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天便是重陽節了,卓南雁進得龍驤樓業已有數日。這幾日之間,每日裡除了打探刺殺郡主完顏婷的兇手,便與餘孤天在鳳鳴壇內,隨著葉天候苦習易容、追蹤、謀刺的諸般獨門秘法。這些秘術或詭異或狠辣,葉天候的苦訓又是不近人情,卓南雁愈發覺出龍驤樓的可畏可怖之處。
幾天的暗自打探之下,卻始終沒有查知厲潑瘋的蹤跡,龍蛇變之秘和龍吟壇更是影子也沒摸到。卓南雁心中不禁悶悶不樂。
這日午後,完顏婷卻興沖沖地找到他,說到騰雲社的那群公子哥兒又設了個重陽球會,請她完顏郡主下場擊球。完顏婷卻要他陪同前往。
所謂擊球或是擊鞠,也叫馬球,玩者分作兩隊,縱馬揮杖,共爭一球,以擊球入對方球門網囊為勝。女真人承襲渤海族和遼國舊習,素好擊球,帝王公卿達官顯貴更是樂此不疲。
最著名的便是天會五年,完顏宗翰和完顏宗望掃滅北宋,俘得宋徽宗、欽宗二帝北歸,途經真定府時,二位金國上將親自登場擊球,請宋徽宗和皇后觀看。事後更讓徽宗賦了一手擊球詩,詩曰:“錦袍駿馬曉棚分,一點星馳百騎奔。奪得頭籌須正過,無令綽撥入邪門。”淪為階下囚的宋朝皇帝看了金國豪傑的擊球之後,當場賦詩,一時在金國上下傳為佳話。
時至今日,大金國公認的擊鞠第一高手,也正是當今的武林第一人、龍驤樓主完顏亨。世人盛傳,這位王爺馬無良惡,皆能如意驅馳,擊鞠之時,能一人獨當數人。他王府之中,更有一支球藝嫻熟的鞠隊,人數雖少,卻是百戰百勝。騰雲社的爺們得知了紫仙娥的真實身份,自然萬分新奇,要瞧瞧這位大金擊鞠第一高手的千金躍馬擊球的絕世風姿。
騰雲社主孫三胖子已死,但威名赫赫的“十八公子”還在,一十八位公子聯名的大紅請柬直送到了芮王府來,好動好玩的完顏婷自然難以推卻。
卓南雁本不願隨她去會那群公子哥,但聽得“十八公子”的名頭,心中一動:“那元兇還隱在騰雲社的諸多王孫貴戚之中,這一次球會,說不得能瞧出些端倪來。”便即點頭應允。完顏婷喜上眉梢,梳妝打扮,欣然前往。她那匹追風紫那天只是頸下擦傷,稍受驚嚇,這時傷勢早愈。完顏婷縱馬揚鞭,自王府鞠隊之中選了五個精幹好手,和卓南雁趕赴鞠場。
京師南城天寶宮之西有一處三靈侯廟,這三靈侯廟是專為馬市供奉的神廟,神廟之北便是中都最大的一處馬市。那鞠場便設在神廟之西。重陽佳節,鞠場上早被騰雲社中的好事之徒插滿了錦旗飄帶,迎風招展,好不威武氣派。鞠場上十餘名馬術嫻熟的公子正自躍馬揮杖,活動身手,將那枚拳頭般大小的紅漆木球打得四處亂竄。
鞠場邊上是披紅掛綠的綵棚,數十位膏面衣錦的貴公子正在棚上相候。棚下是百餘名撫著駿馬伺候的小廝僕役,更有無數看熱鬧的百姓,弄得鼓響鑼鳴,熱鬧喧天。完顏婷便在這時縱馬馳到,她這時已去了那襲垂紗帷帽,近午的陽光直射下來,越顯得膚如玉琢,貌比花嬌,美眸流盼之間,容光迫人,不可逼視。場內場外的人,眼見這位豔若天仙的紫衣少女縱馬入場,不由一起喧鬧鼓譟。
蕭長青和張汝能一起搶上,將完顏婷迎入棚內。他二人乃是這十八公子的統領,蕭張兩派爭鬥不休,早已是京城皆知之事。但今日的情形卻似稍有不同,兩個高傲公子看到完顏婷笑語盈盈地稱呼身旁的卓南雁為“南兄”,全不由面色一震。
張汝能素來咄咄逼人,望著卓南雁,嘿嘿冷笑道:“那日馬會上遇到刺客擾局,雖然幸喜郡主無恙,卻也無暇細細領教郡主和南兄的馬技,今日這鞠會正是時候,說什麼也要請郡主和南兄下場一展身手!”一旁的蕭長青笑道:“妙啊,汝能兄是騰雲社中的馬上狀元,郡主更是家學淵源,哦,對了,更有一位南英雄!嘿嘿,今日這重陽鞠會可是難得的緊!”卓南雁聽他二人話中帶刺,不由淡淡一笑。
“比就比,還怕了你們不成!”完顏婷俏臉一昂,紫裙搖曳,當先出棚。卓南雁也緊跟而出,眼見完顏婷飛身上了追風紫,他卻凝立不動。完顏婷策馬轉到他跟前,低聲笑道:“怎麼還不上馬?只有大勝了他們,才能讓那些紈絝子弟浮浪哥服氣!”
