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乘著適才“巫魔”喬抱朴和“滄海龍騰”完顏亨對峙的一瞬,聲東擊西,施展絕快劍法斬殺了海東青,隨即飛身躍回,躬身道:“海東青辦事不力,有辱龍驤聲威,屬下冒死將之格斃,請王爺降罪!”他算準在這樣的形勢之下,以這樣的藉口擊殺海東青,雖然冒險,卻是以進為退的妙招。
果然完顏亨眉峰攢起,隨即又揚眉笑道:“殺得好!龍驤樓容不得這等廢物!”冷笑聲中,驀地揮掌在他肩頭一推,喝道,“小心!”卓南雁借勢斜飛丈餘,回身看時,卻見十餘枚藍幽幽的金針無聲無息地插在適才落足之處。正是喬抱朴出手偷襲。
便在此時,那十幾個手持胡笳的美豔女子忽然舉笳勁吹,聲音激盪悽慘,有若巫峽猿啼,老龍悲吟。笳聲暴響中,蕭裕父子一起抽身急退。完顏亨長眉一揚,對卓南雁低喝道:“你去擒蕭裕父子,我去宰了喬抱朴!”
哪知他聲音才落,大廳中燈火齊滅,廳中忽地漆黑一片。驟然而至的黑暗驚得卓南雁心膽乍縮,陡見四盞慘紅的燈籠忽忽悠悠地飄了過來,直插在廳中四根明柱上,那燈籠光太暗,只幽幽的一團紅,愈發顯得詭異古怪。卓南雁凝神四顧,卻見廳中只剩下了那十幾個重粉塗面的吹笳女子,蕭裕父子和喬抱朴全都不知去向。慘淡幽紅的光芒下,那笳聲越吹越響,聲音繚亂倉惶,更增悽惻之意。
“裝神弄鬼!”完顏亨冷笑聲中,鐵掌疾翻,桌上的碗筷忽地四散飛出,直向那十幾個吹笳女子射去。那些女子忙飛身躲避,個個身法飄忽詭異,燈下瞧來有若鬼魅。但龍驤樓主何等身手,疾飛在空中的瓷碗忽然碎裂,滿空瓷屑斷筷交互激盪碰撞,暴雨般四散激射而出,只聽得空中“哎唷”、“哎呀”的慘叫悶哼之聲不絕,十餘名女子先後被擊落在地,隨即滾入幽暗之處,廳中鬼怪嗚咽般的笳聲終於止歇。
笳聲才歇,卓南雁忽然聽到一股怪異的嗡嗡之聲,凝目細瞧,卻見眼前飛來數十隻怪異小蟲,似是蛾子,又似飛螢。再定神傾聽,只覺滿廳都是嗡嗡飛螢的亂撞亂飛之聲,只怕有數百上千只不止。完顏亨低聲喝道:“嘿嘿,是巫魔施放的流螢蠱!這東西體含毒針,見人即噬!”原來巫魔喬抱朴適才故意以驚人心魄的笳聲擾亂,暗中卻放出這劇毒飛螢。此時已是清寒九月,驀然見到這滿廳飛螢,當真讓人毛骨悚然。
“雕蟲小技,能奈我何!”完顏亨冷笑聲中,呼呼兩掌拍出,兩道冷透脊骨的森寒之氣隨著他的掌力鼓盪而出,眼前數十隻飛螢被他寒冰掌力擊中,立時凍斃落地。完顏亨長笑聲中,雙掌連環拍出,迫人的寒氣四散流溢,飛螢越墜越多。
“爹爹,救我啊——”廳中驀然亮起一團幽紅的光芒,卻見地上斜臥著一個紫衣美女,曲線曼妙,眉目如畫,正是完顏婷。百十隻飛螢正圍在她身前嗡嗡亂飛。卓南雁不由驚叫一聲:“郡主!”身旁的完顏亨卻低聲冷笑:“休得理她,那是巫魔妖法弄出的幻相!”聲音才落,那滿空飛螢驀地齊往地上的完顏婷身上噬去,輪番叮咬之下,直痛得地上的“完顏婷”不住翻滾哭喊。
那慘叫聲悽惻無比,卓南雁雖知那女子未必真是完顏婷,但眼見那群飛螢圍住了她忽起忽落、此起彼伏的狂叮猛噬,心底卻也騰起一股怒火:“這巫魔行事當真是陰險無恥,不擇手段!”驀地大喝一聲:“我來救你!”身形急掠,疾風掣電般地飛縱過去。
半空之中長劍疾飛,數道劍氣激盪而出,圍住“完顏婷”叮咬的百十隻毒螢嗡嗡墜地。幽紅的燈光之下,“完顏婷”忽地向他欠身一笑,眼神勾魂攝魄,嬌媚無限。卓南雁心神微震之下,那女子忽地駢指如戟,向他心口抓來,指風凌厲如刀,哪裡有半點中毒跡象。
卓南雁急忙翻掌斬下,雙掌相交,只覺那女子手爪冰冷,渾然不似人軀。就在他一愣之下,那女子鬼爪疾翻,繞過他手掌,猛往他咽喉抓來。這連環兩抓,快狠絕倫,卓南雁自出道以來,從未見過這般辛毒狠辣的招數。好在他應變奇快,雖驚不亂,揮劍疾斬向那女子的怪爪。那女子怪叫縮手,卓南雁正要乘勝追擊,那女子身上驀地又伸出四隻雪白的藕臂,迅疾無比地向他兩肋抓來。
“這女子怎地長出六隻手臂?”卓南雁心神劇震之下,陡覺腕上少澤穴一寒,一股森冷的指風乘虛而入,順著他前谷穴、後溪穴,直竄入他體內手太陽經。跟著身子兩側香風颯然,兩道窈窕人影從那女子身後閃出,無聲無息地撲了過來。
原來太陰教這三個女子分進合擊,顯是操練純熟的,一人在前面絆住卓南雁,另兩人便乘黑突襲,當真是防不勝防。卓南雁暗叫不好,悶哼聲中,身形暴退。
只聽一陣格格嬌笑,三個女子如影隨形般地飛身縱來,藉著幽幽的紅燈光芒,卻見這三女身上衣襟都少得可憐,身形飄舞之間,雪白的香肩酥胸和修長**,忽隱忽現,動人心魄。當先那女子左掌疾長,忽將他長劍格在外門,右掌一招“雲破月出”,勁急如電地向他腹下丹田穴按到。
卓南雁手腕中抓後綿軟無力,正自驚怒交集,猛聽耳邊響起一聲冷笑,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勁氣凌空捲來,女子的嬌笑聲陡然止歇,白得耀目的藕臂倏地縮回。卻是完顏亨的身形金剛天降一般疾插過來,單掌倏翻,重逾千均的剛猛掌力震得那三個女子東倒西歪。廳中驀地響起幾聲似笑似哭的怪嘯,三女的詭異身影一起隱入黑暗。卓南雁雙足落地,卻覺體內似是鑽入了一把冰刀,又冷又痛,不由渾身發顫。
“你中了巫魔一派的修羅陰風指,須得立時施治。”完顏亨低喝聲中,左掌已按在了他頸後大椎穴,“快快坐下,我助你逼出寒氣!”說著一股暖暖的純陽勁氣已順著他的督脈直透入體內。卓南雁端坐地上,只覺那股暖氣循經遊走,體內的冷痛之感大減。他心中卻百倍不是滋味:“這殺父仇人,卻來給我療傷!”
