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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節:一鞠濺血 九州動色

    完顏亨的手心卻已滲出了汗水,他深知這位自命不凡的皇帝荒唐之處:完顏亮好色成性,宮中嬪妃多得數不過來.卻還四處獵豔不止,甚至對其堂姐妹、妯娌,也照樣弄來穢亂宮闈。但這時卻已容不得他細思了。在那衛士的導引下,完顏婷已嫋嫋踏上鞠場,明眸在完顏亨和卓南雁的臉上一轉,便向著皇帝完顏亮盈盈拜倒。

    “起來吧,馬騎得不錯!”完顏亮眼見她嫵媚天成,心底早酥了半邊,雙眼在那襲起伏玲瓏的紫衣上來回掃動著,忽地笑道,“會打球麼?”完顏婷傲然道:“擊鞠麼.京師騰雲社那幫傢伙可都不是我的對手!”

    “將門虎女,果豪氣過人!”完顏亮呵呵低笑,將大手一揮,“進你父王那一隊,讓朕瞧瞧你的手段!”卓南雁和完顏亨齊齊一驚。完顏亨忙道:“陛下,這丫頭…”話未說完,完顏亮卻淡淡笑道:“她父親號稱‘擊鞠天下第一’,她的球藝還差得了麼?你也上馬吧!”猛又將金杖一揚,場邊號角便緩緩舉起。

    眼見女兒笑盈盈地奔到近前,完顏亨狠狠瞪她一眼,喝道:“你連鞠杖也沒有,怎地打球?”完顏婷笑道:“誰說沒有?”忽自追風紫的蹬後摘下一根銀色鞠杖,頑皮地耍了兩個白光閃爍的圈子。完顏亨無可奈何,揮手命本方一名鞠手下場,讓女兒立在左翼居中之位,轉頭對卓南雁道:“你多照顧她。”完顏婷明眸流波,看了一眼卓南雁,翹起紅唇嘀咕道:“誰要他照顧!”卓南雁默默點頭,眼見完顏婷喜氣洋洋策馬奔到自己身前,心中暗自叫苦:“婷兒鬧得太大了,她這一來,想要爭勝更是難上加難!”

    一串悠揚的長鳴,第三通號角終於奏響。鞠會開始了。完顏亮金杖輕揮,朱球疾飛而起。場邊的戰鼓陡然響起,觀戰的使節臣子、殿前侍衛齊聲為大金皇帝喝彩,其中更夾雜著嬪娥貴婦的尖銳驚叫。往日或彬彬有禮或低眉順眼的男女,隨著那硃紅小球一滾,這時候全掙脫了心底的拘束,換了個人似地傾情呼喝。

    此起彼伏的彩聲之中,完顏亮策馬如飛。驅球疾衝過來。卓南雁雙眉一擰,便待縱馬過去攔阻,卻見完顏亨已搶在了眾人前面,快馬奔了過去。但奇的是完顏亨並不急著出杖爭球,那偃月鞠杖只是略略幾探做做樣子,胯下的虎雷豹卻隨著完顏亮的天龍駒忽左忽方地空跑。

    在他巧妙的“護駕”之下,旁人自也無法上前攔阻,完顏亮輕巧異常地便即直驅門下,揮杖將木球擊出。守門的鞠手揮杖疾擋,架勢擺得十足。仍是慢了半籌。任由朱球直竄入龍門。霎時間場邊金鉦聲隆隆大作,“萬歲”之聲響若雷鳴,早有黃衣衛士飛奔過去。將一根象徵進球標誌的繡旗插在了廣武殿西側高聳的雕龍木架上。完顏亮的目光倏地掠過完顏婷那微紅的玉頰,悠然環顧山呼萬歲的人流,將手中金杖緩緩搖晃。

    身為一國之君,完顏亮自不能在場上長久爭球驅馳,“力拔頭籌”之後,又催馬奔突兩趟,便踩著如潮的彩聲緩緩退下。身為宰執的尚書令張浩和寵臣諫議大夫張仲軻親自上前,迎完顏亮下馬。完顏亮眼見張仲軻淚流滿面,驚問其故。市井出身的張仲軻一邊擦著涕淚,一邊奏道:“陛下在場上縱橫馳騁。雄偉英姿遠勝古時的漢高祖、唐太宗,實乃我大金萬萬臣民之大幸!臣一時歡喜得過了頭…”完顏亮雖覺他得過火,心底也不禁歡喜,緩緩點頭,捻髯微笑。尚書令張浩忙也拜倒稱頌,立時山呼萬歲之聲又再響起。

    鼓聲又敲了兩通,便隨著彩聲一起沉寂,場上陡然靜得有些凝重。兩隊人各自勒馬立好,相互虎視眈眈。完顏亨一方除了倉猝上陣的完顏婷身著紫衣。其餘六人盡穿團花紅錦衫。僕散騰一方七人,卻全是白衣如雪。場上場下的眾人都知道,真正的大戰這時才剛要開始。

    “刀霸”僕散騰忽將鞠杖在臂彎一橫,向著完顏亨遙遙躬身,緩緩道:“在下棲隱斷波閣十餘載,不問世事,但眼下終因心底一樁大謎難解,不得不出山求證!”完顏亨也將鞠杖橫放施禮,道:“僕散兄醉心武道刀法,俠蹤不現江湖久矣,不知僕散兄心底這樁大謎是什麼?”他二人都施展上乘內功,聚音成線,直送到對方耳中。場中除了武功大進的卓南雁,都只當他二人遙遙對峙不語。

    “龍驤樓主是明知故問!”僕散騰的眼神陡然凌厲起來,道,“自從樓主當年在江南一戰擊敗‘劍狂’卓藏鋒,這十餘年來,‘淪海龍騰’之名始終如日中天。讓在下心中疑惑不解,這擊殺‘劍狂’卓藏鋒之人,武功修為到底是何等境界?”卓南雁聽他說到父親卓藏鋒之死,心中驟然一緊,目光緊緊鎖在完顏亨的臉上。

    “原來這便是僕散兄心中的大謎!”完顏亨面上肌肉忽地一抖,沉沉道,“當年我與卓藏鋒那一戰無勝無敗…”卓南雁和僕散騰聽他語帶玄機,心底皆生疑感,但完顏亨卻已一嘆不語。僕散騰冷冷笑道:“在下雖一直無緣得見芮王的神妙武功,但今日若能在九州鞠會上勝得芮王的擊鞠神技,也足聊慰平生!”