卓南雁卻苦笑搖頭:“我不會擊鞠!”原來他自幼長在山野,於這金國貴族間盛行的玩意兒,確是見也沒見過。完顏婷嫣然笑道:“其實擊鞠的規矩甚是簡單,所謂人不可離開馬背,球不可擊出紅線,雙方只以鞠杖擊球兒,將球擊入對方門中的網囊者勝。你馬技精熟,武功深湛,下場練得一時三刻,便遠勝那些公子哥練一輩子。”
卓南雁正自沉吟,卻聽對面張汝能在場上縱馬舞杖,高聲叫道:“南英雄,怎地還不上馬?是英雄還是狗熊,場上一試便知!”卓南雁見他趾高氣揚,將金色鞠杖揮得呼呼作響,心底不由騰起一股傲氣:“再怎麼樣,也不能讓這金國紈絝子弟比了下去!”二話不說,接過黎獲遞來的鞠杖,飛身上了火雲驄。
不多時候,完顏婷、黎獲和卓南雁,再加上四名芮王府的鞠手,湊成一隊。騰雲社那邊,更有張汝能為首的七位公子橫杖策馬,擺佈陣勢。蕭長青雖也仇視卓南雁,卻終究不願與張汝能為伍,只是佇立場邊,親自擂鼓助威。
兩通鼓聲響過,在場邊觀戰百姓的喝彩聲中,雙方立時馳馬爭球。擊鞠自有擊鞠的竅訣,除了眼明手快和馬性嫻熟之外,最緊要的還要杖法精準,一擊中的。卓南雁初時不明所以,被對方連連從他這裡突破過去,片刻之後,張汝能竟躍馬晃開了他,揮杖擊球入網,力拔頭籌。場邊立時彩聲震天,群情踴躍,那幾面大鼓更是擂得震天價響。
卓南雁眼見張汝能手揮鞠杖,耀武揚威,不由面紅耳赤。完顏婷卻快馬奔到他身邊,低聲道:“這揮杖擊鞠跟你往日使劍和甩打暗器的道理相近,你只需沉下心來,便能應付!”卓南雁心中一動,想起當初在山中自己曾與野猿猛虎為伍,早練就了一手飛石擊鳥的絕技,這時在場上躍馬舞杖盤旋片刻,便漸漸摸到了些門路,原來揮杖擊球的道理,跟那飛石擊鳥也差不了許多,更兼他習劍多年,試著將人劍合一的運劍之道融於擊鞠之中,過不多時,揮杖擊球便已得心應手。
完顏婷眼見卓南雁漸入佳境,不由喜上眉梢,趁騰雲社一方拔得頭籌後心浮氣燥之際,仗著馬快杖疾,運杖如飛,銜枚疾走,竟單人獨騎,連著攻破西門三球。她那身鑲金紫綃裙隨著駿馬的躍動,湧起片片金光,神秘的紫色之中平添了一抹堂皇的金色,愈顯得風姿綽約。旁觀的閒漢見這美若天仙的郡主馬技精湛,球藝高超,不禁瞪得雙目發紅,撕破喉嚨地轟然叫好。
照著擊鞠的規矩,若是一方超過另一方三球,叫做連得三籌,那就算是贏家,這擊鞠便會自然結束了。張汝能不由又驚又怒。照著他的算計,卓南雁不過是個山野草莽,雖然武功精強,玩擊鞠終究是個門外漢,藉此機會不但可以將這狂憊小子好好羞辱一番,更能籍此立威,博得佳人垂青。哪想到卓南雁片刻之間便打得象模象樣,而完顏婷更趁著己方陣腳微亂的功夫連下三城,若是再輸一球,這場擊鞠便是一敗塗地了。
“若是再有疏忽,球輸了是小事,更會讓那死對頭蕭長青看笑話!”張汝能一念及此,催馬橫杖,驅球如飛,直向東門奔去。黎獲和完顏婷縱馬左右奔上夾擊,但那張汝能也不知使得什麼怪異手段,球杖疾揮,那木球竟似給球杖吸住似的,催馬呼呼兩縱,便巧妙繞過二人。
卓南雁心明眼亮,立時看出張汝能施展的是精深內功,全仗一股內氣粘勁,引得球不離杖。卓南雁躍馬衝去,大喝聲中,猛然揮杖擊在張汝能的球杖上。這一擊內力貫注,張汝能只覺渾身內力受震,那球登時高高跳起。卓南雁球杖翻轉,啪的抽在球上,擊得那球遠遠向完顏婷飛去。
完顏婷眼見球到,柳腰疾折,散花天女般地倒仰在馬上,揮起木杖順勢一挑,那球疾跳而起,登時自一個猛衝過來的騰雲社公子頭上躍過。雷鳴般的喝彩聲中,她身子倏地坐起,催動追風紫星馳電掣一般向前追去,不待那木球落下,揮杖輕挑,接連將木球從兩個斜刺裡衝來的騰雲社公子頭上挑過去,跟著凌空橫擊,那硃紅木球流星趕月般直飛入鞠場西門的球囊之中。
眾人瞧得眼花繚亂,忍不住齊聲喝彩,霎時鑼鼓轟鳴,人聲鼎沸。張汝能這時兀自手酥臂軟,眼見完顏婷一人連得四籌,不由面若死灰,猛地拋杖在地,喝道:“不比啦!不比啦!”
