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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節:笑援孤童 奇逢逸叟

    清秋時節的江色最是耐看,峻急處如野馬脫韁,穿山破峽,轉瞬千里;幽靜處又微瀾粼粼,明澈柔媚。凝碧清波雜糅著青山紅葉的倒影,雄渾中增了不少秀媚。卓南雁乘船順流東下,眼見舟移景換,目不暇接,只覺心襟大暢。

    不多日便到了建康附近,他那一點盤纏卻早已用光。這時日已近午,他飢腸轆轆,眼見前面一處鬱郁蒼蒼的樹林,便想到林中打些野味。才趕到林子邊,忽聽身後一陣喧囂之聲,回頭望去,卻見五六個持刀弄劍的江湖豪客遠遠地擁著一匹馬向這裡趕來。那馬上卻五花大綁著一個孩子。

    卓南雁雙眉一挑,暗道:“這劫道的強人好不膽大,光天化日的就綁著孩子四處招搖!”他內力精純,隔得老遠,便聽那群豪客中一個胖子唸叨道:“那老賊死了,算他命大,可逮住了老賊的小賊兒子,這一票買賣也不算白做!”又一人笑道:“不錯!聽說那老賊生前可斂了不少錢財,這回拿住了這小賊,定要將那些銀子的下來逼出來!”

    那孩子忽在馬上揚起頭來,叫道:“我爹是殺富濟貧的好漢,他不是老賊!”話未說完,那胖子一個耳光便扇了過去,怒道:“你奶奶的,你老爹大號‘無量劫手’,他活著的時候,咱們不敢招惹,這時已化成了灰,還不許老子說句公道話?無量劫手就是江南一等一的飛賊,不是老賊是甚麼?”

    一行人罵罵咧咧,便到了林子前。卓南雁聽得暗自皺眉:“無量劫手?聽說是一位獨來獨往的江湖怪客,生平頗多義舉,原來已經作古了麼?”卻聽那孩子兀自叫道:“我爹劫富濟貧,佈施無量,是個大英雄,決不是老賊!”

    那胖子大怒,揚手又一耳光重重打去,喝道:“甚麼無量劫手,說得好聽,還不是一個劫字?當年咱飛龍幫可沒少吃這老賊的虧。老子說是老賊,便是老賊!”這一掌更重,打得那孩子口角都流出血來。但這孩子甚是硬氣,仍是高聲叫道:“胡說八道,我爹就不是老賊!”

    卓南雁見這孩子身子高大,臉孔雖稚氣無比,但眼角眉梢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倔犟之色。他心中怦然一動,猛地在那張天真卻又執拗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

    “狗崽子!”那胖子怒氣更盛,又待揮掌打下。卓南雁驀地揚眉喝道:“住手!”這一喝聲音冷硬如鐵,驚得幾個豪客齊齊一抖。“直娘——”領頭的胖子眼見卓南雁器宇不俗,便將半句髒話硬生生嚥下去,怒道,“這位朋友有何見教?爺們是長江飛龍幫的舵主,來此赴那試劍金陵會,識相的,便少管閒事!”

    卓南雁也不知飛龍幫乃是這一帶長江上殺人越貨的大幫會,聽他言語傲慢,心頭火起,猛地將胸一挺,學著那胖子的聲音叫道:“直娘賊!爺們是長江屠龍幫的幫主,平生專宰飛龍幫的。識相的,將懷裡銀子和這孩子留下,快快滾吧!”

    那胖子的黑臉脹得通紅,叫道:“這小賊,活得…”忽覺眼前青影閃動,背上猛地一痛,跟著全身酥麻。胖子大叫道:“直娘賊,哪個弟兄胡亂出手,點了老子穴道?”話未說完,身子猛然騰雲駕霧一般飛起,砰的摔倒在一根老槐樹下。胖子痛得呲牙咧嘴,忽聽得空中“哎喲”“媽呀”之聲不絕,自己的同伴接二連三地飛起,不偏不倚地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五個大漢疊羅漢一般地硌在了一起,口中哭爹喊娘,動彈不得。

    “飛龍幫遇上屠龍幫,只得乖乖捱打!”卓南雁牛刀小試,頗覺不過癮,不由連連搖頭。走過去將那孩子自馬上扶下來,揮手扯斷了他身上繩索,笑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那孩子適才看得眼花繚亂,這時才定下神來,道:“我叫劉三寶,大哥真是好功夫!”卓南雁嘻嘻一笑,拉著他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指著那幾人,道:“這幾位大爺為何說令尊便是無量劫手劉老俠,你又如何給他們捉到了這裡來?不要怕,從實講來,本幫主自會給你作主!”