    “自那一戰之後,勝負之念,已極少被本王放在心內!只是今日僕散兄提到了那一戰,不由又激起了本王的求勝念頭!”完顏亨深邃的目光在僕散騰身後的幾名白衣鞠手臉上如飛掠過,臉上不由生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沉沉道,“僕散兄當真了得,居然搜齊了五行命理之人弟子!”

    按陰陽家的說法,金、木、水、火、土這五行為天地間五種最本源的物性,後來便有相人術士依據此理,將人的命理分為金、木、水、火、土五種形相。天刀門主僕散騰畢生精研“五行天刀”之術,只因這五行天刀太過艱難,他便別具慧眼地挑了五名不同形相命理之人為弟子,依著五人不同的形相,分別傳授了五種不同的刀法,五行各盡其性,相生相剋,又相輔相成,號稱“五行天刀陣。”

    那“烈火刀”蒲察怒面色如火,“銳金刀”夾谷堅是個面色蒼白的高大漢子,“寒水刀”童千波則相貌陰柔,“厚土刀”佟廣卻是個胖臉熊腰的壯漢,“青木刀”阿典達則生得精瘦無比。除了守門的那名鞠手,僕散騰今日特意挑選這五行命理的五大弟子上場,其實大有講究。

    此時見完顏亨一眼之間,便窺破了其中玄機,僕散騰眼中不由精芒乍閃,道:“樓主果然高明!五行天刀同出,若能各盡其妙,勝了樓主,在下不久便會回斷波閣棲隱。”完顏亨昂頭望天,緩緩道:“何嘗有過勝敗,何處又是歸處?”僕散騰心神微震,卻冷冷不語。

    二人以密術對答之間,那角聲已然響了三次。那黃衣內侍手中擎著一根哥舒棒,又跑進場來,將那朱漆木球端端正正地擺在了場中。完顏亨回頭瞥了一眼卓南雁,道:“你去爭球!”其時擊鞠的講究極多,開場時雙方更要各自派出一人縱馬揮杖槍奪那黃衣內侍開出的木球,謂之爭球。先前那一陣。一國之尊完顏亮在場上,自然無人敢來跟皇帝爭球,這時他下了場,便要重新爭球。

    卓南雁臉上紅光一閃,躍馬上前,在距場心一丈之處停住,跟僕散騰冷冷對望。僕散騰倒認得他,眼見完顏亨不親自爭球,蒼黑的臉上由閃過一絲怒色。場外鼓聲這時轟然乍響,兩個人都不再言語,四目如電,全鎖在了那硃紅的木球上。能跟風雲八修中的絕頂人物對壘,卓南雁忽覺無比刺激酣暢,渾身的勁氣流轉,霎息之間已進入了忘憂心法的高妙境界,身周錯亂的人影,焦躁的馬匹,緊握哥舒棒的內侍,乃至耳畔流淌的寒風,都在剎那之間,被他融於心底。

    猛聽那內侍呼喝一聲,揮棒擊在了球上。木球不偏不倚地橫向飛出。那匹火雲驄已跟卓南雁心意相通,四足迸發,直向流星般的木球追去。卓南雁的鞠杖陡伸,堪堪地便觸到了木球。

    忽聽耳邊響起一聲怒喝,這一喝響若驚雷,自他耳朵倏地鑽入了心底。卓南雁自得入龍吟壇後,見識大增,但仍想不到此時僕散騰這隨口一喝,競能將凝聚天地之威一樣的雷霆巨響以怪異心法聚音成線,直射入自己一人的耳中。

    他驟出不意,心神劇震,這時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絕頂高手可以“談笑殺人”,渾身一抖之間,連胯下的火雲驄都鬃毛驟揚,馬速忽慢。僕散騰身下的那匹雪白得一根雜毛也無的“閃電虯”已經飛竄而出,那把鎦金鞠杖也不快不慢地搶在了卓南雁的杖前。

    木球仍如流星般地不住向前飛竄。閃電虯和火雲驄幻作一白一紅兩道光影自後疾追。卓南雁心神內氣已在瞬息之間回覆凝定,驀地鼓起長嘯,身子竟在火雲驄上飛探出去,鞠杖如電揮出。這一招身法已竭盡了他精氣、內勁和心神的妙用,一杖飛出,勢在必得。

    在場外觀戰男女竭力的呼喝尖叫聲中,啪的一聲脆響,朱漆木球終於被鞠杖擊中。木球滴溜溜地轉了個圈子,反向僕散騰身後的白衣鞠手滾去。先擊中木球的竟仍是僕散騰!