喬抱朴尖細的笑聲忽然變得嬌媚無比:“完顏亨,你可要留些氣力,少時可要陪著人家玩個痛快!”那笑聲初時柔膩婉轉,隨即陡然拔高,滾滾而作,震得人耳膜發顫。笑聲拔到高處,卻又陡然化作長哭,尖銳刺耳,悽惻慘厲,猶如萬鬼齊哭,驚人心魄。跟著只覺冷風颼颼,黑影閃爍,卻是那三個女子已然飛身攻來。卓南雁知道,當人運功療傷之際便難以出手禦敵,這三女乘著完顏亨給自己療傷之際驟下殺手,完顏亨若不放棄給他療傷,便只有任人宰割。霎時他心神搖曳,氣血翻湧。
這時耳邊卻忽然響起完顏亨低沉的聲音:“抱元守一,凝氣運功!區區太陰教的三才使者,又能奈我何!”聲音冷定自若,卻又有一股氣吞山河的豪氣。卻聽身邊勁風鼓盪,森寒的爪風伴著陣陣厲鬼索命般的哭嚎之聲起舞盤旋,擾得那幾盞紅燈忽黯忽明,但完顏亨左掌始終凝在卓南雁大椎穴上,只以右掌見招拆招。饒是巫魔手下的三才使者攻勢凌厲狠辣,卻仍是絲毫奈何他不得。
卓南雁當下凝神運功,只覺完顏亨那暖暖的真氣循經直透入命門,隨即融入自己丹田之內。滄海橫流的獨門真氣果真沛然無匹,只在他丹田內轉得三轉,那片冷刃冰刀般的陰寒之氣便消逝得無影無蹤。卓南雁悄然提氣,只覺勁氣充盈,不由張目喝道:“多謝!”長劍陡翻,直向一個女子的雙腿削去。那女子慘叫一聲,飛身退開。另兩個女子齊聲怪嘯,那妖異的哭嚎聲陡然增大,隨即四方響應,廳中盡是這亂人心魂的哭笑之聲,當真詭譎萬狀。
“聽著,蕭裕仍在左近窺伺,”完顏亨卻忽然開口,此時他玄功默運,百十丈內皆在他心識感知之內,“我以大力龍象功拋你過去,你只管擒他。喬抱朴這老魔,我來對付!”話音才落,猛然抓起卓南雁的背心,大喝一聲,奮力棄出。
完顏亨這運功一拋,勁力之大,竟是難以想象。卓南雁只覺一股大力推送著自己向前呼呼疾飛,似乎永無盡頭。忽聽身後完顏亨振聲長笑,黑暗之中陡然響起三聲驚惶急迫的女子嬌呼之聲,這三聲驚呼短促尖銳,顯是那太陰教的三才妙使已在瞬息之間給他擊倒。
“以王爺的胸襟,怎地捨得如此辣手摧花?”喬抱朴的聲音又再響起,照舊輕輕柔柔的,聽不出是喜是怒。跟著掌風激盪之聲四面八方地響了起來,似乎喬抱朴和完顏亨已然化身千萬,在廳中的每一個角落裡同時交手。
猛聽砰的一聲,一扇屏風被疾飛的卓南雁撞得四五分裂。幽暗中只見屏風後一道削瘦的黑影狸貓般向後竄去,正是蕭裕。卓南雁雙掌疾探,便向蕭裕抓去,猛覺勁風颯然,斜刺裡有人揮掌拍到,正是蕭長青眼見老父勢危,奮力出掌相救。
卓南雁左掌去勢不停,右掌迴旋,一招“壯士拂劍”擊在了蕭長青掌上。蕭長青只覺渾身氣血翻滾,一口鮮血險地吐出。與此同時,卓南雁的左掌已經搭在了蕭裕肩頭,內力奔湧而出,登時壓得蕭裕軟倒在地。蕭裕要待掙扎而起,卻覺肩頭重逾千均,一瞬間他立知大勢已去,嘶聲叫道:“青兒,你速退,莫要管我!”蕭長青長嘆一聲,轉身待走,但卓南雁的右掌連化“大風捲水”、“百歲如流”兩勢,連綿的勁氣抽絲縛繭一般將他緊緊纏住。
“天命如此,大勢已去!”蕭裕忽地呵呵怪笑,“老夫豈能讓你生擒!”自懷中猛擎出一把精芒閃爍的匕首,反手便向自己咽喉刺去。卓南雁大驚,右掌疾探,已扣住了他的脈門。哪知蕭裕要的便是他這心神一慌,嘶聲叫道:“青兒速逃!”蕭長青早已飛身竄出。卓南雁運指如風,連點了蕭裕胸前五處大穴,正待轉身追出,忽然心中一動:“蕭長青這一逃,便是龍驤樓和金國的死敵,我又何必窮追!”