    “不錯,我爹是俠客,江南大名鼎鼎的無量劫手劉一鶴!”劉三寶的眼中閃過一抹黯然之光,“只是…爹爹半年前病死啦。我一個人流落江湖,爹爹留給我的銀子也早花光了,聽說這裡要開一個‘試劍金陵會’,我便過來長長見識。不想這幾個小嘍羅當年在我爹手下吃過虧,認出我來,便將我擒住了。偏要逼問我爹當年留下了甚麼金銀寶貝,”

    那胖子怒道:“老子是飛龍幫揚威分舵的舵主谷大海,在江湖上鼎鼎大名,怎地是小嘍囉?”轉頭對卓南雁叫道,“這位…大俠,我們飛龍幫馮幫主要給羅雪亭羅堂主送點壽禮,只是羅堂主規矩好多,斷不會收咱們在江上搶來的東西。這小賊的賊老子當年連偷帶搶,可著實掠過不少錢財寶貝,咱們將這老賊的寶貝奪下來,想那羅堂主必能收下!”

    劉三寶怒道:“你胡說!我爹當年是劫過一些錢財,卻早就接濟給了百姓,哪留下甚麼寶貝?

    卓南雁微微點頭,暗道:“‘獅堂雪冷’果然威震江南,便是飛龍幫這樣亂七八糟的幫會也來給他賀壽,卻又懾於他的威名清譽,不敢胡作非為!這羅雪亭,不知是何等樣人!”

    谷大海見他點頭微笑,忙賠笑道:“咱們馮幫主還跟羅雪亭羅堂主有過幾面之緣!麻煩大俠看在羅堂主和馮幫主的金面上,放了咱們!”卓南雁嗤嗤一笑:“做大俠要行俠仗義,可麻煩得緊!好在老子是幫主,不是大俠!幫主遇見買賣,可不能錯過!”走上前去,抓起谷大海身上摞著的幾人,拋沙包一般地扔到地上,將他們身上的銀兩盡數掏了出來。

    “小兄弟,”卓南雁將一半銀兩塞到自己懷裡,另一半堆到劉三寶身前,笑道,“你騎了這馬,拿了銀兩去罷。本幫主還要去試劍金陵會去瞧瞧熱鬧,可不能遠送了。”劉三寶的臉紅了紅,忽道:“大幫主,我不要銀子!我…我要認你做大哥!”

    地上躺著的胖子谷大海不禁哈哈大笑:“這姓劉的小子卻有幾分賊心眼,原來是想攀上幫主大俠這根高枝!”卓南雁也覺這孩子異想天開,天真得有幾分好玩,搖頭道:“不成,這屠龍幫只有我幫主孤家寡人一個,從來不收幫眾弟子!”

    “我不是要入你這屠龍幫,”劉三寶的臉卻更紅,道,“我、我爹說江湖好漢,意氣相投的,便要義結金蘭。我見大哥你武功高超,人也仗義,想…跟您拜把子,認你做大哥!”

    谷大海笑得更響:“你這小賊丁點功夫不會,怎地能跟這位武功頂尖的幫主大俠拜把子?”他身旁幾人也跟著笑道:“小賊大白天說夢話麼?”“跟這位幫主大俠作兄弟,你也配!”這幾人被卓南雁擒住,只顧全力奉承,盼著“幫主大俠”一時歡喜,能放過自己一馬。

    在那幾人的鬨笑聲中,劉三寶的臉便越來越紅,卻兀自雙目閃光,緊盯著卓南雁道:“那又怎樣,我年紀雖小,跟大哥學了功夫,也要作劉大俠!”谷大海幾人聽他自稱“劉大俠”,更是笑不可抑。

    不知為何,卓南雁看到那雙清澈純淨、滿蘊期許的眸子,忽然就想到了當年的自己初入江南時,也是到處給人看不起的一個小叫化子,看到武功高強之輩,也是這樣巴巴的眼神,暗道:“這劉三寶是個有骨氣的孩子,他一心要作‘劉大俠’,卻跟我當年要作‘大丈夫’頗有幾分相似。嘿嘿,他有沒有本事,又有什麼相干!”他心頭猛然一熱,當下慨然道:“好,咱二人便結為金蘭兄弟!”

    一語出口,谷大海幾人的笑聲登時噎住,眼睛全瞪得溜圓。劉三寶急喘了兩口大氣,才道:“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抬頭又道,“不知大哥怎麼稱呼?”