蕭長青哈哈大笑,搶上來將完顏婷和張汝能雙方一起迎入棚內。綵棚內早已酒宴擺開,早有小廝穿梭著捧上菜餚美酒。眾公子齊道,這算是給完顏婷的壓驚宴,自然要推完顏婷上座。
完顏婷也不推讓,飄然落座,又向卓南雁招手笑道:“你便坐在我身邊。”卓南雁卻知自己終究只是一個護衛身份,向她笑了笑,便只佇立在她身後。完顏婷秀眉微挑,低聲道:“讓你坐便坐吧,跟我還講這許多規矩麼?”卓南雁見她玉靨微紅,雙瞳之中隱蘊柔情,心中一蕩。他性子豪爽,也懶得推讓,便即坐下。
一時騰雲社的諸公子全上前稱讚完顏婷家學淵源,技藝無雙,更借這功夫細觀這位美豔郡主的絕世姿容。完顏婷喜氣洋洋,眼望卓南雁,盈盈笑道:“我這擊鞠功夫連我父王的一成也比不上。倒是南兄,今日頭回擊鞠,便有如此建樹,若再假以時日,成就必然遠在我上。嗯,父王見了你,必然喜歡得緊呢!”卓南雁也向她微微一笑,心下卻想:“完顏亨嗜好擊鞠,我多習得了這一門技藝,便多了一分接近他的機會。”
眾公子眼見這絕豔郡主望著卓南雁的目光之中愛意流露,神色嬌媚無端,無不又慕又妒。
美豔而又高貴,聰慧而又豪爽,完顏婷在哪裡都是眾人矚目的耀目明月,旁人再如何閃亮,也只是點綴在明月之旁的點點繁星。更何況這個美豔郡主還會飲酒,而且決不是小女孩家的那種羞答答的淺酌低飲,而是酒到杯乾,不讓鬚眉。一陣喧囂之間,完顏婷皓齒微嫣,已跟首席上的十八公子盡數對飲了一輪。連盡了一十八杯金瀾酒,完顏婷雪玉般的俏臉上飛起兩片酒紅,更顯得明豔照人。
席間閒談,自然還會說起孫三胖子,眾人都對這樣一個八面圓滑的人被殺感到萬分新奇,公子哥們全為失去這樣一個出手闊綽的冤大頭朋友而惋惜無比。蕭長青忍不住長嘆一聲:“平日常常見到這死胖子,也不覺怎地,忽然間不見了他,才覺著少了些什麼!呵呵,今後只怕再也見不到這樣的奇人啦。”
完顏婷不禁笑道:“他算什麼奇人?不過一腦子的鬼精明罷了!”蕭長青見她美目流盼,笑語盈盈,立時心神盪漾,摺扇一張,笑道:“這老小子年少習文,後來覺著科舉無望,便棄筆學武,當過賊,劫過道,後來做起了馬匹生意,才漸漸發達。呵呵,他可不止是生意人的鬼精明!論武的,他能跟咱騰雲社的爺們一起盤弓躍馬。論文的,他還能寫幾句歪詩酸詞,跟京師那群文人騷客,也能混得來!”
卓南雁那日道上碰過的陳五哥哈哈笑道:“長青兄想必不知,小弟去年元宵燈節去流雲詩會,正碰上孫三胖子。這傢伙倒還能填詞唱曲,更乘著酒意,現制了幾個燈謎。哈哈,看慣了孫三胖子嘻笑怒罵,忽見他學著那群騷人滿口之乎者也,倒弄得小弟胃口發酸,‘三月不知肉味’!”
眾人轟然大笑。卓南雁莞爾之餘,忽想:“這孫三胖子會做生意,更會射柳跑馬,還盜過墓,劫過道,其實真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物,只是聰明得過了頭,終究喪了性命!”驀地心中一動:“這廝還會填制燈謎,他死前畫的畫上那兩句詩,會不會有什麼玄機?”一時蹙眉苦思。
完顏婷見他不語,怕他受了冷落,倒不時淺笑嫣然地跟他輕聲細語。蕭長青瞧在眼內,心頭髮酸,望著卓南雁嘿嘿道:“那日南公子在馬會上大展身手,英雄救美,咱們可都是大開了眼界。不知南公子的哪裡人氏,尊大人是朝中哪位公卿?”張汝能跟卓南雁對了一杖,這時兀自臂膀痠痛,在旁幫腔笑道:“蕭兄想必不知,聽郡主說,這位南兄出身草莽,雖不是官宦世家,但胸羅錦繡,文武雙全!”
“文武雙全?”蕭長青道,“不知南兄考的是南選,還是北選?是哪一年的進士?”張汝能笑道:“南兄是深藏不露,眼下還沒功夫在科場奪魁!家嚴奉聖上之命,連著三年為省試主考,放榜之後來府上投帖謝恩的人多了,可沒瞧見南兄這號人物!”