猛聽得完顏亨沉聲低笑:“勝負未分,喬兄怎地要走?”喬抱朴卻悠然笑道:“廳內憋悶,外面月明風清,才能盡興!”兩道笑聲卷在一起,聲音越拔越高,有若雙龍齊飛,直入雲霄。卓南雁只覺心旌搖曳,氣血湧動,心知滄海龍騰和巫魔這兩大絕頂高手的拼爭已到了緊要關頭,急抓起蕭裕飛身出廳。
卻見相府大院中空蕩蕩的沒幾個人影,想必那百十名僕役適才見了那等驚世駭俗的搏殺都已驚惶失措,嚇得四散逃逸。他舉目向上看去,卻不由吃了一驚,只見完顏亨和喬抱朴各自佇立在相府主宅高大屋脊的飛簷之上。這時明月已升,照得相府迭起的屋脊和凌空的飛簷上象鋪了一層水銀似的。完顏亨和喬抱朴側向月光而立的身子只剩下兩個黝黑的暗影,只是這影子輪廓的邊上卻都給月光鑲了一層空明的銀邊,儼然不似塵世之人。
卓南雁昂頭望著那兩個一動不動的黑影,心中陣陣激盪:“龍驤樓主會鬥風雲八修之中武功最詭譎陰狠的巫魔喬抱朴,這二人偏偏一個是羅雪亭最佩服的敵手,一個是羅雪亭最厭惡的怪傑,這一番龍爭虎鬥,只怕也是江湖中難逢難見的絕頂對陣了吧!”
完顏亨忽地將臉甩向他,道:“良機難得,何不上來觀看!”卓南雁心中一動,知道這樣的絕頂對陣,越是近處觀看,於自己的武功進境越有難以想象的助益,大喜之下,身形一晃,提著要穴被點的蕭裕,飄身躍上二人對面的一間軒昂大廳的屋頂,在重簷獸脊上穩穩坐定。
“一別十載,才得與抱朴兄會鬥於京師相府,真乃一大幸事!”完顏亨的大袖在夜風中獵獵輕舞,朗聲笑道,“若我所猜不錯,抱朴兄此次出山,未必對蕭裕謀反抱有多大信心,只怕還是想要籍本王之力,助你魔功更上層樓吧!”月色下的喬抱朴也無限優雅地笑起來,聲音終於回覆男聲:“喬抱朴無論想什麼,都逃不過樓主的如炬法眼!”他在完顏亨數丈之遠的屋脊上遙遙而立,奇怪的是在往來穿梭的夜風之下,他的衣襟竟如鐵鑄銅塑般紋絲不動。
夜風清冷如水,完顏亨的笑聲也如清風般的愜意自若:“十年之前,抱朴兄太陰魔功初成,縱橫大金,難逢敵手,那時你最想的便是尋到一個能擊敗你的對手。你我那次交手之後,想必抱朴兄終於將自身魔功由第一關‘我即是魔’,提升到第二重關‘魔天相應’!”喬抱朴俊逸的身軀微微一抖,隨即回覆凝定,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王爺十年前的一掌之賜,抱朴夙夜難忘。”
卓南雁知道,天下武功大致分為道、魔兩脈,師尊施屠龍、羅雪亭和完顏亨所修的道家武功,乃至少林、峨嵋等佛家武功都可歸於求道一脈,而與此分庭抗禮的則是林逸煙等人修煉的魔功。這時聽了二人的對答,心下暗道:“原來喬抱朴所煉的這魔功,偏要旁人擊敗他,才能依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道理形成突破,當真邪門!他說什麼‘一掌之賜’,想必十年前那一戰,他是敗在了完顏亨掌下。”
“可惜一別十載,抱朴兄的魔功仍只在‘魔天相應’這一關,”完顏亨的語音霍地冷起來,“始終未臻‘魔極入道’之境!”喬抱朴鐵鑄般紋絲不動的衣襟忽然在夜風裡起了一陣輕顫,顯是完顏亨的這句話已重重擊在了他的心底,他長長吸了口氣,聲音中含著無限蕭殺:“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當年完顏兄賜我的那一掌,雖助我踏入‘魔天相應’之境,但我心中已對完顏兄有了忌憚之意,完顏兄一日不死,我便一日難以踏入‘魔極入道’之境。”
“原來抱朴兄最忌憚之人乃是本王!”完顏亨昂頭大笑,滾滾笑聲在月色之中傳出去好遠,“但你可知當世武林,本王心許的三人是誰?”喬抱朴眼神倏地閃過一絲妖異光芒,頗為迷人地笑道:“想必王爺心儀的這三人之中,沒有抱朴!”
完顏亨冷笑道:“抱朴兄頗有自知之明!本王最佩服之人,便是當年與我激戰兩日兩夜的‘劍狂’卓藏鋒,可惜此人俠蹤不現江湖久已,只怕早已仙去。活著的人中麼,便只‘獅堂雪冷’羅雪亭和‘洞庭煙橫’林逸煙這一正一邪,還能入我法眼。”卓南雁聽他提起父親名諱,心頭怦然劇震:“原來他真的跟爹爹有過一場激戰。但他卻也不知爹爹到底是死是活!”又想,“他提起羅堂主時只說是‘能入法眼’,到底不似羅堂主,對他甚是佩服。”
“林逸煙!”喬抱朴緩緩吐出這三個字來,幽怨得猶如痴女提起初戀的情郎,“王爺以為,‘洞庭煙橫’的魔功已勝過了我?”完顏亨緩緩點頭:“若我所料不差,此次林逸煙出關之後,自身魔功已初窺‘魔極入道’之奧,即將踏入天元境界。”卓南雁聽茶隱徐滌塵說過,天下武功分為人元、地元和天元三重境界,其中以天元境界為尊,這時忍不住想:“原來魔功練過‘魔極入道’這一關,也能踏入天元境界,當真是殊途同歸!”