    卓南雁心神大震,刀霸這看似不疾不徐的一杖,竟仍能搶在自己前面。似緩實疾,虛實相生,刀霸這一杖已經突破了肉眼所能窺知的快慢,顯示出了直趨化境的高妙武功。同列風雲八修之中,但這人的武功只怕已遠在師尊棋仙施屠龍和茶隱徐滌塵之上了。兩匹馬潑風一般飛馳出去,二人目光再次撞擊一處,卓南雁忽覺對方銳利的眼神有若刀鋒,深深刺入了自己心底。一瞬間他只覺心底的什麼東西已被僕散騰那刀鋒般的眼神擊碎了。

    木球一飛,場上紅白兩隊鞠手各自躍馬揮杖,疾衝過來。場下的戰鼓聲和呼喝聲有若驚濤滾滾,轟然騰起。就在卓南雁放馬空跑之時,眼前紫影倏閃,完顏婷已然縱馬撞入僕散一方的白陣。完顏亨雙眉一皺,喝道:“婷兒回來!”要知此時卓南雁未及奔回,完顏婷又貿然衝出,本方左翼便露出極大空隙。

    那木球在“銳金刀”夾谷堅和“寒水刀”童千波兩個白衣鞠手的杖下連環撞擊。完顏婷果然一撲而空,追風紫兜個大圈子,正待奔回。僕散騰的得意弟子“怒火刀”蒲察怒連人帶馬疾撲過來。人如其名,蒲察怒的命理和刀法都屬火,整個人恰如一把噴火利刃,直向完顏婷空出的左翼插了過來。紅球這時已遠遠蕩起,恰到好處地疾飛到了蒲察怒馬前。

    這時完顏婷和卓南雁都不及奔回,除了守門的鞠手。完顏亨一方仍有五人。但右翼兩人和突前的兩人自然不能回救。居中的完顏亨本可縱馬奔去相救,但他身子未動,忽覺風聲颯然,僕散騰縱馬揮杖已衝到身前。完顏亨心中一動,便只冷笑觀瞧。

    卻見蒲察怒走馬如飛,輕巧異常地繞過趕來相救的一名紅衣鞠手,猛然揮杖,將木球擊入龍門上的網囊內。球入網囊,鼓聲立止,場邊樂師敲起了金鉦。巡場衛士飛奔過去。將第二面繡旗插在了西側雕龍架上。

    卓南雁這時才縱馬奔回,眼見蒲察怒在激越的金鉦聲中趾高氣揚的緩轡而回,心內忽覺一陣氣沮。直到此刻,他眼前還晃著僕散騰刀鋒般的目光,正慢慢地割散他心底的豪氣。

    完顏亨忽然躍馬衝到他近前,低唱道:“你怎地了?”卓南雁給他問得一陣心虛,紅著臉道:“咱們又不能勝…打來打去也沒甚意思!”完顏亨深邃的眼中寒光閃爍,緩緩道:“讓你去爭球,便是讓你見識一下刀霸的厲害!豈不聞高手對陣,攻心為上!”卓南雁心頭一震,這才明白,適才僕散騰瞪視過來的一眼目光必是運上了可以奪人心志的奇門心法,一喝驚神。一眼奪魄,刀霸僕散騰竟可怕到了這種地步!

    一陣朔風迎面撲來,卓南雁渾身抖了個激靈,目光倏地轉為明亮,道:“那咱們還爭勝麼?”完顏亨的眼中蕩來陣陣驚濤,沉聲低喝:

    “你還是不是大丈夫?”黎獲這時也策馬趕來,聞言喜道:“王爺原來不是說不勝不敗麼,難道改了主意?”完顏亨雙眉一揚,道:“若是個大丈夫。自當全力爭勝!”忽然轉頭對完顏婷道,“婷兒,你下場歇息片刻!”完顏婷已“奉皇上口諭”在場上奔馳了好一會,這時下場已不算抗旨。哪知完顏婷蛾眉蹙起,揮著手中鞠杖,道:“才不!不勝了僕散騰跟他這群徒子徒孫,我決不下去!”

    “正是!”卓南雁長吸了一口冷氣,忽覺心中重又騰起萬千豪氣,仰天一聲長嘯,“大好男兒,決不能輸!”

    鼓聲再起,戰陣重開。完顏亨一方己到了退無可退的境地,要知此時若是再被僕散騰的白隊攻入一球,對方便是連勝三籌。九州鞠會便以擊鞠天下第一的芮王府一敗塗地而告終。

    隆隆的戰鼓聲中,一直深藏不露的完顏亨忽然發力,以黎獲和卓南雁為並突,佯攻對手右翼,他卻接到二人忽然轉來的馬球,自中宮長驅直入,展開從心杖法,連連盤過“銳金刀”夾谷堅,“青木刀”阿典達和“厚土刀”佟廣三人的阻擋,驀地揮杖攻門。紅球劃出一個美妙異常的弧線,繞過那守門鞠手,軟軟地撞入網囊。完顏亨最後這神妙一擊,杖上的力道竟然不多一分,不少一毫。清脆的金鉦之聲再次鳴響,芮王府終於扳回一籌。“滄海龍騰”首次出手,實在是神乎其技,場下觀戰眾人愣了一愣,才響起潑天喝彩聲。

    適才完顏亨施展雷霆一擊之時,僕散騰一直佇馬冷眼旁觀,眼見龍驤樓主馬術、杖法都已入化境,而最後那一擊,力道拿捏得更是妙至毫巔,他也不由暗自點頭。潮水般的喝彩聲中,僕散騰驀地仰天怪嘯,鎦金鞠杖在空中疾劃了兩個圈子。他身旁的“五行天刀”也齊聲呼嘯,聲音或高亢或低沉,竟分呈宮、商、角、徵、羽五音,在場上繚繞盤旋,登時將四處的喝彩聲壓了下去。

    “幹什麼,”完顏婷蛾眉輕揚,冷笑道,“叫化子一起唱蓮花落麼?”卓南雁回頭看她一眼,道:“留神瞧他們的方位變幻!”卻見僕散騰率著五名弟子馬匹錯落,忽聚忽散。六人以一人居中,五人分居四處,猶如一朵五瓣梅花般地在場上飄搖不定。