大金自太宗年間開始科舉考試,並以南北兩地各以經義詞賦兩科取士,分別稱為南選和北選,至完顏亮這一朝,科舉出身也為世人所重。蕭俞二人眼見完顏婷對卓南雁青睞有加,不免一唱一和,聯起手來指摘他出身卑微,更無功名。
卓南雁聽他二人言辭咄咄逼人,臉上不由紅光一閃,卻也懶得辯駁。完顏婷卻粉面生寒,冷冷笑道:“哪一個英雄好漢,會指望祖上封蔭活著?尚書宰相的兒子又怎樣?沒出息的紈絝子弟多著吶!”說著故意向卓南雁看了一眼,鳳目生輝,轉盼含情,笑道,“南兄雖然無官無名,但在我眼中卻是鐵骨錚錚頂天立地的奇男子!”這兩句話先是狠狠挖苦蕭、俞這二位“尚書宰相的兒子”,更在大庭廣眾之前盛讚卓南雁,實是給卓南雁撐足了面子。卓南雁聽了完顏婷的話,心中一陣感激。
張汝能可經不起完顏婷的奚落,冷著臉笑道:“要做官還不容易,只要郡主發個話,改日我跟家父打個招呼,文入翰林,武入樞密,請南兄任選。”蕭長青笑道:“就怕南兄鐵骨錚錚,翰林院什麼的,容不下他。”眾人轟然大笑聲中,蕭長青倒笑吟吟道:“南兄怎地一直杜口不言,是瞧不起我們這些沒出息的紈絝子弟麼?”
卓南雁自幼久遭磨難,喝罵譏辱聽得多了,但此時聽他們冷嘲熱諷,越說越是不堪,心底仍是竄起一股不平之氣,雙眉一軒,眼中兩道怒光凜凜如劍,直向蕭俞二人逼視過去。那兩人見他雙目之中精芒如電,心底倒是一寒,笑聲立止。卓南雁卻心念一轉:“我卓南雁大好男兒,何必跟這群浮華無聊的公子哥們一般見識?”雙手一拱,冷冷道:“南某不勝酒力,告辭了!”也不理會那群人或驚或怒的狼狽模樣,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出棚而去。
“南兄!”完顏婷看著他憤然走出的孤寂背影,芳心內倒生出一股歉意,眼角餘光掃見眾公子望向自己的痴迷而又**的眼神,不禁又厭又怒,忽然間嬌蠻的性子發作,蓮足踢出,嘩啦啦一聲響,滿盛酒菜的大桌登時翻了。眾公子驚呼聲中,完顏婷卻率著黎獲和幾個伴從,頭也不回地出了綵棚。
黯淡的夕陽影子裡,卻見卓南雁牽著火雲驄,遠遠地立在鞠場邊上,宛若石雕般動也不動,只有青衫長髮,隨風輕舞。完顏婷快步走近,輕聲道:“莫要理會他們!”卓南雁見她望著自己的目光溫柔如水,心下沒來由的有幾分慌亂,忙躬身道:“他們罵便罵了,我也不會放在心上。只是郡主為了我這草莽之輩,得罪了那十八公子,實在不值得!”
完顏婷明眸微瞠,似笑非笑地道:“怎麼不值得!在我眼中,你從來就比他們強上千倍萬倍!”卓南雁心神微蕩之際,她倒把身子緩緩捱了上來,明眸之中異彩閃爍,低聲道:“你不喜歡和他們在一起,我往後再不來就是了。那你日後…可要時時陪著我玩!”
卓南雁聽了這樣嬌媚言語,心中忽覺一陣恍惚。她背向紅日而立,微紅的玉靨上摻了夕照落影,愈增嬌豔之色。只是卓南雁望著這張美豔動人的臉孔,卻覺心中生起一大片沉沉的陰影。
“又犯呆啦,”完顏婷見他不語,嗤的一笑,拉起他的手,道,“咱們回府吧!”卓南雁心神一震,卻搖了搖頭,道:“我要去孫府。”完顏婷蹙眉問:“去那鬼地方做什麼?”卓南雁沉吟道:“孫三胖子死前畫了一幅畫,好生古怪,這時我忽然想出些眉目來。”
完顏婷喜道:“是麼,那我和你同去!”卓南雁知道拗不過她,只得點頭應允。完顏婷讓黎獲帶人先行回府,自和卓南雁策馬如風,一路奔到了孫府。
孫府還在龍驤樓的緊密看守之中。卓南雁徑自走入書房,跟著喚來了那管帳的劉先生,問道:“你府中可有個叫胡二的?”劉先生點頭道:“有,這胡二還是老爺的遠房侄子,只是幾日前這廝跟老爺鬧了彆扭,不辭而別!嘿,真是狼心狗肺的東西,他那宅子還是老爺給他買的!”完顏婷不知卓南雁為何單尋這個叫胡二的人,道:“既然如此,找幾個侍衛將這廝押來便是了!”劉先生道:“小人識得他那宅子,可帶人前去。”卓南雁略一沉吟,忽道:“好,你這便帶我們前去尋他。”
那胡二住得倒不遠,劉先生在前面領路,卓南雁和完顏婷棄馬疾行,片刻功夫便趕到一所小宅院前。卓南雁見這宅院遠遠比不上孫府的氣派高大,但一個尋常僕役居然有這樣一所小巧宅院,倒也是件稀奇之事了。卓南雁對劉先生道:“你進去拜訪那胡二,只對他說,孫三胖子膽大包天,夥同逆匪謀刺郡主,眼下已被同夥滅口。龍驤樓的人正四處探聽他胡二的下落。進去後稍坐片刻即可,出來後仍回孫府。”劉先生老老實實應了一聲,上去扣打門環
卓南雁眼見那院外還有一棵盤曲多枝的老樹,當下和完顏婷飛身躍上,遠遠窺探。少時一個精瘦的漢子出門,迎了那劉先生進屋去了,想必這瘦子便是胡二。卓南雁兩人居高臨下,清清楚楚地瞧見胡二的屋中亮了燈火,劉先生和胡二靠窗對坐聊天。
暮色掩映之間,完顏婷藏身樹上,覺著萬分新鮮,軟軟靠在卓南雁肩頭,輕聲問:“你怎知這胡二有鬼?”二人捱得極近,卓南雁只覺肩頭溫軟一片,陣陣馥郁香氣更自她身上款款襲來,急忙收懾心神,低聲道:“且看看,我也全沒把握!”