“好!”喬抱朴身上的衣襟在夜風中又颯颯輕舞起來,沉了沉,才抬頭望著那輪明月,無限沉醉地啜吸著清冷的夜氣,淡淡道:“真是大好月色啊!”不知怎地,他這淡淡一嘆,竟引得卓南雁也不由自主地舉頭望去,只見天上一顆星也沒有,藏青色的天宇更顯得浩瀚遼闊,清清亮亮的月輝當頭灑下,讓人見了,心裡一絲濁氣也沒有了。
“月明如練,風清如水!”完顏亨語氣輕緩得似和老友談天,“這樣的月色之下,喬教主的太陰魔功,是否可發揮到極限?”喬抱朴凜然不答,眼中那抹妖異的光芒越來越盛,猛然間他斜斜踏上一步。
卓南雁一直留意他二人的一舉一動,這時見了喬抱朴這虛無飄渺的一步,不由心神微震。喬抱朴的步法只能用妖異來形容,這一步斜斜向左側踏上,本該是搶到完顏亨的右方,但喬抱朴的白衣卻飄拂晃動,在完顏亨的身左身右和身前,同時幻出三道影子。“天下竟有這樣詭異的身法!”卓南雁心神一震之間,已不能象原來那樣好整以暇地端坐,翻身立起,目光咄咄地凝視著月色下的人影。
“妖殺魅變!”完顏亨的身形凜然不動,揮掌緩緩拍出,口中笑道,“這身法雖然詭譎,但終究失之邪異!”這徐徐的一句話間,喬抱朴的白影已由三道幻成了六道。
完顏亨的左掌仍舊緩緩向前推出,輕柔得象要悄然推開月下的一扇柴門。但隨著這舒緩的一掌擊出,卓南雁卻分明覺得身周的氣息發生了一種怪異的變化,彷彿暗流潛湧,一瞬間往來低吟的夜風都發出了噝噝的顫叫。他睜大雙目瞧去,卻見完顏亨身子卓立不動,單掌兀自平平前推,這一推竟似永無止境。但喬抱朴幻出的那六道白影,卻如同大海中六隻飄搖的小舟,圍著完顏亨飄忽疾閃起來,那情形瞧上去萬分詭異。
他卻不知喬抱朴此時有苦難言。隨著完顏亨一掌推出,喬抱朴陡然發覺自己好似身處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失去了完顏亨的位置。因為完顏亨的身影無處不在,四面八方,都是他昂然挺立的身軀。“妖殺魅變”的魔門身法最多能幻出九道身影,但完顏亨化出的幻相卻如大海中的浪花,此起彼伏,無窮無盡。
喬抱朴猛然一咬舌尖,疾轉的身形陡然頓住,那六道飄忽不定的幻影瞬息合而為一。便在同時,無數完顏亨的身影也齊齊消逝。清冷的月光之下,完顏亨凝定如山地兀立在兩丈開外,似是從未動過分毫,眼神灼灼閃爍,淡淡道:“相從心生,明白了麼?”喬抱朴心神劇震,一瞬間明白了自己的魔功幻相不但對於完顏亨沒有任何效驗,反而倒過來使自己催生了心魔,產生了無盡的幻相。卓南雁的心神卻在瞬間感到一絲難言的歡暢:“好一句‘相從心生’,對付詭異的魔功,先要心如止水,見怪不怪!”
“接掌吧!”完顏亨冷笑聲中,白皙如文人的修長五指已緩緩拍出。這一掌舒緩無聲,但喬抱朴和卓南雁卻覺得滿空都是完顏亨變幻的掌影,軒昂的相府大堂屋脊上立時風起雲湧。完顏亨的聲音仍舊如老友對坐般的淡定:“抱朴兄要想勝我,便不要再弄那些雕蟲小技。”
卓南雁凝視著完顏亨這忽剛忽柔的掌勢,不由雙目發亮,暗自跟羅雪亭所說的“寓至剛於至柔”的武學真諦相互印證,只覺完顏亨這一掌已然超出了剛與柔的境界,其中妙意當真讓人如含橄欖,咀嚼不盡。
在“滄海橫流”絕世神功的轟擊之下,喬抱朴那兼具陰柔和剛毅的俊面也變得萬分凝重,飄然一步踏上,大袖鼓風,猛地揮掌反切完顏亨脈門。完顏亨那滿空飄忽的白皙掌印似乎無窮無盡,但喬抱朴這一掌沉雄無比,出掌的方位、力道、時機,都拿捏得妙至毫巔,完顏亨若再不變招,靈動的掌勢便會被喬抱朴硬生生截斷。
完顏亨讚一聲好,滿空飄蕩的掌影倏忽不見,兀立的身軀電射而出,巨靈天降般地閃現在喬抱朴身子左側,身子驀地向前一搶。卓南雁目中精光暴漲,只覺隨著完顏亨這一搶,他的膝、肘、肩、胯,似乎身上的各個部位都對喬抱朴形成無數的攻擊。
猛聽得喬抱朴厲聲尖嘯,嘯聲未止,卓南雁忽覺眼前一花,卻見完顏亨和喬抱朴兩人的身形竟詭奇無比地在三四間屋脊上同時顯現。卓南雁心絃突顫,他知道,與適才喬抱朴魔功變化產生的幻相不同,這回卻是因兩人的身法太快,在同一刻飛閃到了數間屋宇的上方而產生的影像。卓南雁的雙目緩緩垂下,一顆心活潑潑的,已進入忘憂心法的高妙境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完顏亨和喬抱朴在這瞬間連換了九招。這跨越數間屋宇的九招攻防有掌切有指鑿有胯打有膝攻,或飄逸或圓轉或沉凝或靈動,幾乎涵蓋了自己武學修為中所能體悟到的一切妙意,卻全在電閃雷鳴般的瞬息完成。卓南雁真想狂呼跳躍,這快得超越了肉眼目力能及的九招攻守,竟全自己被安住於忘憂心法高深境界的心神感知得無比透徹,他知道這一刻的感悟將對自己的武學修為產生不可思議的躍升。
激斗的兩人身影霍然分開,喬抱朴在光滑的屋脊上急退了數步,啪的一聲,踩斷了一根屋檁。完顏亨仍舊冷定無比地站在出手前所立的原處,在他身後是一輪清亮的金黃明月,一抹浮雲不知何時飄來,如夢如煙地凝在月下。
“不可思議!比之十年前,王爺的滄海橫流神功,進境快得讓人難以索解。”喬抱朴眼中異彩越來越盛,“難道王爺在暗中參詳龍驤樓的震樓之寶——天衣真氣麼?”完顏亨不置可否地冷笑道:“滄海橫流與天衣真氣,本來就有極大的淵源,抱朴兄何必拘泥於這些名相?今日你再不施展絕學,只怕再難回到陰山太陰教,跟你那些美姬溫柔。”語音未落,屋脊上陡地起了一陣若有若無的風,圍著完顏亨悄然打起了卷兒,隨即越來越大,顯是完顏亨正自蓄勢待擊。卓南雁卻心中一凜:“天衣真氣,難道完顏亨果然在暗中修煉這門無上玄功麼?”