    縱馬突前的黎獲瞠目大喝:“弄什麼玄虛!”揮杖直撞過去,只見紅球在那“五瓣白梅”之間連環疾滾,他將鞠杖舞得呼呼作響,左衝右突,竟難以觸到木球。完顏亨雙瞳陡縮,脫口讚道:“好陣法!這陣法似五行陣,又似六花陣,瞧來委實怪異!”凝神看他六人方位變化,並不急於上前截擊。

    只見僕散騰六人吞吐分合,瞬息之間,便繞過卓南雁,直衝到了完顏婷身前。自來擊鞠最重前後呼應,或突前,或殿後,位置不可稍亂。

    這時芮王府的鞠手眼見對手六人傾巢而動,而且陣勢不住變換,全不由心慌意亂。五行天刀繞著僕散騰錯落有致地一個疾轉,已將完顏婷捲入陣中。卓南雁飛馬來助,仍是慢了半籌,朱球由“銳金刀”夾谷堅傳到“寒水刀”童千波,照著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金之序輪轉一番,最終由“銳金刀”夾谷堅揮杖擊入網囊。

    “好!”一直端坐微笑的金主完顏亮也不由拍案稱好。左右臣僚見了,忙不迭地呼喝“萬歲”,一時間“萬歲萬萬歲”之聲在大鞠場四處響起。僕散騰與五行天刀得意洋洋,也揮杖長呼“萬歲。”

    完顏亨蹙眉苦思那怪陣,芮王府一方均是神色黯然。卓南雁拍馬跑到完顏亨身邊,低聲道:“這是四奇五行陣,形如梅花,內依五行,仿天圓地方而成!後面五人為五行陣,以土居中央,四人分佈四方。前突之人又可與五行陣中的前方兩人和居中之土,幻成龍飛、虎翼、鳥翔、蛇蟠四奇陣!”完顏亨目光如炬,經他一點,立時了悟,低聲笑道:

    “僕散騰真乃奇人,竟能將四正四奇的八陣古法和五行陣相合,創出這等怪陣!”

    擊鼓再戰,完顏亨立時以傳音之術讓黎獲和卓南雁一左一右直插入僕散騰的四奇五行陣中。黎獲縱馬直趨後面五行陣的中央戊己土位的“厚土刀”佟廣,卓南雁卻催馬迎上“刀霸”僕散騰。僕散騰一馬當先,正應四奇陣中的龍飛陣。眼見卓南雁飛馬衝到,僕散騰雙眉飛揚,喝一聲好,渾身勁氣貫注金杖,硃紅木球牢牢粘在鞠杖上。

    兩人越奔越近,卓南雁凝視僕散騰冷若寒潭的眼神,早將忘憂心法提到十成,正要揮杖擊出,忽聽耳邊傳來一聲細細低喝:“你閃開!速向西奔,突擊那白臉漢子‘銳金刀’!”

    卓南雁身心全沉浸在忘憂心法之中,聽得完顏亨這一喝,氣隨意轉,幾乎不假思索地催馬西轉。馬通人性,火雲驄咆哮一聲,於間不容髮之際跟僕散騰的閃電虯擦肩而過。

    卓南雁才閃開,完顏亨的虎雷豹已如電而到,鞠杖斜揮,直向僕散騰的金杖點去。僕散騰這時卻不願與完顏亨以硬碰硬,馬打盤旋,便要繞過完顏亨,同時金杖輕顫,幻出一片黃橙橙的光圈,讓人目眩神迷,竟難辨那金杖到底要伸向何處。

    黎獲這時正跟“厚土刀”佟廣雙馬並馳,兩人的鞠杖瞬息間連撞三下。由於擊鞠時馬性難馴,鞠手難保不撞在一處,所以也允許鞠手在馬沖人撞時揮杖保護自己。但此時黎獲跟“厚土刀”佟廣對撞的這三杖,卻分明有互較武功的意味。“厚土刀”佟廣為僕散騰的得意弟子,黎獲卻也是龍驤樓中千挑萬選出來的郡主護衛,三杖交擊,兩人均覺內力受震。圍著“厚土刀”佟廣的金木水火四刀眼見黎獲破陣而入,各自怪嘯連連,策馬盤旋,直向黎獲擠壓過來。

    場中陡然騰起一線利劍般的銀光,飛刺入刀霸身前那片耀目的黃圈中,立時便爆出一聲尖銳而悠長的異響。完顏亨這隨手一杖,竟如奇峰飛來,精淮萬分地切在刀霸不住變幻的鎦金鞠杖上。啪!一直牢牢粘在金杖上的硃紅木球隨著怪響跳起,在兩人強大的勁氣中劃了個怪異無比的弧度,高高飛起。

    卓南雁此時已快馬衝到“銳金刀”夾谷堅身前。所謂“培土生金”,按照五行生剋之理,厚土為母,銳金為子。卓南雁知道,完顏亨讓自己夾擊“銳金刀”夾谷堅,正是循著“實則洩其子”的陰陽五行消長之道,攻“銳金刀”夾谷堅這個“子”,以洩其“母”“厚土刀”佟廣之威。這時他已將忘憂心法提至十成。心氣神意均是鼓盪舒張,鞠杖猛揮,正點在“銳金刀”夾谷堅的杖頭。“銳金刀”夾谷堅只覺一股強悍的內勁從杖頭湧來,白慘慘的一張臉霎時變得殷紅無比,急忙潛運內力,好歹才將胸腹間翻騰的血氣強自壓下。

    “銳金刀”夾谷堅這陡然一慢,“厚土刀”佟廣立生感應,心神劇震之間。中央戌己土的方位已被黎獲搶佔。便在此時,那硃紅木球帶著一道詭異的紅光,直竄了過來。五行天刀齊聲呼喝,五杖齊揮,疾向木球擊去。若在先前,仗著奇陣之威,這木球必被他五人之一擊到,但此時“厚土刀”佟廣的方位已失,“銳金刀”夾谷堅氣血受震,五人策馬出杖便全無章法。