    卓南雁暗想:“他日我還要混入龍驤樓,當著飛龍幫這幾個嘍羅的面,可不能露出我的尊姓大名。”當下呵呵笑道,“哥哥姓南名雁,日後別人問起你屠龍幫主的大名,可不要忘了!”劉三寶雙手連搓,忙道:“忘不得!忘不得!”歡喜之下,連說話都抖了。

    卓南雁笑道:“那試劍金陵會今日便該開啦,不如咱哥倆同去那裡耍耍!”忽聽谷大海叫道:“南幫主,咱們都沾著一個‘龍’字,想必都在一條江上混飯吃。咱們馮幫主最是仗義,大俠若是放了咱們,日後江上遇到,也有個照應!”卓南雁只作不聞,轉頭對劉三寶笑道:“若在試劍金陵會上遇上那飛龍幫的馮幫主,作哥哥的將他一併料理了,給你再出口鳥氣!”

    任由地上的谷大海幾人大呼小叫,兄弟二人上了那匹馬,揚塵而去。

    穿過雜樹林子,眼見四處無人,卓南雁才道:“好兄弟,大哥不久便有件千難萬險的大事要做,適才當著那幾個兔崽子的面,便沒有跟你說出真名!你大哥姓卓名南雁,咱們義結金蘭,可得記住了。”

    劉三寶雙目閃光,道:“卓南雁?嗯,這名字可比南雁要好聽得多!大哥這麼大的本事,天底下哪裡還有什麼難事?”卓南雁淡淡一笑道:“大哥這名字可不得跟旁人提起,你只當大哥還是叫南雁便是了。這件大事難得緊,大哥也不便跟你細說。咱兄弟這次只怕會聚別匆匆,若是辦完這大事,還能留條性命,大哥自會傳你高深武藝!”劉三寶眼光熠熠跳動,道:“大哥不管做什麼事,都能馬到成功!”卓南雁哈哈大笑,快馬加鞭,直往金陵馳去。

    劉三寶自幼隨其父闖蕩江湖,自己又孤身在建康附近飄蕩半年有餘,對江南武林甚是熟捻。他是個存不住話的主,一路上早將聽來的這盛會的緣故說了個透。

    原來數月之前,青城派掌門石鏡先生忽然得了一把斷鐵如泥的神劍。他素來與雄獅堂主羅雪亭交厚,得知老友七十大壽將至,便將寶劍當作壽禮,遣弟子專程送往建康。哪知剛剛行到池州,卻給南宮世家的人將劍奪去,還傷了那青城弟子。石鏡先生接了弟子的飛鴿傳書,自是沖沖大怒,親自趕往潛山南宮山莊問罪。南宮世家不願明著得罪這位武林怪傑,轉而將劍送給江南雷家霹靂堂。

    劉三寶說到這裡,不由雙目放光:“雄獅堂主想必害怕自己老友石鏡先生落了單,便以試劍金陵會為名,將三家約至建康,更請來江南無數武林宿耆,只怕是要憑著多年威望,搶了此劍!那金陵試劍的盛宴定於今晚在玄武湖邊的摘星閣上開宴,必有一番好殺!”

    卓南雁聽了,心中已知大概,暗道:“雄獅堂主羅雪亭素來力倡天下武林同心抗金,眼見這一把劍卻將青城、南宮和霹靂堂都捲了進去,大宋武林只怕難有太平之日,辦這試劍金陵會,明裡給自己慶壽,暗中必是盼著各家息爭罷鬥。”談笑之間,已進了建康府城。

    建康古稱金陵,據說當年秦始皇東巡至此,見金陵有帝王之氣,便命鑿方山,掘淮水以洩其王氣。可見這地方自古便是虎踞龍盤、天下形勝之地。從南朝開始,建康的秦淮河畔便為名門望族聚居之地。自宋高宗趙構以臨安為都城後,建康便成了大宋的留都,商賈雲集,文人薈萃。

    不多時便到了樓臺林立、畫舫凌波的秦淮河,兄弟二人東瞧西望,看什麼都覺著新鮮。在一家小酒肆胡亂吃了飯,卓南雁便領著劉三寶,騎馬四處閒逛。城中時見身藏刀劍的江湖豪客,想必都是來赴會的。卓南雁也是少年心性,想到索性要去那試劍金陵會試試身手,便也不急著去見羅雪亭,帶著劉三寶一氣逛到了黃昏時分。