“好!”喬抱朴長吸了一口真氣,臉上顏色瞬間起了一絲怪異的變化,既便是在輕紗般朦朧的月光下,卓南雁也瞧得見他的白麵越來越紅,閃著一層詭豔的霞色。隨即那霞色漸漸瀰漫開來,竟映得他那身白衣都發出隱隱的紅氣。喬抱朴緩緩一步踏上,右掌自大袖之中凝重無比地探出,那手掌竟也發出一層紅燦燦的妖異光芒。
這一掌沒有任何花哨,只是沉沉地向完顏亨當頭直印下來。他這凌空疾拍乍看上去快如星飛電閃,卻又給人一種慢若拂雲般的舒緩,極快與極慢,竟在這一掌之中同時顯現。卓南雁心頭一震,只覺喬抱朴這一掌似是隨時會開山斷嶽地拍擊下來,又似乎會永遠變幻無方地高懸下去,當真是玄之又玄,詭異萬狀。
“天魔印?這還不錯!”完顏亨的語氣雖然淡定如初,但臉色卻也冷肅了許多。眼見喬抱朴的這一掌竟似突破了快慢緩急的界限,完顏亨一直挺立如山的身軀竟踏著先天八卦的方位緩緩後退。
“完顏亨只怕要糟!”卓南雁心中這念頭才一閃,隨即連他自己都有些奇怪,“他是我的殺父大仇,怎地我還替他擔心?”凝目望去,卓南雁猛地驚得目瞪口呆。卻見藏藍色的天宇上忽地現出一隻碩大無朋的殷紅手掌,鋪天蓋地地直拍下來。空明剔透的夜空霎息變得陰風慘慘,明月的清輝更給巨掌遮去不少,整個京師竟似都處在這火紅巨掌的籠罩之下。卓南雁從心底發出了一陣震顫:“這是喬抱朴魔功的極致,還是妖法幻術?”
一直默然不語的蕭裕瞥見了這一掌,忽然嗤嗤地冷笑起來。自與完顏亨動手以來,喬抱朴一直束手束腳,但此掌一出,便連不會武功的蕭裕都見到了生還的希冀。只要喬抱朴獲勝,今日之局他蕭裕便能反敗為勝。
“感應道交,魔天相應?”完顏亨雙眉飛揚,亢聲長嘯,“你也接我一掌!”嘯聲悠然傳出,宛若虎嘯龍吟。長嘯聲中,他頎長的身軀翩然而起,猶如大鶴輕舞,舒展自然,看不出一絲霸道和慌亂。隨著他那修長的五指飄然揮出,卓南雁猛覺京師上空的夜風和雲氣全隨著這無聲無息的一掌流動起來,鼓盪起伏,越湧越烈,使他陡然生出身處波瀾激盪的怒海之中的幻覺來。一波才動,萬波相隨,這才是“滄海橫流”神功的極致。
喬抱朴的臉色陡地變得殷紅如血,斜飛的手掌再也不能以靜待動,而是迅速拍下。與此同時,高懸在天宇上的那隻火紅巨掌也泰山壓頂般地拍了下來。那巨掌乍看上去有如小山,此時轟然而下,卻迅疾驚人地縮小,但巨掌縮小的同時,掌力卻收束鼓盪,愈來愈盛。兩人勁氣交爭之下,一股股駭人的狂飈盤旋起落,抽打得卓南雁和蕭裕幾乎睜不開眼。
火紅巨掌拍到完顏亨頂上時,正好縮到常人手掌一般大小,完顏亨的烏黑長髮被凌空拍來的火紅手掌引得絲絲立起。兩人四目凜凜,如電閃爍,這一場怪異兇險的拼爭已到了勝負立判的緊要關頭。
便在此時,卓南雁只覺腦中嗡然一響,猛然間只覺屋脊、相府和整個京城全都不見了,便連他自己都消逝得無影無蹤,天地間只剩下了對峙的喬抱朴和完顏亨。卓南雁心中一陣驚悸,知道自己心神外馳,卻因定力不夠,只怕要被這兩人強悍無比的心力吞噬,急忙抱元守一,使心神重歸於九宮五行煉神局的境界之中。
忽聽轟然一聲巨響,卓南雁腳下一空,身子向下飛墜。原來完顏亨二人強大的氣勁迸發,竟使卓南雁所立的這座高堂屋頂裂出一大豁口。瓦片、木屑四散翻飛,卓南雁身在半空,急展一招“流水今日明月前身”,身子翩然而起,百忙之中,左掌仍是緊緊扣住蕭裕。
“天地變色,改天換日!”蕭裕卻瘋了一般的大笑。只是那笑聲掩在狂嘯的風聲中,顯得有氣無力。
卓南雁飛身躍上另一間屋脊時,狂蕩的風聲已然止息。卻見完顏亨卓立屋頂,長衣上的每個褶皺都無比寫意,看不出一絲激戰後的痕跡。卓南雁縱目遠望,卻再也沒有喬抱朴的身影。這時他心神一定,忽然覺得月光明澈如初,清冷的夜風流水般的溫柔可愛,京師的萬家燈火在夜色裡瑩瑩閃亮,竟也無比的親切。
沉了一沉,喬抱朴的笑聲才在數十丈外響起:“芮王爺,這一仗未能盡興!王爺若有雅興,一年之後,抱朴在上京太陰山恭候大駕…”笑聲細若遊絲,卻仍舊透出一股無比優雅的韻味。月色之下,完顏亨的臉上仍掛著那層成竹在胸的淡漠笑意,冷冷道:“好,一年之後,本王必親赴上京,剿平太陰!”這一喝聚音成線,在夜空中如一條怒龍般地倏忽遠去。
舒緩的夜風搖曳而來,卓南雁這時才覺出渾身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他出道以來,連經數戰,卻以這一戰最為驚魂動魄,回思“巫魔”喬抱朴施展的胡笳擾神、流螢噬人、美女求救,以及三才使者那幾招星飛電掣般的疾攻,仍覺不寒而慄,定了定神,才道:“這老魔受傷了?”