    忽聽卓南雁哈哈大笑。鞠杖疾揮。竟搶在五人之前,將木球擊得遠遠飛出。這時他的忘憂心法籠罩全局,這一杖擊得恰到好處。紅球正落在自後疾插過來的完顏婷身前。僕散騰一方的五行天刀自恃陣法奇奧,這一傾巢而出,後方便空虛無比。完顏婷早得了父王的傳音密令,悄然策馬,插到了僕散騰的陣後,這時眼見球到,銀杖輕點,將木球挑到身前。五行天刀均是大驚失色,齊齊踅馬回追完顏婷。

    這時完顏婷人馬合一,紫衫紫裙和那匹追風紫貼在一處。在場上幻出一片瑰麗的紫色光焰,轉瞬間便氣勢逼人地直壓到了對手的龍門前。

    那守門的大漢欺她是個女子,怒喝聲中,拍馬舞杖衝來。完顏婷左右雙腿在馬腹上交替一磕,這是她馴熟了的奇招,追風紫先是左閃,卻乘著那守門大漢的馬匹要變向攔截的一瞬,猛然昂首向右跳去。這一閃一跳,靈動異常。呼地一下,便將那大漢連人帶馬“晃”到一旁。在五行天刀的大呼小叫聲中,完顏婷已翩然衝到了龍門前,銀杖輕揮,笑吟吟地將木球緩緩拋入網囊。

    金鉦錚錚鳴響,場外殿前卻是靜寂無聲。完顏婷這一嫻雅悠閒的進球,既顯示了芮王府的高妙手段,更是對僕散騰的絕大羞辱。但僕散騰卻是代替大金皇帝完顏亮打球的,這一羞辱,豈不也將九五之尊也連帶著羞辱了?觀戰的文物百官、四國使節和達官眷屬,全是伶俐百倍的主兒,見了這情形,均不由臉上失色。

    “好!”當下叫好的卻是卓南雁,火雲驄揚鬃衝出,將完顏婷迎回。完顏婷也是欣喜異常,美眸橫波流盼,笑道:“雁哥哥,這一球怎樣?”卓南雁見她在廣庭大眾之前,照舊親親熱熱地叫自己“雁哥哥”,也不由心頭一熱,笑道:“美人不讓鬚眉,可讓我大開了眼界!”完顏婷得他一讚,更是眉飛色舞,跟他並轡馳回。

    啪!金主完顏亮猛然揮掌在龍椅上重重一擊,騰身立起。他身邊的寵臣張仲軻和宰執張浩見他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均是心下惴惴,不敢言語。完顏亮自然聽不到完顏婷說的什麼,他那幽深的雙眸只是一直在追逐完顏婷婀娜多姿的身影,微微一沉,才高聲叫道:“好!當真是絕色!絕藝!妙人!妙球!”皇帝這“兩絕兩妙”的話一說,不啻是最大的喝彩。龐臣張仲軻這時自是不甘人後,當先振臂高呼:“婷郡主好絕妙的手段啊!”兩旁呆愣的百官忙跟著群起附和,如潮的喝彩聲才從大殿前響起,颶風般地向兩旁捲去,立時掌聲、叫聲響徹鞠場。

    僕散騰於四周狂飈般的掌聲充耳不聞,眼望完顏亨緩緩道:“王爺當真是好手段!”完顏亨目光熠然一閃,卻不言語。兩位絕世高手火花四濺地凝神對視,鞠場上空的雲氣立時生出一股奇異變化,原本燦爛明麗的天空上陡地湧來一片沉厚的雲彩,在兩人頭頂翻湧鼓盪。鞠場四周日色耀目,完顏亨和僕散騰的臉上卻被陣陣雲氣遮出深淺不一的暗影,那情形萬分詭異,卻又萬分動人心魄。

    鼓聲再起,雙方各自摩拳擦掌地揮杖催馬,戰況益發激烈。馬如蛟龍,人如猛虎,硃紅木球起落如飛,四周看客瞧得眼花繚亂,喝彩之聲此起彼伏。而卓南雁卻發覺,這回激戰與先前又有不同,那完顏亨窺破了四奇五行陣的奧妙後,卻再不依法乘勝追擊,而是隻命黎獲等人縱馬直搶中央戊己土和龍飛陣的方位,擾得僕散騰的奇陣不能發揮效驗。

    “此時龍驤樓雖然落後一籌,但這是皇帝完顏亮打入的頭籌,如此一來,龍驤樓果然是不勝不敗之局!”一念及此,卓南雁不由暗自佩服完顏亨的老謀深算,心內更是騰起一股不甘之氣,“他要持重守成,我偏偏要全力爭勝!”正要躍馬向前,耳內忽地鑽進完顏亨沉著的傳音之聲:“不可輕舉妄動!四奇五行陣重攻輕守,只有先耗其銳氣,才能一戰而勝!”卓南雁心中一動:“原來完顏亨是想先將僕散騰耗成強弩之末,再一鼓作氣地收拾他。這人的心思當真厲害!”