完顏婷一聲低笑,櫻唇忽啟,在他耳朵上輕輕咬了一下,幽幽道:“管他有沒有把握,這麼著跟你在一處,也好玩得緊!”卓南雁萬料不到她如此大膽,黑暗中只覺她吐氣如蘭,那雙橫波美目似乎正向自己痴痴凝視。他一顆心不禁怦怦亂跳,霎時臉上發燒,卻不知說什麼好。
再過片刻,只見劉先生告辭而出,在暮色中漸行漸遠。卓南雁緊緊盯住胡二屋中那盞閃亮的燈火。忽見那燈噗的熄了,院裡院外便即蒼暗一片,隔了好久,卻再沒動靜。他兩道長眉慢慢鎖起,猶豫道:“難道是我推算錯了,咱們要不要再等片刻?”完顏婷將螓首輕枕在他肩頭,軟軟道:“好啊,便這樣,等到何時都成!”卓南雁聽她嬌媚的語音中微帶醉意,心下稍寬:“原來她是喝醉了!”
忽見那小院的門一啟,探出個棗核腦袋來,正是胡二。卓南雁雙目一亮,只見胡二四處張望片刻,隨即狸貓一般輕輕躍出,鬼鬼祟祟地向前行去。卓南雁低喝道:“咱們下去!”完顏婷啊了一聲:“這麼快啊!”嬌軟的聲音中頗有幾分不情願。
兩人飄身下樹,遠遠綴著胡二。夜色終於沉了下來,這條地近城北的小巷籠在灰黯沉靜之中。胡二轉出小巷,只往偏僻處奔去。直奔到城北那座黑黢黢的破舊小廟旁的老柳下,胡二才停住步子,伸手在地上匆匆刨出幾捧土,自懷中取出件小包裹便要埋下去。卓南雁忽然長身而出,喝道:“胡二,你待怎地?”胡二驚得渾身一抖,轉身便逃,身子才動,猛覺脖領發緊,跟著身子忽然頭下腳上的被人倒提起來。`
“好漢饒命!”藉著黯淡的夜色,胡二瞧見倒提起自己的卻是個黑衣少年,在他身旁還俏立著一位婷婷玉立的少女,他只當是遇上了打劫的,嚇得大呼小叫。卓南雁冷冷道:“我是龍驤樓的!”胡二心中一驚,啪的一聲,手中那包袱已掉在地上。
完顏婷拾起來,打開那層碎花布,卻取出件亮閃閃的物件來。“這是什麼?”完顏婷將那物件在手中把玩兩下,忽然舉起,遮在面前,笑道,“哈,竟是個面具!”那果然是件面具,上面金光閃爍,夜色中瞧來,頗有幾分詭異。卓南雁接過來細瞧,只覺這面具沉甸甸的似是黃金鑄就,上刻古奧花紋,雕工細膩,更有幾個奇怪文字,非篆非草,自己卻不識得。他猛一揮手,將胡二拋在地上,將那黃金面具在他臉前晃著,低喝道:“這是孫三胖子給你的,是不是?”
胡二渾身顫抖,猛然揮掌狠抽自己的耳光,叫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小的早該照老爺的吩咐,將這東西送歸龍驤樓!”卓南雁想起當初完顏婷在馬會上遭襲後,三胖子抽打自己耳光的情形跟他這遠房侄子頗為相似,心中頗覺好笑,卻扳起臉道:“那孫三胖子都交待了你什麼,快給我細細照來!”
“遵命!那、那是七八日前,”胡二爬起來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我家老爺忽然寢食不安,我前去百般勸慰,他卻還是悶悶不樂。那一日他忽然找我過去,將這鬼面具給了我,說道,‘若是我有一日命喪黃泉,你便著速將這東西送到芮王府!’那時唬了我一跳,他卻不細說端倪,反給了我一筆銀子,讓我速速離府…”
卓南雁低聲問:“這黃金面具有何蹊蹺,孫胖子沒跟你說麼?”胡二搖頭道:“沒說!他只說這東西有股魔性,我若敢毀壞或是獨吞,必遭邪魔纏身。奶奶的,這東西也是邪性,昨日我得知老爺遭人殺害,半夜裡就見這東西發著邪光。”
完顏婷冷哼一聲:“孫胖子不是說過,他若遭不測,你要將這面具送交芮王府麼!怎地你卻鬼鬼祟祟要來埋了它?”胡二顫聲道:“聽說老爺的死,跟謀刺芮王郡主頗有牽連,我還怎敢去芮王府?這東西又他孃的有魔性,更不能擅自毀了,只得跑到這廟前埋了,求神仙保佑,震懾邪魔,不要找小的麻煩!”