“他已被我破去了修羅陰氣!”完顏亨沉沉點頭,遠眺夜色的目光中卻閃出一片迷醉似的精芒,“喬抱朴也算當世奇才了,每次出山,都有些讓我意想不到的驚喜。”
滄海龍騰和巫魔喬抱朴的這場龍爭虎鬥也真讓卓南雁眼界大開,這時忍不住問:“適才天上那隻怪手,到底是真是幻?”完顏亨眉峰攢起,道:“那便是喬抱朴苦練的‘魔天相應’之境的魔功,感應天地戾氣而得。據說魔功練到絕頂境界,可以招來天雷地火傷人,喬抱朴還遠未到得那等境界。”瞥見卓南雁目瞪口呆,他卻淡淡道,“若是那隻怪掌懸在你的頭上,你又當如何?”
回想起適才那隻鋪天蓋地的殷紅怪掌,卓南雁忽然覺得一陣無能為力,只得愣愣地搖了搖頭。完顏亨卻將袍袖一揮,指著遠處月色中的亭臺樓閣,悠然道:“你瞧見京師的萬家燈火了麼?若是你視而不見,萬家燈火與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別?”卓南雁心頭一陣搖曳,卻仍舊似懂非懂,正要再問,完顏亨眼射異彩,道:“不必急於猜知要旨!這一晚你的心智武功已然大進,若是拔苗助長,反而欲速不達!”卓南雁的心中忽地一動:“完顏亨這老賊,對我倒是很好!”只得躬身稱謝。
完顏亨眼望卓南雁精氣流動的面龐,卻道:“經這一戰之後,你見識武功大幅精進,對變化詭異的魔功更多了一層體悟,但福禍相倚,你也結下了一個死敵喬抱朴!”瞧見卓南雁大睜雙眼,他才笑道,“你今晚親睹了喬抱朴從頭到尾的大敗,他對你也不禁存有畏憚之心。除非他殺了你和我,否則這一輩子,魔功再也難得寸進。”卓南雁暗自吐了一下舌頭,笑道:“但願下次遇到他時,屬下的功夫早比他高出了許多!”忽然想起適才完顏亨冒險出手給自己療傷之事,又正色道,“還要多謝王爺適才的救命之恩!”
“不必謝!”完顏亨昂起頭來,傲然道,“你救了婷兒兩次,今晚我救你一命,饒你一命,咱們兩不相欠!”卓南雁聽他說得“饒你一命”,不由雙眉微皺。完顏亨凝望浩瀚幽暗的蒼穹,冷冷道:“海東青罪不致死,你貿然殺他,雖在敵前立威,卻已犯了必死的門規!”他說著轉頭望向卓南雁,淡淡地道,“四五年前,海東青曾在風雷堡失手一回,這一次更是遭擒受辱。他便回到龍驤樓,也必受門規重責,未必便能撿回一條命來。”卓南雁聽他語音冷兀地說起風雷堡,心中不由一緊:“他為什麼說起這個,難道他已瞧出了什麼?”臉上卻鄭重其事地道:“屬下記著了。”
好在這時卻聽相府外喊聲震天,黑暗中也不知多少人馬正向這裡奔來。“葉天候依著我的安排,早已將相府四下圍住,務求全殲蕭裕餘孽!”完顏亨說著,冷冰冰的臉上終於浮出一絲笑意,“你押著蕭裕,咱們這便出發!”卓南雁道:“咱是回府麼?”完顏亨緩緩搖頭:“宰相謀反,這是何等大事!你隨我即刻進宮面聖!”卓南雁聽得要押著蕭裕,隨完顏亨進大金皇宮去見金主完顏亮,心底竟生出一股莫名的興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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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完顏亮為了興建中都燕京,曾徵民夫八十萬、軍匠四十萬勞役數年,死者不可勝計。中都皇城在京師外郭城中微偏西南處,營造時日雖短,卻全比照著往日大宋汴京大內的規制,門皆金釘朱漆,壁鏤龍鳳飛雲,而氣勢之雄渾奢闊,卻猶有過之,儼然有賓服四方的威嚴氣象。
蕭裕這時還是宰相身份,完顏亨在皇宮宣陽門外便解了他的穴道,跟守門內侍打了招呼,由內侍領著進宮。三人各懷心事,順著筆直寬闊的馳道默然無聲地走著。此時已然是深夜,高大的大安殿、福安殿的屋脊飛簷,全籠在了一片寧謐的夜色之中。藉著千步廊間高挑的串串宮燈,卓南雁依稀瞧見宮闕屋脊全以青琉璃瓦覆蓋,寬闊的馳道兩旁御溝中植滿濃濃的煙柳,給英武剛勁的帝宮增添了幾分柔媚之色。
完顏亨先獨自進寢宮,向完顏亮稟報蕭裕謀反的前後諸般大事。卓南雁留下監視著蕭裕,在大安殿外供百官歇息的小院中稍候。片刻之後,便有內侍神色惶惶地跑來傳旨:“傳罪臣蕭裕及龍驤士南雁覲見。”二人給內侍領著,再行了多時,才到了皇帝所居的寢宮昭明殿外。