    任由僕散騰驅動四奇五行陣展開一浪高過一浪的攻勢,龍驤樓這邊卻並不急於進擊。激戰之中,僕散騰和完顏亨這兩大高手自始至終極少真正交鋒,二人似是心有默契,便是雙杖相對,也是一觸即收,並不拼力爭鬥。數合之後,僕散騰那邊攻勢漸衰,但仗著四奇五行陣的凌厲威力,仍將龍驤樓一方緊緊壓在本方龍門附近。場上馬嘶杖舞,人喊球飛,場外彩旗勁舞,金鼓震天,觀戰的群臣、使節和貴婦均知此時到了緊關節要的時候,更是聲嘶力竭的吶喊助威。

    “厚土刀、烈火刀變龍飛陣、虎翼陣前突,”僕散騰見苦戰無功,不由雙目火紅,沉聲低喝,“我來佔中央戊己土位!”沉鬱的喝聲有若滾滾悶雷,將場上場下的喧囂盡數掩住。中央戊己土為他這戰陣的陣眼,他退而穩守陣眼,便不懼卓南雁,黎獲等人的攻擾,如此一來四奇五行陣就可傾力強攻。

    “衝!”完顏亨冷定的傳音恰在這時傳入卓南雁耳中,“繞開戊己土位,長驅直入!”卓南雁聽他說得沉著自若,不由意氣昂揚,他對這陣法早已瞭然於胸,拍馬如飛,自鳥翔、蛇蟠二陣間迂迴而過,直向對方龍門衝去。僕散騰久攻不下,心中早已暗自忌憚,覷見卓南雁縱馬向自己陣後遊戈,不由濃眉一揚。

    這時“厚土刀”和“烈火刀”變成的龍飛、虎翼二陣輪番前衝,卻仍是無法突破龍驤樓井然有序的防守。木球在厚土、烈火兩刀之間縱橫來去幾次,完顏亨的鞠杖陡然探出,已穩穩搭在了球上。僕散騰大吃一驚,自知球入了他手,憑几大弟子之力必是無法將之奪回,低嘯聲中,鞠杖遙遙揮出,“無弦弓”的勁氣已悍然施出。

    這次卻是兩人第二次交鋒,“無弦弓”有備而發,完顏亨的“滄海橫流”卻似未及運滿,給一股勁氣疾衝,木球遙遙跳起,卻被完顏婷揮杖奪得。卓南雁遠遠瞧見,驀地縱聲高呼:“婷兒,球來!”這一聲玄功灌注,滿場皆聞。完顏婷揮杖擊出,木球精準無比地直向卓南雁飛去。

    這數月之間,卓南雁在龍吟壇內苦修天衣真氣和忘憂心法中最高深的九宮後天煉真局,雖不能盡悟其奧,卻使他心氣神炁的運用不知不覺地飛昇到了一個精深境界。這時他潛運忘憂心法,心神早已籠罩全局,眼見木球自空中衝到,鞠杖輕揮,內力一吐,已將木球牢牢粘在杖上。火雲驄一聲輕嘶,縱蹄向前猛衝。

    那守門鞠手大吃一驚,急急策馬前來攔阻。卓南雁此時若要擊鞠入網,自是舉手之勞,但他存心要激怒僕散騰,便想如完顏婷一般地躍馬晃過這守門鞠手。當下韁繩疾抖,可惜火雲驄卻沒受過追風紫那樣的專門苦馴,搖頭擺尾地一個盤旋,卻不過在原地打了轉。呼地一聲,已和那鞠手胯下的駿馬撞上。此時卓南雁全身真氣灌注,乍遇外力碰撞,忘憂心法的高深內力登時迸發出來,震得那鞠手連人帶馬地險些掀翻在地。

    便在此時,猛然間眼前人影一閃,卻是僕散騰騎著閃電虯如飛衝來。他早就暗自留意縱馬前驅的卓南雁,這時眼見他乘虛而入,忙舍了完顏亨,縱馬奔來。卓南雁被那守門鞠手稍稍一阻的功夫,他已斜刺裡衝到,閃電虯咆哮著打了個旋,僕散騰已如天神般攔在卓南雁馬前。

    兩人的眼神再次在冰冷如刀的朔風中相撞,卓南雁的心中騰起一股熱氣:“大丈夫自當臨局不讓,全力爭勝!”猛地長吸了一口真氣。忘憂心法提到十成,瞬間四周喧囂的鼓聲、叫聲和蹄聲全都消逝,便連耳邊呼嘯的風聲都變得淡如止水,如潮內氣從頭灌注至手腳、至鞠杖、至木球,再灌入火雲驄體內,隨即又流轉回體內的奇經八脈。

    火雲驄揚頸長嘶,四蹄騰雲,驀然凌空躍起丈餘。自僕散騰頭頂飛跨過去。眼望這火紅的駿馬騰雲駕霧般地飛起,在雄霸天下的僕散騰頭頂劃出一道優美而又炫目的赤虹,旁觀眾人不由盡皆目瞪口呆,一時間所有喧鬧全都止息。

    僕散騰也料不到卓南雁有此一著,若是尋常動手比武,他自可飛身攔阻,只是在這鞠場上,鞠手卻不能隨意離鞍。但縱橫天下的刀霸豈能任由小輩在頭頂躍馬而過?霎時僕散騰眼芒如刀閃爍,腦後的辮髮蓬然乍起,金杖陡地揮出,直直向上戳去。

    此時卓南雁已與馬、杖、球融為一體。僕散騰的鞠杖才向馬腹點來,他業已感同身受的萬分難受,但這時他身在空中。避無可避、擋無可擋之際,他只有拼死一博——賭這位武林宗師不會在鞠場上妄下殺手!與此同時,他的鞠杖片刻不停地向前揮出,硃紅木球勁射而出。

    哦!眾人這時才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齊整得如同給刀斧斫過。

    喝!縱馬如電奔來的完顏亨卻發出冷冷一喝,遙遙拍出了一掌。

    嘶!在火雲驄的悲嘶之中,木球已流星般地彈入龍門內的網囊。

    呼!僕散騰狂怒之下,金杖一吐即收,但勁氣噴湧,已自火雲驄的腹下洞穿而入。他的綽號中帶著一個“霸”字。果是毒辣之性,霸氣十足,“無弦弓”的凌厲真氣已透過馬腹直向卓南雁體內襲來。