卓南雁的眉頭越鎖越緊,反覆瞧了那面具片刻,仍覺不得要領。但任是再如何威逼催問,胡二卻也說不出什麼別的來了。卓南雁無法,只得將他押回王府,喚來侍衛送交龍驤樓,仔細勘問。
王府大廳內明燭閃爍,完顏婷的嬌靨上滿是好奇神色,問卓南雁道:“你怎地知道這胡二有鬼?”卓南雁淡淡一笑:“孫三胖子死前臨了一幅畫,上面提了兩句詩‘畵堂深處杜鵑鳴,飛入平常百姓家’!我早瞧著這兩句話古怪,卻一直不明所以。今日重陽鞠會上聽得有人說起孫三胖子會制燈謎,我才心中一動,這兩句原來是兩個燈謎。”
他說著提起筆來,在紙上邊寫邊說,“那最後一句原該是‘飛入尋常百姓家’,孫胖子故意寫作‘平常’,豈不正應了一個‘尋’字?只是那一句‘畵堂深處杜鵑鳴’,卻讓我揣摩良久,直到席間那蕭長青笑我‘杜口不言’,才讓我忽然明白,‘鵑’字‘杜’去‘鳴’字,正是個‘月’字,再添上‘畵堂’二字的深處,卻是個‘古’,合起來正是個‘胡’字!”
“尋胡?”完顏婷啊了一聲,拍手笑道,“真有你的,原來你捱了笑罵,倒能茅塞頓開!但你又怎地知道該是胡二?”卓南雁道:“那畫上畫了兩隻杜鵑,我便胡亂猜得是‘胡二’——問了管帳的劉先生,孫府內果有個叫胡二的僕人!”完顏婷恍然大悟,明眸閃動,道:“那時你便知道這胡二藏有這鬼怪面具?”
卓南雁搖頭道:“我只是隱約猜到胡二身上必隱藏這一個極大的機密。孫胖子在逃命之前,還要潑墨揮毫,卻原來並不是故作悠閒,而是正在揭出這個極大的隱秘。我便喚劉先生去拜訪胡二,以危言恫嚇,胡二這廝若是做賊心虛,慌亂之下,必然露出馬腳,那時咱們順藤摸瓜,自會看出端倪。不想,這端倪,卻是這古怪的面具!”
“這孫三胖子也真是的,”完顏婷秀眉微蹙,道,“何必要拐彎抹角地弄個燈謎,簡簡單單地寫出來不就是了?”卓南雁沉吟道:“我猜那群殺手必然勢力極大,孫胖子事先決不敢得罪他們。甚至他身邊也被那群殺手安插了監視他的眼線。他無法留下直白的言語,迫不得已之下,便只能打下這個啞謎。”他說著舉起面具,映著閃亮的燈火,仔細觀瞧,“這面具必然事關重大,孫胖子才早早地派遣心腹胡二,攜著面具出府。想必他又害怕胡二膽小畏縮,出事後不敢來芮王府交出面具,才挖空心思地製出這兩句燈謎!”
那黃金面具在明亮的燭光下閃著黃橙橙的光芒,在那兩個鼓出的眼睛上方刻著一輪圓日,圓日上鑲著紅色寶石。黃光寶氣,交相輝映,顯得富麗堂皇,但給那愈發顯出幾絲詭異的邪魔之氣。卓南雁卻將目光盯在那幾個怪異文字上,聲音愈發低緩:“這顯然不是漢字,難道是女真文字?”
“必然不是,”完顏婷搖了搖頭,道,“可惜今晚葉先生不在,明日問問他,必然知曉!”說著伸個懶懶舒展腰肢。卓南雁見她醉靨酡紅,燈影搖紅下更增嫵媚之色,心神一跳,竟不敢和她再對坐下去,忙笑道:“你醉了,還是早早安歇。”完顏婷道:“好啊,我睡上一大覺,明兒個起來,或許你便什麼都知曉了。”甜甜一笑,窈窈窕窕起身去了。
翌日清晨,卻一直沒見葉天候的蹤影。
卓南雁獨坐在自己屋外的石凳上,蹙眉沉思:“這葉天候終日忙碌,似乎對謀刺郡主一案並不如何放在心上,只吩咐我隨護郡主,他卻不知忙些什麼!而我入了龍驤樓的這幾日之間,還沒有瞧見過那鷹揚壇和鳳鳴壇的人馬,更不知曉厲大個子被關在何處!”越想越是心緒紛亂,低下頭來,定定望著手中那神秘的面具,暗道,“傳言龍驤樓是江湖上最可畏怖的力量,但為何卻對這驚天大案束手無策,難道大金國還有一股根深蒂固的可怕勢力與龍驤樓分庭抗禮?”的
晨曦自樹蔭間隙直透過來。映著清早的輝光,那黃金面具的眉目之間,便閃出一股妖異的光芒,似是正向他咧嘴而笑。“這古怪面具卻不知藏著什麼玄機?”卓南雁搖頭苦笑,不禁信手拈起一枚棋子,啪的打了下去。石桌上擺著的,正是他時時隨身攜帶的易懷秋所贈的那副圍棋。每到心思煩亂之時,他便忍不住自己擺佈一局。