蕭裕先給內侍帶著,踉蹌而入。卓南雁身為侍衛,品軼太低,本該在昭明殿外候旨靜立,卻也給內侍引入殿內。照著大內規矩,進宮面聖時都要莊容肅穆,三叩九拜,東張西望者便是駕前失禮之罪。但卓南雁卻是天生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性子,心下只想:“這金國暴君,老子能不給他下跪,最好不跪!”身子站得筆管條直,覷著眼向殿中亂瞧。卻見昭明殿內兒臂粗細的紅燭高挑,將殿裡照得一片明亮。那居中而坐的滿面虯髯的,想必便是被羅雪亭稱為“素懷異志”的大金皇帝完顏亮了。
正自張望,忽聽有人厲喝一聲:“見了聖上,怎不大禮參拜?”這喝聲冷兀,卻聚氣如箭,直鑽入卓南雁耳中,霎時間讓他五臟六腑都是針扎般難受。卓南雁凝眉斜睨,卻見完顏亮身前立著個青袍中年,紫瞳蒼髯,面色如鐵。這人雖只是隨隨便便地負手一立,卻是氣韻沉冷,有如岱宗凝佇。最奇的是這人渾身上下寸鐵未帶,卻自每個毛孔中都散出一股罕遇罕匹的凌人殺氣。卓南雁跟他目光交接,更覺心神震顫,如遭刀斫斧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把刀,絕世無匹的鋒利寶刀!他知道遇上了絕頂高手,急忙凝定心神,運氣相抗。
“他是山野草莽,不識禮法,請聖上勿怪!”完顏亨說著微笑著踏上一步。這一步踏出,那青袍客臉上登現詫異之色,渾身勁氣收斂,卓南雁心神間的重壓陡失。
殿中卻響起一道沙啞沉鬱的聲音:“既是不識禮法的草莽英豪,便免了那些俗禮吧!你想瞧朕,不妨大大方方抬頭觀瞧!”那聲音很厚很重,似乎與生俱來便有種睥睨天下的霸氣。卓南雁心中一動:“完顏亮這死賊囚的聲音倒好是威風!”應聲抬頭,卻瞧見一雙給血絲侵滿的眸子,這眸子不如練武之人那樣明銳,卻閃著一股吞吐八荒的威猛氣焰。
“你便是南雁,”完顏亮對這膽敢跟自己瞠目對視的侍衛頗有些新奇,笑問,“是你助完顏亨擒住了蕭裕?”卓南雁點點頭,忽然想到完顏亮說自己“不識禮法”,索性裝出一副莽撞模樣,笑嘻嘻地道:“皇上哪裡是凡人想當便當的?蕭裕這廝沒有當皇帝的福氣卻痴心妄想!便不是我,也會有旁人替皇上將他擒來!”完顏亨聽他言語漫不經心,不由皺起眉頭:“這渾小子當著聖上的面,怎地如此出言無狀!”
哪知完顏亮篡位登基,素來最喜旁人說他福澤深厚。卓南雁口不擇言的這句“皇上哪裡是凡人想當便當的”,他聽在耳中只覺萬分受用,欣喜之下,大步走來,猛然揮手在卓南雁肩頭重重一拍,轉頭對完顏亨笑道:“你新尋的這小侍衛,倒有趣得緊!”完顏亨見他不怒反喜,忙也賠笑道:“生擒蕭裕,正是皇上洪福廣披,社稷佑護所至!”完顏亮皺眉擺手,道:“給你這麼文縐縐地說出來,便不如南雁的話那麼天真有趣了。”驀地轉過頭來,死死地盯住了蕭裕。昭明殿內登時就是一片冷寂。
微微沉了片刻,完顏亮才沉聲嘆道:“完顏亨適才說的,全是真的麼?”他的嗓音極為厚重,但語調卻有些黯然神傷。蕭裕冷冷跪在一旁,竟是一言不發。殿內忽然有一道金光閃了閃,卻是完顏亮手中緩緩擎起了那張黃金面具,在手中來回把玩。他臉上也湧起一股寂寞悲涼之色,再問:“事到如今,你當真無話可說了麼?”
蕭裕見了那澄光閃爍的黃金面具,削瘦的身子晃了晃,終於呵出一口冷氣,道:“不錯,事已至此,大丈夫行事,又何必忌諱!”卓南雁料不到蕭裕言辭如此硬氣,暗自讚了一聲:“蕭裕這老小子,也是個梟雄!”
亮堂堂的昭明殿內忽又一片寂靜,沉了沉,才響起完顏亮沙啞的聲音:“你籌謀造反,當真是為了要復興你的大遼?”蕭裕倒笑起來:“那不過是堂皇之語罷了。陛下難道忘了,當初臣與唐括辯和陛下三人約同生死,甘冒奇險,做下了那件大事!但事成之後呢,完顏秉德,唐括辯,這些當年隨陛下做下那大事的人,還不是先後都給陛下殺了。連先帝那兩個侍衛阿里出虎和僕散忽土都難逃一死,眼下只剩下我蕭裕一人苟延殘喘啦!”他說得這“大事”便是數年前完顏亮率人夜入皇宮殺死熙宗的謀逆之事(詳見本書第一章),但登上帝位之後,疑心頗重的完顏亮或為滅口,或為收權,竟將完顏秉德這些隨他參與謀反之人一一剪除。
“陛下想必不知,完顏秉德、唐括辯和阿里出虎他們,每給陛下除去一個,臣的心便涼了一分!這些日子罪臣總是夜不能眠,只當懸在唐括辯他們頭上那把刀不久便要落在臣的頭上啦。”蕭裕呵呵地笑著,笑聲蒼涼卻又無奈,“以往陛下做事都先與臣計議,但前些日子陛下無故將臣弟蕭祚外任為益都尹,事先卻絲毫不讓臣知道。這著實讓臣心驚膽戰!臣這一反…不為富貴,只求保命!”