    斜刺裡卻又有一股巨力如潮湧來,卻是完顏亨眼見難以趕到,凌空擊來的那一掌也是拍向火雲驄。洶湧的掌力在火雲驄體內疾射而到,堪堪阻了一阻僕散騰的勁氣。那聲駿馬悲嘶像是被刀割般硬生生截斷,在兩大絕世高手的拼爭之下,可憐火雲驄在半空中便渾身骨骼盡碎,未曾著地。便已氣絕。卓南雁隨著火雲驄跌倒在地,眼見愛馬慘死之前,兀自回頭向自己張望,霎時心中又痛又怒,仰天一聲悲嘯,振臂躍起,便要向僕散騰撲去。

    “住手!”完顏亨這時才縱馬奔到,翻掌便壓住了他的肩頭,沉聲道,“僕散兄偶然失手,你換過馬匹再戰!”卓南雁心中悲憤,但聽得完顏亨冷定如常的聲音,心下才是一沉:“這時候可不是逞兇鬥狠之時,這筆帳須得牢牢記在心底!”虎目噴火,怒衝衝直盯了僕散騰一眼,忽覺腹內**辣的一陣難受,原來適才雖有完顏亨那遙遙一掌之助,但刀霸那強悍一擊,仍使他五臟受震。

    嗆亮亮——場邊的金鉦聲才倉惶響起,醒過味來的黃衣衛士忙將一根繡旗插在了東側的雕龍木架上。一股森冷的朔風呼嘯而來,場邊無數旌旗在風中發出虎虎的悲鳴,天上翻滾的雲氣給勁風吹得狂瀾般地四散流逸。這一球進得奇峰突起,而火雲驄之死又讓這一球顯得無比慘烈。觀戰眾人看得心神搖曳,全在冷風中打了個寒噤,鉦聲消逝,場上靜得揪心。

    完顏婷這時也飛奔而來,抓住他的手便問:“你、你沒有事麼?”她遙遙望見刀霸一杖將他連人帶馬地掀翻在地,心下大急,這時兀自語音發顫。卓南雁默然搖了搖頭,眼見愛馬火雲驄橫臥在地,大大的馬眼下兀自滾著一滴淚水,心內湧起一陣含著歉疚的痛:“早知會累你喪命,我說什麼也不會如此行險!”

    鼓聲恰在這時響起,挺靜挺靜的當口,這咚咚的戰鼓聲就分外驚人心魄。卓南雁雙眉一揚,正待換馬再戰,卻聽那鼓聲驀地止息,廣武殿前的鎦金大帳內也是陡地一片肅靜。

    卻見皇帝完顏亮將手一揮,朗聲笑道:“不必再戰了,這回九州鞠會雙方算作和局!”目光在場上緩緩一掃,才將手一擺,“賜御酒兩盞,給僕散騰和完顏亨!”皇帝金口御言這一說,自是個皆大歡喜之局,四周的群臣使節和侍衛、官眷都高呼萬歲,場上的兩方鞠手也全下馬謝恩。

    卓南雁心內倒有些七上八下:“僕散騰已是黔驢技窮,再戰下去,必輸無疑。完顏亮這時候傳旨停戰,當真好是時候!既便是此時作罷,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來,龍驤樓已勝了他們一籌!不知這用火雲驄性命換來的最後一球,能不能激得刀霸動怒?”

    僕散騰和完顏亨飛身下馬,大步流星地走入金帳內親領御酒。兩盞散發沁人酒香的九瓣蓮花杯分呈到二人跟前,完顏亨謝恩之後一飲而盡,僕散騰卻鐵黑著臉,擎著金盃,凝眉不語,微微一沉,忽地扭頭問完顏亨:“是你讓南雁這小子使得這等招數?”原來他還在為卓南雁適才在頭頂縱馬躍過而忿忿不平。

    完顏亨淡然道:“臨敵應戰,不拘一格,豈能事先指點?僕散兄既然耿耿於懷,少時讓這小子來給大人賠罪就是!”僕散騰聽他話中帶刺,虎目熠然一閃,猛地昂頭向完顏亮道:“聖上,適才鞠場上未能盡興,微臣想要與芮王爺演武助興!”這聲音中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森冷,玄功貫注之下,滿場眾人全聽得真真切切。卓南雁一陣驚喜,心下忽想:“僕散騰對完顏亨這武林第一人的位子覬覷已久,便沒有我,只怕遲早也要跟完顏亨大幹一場!”

    “朕知道你一門心思要與龍驤樓主一會,但今日不成!九州鞠會可不是九州武會!”完顏亮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隨即又煥出那股灼人的銳芒,沉聲笑道,“二位要切磋,不妨推到中和節前後!”

    時人以二月一日為中和節,是日祭祀太陽星君,祈禱豐收。較之眼下的正月十八,那是十餘日後的事情了。卓南雁的心微微一沉:“還是完顏亮這梟雄心思詭詐,此時僕散騰銳氣已失,全憑一股血氣之勇,若是一戰,必輸無疑!”