“想出來了麼?”身後驀地傳來一聲嬌呼,卻是完顏婷翩翩走來。卓南雁黯然搖頭,苦笑道:“才疏學淺,難明其要!”完顏婷展顏嬌笑:“說話這般酸溜溜的!”一眼看到卓南雁桌前擺著的那副圍棋,心下好奇,笑道,“原來你也會圍棋,我常常見爹爹下這玩意!”她說著飄然坐在他對面的石凳上,玉靨生輝,道:“來,咱們下一盤。”
卓南雁知她要怎樣便怎樣的性子,便道:“好,那我授你四子!”完顏婷明眸流盼,嗔道:“瞧不起人麼,偏不要你讓。咱們誰也不佔誰便宜,猜先來過!”跟著她猜了個白棋,登時喜上眉梢,春蔥玉指拈起一枚白子,笑盈盈地打到棋盤上。
下了數著,卓南雁便發覺完顏婷的棋藝平平,比之棋風靈動的林霜月遠遠不如。但這位美豔嬌蠻的郡主卻有幾分小聰明,有時候沉吟良久,倒能走出讓卓南雁眼前發亮的好著。美中不足的是,她對圍棋這門精細功夫,顯是沒有對馬術那樣痴迷,行棋之時往往任意為之,缺乏照應。三十餘著後,她從右下角延起的半壁江山便都是一片風雨飄搖。
完顏婷那兩道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捻住了棋子長思的時候越來越久。她在王府之中頤指氣使慣了,尋常的王府清客幕僚有幸陪她下棋,莫不萬分小心,花樣百出地輸棋給她。完顏婷素來當自己是個“百戰百勝”的女國手,這時形勢憂急,她的臉色登時冷了起來。
卓南雁見她著急,心下倒有些不忍,但依他性子,下棋時素來不肯胡亂應付的,著著仍是下得滴水不漏。再下數著,完顏婷敗局已定,略略草算,卻是個十餘子的大敗之局。
完顏婷又羞又惱,嘩嘩地撥弄著盤中棋子,道:“這回不算,再來再來!”重開紋枰,她卻不再分先,拈起白子便氣勢洶洶地飛掛而下。只是這回她心急火燎,輸得更快更慘,竟是輸了二十餘子。她怨恨卓南雁第一回和她下棋,便丁點也不讓著她,猛然間一股羞怨之氣湧上來,喝了聲“好沒意思!”纖手疾揮,將棋盤棋子一股腦掃落在地上。
這副圍棋乃易懷秋所贈的遺物,卓南雁素來視若珍寶,眼見那棋子骨碌碌地滿地亂滾,心下痛惜萬分,忍不住怒喝一聲:“你做什麼?”完顏婷自來只見他嘻嘻哈哈,這時給他劈頭一喝,芳心震顫,登覺無限傷心,淚珠兒霎時奪眶而出。
卓南雁見她海棠花般嬌豔的粉面上珠淚晶瑩,心內也是微微一震:“她到底是龍驤樓主的女兒,嬌生慣養的芮王府郡主,我怎地如此莽撞?”但他生來就是一副不肯認錯的執拗脾氣,完顏婷越是仗著郡主身份這麼大發嬌嗔,他心內越是不以為然,兩眼直直地緊盯著她,雙唇緊泯,一言不發。
“你這渾小子!”完顏婷見他竟向自己怒視不語,心下更是一陣痠痛,“原來在他心中,我還不及這破圍棋!”一股怨氣直撞上來,蓮足踢出,將棋枰踢得四分五裂,棋子更是飛濺四處。這棋枰是卓南雁在燕京街面上購得的,雖非易懷秋所贈,但驀然間被她踢碎,卓南雁還是不禁心頭火起,低喝一聲:“不要亂來!”怕她再來踐踏棋子,揮掌在她肩頭一推。
完顏婷給他一推,芳心又痛又恨,嬌軀簌簌抖顫,驀地疾撲過來,向著卓南雁又抓又撕。卓南雁見她忽然間怒發如狂,心底也煩躁起來,雙掌倏翻,將她雙腕緊緊扣住,口中叫道:“喂,你瘋了麼?”
院中還有幾個丫鬟僕婦,見了這等情形,嚇得噤若寒蟬,遠遠避開。完顏婷拼力掙扎,卻絲毫掙不開他的鐵掌,羞怒之下,猛然合身撲上,櫻唇忽張,一口咬在了他的肩頭。卓南雁只覺肩頭銳痛,一驚放手,只覺肩頭火辣辣生痛,伸手一摸,才發覺肩頭竟給完顏婷咬出了血來。
“你…”卓南雁怔怔怒望著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完顏婷卻兀自氣得嬌喘吁吁,杏眼圓睜地望了他片刻,驀地口中咳嗽起來。她這一咳嗽便難止歇,竟是越咳越猛,雪白的臉上湧出片片紅暈,柳腰都彎了下去。卓南雁見她咳得猶似錐心泣血,心下倒生出無盡的悔痛和憐惜,忙走上去扶住她,道:“不礙事吧!”
“都是你不好!”完顏婷卻咳嗽得更猛,淚水撲簌簌地落下,哭道,“你趁早氣死了我最好!”卓南雁見她難受的模樣,心內愈發不忍,道:“算我不好,你若不消氣,便再咬我兩口!”完顏婷邊咳邊道:“呸,就會尋我開心,惹我生氣!”