完顏亮嗯了一聲,緩緩道:“咱們認識總有十多年了吧,朕當年作中京留守時,天下沒幾人瞧得出朕的雄圖大略,只有你每與朕品評天下,算得朕平生的第一知己!”說到這裡,那厚重的聲音忽地有些哽咽起來,“那晚做了那大事之後,完顏秉德和唐括辯這兩個狗賊臨事反悔,危急之時,又是你鼎力相助…”完顏亮說的是那晚行刺熙宗之後,完顏秉德和唐括辯對立誰為帝猶豫不決,又是蕭裕獨排眾議,第一個將完顏亮按在了龍椅上大禮參拜。只是當著宮中內侍和完顏亨的面,完顏亮說起這事時只能言辭含混。
“過去多少年的事情啦,聖上卻還放在心頭…”蕭裕蒼蒼涼涼地笑了兩聲,聲音卻也有些啞了。完顏亮長吸了一口氣,忽然站起,道:“朕自來視你為平生知己,你雖犯此大逆不道之罪,朕…”那厚厚的聲音說到這裡忽然搖曳起來,抽搐了幾下,才又沉著地說了下去,“恕你死罪!只是你這宰相是做不得了,朕讓你終身守奉祖宗墳壠去吧!”殿內的幾個人全是一驚,卓南雁的身子都微微一顫,卻想:“謀反重罪卻恕而不殺,哪有這樣的道理!完顏亮這梟雄是在演戲麼?”
蕭裕聽了這話,卻覺五內如焚,嗓子給什麼哽住了說不出話來,淌著混濁的熱淚在地上叩頭哭道:“罪臣犯下如此罪逆,但求一死,以戒天下不忠之人。”
昭明殿內有一道巨大的影子晃動起來,又聽完顏亨顫聲叫了句“陛下”,卓南雁抬頭瞧去,也吃了一驚。只見完顏亮的手中卻擎著明晃晃的一把鋼刀,猛然揮刀刺破了自己的左臂,隨即棄刀在地,右掌在左臂傷口上抹了一把血,就勢塗在了蕭裕的臉上,哽咽道:“我今日依著女真的規矩,塗血盟誓!你死之後,魂魄歸天,便知朕…從無疑你之心!”卓南雁也知道,塗血盟誓乃是女真人最重的誓言,心中也是一陣難過:“原來完顏亮這絕世梟雄,倒真的視蕭裕為平生知己!最看重的知己籌謀造反,也難怪這梟雄如此傷心!”
蕭裕的滿面塗了完顏亮的鮮血,悔恨、愧疚、自責之情一起湧上心頭,忽然嘶聲叫道:“陛下,罪臣辜負聖恩,實無面目再見天下人…”猛地昂頭向殿中明柱撞去,卻給手疾眼快的完顏亨一把按住。蕭裕淚如雨下,悔痛不能自勝,口中喃喃自語,已是泣不成聲。
完顏亮終於揮了揮手,命內侍將蕭裕押了下去,隨即又大哭三聲,才止住哽咽,抬頭望著完顏亨道:“蕭裕氣魄太小,卻也將朕看得小了,我殺唐括辯那幾個狗賊,全是為了江山社稷!”他臉上還籠著深切的悲慟之色,但眼神卻凌厲起來,道,“當年漢高祖剪除彭越、英布異姓諸王,殺得人少麼,若非如此,又怎能廓清宇內,江山萬代?古來建萬世功業者,哪一個不是殺人無算?哼哼,若想萬世太平,馬放南山,必先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這憤然一吼,聲音高亢,驚得殿內幾人都不禁心神震盪。卓南雁心中更想:“自來君王都以賢良仁德自命,這完顏亮卻直言不諱地大談殺人流血,也真是自古罕見!”完顏亨知道蕭裕謀反這件事對完顏亮心神震動極大,但聽得完顏亮大言不慚地直言要“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卻覺不妥,忙躬身道:“聖上英邁雄武,素來以仁德治天下!蕭裕罪有應得,請主上暫息雷霆之怒,保重御體!”
完顏亮也自知失言,卻仰頭大笑,順著完顏亨的話說了下去:“好一句‘以仁德治天下’!當初朕因上京偏居一隅,力主遷都燕京。那時候多少人背後罵朕,說朕私棄祖宗興旺之地,置大金龍脈於不顧!呵呵,左丞相張浩照朕的旨意營造燕京,卻先將燕京方位附上陰陽五行那套玩意,製成燕京陰陽堪輿圖送上來給朕看!朕把他那堪輿圖一把撕了,告訴他,國家吉凶,在德不在地。以堪輿五行卜算出來的風水寶地,若使桀紂居之,又有何益?若使堯舜居之,又何必卜算?”卓南雁聽了他最後兩句話,心下又想:“都說這完顏亮殘暴無道,他卻以堯舜自居,不說別的,這氣魄卻是遠勝於只知偏安的趙宋皇帝!”
完顏亨忙躬身道:“中都燕京乃虎視中原之地,聖上遷都於此,正為大金築萬世之基!”完顏亮眼中厲芒一閃,猛然在龍案上重重一拍,笑道:“今日朕為大金築萬世之基,他日朕還要囊括四海,席捲天下,為大金建不世之功!”說著忽自身後龍案上取下一張金漆雕弓,眼望完顏亨,笑道,“這把奔雷神弓,發箭如霹靂驚雷。愛卿今日以迅雷之勢平定大亂,實乃社稷之福,這奔雷弓便賜予你啦!”
卓南雁聽他說起要“席捲天下”,忍不住又在心下大罵:“這惡賊果然野心勃勃!嘿嘿,若不是完顏亨和這青袍客在此,我暴然一擊,便能要了這暴君的狗命!”但憤怒之餘,卻又隱隱覺得這梟雄氣魄宏大,看他揮淚處置蕭裕時兒女情長,此時又賞罰分明,剛柔並濟,實是手段過人。
他心思亂轉之間,完顏亮已轉手將奔雷弓交給了身旁的青袍客。那青袍客自喝了卓南雁一聲後,一直不言不語,這時接過弓來,臉上猛然騰起一片紫光,捧著弓,緩步走到完顏亨身前,沉沉道:“請芮王接弓!”這時不是在大安殿內的君臣奏對,完顏亨也不必大禮,只向完顏亮長長一揖,便伸手自那青袍客手中接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