未免也太重了!我去找教主,給二位明使求情。”明教教主林逸煙本是他兄長,但林逸虹生性嚴謹,又對林逸煙甚為崇敬,每次提及兄長,總是畢恭畢敬地稱為“教主。”彭九翁卻嘆道:“不勞掛懷啦,教主三日之前閉關參修‘三際神魔**’,天王老子也不見,要到一百八十日後才得出關。”
“那不是要到半年之後才能見他?”林逸虹重重地一頓足,道,“嘿,持齋禁酒,乃是本教大戒,曲流觴身為本教淨風五使之一,卻怎地屢教不改?”
彭九翁卻翻著一雙通紅的眼珠,道:“少拿著你白陽長老的位份來壓人。哼哼,三十年前‘曲水流觴’喝酒之時,你還在穿開襠褲滿處亂竄。”說著忽地仰天長嘆,“卓教主早就去了,明教三長老一囚一遁,淨風五使中的韓道人也早早的撒手歸真,留下我們四個老東西又屢因小過受罰,嘿嘿,明教精英遲早會風流雲散,走個精光!”驀地大袖疾揮,如一隻大鶴般飄然而起,倏忽閃入林子深處去了。這人自稱“九步登天”,委實輕功高妙。
林逸虹面色一變,似要發怒,待見他飛身遁走,忙叫道:“九翁!”也隨著他飛身投入竹林。
卓南雁聽他們說及明教往事,心中一顫:“易伯伯說,我爹在世時明教曾因護國還是護教,引發一場急變,明教中人因而心氣不齊。想不到過去了十多年依然如此。”正自發愣,一旁的林霜月卻道:“咱們走吧,我先帶你們前去安歇!”卓南雁和餘孤天便跟著她一路前行。
島上到處都是樹蔭竹影,瀟瀟的竹葉在這冷肅季節不算繁茂,但黯淡的夕陽光芒卻只能無力地從竹蔭間隙裡投下點點昏黃的光暈。林子中也不知是什麼水鳥在鳴叫,那聲音聽起來怪怪的,好像是有人在撥弄木梳的齒子似的。卓南雁和餘孤天手行走其中,卓南雁只覺處處新鮮好玩,餘孤天卻雙手抱肩,心底泛起陣陣的冷寂孤單。
再行得片刻,眼前豁然開朗,一處極大的莊院聳立在寬坦空曠的平地上。莊院背後是一座高聳的山峰,亂石高矗,枯藤橫生,嶙峋巉巖映著蒼紫的暮色,顯得格外峻峭。這莊院依山而立,三面環水,便有一股不可言喻的奪人氣勢。莊內院落四合,屋宇甚多,以參差的竹林四處點染,別具情致。林霜月帶著二人轉了幾轉,進了竹林深處的一處烏頭門高聳的寬大院落。
院子裡屋脊迭起,前堂後寢全是歇山式大屋,飛簷四挑,頗有氣勢。卓南雁的目光卻一下子院子當中一塊青閃閃的太湖石上,那上面銀鉤鐵劃地刻著一個“劍”字,在一抹金色斜陽的映照之下,便有一股虎嘯龍吟,氣吞八荒之勢。
“這裡便是卓二伯當初的居處‘藏劍閣’了,”林霜月在斜陽影子裡幽幽看著他,聲音輕輕的,似是怕驚起他的沉思,“這個‘劍’字,據說便是你爹爹當年親手揮劍刻上去的。”卓南雁無語地撫著那凜凜生威的劍痕,心底忽然生出一種難以明狀的深切痛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