忽聽院中響起一聲長笑:“是誰這麼大的膽子,敢惹我的婷兒生氣?”笑聲並不響亮,卻震得人心神微微發顫。笑聲中一道修長的身軀霍地挺立在二人眼前。
這人一身綠袍,長髮烏黑,身材並不高大,再配上一張白淨潤澤的面龐和迎風輕舞的漆黑美髯,活脫脫便是自東晉名家顧愷之畫中走出的灑脫名士。奇怪的是,這樣一個乍看上去文靜如水的人卻有一股難以名狀的雄渾氣韻,只在院中靜靜一立,這軒敞的院落,豪奢的屋宇,蒼勁的古松,和他相比都成了微不足道之物,甚至這浩渺無際的廣闊蒼穹,全成了這人身後的一泓淡影。
“爹爹——”完顏婷叫了那人一聲,隨即手捂酥胸,拼力止住咳嗽,但幽怨的眼神卻止不住向卓南雁憤憤瞪視。卓南雁心中劇震:“這人便是滄海橫流、完!顏!亨!”在他的想象中,滄海橫流完顏亨總有千百個樣子,但這時一見,卻怦然覺得,完顏亨便該是這個樣子。
“這小子竟敢惹得你動氣咳嗽!”完顏亨瞧了女兒一眼,笑道,“爹爹給你出氣!”忽然一掌向卓南雁頂上拍來。他離著卓南雁本來還有六七步遠,但也不見他作勢奔躍,這凌空一掌便堪堪按到了卓南雁的頂門。掌勢飄逸無比,但剛猛無儔的掌風卻有如風行水上,四散流溢,早將卓南雁退路盡數封死。
卓南雁見他上來便驟施殺手,又驚又怒,驀然間久埋心底的那股仇憤之氣也直竄上來,雙掌一錯,奮力迎上。完顏婷眼見父親這一掌勁勢威猛,性情執拗的卓南雁卻要直攖其鋒,嚇得花容失色,張口驚呼:“掌下留情!”
怎奈完顏亨出手太快,她才呼出頭一個字,完顏亨那如電鐵掌已拍到了卓南雁臂上。卓南雁渾身如遭電擊,但生死關頭,他體內的上乘真氣也盡數迸發出來,霎時他頭上長髮怒舞,衣袂獵獵,催動全身勁氣直撞了上去。
耳際忽聽得響起一聲蒼冷的笑聲,卓南雁陡覺自己這雙撞掌如同撞到了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海水舒緩衝蕩,卻又沛然難御。最奇的是完顏亨這一掌凌空擊下,但洶湧的勁氣卻如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擠壓過來。一波才動,萬波相隨,這便是雄視天下的絕世武功,滄海橫流!
卓南雁的身子忽然間便如遇上驚濤的小舟般地給那巨力蕩起,呼的倒飛起來。他這人性情倔犟,半空中奮力急提內息,力貫雙腿,想要在落地之時穩穩站住。但腳才沾地,忽覺全身半點力氣都沒了,似是在剛才的瞬間已被那洶湧的海濤捲走了,一驚之下,身子向後仰倒。
砰的一下,卓南雁飛縱丈餘的身子卻恰好抵在了樹上,終於倚樹勉力站住,好歹沒有跌得四腳朝天。的
完顏婷見他臉色煞白,急奔上前,叫道:“你…你這呆子,沒甚麼事吧?”卓南雁身子微抖,卻立時發覺內力絲毫未失,這時才知完顏亨那一掌果然留有餘地。
瞬息之間,他的心神已轉得幾轉:“這人是跟我有殺父之仇的完顏亨,更是襲殺風雷堡全堡叔伯的罪魁禍首!但我這時卻不能跟他拼命,更不能稍現絲毫憤怒之色,我只是一名龍驤士!一名該當向他卑躬屈膝的侍衛!”
他拼力將臉向地上垂去,再抬起來時,已是一副誠惶誠恐的神色,向完顏亨躬身道:“屬下南雁,參見王爺!”
“你便是南雁?”完顏亨定定盯著他,那深邃如海的眼神中有種可怕的力量,似乎能將卓南雁心底最深處的東西搜刮出來。這種可怕眼神,卓南雁也只有在羅雪亭那曾經見過。饒是他默運玄功護住心神,渾身靜若止水,但在完顏亨那奪人心魄的目光注視下,兀自心氣搖曳,
完顏婷臉上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這時也盡數收起,向父親低笑道:“是啊,他便是南雁,多虧了他,兩次救了女兒的性命。”完顏亨臉上神色稍和,卻仍是冷笑道:“是麼,那這小子怎地還惹你動怒?”完顏婷蹙眉道:“這小子啊,瞧上去聰明過人,其實痴痴呆呆。他跟女兒下棋也不知容讓,竟連著大勝了我兩盤,不給女兒留丁點情面!”說著美眸含嗔,幽幽瞥向卓南雁。
“原來如此,”完顏亨似乎在女兒的眼神中窺出了些什麼,淡淡笑道,“這倒怨不得他。臨局不讓,爭則必勝,才是大丈夫手段!他若讓著你,倒是瞧不起你了!”完顏婷見爹爹發笑,也轉憂為喜,格格嬌笑:“哈,怪不得爹爹從不跟我下棋,原是怕贏了我,又不願故意讓我!”`
完顏亨呵的一笑,忽然轉過臉來,一眼瞧見石桌上那面亮閃閃的黃金面具,登時笑意凝住,低喝道:“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