    不知不覺之間,二人已縱馬出了城,來到了建康城北的鐘山。這鐘山峰巒起伏,有若巨龍,林木幽美,氣勢雄渾。哥倆一氣奔到山頂,邁步走入山頂那座孤零零聳立著的小亭,卻見有個藍衫大漢懷中抱個丹紅大酒葫蘆,正自呼呼大睡。

    卓南雁和劉三寶這一日間已見多了各色江湖人物,早已不以為意,走到亭子邊上,馳目遠望。只見一輪殘陽緩緩西沉,暮靄蒼茫的建康府城盡收眼底,遠處銀帶般的江水繞城而過,直向東南奔去,近處覆舟山下的玄武湖給夕陽襯著,似一面閃著澄光的鏡子。

    卓南雁正自遠眺風景,劉三寶卻道:“大哥快瞧,那兒有個漁翁像,雕得跟真的一般!”卓南雁扭頭瞧去,卻見數丈外有塊陡峭的岩石,烏龍探爪一般伸出山崖,巖上端坐著一個蓑衣斗笠的老翁,蓑衣裡探出一根漁竿,山頂晚風徐來,那竿上的一根長長的漁絲微微拂動。

    “那是活人,可不是石像!”卓南雁一語出口,心中也驀地一驚,自己玄功初成,心識展開,便是蟲躍蟻爬,也能探知,怎地數丈外的這老翁自己竟未留意?凝神望去,只見那人背向自己,臉衝著巖下遠山,從頭到腳,紋絲不動,當真說不出的古怪。

    “哪裡有在山頂上釣魚的漁翁,大哥莫不是取笑我!”劉三寶呵呵地笑起來,“那傢伙一動不動,待劉大俠試試他是不是真人?”忽地抓起一塊石頭,揚手拋去。卓南雁叫聲“不可”,正要揮手打落飛石,但一抬眼間,忽覺那漁翁渾身上下,了無生氣,一瞬間他竟也懷疑那到底是不是石像。

    啪的一聲,小石子已打中了那漁翁的後背,跟著滾落下來,在巖上一彈,骨碌碌地墜入山谷。那漁翁仍是動也不動。“哈,真是個石頭人呀!”劉三寶得意地笑了起來。卓南雁的眉頭卻慢慢擰起,不知為何,他凝視著那漁翁在斜陽下的蒼暗背影,竟驀地覺出一股莽莽蒼蒼的寂寞與蒼涼來。

    正自心中疑惑,忽聽得峰下山道間傳來一聲朗笑:“三國時,蜀相諸葛亮觀此地山川形勢,曾嘆曰:鐘山龍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都也。區區有幸,這時已陪著幾位大人,已到了這鐘山龍蟠之頂啦!”這聲音著實有幾分耳熟。卓南雁聽得這上山來的幾個人腳步輕捷,顯是身懷武功,不由轉頭觀望。

    只見幾人談笑上山,領頭的是個身穿紫袍的白麵公子,身旁伴著個綠衣美貌女郎,卓南雁猛地心中一震,原來這二人正是南宮鐸和雷青鳳,想到年少之時曾遭此二人痛打,他臉上登時紅光一閃。

    南宮鐸二人身前,卻是一個滿面春風的中年武官,眼角不時瞟向雷青鳳。卓南雁識得這便是那名氣挺大武功平平的格天社副總管桂浩古,不由微微一笑。又見這三人身邊,是一位身子高瘦的皂袍老者,雙目微合,似是幾天沒睡覺般地無精打采,卓南雁不由心頭微凜:“桂浩古跟南宮鐸這三人倒還罷了,這穿黑袍的老頭兒精氣內斂,卻是個難得一見的高手。”

    這幾人本來要進亭子,雷青鳳忽地聞到沖鼻的酒氣,瞥了眼那昏睡的大漢,皺眉掩鼻,道:“哪裡來的酒鬼!”桂浩古賊兮兮地笑道:“正是,可別讓這滿天酒氣燻著咱賢侄女!”引著那黑袍老者,便向亭外的岩石邊上行去。卓南雁早非當時的小叫化子形貌,南宮鐸等人只淡淡瞅他幾眼,便到崖邊遠眺山色。卓南雁暗自冷笑:“你這幾個狗賊不來惹我,那是最好!”忽聽身邊的劉三寶顫聲叫道:“大哥,那石像…不見啦!”卓南雁凝神觀望,果然不見了那端坐危巖的怪異漁翁,霎時心中驚駭更甚:“這老翁在我眼皮子底下倏來倏去,怎地我竟全沒知覺?”轉頭四顧,空蕩蕩的山道間也不見那老漁翁的影子,他心底竟隱隱騰起一股寒意,“難道是遇上了山神老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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