    “聖上明鑑,那便在中和節前的二十九日!”僕散騰鐵面微紅,猛然昂頭,將那酒一飲而盡,轉頭對完顏亨冷冷笑道,“芮王爺,那日子夜,在下於京郊翠鶴山自在峰頂恭候大駕!”完顏亨的臉上依舊不動絲毫聲色,只向完顏亮躬身道:“臣謹遵聖命。”這話照舊是對皇帝說的,壓根沒將僕散騰放在眼內的樣子。帳內重臣聽得這兩個絕世高手劍拔弩張的言語,又覷見皇帝臉上莫測高深的神色,心內都是陣陣發緊。

    金主完顏亮卻呵呵一笑,忽地挺身而起,舉杯道:“今日這九州鞠會天下同樂,四海同慶,實乃盛世盛舉,”昂然四顧,見帳中群臣和使節的目光全敬畏無比地凝了過來,才不疾不徐地笑道,“但望他日天下一家之時,能與諸君重賞盛事。”

    帳中的各國使節本來也隨著他舉杯而起,但聽了他這別有意味的“天下一家”之語,盡皆臉上變色。

    “聖上英明!”宰執張浩終究覺著不妥,忙隨聲笑道:“自聖上親政以來,夙夜不倦,孜孜求治,我大金政通民泰。只要聖上保有這愛民如子、與民同樂之心,那便日日都是天下一家,時時都是四海同慶!”他終究是老成政務的幹臣,輕輕巧巧一句話,便將完顏亮盛氣凌人的“天下一家”,引申到了“愛民如子、與民同樂”上去了。

    “張卿說得好!方才九州鞠會前,朕入太廟進香,立在我大金列祖列宗像前,便曾許下這‘天下一家’之願!”完顏亮眼中光芒流動,掃著四座的使者、臣子,就著張浩的話說了下去,“朕自登大寶以來,雖說不上宵旰勤政,卻也知惟精惟一、兢兢業業的道理。只須勤政親民,這天下一家之日,也必不遠!”卓南雁正和眾鞠手佇立帳外,卻覺得完顏亮這話似乎仍是語帶雙關,既指“勤政愛民如一家”,更隱含“一統天下”之意。他這時不由心下暗罵。

    眾使節這才明白金主完顏亮借這九州鞠會之機,宣揚大金國威。眾人先是一愣,便有膽小畏事的使節忙不迭地讚頌完顏亮的雄才偉略,又有人稱譽諸國當在大金護衛下“友善相安、親如一家。”七嘴八舌之間,眾人才將這杯滋味萬千的酒水嚥下。

    張浩忙笑道:“皇上仁愛百姓,聖德如天!而聖上遷都中都,鼎革官制,完備科舉,更是我大金開國以來未有之仁澤盛舉!”完顏亮嘿了一聲,語調卻鏗鏘起來:“當日朕將國都由上京遷至燕京,不知多少人說朕不顧祖宗法度!取士任人、鼎革官制之時,朕力主各族之間不要貴彼賤我,又是非議重重!呵呵。自古名垂千古者,所作所為都是雄偉超邁,又何必顧念世人的譭譽說道!”說著仰頭哈哈大笑,厚重沉渾的笑聲在大帳內傳出好遠。

    卓南雁曾跟葉天候聊過多次,知道這完顏亮雖是狂傲跋扈,卻也算是個雄才大略之主。這人登基後所做的幾樁大事,如遷都燕京、完善金國官制和科舉取士之道,都顯出了不同凡響的膽略氣度。此時聽了完顏亮這話。卓南雁心中也不禁一振:“完顏亮這廝,說的話倒是頗有氣概。”

    一時群臣和四國使節全隨著張浩呵呵僵笑,“聖德如天”“仁被蒼生”之語紛紛響起。完顏亮卻微笑著將手一擺,道:“傳婷郡主進來!”正是亂糟糟的時候,他這厚重的聲音就顯得頗為生硬。眾臣不明其意,均是一愣。

    完顏亮似是覺出了什麼,鷹隼樣的眸子掃了眼帳外依馬佇立的兩排鞠手,淡淡地叮了句:“兩隊鞠手都挺不錯,各賜錦袍一件!”自有內侍跑去傳旨。群臣都熟知這位皇帝的脾氣秉性,聞聽傳郡主完顏婷覲見。心底都是明鏡般的。完顏亨的長眉抖了抖,似要言語,卻終究沒吐出一個字來。適才他面對僕散騰的怒意約戰淡定自若,此時卻不禁微微變色。

    完顏婷婀娜多姿地走了進來。全身上下依舊閃著那股旁若無人為的耀目美豔。便是跟芮王完顏亨素來不睦的一些重臣,驀地瞧見這噴薄著朝氣的美,心底都隱隱覺出陣陣可惜。完顏婷天性爽朗活潑,一步踏入這悄寂拘謹的金帳內,立時覺出一絲壓抑,似乎身前正潛伏著個難以意料的巨大陰影。參拜皇帝之後,盈盈立起,想說什麼,卻知皇帝跟前規矩太多,便只忽閃著嫵媚的雙眸。望著完顏亮,靜靜不語。

    自來官眷美婦面聖,不是心驚肉跳的忐忑矜持,就是欲蓋彌彰的逞姿弄態,像完顏婷這樣不言不語卻又爽淨自然的著實罕見。“球打得不錯!”完顏亮的眼神觸到她那骨子裡透出的嬌美和朝氣,只覺心底一陣發癢,強自按奈心緒,笑道,“你父王是我大金第一鞠手。你便是我大金第一女鞠手!來人,賞玉如意一柄,待會隨你父王一起到廣武殿進膳。”

    完顏婷可猜不透這片刻之間,皇帝的心思早轉了七八十個彎子,聽得皇帝賞賜,心下歡喜:“爹爹捨生忘死,替他平定叛亂,才得他賞了個驚雷弓。我不過打個一手好球,便得了一柄玉如意!”粲然一笑,喜孜孜地拜倒謝恩。

    完顏亮本待留她御宴時再作計較,但此時見她笑靨如花,玉頰生輝,登時心頭微跳,忍不住轉頭對芮王完顏亨笑道:“你可生了個好女兒!可曾婚配?”

    他最後這四個字聲音平和,語調擺得再隨意不過,任人聽了都覺得似是君臣之間拉家常般的閒談。但完顏亨聽在耳內,心神卻陡然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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